「他講的與自然和諧相處、種植花卉那一套確實很有道理。」

老爸只是聳聳肩，繼續朝前走。隱約可見轉過彎有一個殼形露天音樂演奏台，但舞台已被挖空了。到了舞台對面濃密的樹木與灌木叢旁，他放慢了腳步，然後停下。

「不，我要看書。」

老爸示意我停在索亞大街一棟三層樓的建筑前面：泰特曼公寓。我熄了火。爸爸下了車，望著最上面那一層的一扇窗戶。大衛下車后，爸爸輕拍了一下他的手臂，然後指著那上面。她的房間。他倆凝視著那兒，誰也沒吭聲。

大衛把太陽鏡推到額上，凝視著四周，陷入了沉思。然後他看著我父親。

「我母親對他評價很高；你正在為他的女兒拍片？」他的臉色開朗起來。

我一把抓起咖啡杯進了廚房。室外一聲炸雷。大衛·林登已經五十好幾了，也就是說，萊爾去找我父親時，已經懷上他了；但撫養他時，卻讓他相信庫爾特·魏斯為其生父。

他點了點頭。儘管悲痛，他的舉止依然高貴威嚴，頗有幾分王者之氣。父親帶著他走開，慢慢地走向灌木叢。大衛目不轉睛，似乎要牢記這個場景。父親在不斷地說著，但我聽不見，我也不想聽見。大衛停下了腳步，用手遮住了雙眼。他張開下巴，喃喃自語地說道：「Baruch Dyon Emmes」。

而且大衛和保羅·艾弗森如此相像。兩人都很帥氣，早生華髮；都是瘦削的、貴族氣派的鼻子，都有近乎王侯之氣。我不安起來，用拇指重重地戳了一下遙控器，驚得蕾切爾突然一下抬起頭來。

爸爸點了點頭。我看過去。裏面的牆壁已經坍塌，只剩下木頭的牆骨，裸|露的管子與電線。窗戶倒塌之處，碎玻璃上陽光跳蕩。

「那就是道格拉斯公園大禮堂，意地緒語劇場所在地。我認識那裡的一位女ｒeaｄ•9９csｗ•coｍ演員。」

「這是猶太人的大學。那一年夏天你母親和我曾在樓頂上跳舞。」

「我母親曾經在一位名叫艾弗森的男子手下工作過，」大衛說。

「你是在檯球廳遇到我母親的？」

「謝謝你，傑克。」他又看了一眼，然後輕輕地裝進了衣袋裡。

那麼，砸腦袋呢？難道也愛上她了？或許對於那幅照片中站在橋上的那個女人，我原先的猜測是錯的。或許砸腦袋也曾經是萊爾的情郎之一；她不停地周旋于其間。或許砸腦袋竭力找到她就是想再續舊情。

我沿著道格拉斯林蔭道向東行駛，到了盡頭，就把車停進了一個停車場。我們下了車，繞著一個人工湖漫步而行；路上不見亂丟的雜物，令人頗感意外。此處樹木茂密，綠草叢生，周圍貧民窟的嘈雜聲也很少傳過來。母親們推著嬰兒車，兒童們嬉戲打鬧；甚至那幾個衣衫襤褸的男子——很可能是無家可歸者——也被四周的祥和所感染，顯得安安靜靜。

「那裡過去是希伯來神學院。」我指著一座花崗石建築，入口處裝飾著陶立克圓柱。

「泰特曼也是。她怎麼住得起呀？」

我們掉頭回到了道格拉斯林蔭道。這條寬闊的四車道風景優美，路中間是一個安全島，路兩邊樹木成蔭，枝葉茂密。我想象著很多年以前的情景：這些人行道上，情侶們漫步閑談，身穿連衣裙的女士們打著陽傘，孩子們蹦蹦跳跳地跟在身後。

「那麼，他為什麼電話也不打一個？難道他不愛我們了嗎？」我低下頭，用鼻子緊貼著她的頸窩。

「如果這世界上我能確定的只有一件事的話，就是你的父親非常愛你，超過他生命中的一切。他準是忙著一件非常重要的案子。我敢肯定，只要有可能，他就會聯繫我們的。」

「我們製作《歡慶芝加哥》時拍了它一些鏡頭。」

「全都告訴我吧，傑克。」他的眼裡read.99csw.com帶著一絲悲痛。

「被納粹頭子殺害的那位？」

「就是那位競選聯邦參議員的。」爸爸好像忘記了他對共和黨的反感。

我又偷偷地瞄了一眼後視鏡——大衛面無表情。

「爸——，你要是認識他，就不會這樣了。」

還沒開出艾森豪威爾大道，爸爸和大衛就聊得像老朋友一樣了。車頭轉向南邊時，爸爸已經高興得搓著雙手——他很多年沒有這樣興奮了。

「爸——」

走過一處精心護理的花圃時，我說起了福阿德，說起了我自己的花園現在有多麼漂亮，狀況是多麼良好。

老爸點了點頭。

我們經過一棟棟燒焦了的大樓，只見到處是廢棄的空地，遍地垃圾和生鏽的垃圾桶，還看見一個家電包裝箱。郎代爾在騷亂中被洗劫一空，破壞殆盡；四十年過去了，傷痕依舊，滿目瘡痍。

「福阿德。」大衛輕輕地重複這個名字。

「就算是熟人，可是——」

「怎麼啦，寶貝兒？」

「他常常到餐廳去吃飯。」

「肯定沒事。」

她抓起一本《哈利·波特》，我把錄像帶放進影碟機。一邊倒帶，一邊伸出一根手指按摩頭皮，盼著不要再看到先前所看到的東西。或許那只是我的臆想，只是我的職業習慣——把子虛烏有的東西聯繫起來編造故事。或許我的那些懷疑也會像咖啡里冒出的蒸汽一樣煙消雲散。

「因為有戰爭。人們互相幫助，共度難關。我敢肯定菲爾德答應幫助她，因為她丈夫上了歐洲前線。對了，孩子……」老爸從皮包里拿出什麼東西，打開后遞給了大衛。

「她給你說過在為誰拍片嗎？」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你母親的地方，大衛；就在羅斯福大街與科德茲大街之間，一個星期天的下午。」

大衛把頭伸出了車窗。

「她只是路過，」爸爸連忙回答。

「曾經是芝加哥猶太人生活的中心。」

「喂，我要再看看我工作的資料片，和我一起看嗎？」

回家的路上，西天烏雲密布，狂風大作，樹枝猛搖，淺綠色的葉背都翻到了上面。一陣疾風追著我們進了九-九-藏-書家門。開始做晚飯時，第一批雨滴打落在街面上，發出了嘶嘶的聲音。我立即關上窗戶。幾分鐘以後，已是瓢潑大雨。叉狀的閃電在天空燃燒，炸雷猶如直擊頭頂。

說罷伸手擁抱大衛。

「你母親和我……一起度過了一段時光。」

「真的想知道嗎，孩子？」

「還在這兒，」爸爸低聲道。

我咬著嘴唇，搖搖頭。

「他的女兒。」我說。

我臉色一變——爸爸不該說這些。

「好吧。」

「真的？」

「避免遭雷擊，這樣才穩當。你知道暴風雨是怎麼回事的。」

風雨已過，月光透過百葉窗流淌進來。

那天夜裡，我坐在蕾切爾的床邊。

爸爸要我駛向奧爾巴尼大道——此時他的情緒開始低落。我們停在一座長長的棕色磚木結構大樓前，大樓正面有一個十字架，十字架上方寫著：

「這裏曾經是猶太孤兒院。大衛，你母親在這兒住過，後來才搬到了泰特曼公寓。」

「你和我母親？」大衛的聲音中帶著懷疑。

「會不會停電？」她依然害怕黑暗。

大衛凝視著照片。

「他很可能知道的。」

芳草青青，鮮花盛開，昆蟲們懶洋洋地嗡嗡鳴唱。我擠過樹叢，面前是一小塊空地——真是絕妙的隱藏、監視並射殺目標之處。我撥開灌木叢回到外面，抖掉身上的樹葉和荊棘。

「不如你留著吧。」

「對了，我女兒可是位很有才華的導演，她給你說過嗎？」

「那時的情況與現在不同，寶貝兒，」老爸說道。

「你說，他沒事吧？」我輕輕地摸著她的額頭。

「這就是事發現場。」

「他只不過是教我打理花園罷了。」

我減慢車速，讓大衛好好地看看。

然而並非如此。我注視著萊爾·戈特利布和保羅·艾弗森在一起的場景，從頭到尾又觀察了一遍他們的肢體語言：他們如何相對而視，如何相互回應配合等等。毫無疑問，他們確實心有靈犀、親密無間。

車子繼續前行。

「難道他不知道我們會擔心他嗎？」

「爸爸去哪兒啦？為什麼電話都不打一個？」

她的臉色平和下來，伸出雙臂抱住我的脖子；然後側身，把臉安放在兩手之中。我坐在旁邊，看著月光在牆上跳蕩，直到她睡熟。

「瞧，」爸爸指著一座四四方方的磚混建築，那是郎代爾社區學院。

「這是你母親和我，九*九*藏*書還有巴尼·泰特曼在餐廳里的合影，上前線以前拍的。」

「你這是幹什麼呀？」她問道。

爸爸揉搓著雙手：「猶太女孩正需要。」

「他……呃……有點兒宗教意味。」

「不過，他們和其他猶太人一樣，25年前就搬到北邊去了。」

「看看街對面，大衛，」我連忙插話道。

「不會的。」我笑著讓她放心。

蕾切爾和我冒著酷熱，驅車前往丹叔戶外用品店去看野營裝備。這將是她第三次去露營；幸好去年冬天就付清了費用。今年，手頭可就緊得多了；這次只買了一雙遠足旅行靴和紅色的雨披，她一出店子就戴上了雨披。其餘的我打算去塔吉特買。

爸爸翻了個白眼。

「那時她還沒遇到你父親，」他吞吞吐吐地說。

「米勒酒吧的檯球廳過去就在那兒。」他指著那家餐館前面的人行道說。

車子轉過街角，我不禁想起發生在我身上的這一連串巧合：砸腦袋、萊爾·戈特利布，現在又是艾弗森一家。感覺這一切正是榮格心理分析學研究的內容。

「製片人，爸。我給他說過的。」

「為什麼那麼說？」老爸問道。

「為瑪麗安·艾弗森拍競選宣傳片，」他驕傲地說。

「這裏就是郎代爾，孩子，」他說。

「就是砸腦袋的女友嗎？」我問道。

「與孤兒院相比，簡直是天堂了。」我說道。

「敘利亞人；福阿德是穆斯林。」

「感謝上帝，」爸爸說，「阿門。」

我偷偷瞟了一眼後視鏡。鏡中陰影掩蓋了大衛的表情。我們沿著科德茲大街繼續向南駛向奧格登大街，只見一棟破爛的大樓前，有一塊牌子上寫著：主耶穌基督教堂。從前，這兒肯定是該社區最高雅神聖的建築，現在它那帶有格子形圖案的檐板已經搖搖欲墜，牆壁上塗滿了狂亂書寫的彩虹色縮略語字母。

「看到那兒了嗎？」我們經過一家麥當勞時，爸爸搖下車窗。麥當勞光鮮亮麗的店面與周圍的髒亂環境極不協調。

我擦乾了杯子，並放好。我還是不明白，即使砸腦袋要想再續舊情，那麼，又是怎麼與他的遺物被盜聯繫在一起的呢？就算這涉及到三角戀、四角戀或多角戀，假定這些男人都曾經被九*九*藏*書萊爾迷得神魂顛倒，依舊不能解釋究竟是誰那麼迫切地想要砸腦袋的東西，竟至於要到我家來破門而入的地步？

他肯定也意識到了。

「阿拉伯名字？」

我放慢了車速。這是座四層的樓房，窗戶間隔較大，表明房間寬敞，天花板很高。門口兩側立著圓柱，大樓的圍牆是鐵柵欄。

晚餐時，我和蕾切爾都靜默不語，似乎我們心照不宣地約定，就讓暴風雨替我們傾訴憤懣吧。飯後她主動提出幫我收拾鍋碗，這讓我驚訝不已；原來她是不願獨自呆在餐廳里。她把碗碟放進洗碗機的同時，我煮了一壺低因咖啡。然後我們回到客廳，聽著雨聲重重地擊打在屋頂上。我再檢查了一遍，確保門已鎖好；然後走過房間，把電話從基座上取下。

聖心之家。

「哦，她認識那老闆，我們都認識。那人的名字是——我想想看——菲爾德。」老爸偏著腦袋。

「全中西部的男孩兒都來這裏學習呢。」老爸明白了我的意圖，順著我的話說道。

「他有一家鋼鐵廠。這位女士是他的親屬嗎？」

我在洗碗池裡沖洗著咖啡杯。萊爾這一生忙於在三個男人之間周旋：先是我父親，接著庫爾特·魏斯，然後保羅·艾弗森。她也善於抓住機會，從孤兒院到寄宿公寓，再到豪華公寓。我伸手去拿毛巾。萊爾·戈特利布究竟是什麼人？她為什麼要接連不斷地俘獲三個情郎？難道她那麼絕望無助——還是僅僅由於孤獨？

「媽——」

大衛抬起頭來。

「太巧了。」

回到車裡，我們繞回道格拉斯林蔭道。經過一棟磚混結構的公寓大樓時，爸爸又說：「你父親上了前線，你母親就搬到了這兒。」這座大樓裝飾著白色的線腳，風格雄偉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