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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一時間,她一動不動;然後拉開一張毯子,蓋在雙腿上。眼裡閃爍著某種令人不快的東西。
我將胳膊伸過欄杆。下邊是草木叢生的峽谷。谷底,細小的溪水流出峽谷匯入湖水。陡峭的半山腰有一處建築,一半都隱藏在樹叢中。我眯眼細看。原來是一座磚砌的蓄水池,直徑約8英尺,是建在石頭基座頂部的。五顏六色的蝴蝶盤旋環繞其上,不肯離去。
進了裏面,沉重的木門似乎隔離開了外面的世界。我也覺得好像一腳跨進了另一個時空。一個身穿黑白制服的女僕領著我穿過黑暗的大廳,進入了會客室。裏面是猶如大教堂里的天花板、格調優雅的裝飾、古董般的傢具,讓人過目難忘。募資集會時並未注意到這些。
「那就由你吧。請喝茶。」她笑著,給我倒了一杯茶。
我看著她。
我能理解。首先,保羅發現自己與萊爾呆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多,已經下不了離開的決心;接著,他意識到自己愛上了萊爾;最後,他認定和萊爾生活在一起,終生相伴,共同有個孩子才是他一生中唯一重要的事情。神魂顛倒之中,他決定拋棄妻兒房產,堅信唯有萊爾才能滿足他,填補他心中從未被察覺的空虛。
「呃——」
「你的丈夫去世以後,戈登接手以前,是誰在管理鋼廠呢?」
「艾弗森夫人,你的回答不會進入視頻。」
她抬起頭來。
「瑪麗安說你不喜歡接受採訪。」
她雙眉緊鎖。
背後突然響起了發動機的旋轉聲和車輪擦地時的尖叫聲。我猛地一轉身,剛好看見一輛車加速駛離艾弗森家的車道;我盯著那輛車,一陣恐懼讓我的胃部痙攣起來——這就是那輛黃褐色的卡特拉斯,裏面坐著兩人!我火急火燎地想看清該車的牌照,可它跑得太快了——越來越小,直到消失,耳朵里還殘留著它沉悶的呼嘯聲。我來這兒是早就約好採訪瑪麗安的母親——當然也是保羅·艾弗森之妻的,可那兩個傢伙怎麼會知道我要來這兒呢?
夜裡九-九-藏-書沒怎麼睡著。早晨炎熱潮濕,我卻裹著睡衣抱成一團。傳票送達,我簽了名后,便隨手扔在了餐桌上。
「嗯,工會負責人。」
「兩個男子;開著一輛黃褐色的卡特拉斯?」
「我一直認為記者愛把人搞得雞犬不寧,他們總是誇大其詞,聳人聽聞。」
「趣聞軼事?我想想看。」她盯著茶具,然後講了一個瑪麗安學騎馬的故事。瑪麗安如何從馬背上摔下來,如何又無所畏懼地再上馬背。或許是察覺到我沒有什麼反應,她又笑了,兩邊臉頰變成了海面上的波紋。
「所以我就提前幾分鐘到了。我們可以先過一遍問題。」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我叫賈斯丁拿個盒子給你。」她拿起托盤裡的銀鈴。
我凝視著陽光把那顆皂莢樹的葉子一片一片地著上彩釉。金錢就是力量。有力量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這兩者我都即將喪失殆盡。儘管我不屑於講排場,極其瞧不起艾米麗母親那種人,此刻,我卻很想與她交換各自的人生。看來,想要保證財源不斷、無憂無慮順利地度過一生,成了我永遠體會不到的奢侈。
起初,似乎算不了什麼:一塊糖果,一張賀卡,一支筆。我想要,我應該有,我有權力得到。於是我偷拿這些東西。逛商店時的順手牽羊就這樣成了家常便飯。大約一年以後,我在百貨商場見到了一件女式上衣,是檸檬黃的純絲綢低胸圓領無袖衫,無論搭配長褲還是短裙都很好看。到試衣間穿上一試,既非常合身,又光彩照人。我正要拿到收銀台去付款,突然靈機一動。此刻四圍無人,售貨員也不見蹤影。我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拿走;於是將內衣塞進手袋。
「別放過這些烤餅,這都是自己做的。」看著我拿起一塊咬了一口,她的笑容開始擴散。
下午,只花了20分鐘就到了艾弗森莊園。開車經過那座房子,把車停在一座小橋邊。從早上起,炎熱就不斷升級,背上的內衣已經濕透。摩托艇https://read.99csw.com的嗚咽聲從遙遠的湖面傳來,沃爾沃的引擎戛然而止,此後一切沉寂。
「你是對的。這故事太多的貴族味兒。」她身子前傾,在我的手上拍了拍——瑪麗安也有這個動作。
我搖搖頭。
「那麼,是真的啦?」我低聲問道。
「保羅走時,瑪麗安還是個小女孩,她還不大明白死亡是什麼。瑪麗安不停地問爸爸什麼時候回來,還以為他是出差去了。」
我把咬剩下的烤餅放進小碟子。
「問問賈斯丁吧。」
「我的丈夫英年早逝,這是我們全家的悲劇。」然後從茶盤裡拿起一塊黃瓜三明治。
「這個故事不行嗎?」
「客人?」
她輕輕地發出一聲嘆息。
我錯怪了保羅·艾弗森。我曾以為他只是玩玩萊爾,只是把萊爾當做炎熱的午後縱情歡樂的玩物。我也曾想象著,一頭金髮的萊爾,只穿著襯裙,懶洋洋地以誘惑性的姿態躺在床上,看著艾弗森穿上衣服返回森林湖。保羅會丟下一件小飾品在床上,然後與她吻別,出去時嘴角上掛著滿意的微笑。她也會衝到窗口,目送著保羅漫步走向等著他的那輛小車,同時盤算著還要幾天幾小時保羅才會讓她離開裝配線。
一絲悵然若失的微笑浮現在她嘴角。
「裝在這裏就行了。」我小心翼翼地裝了進去。
「瑪麗安說他死於心臟病突發。我讀到的文章也這樣說。但我感到納悶。我也不想說什麼——不適宜的話。」
我看了下表。麥克遲到了。好吧,蘇珊,我就給你找到證據。我坐下來。陽光已經移開了我的臉龐。
「那麼,你為何如此在乎?」
左邊幾百碼開外,有兩根石柱,就是道路的終點。石柱之間一塊牌子上寫著:森林湖墓地。
沙發上的錦緞在陽光里閃著微光。
「我們也需要一些瑪麗安青少年時期的照片。」我做九-九-藏-書了個手勢。
「我不會知道這些的。」她輕輕活動了一下腕關節。
「不過我們那時還年輕,耗得起時間。」
「據說,這是母親的職責。」聲音粗糙渾濁,似乎歲月已經奪走了她的性別痕迹。她放下茶杯,與我握手——她的皮膚摸起來像是皺紋紙;然後示意我坐在一把空椅上——椅座尚溫。
「我們成立了一個財團;實際上,是三方共管。管理層選出總經理,由工會提名人選——」
「很高興你不是那種挑剔食物的女人。」
「哦,別麻煩了,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兒。」
「我想,對於成功人士而言,無論是名人大佬、魅力超凡或其他方面的傑出人士,總是少不了流言蜚語的。這就是我不待見新聞界的原因。」
「艾弗森夫人,幾天以前,我聽到一個傳言。我想向你求證。」
「我不是記者。」我以為她知道這個情況。
「東邊開辦小鋼廠的一個女人。」
「艾弗森夫人,開始以前,我得問你一個問題。你剛才有客人來過嗎?」
她啜了一口茶。
「什麼傳言?」
「真的?」
弗朗西絲·艾弗森斜靠在一張鋪著錦緞的沙發上,一手端著茶杯。輪椅靠在牆腳。儘管身穿鈷藍色的晨袍,她依舊膚色蒼白如灰,端著茶杯的手就像布滿紋路的大理石。一套銀質茶具放在旁邊的紅木桌上,茶盤裡放著小塊的三明治、各種果醬罐子與其他各式各樣的東西。
「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可以。」
可是有一天,萊爾出乎意料地拒絕與他來往了,拋下他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而且奪走了他倆未出世的孩子。沒有任何預兆,這一根心靈的救命稻草——其重要性猶如空氣、水分和食物之於生命——硬生生被人從手裡扯掉。權勢赫赫的鋼鐵大王,居然敗在了自家裝配線上的女工手下。
但如果里克·菲爾德說的是真的,保羅·艾弗森與萊爾住在了一起;開始或許是逢場作戲的艷遇,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變成了一場銷魂蝕骨的激|情。
九-九-藏-書「傳言說,你的丈夫並非死於心臟病突發,而是自殺。」
「我能借用一下這些照片嗎?我把它們掃描后就還給你。」
我至今還記得那件新衣服的氣味,還有匆匆走向旋轉門時地毯上的圖案;我也記得女服務員的尖聲大叫:「抓小偷!」記得保安抓住我手臂的感覺,以及其他顧客震驚的面孔。
「我相信是。他幫了很大的忙。他們維持著鋼廠的正常運轉,直到戈登接手。」
「我採訪你是要為你的女兒製作競選視頻。你女兒很討人喜歡。」
我拿起了保羅的另一張照片,與瑪麗安辦公室那一張完全相同。弗朗西絲看著我說:「這是保羅和我剛認識的時候照的。當時在馬球場,你真該看看他騎在馬上的樣子。」
「艾弗森夫人,謝謝您同意這次採訪。」
她點了點頭;好像主要是對她自己,而不是對我。
門鈴響了。麥克和攝製組已到。
我轉過身來。
雙眉上揚算是回答。
儘管掛著厚厚的窗帘,西天的陽光依然斜斜地奔涌而進,直射在我臉上。我舉手擋住陽光。她要麼是沒注意到我這個動作,要麼就是故意的。她的眼睛就像兩潭漠然的死水。
「他騎著馬兒跑上跑下,就像一位騎士,全身披掛,閃閃發光。當然了,他當時還有點兒鋒芒畢露。」她停頓了一下。
我走了過去。一張鍍了銀邊的照片里,年輕的弗朗西絲和保羅·艾弗森並肩而坐;保羅的頭髮已經花白,但穿著深色西裝白襯衣的他依然引人注目;弗朗西絲也是美艷動人:一頭金髮,下巴輪廓鮮明,身材苗條——瑪麗安很像她。兩個孩子在前面擺好姿勢:年輕的瑪麗安穿著蕾絲花邊的白色連衣裙,戈登則穿著燈籠褲,打著蝶形領結。
她雙唇收攏,緊緊地閉成一線,神情嚴肅。
「我想在視頻里加入你對瑪麗安小時候的回憶,尤其是那些趣聞軼事。」
「我女兒說,你問什麼我都得回答。」
「市長的父親當時是鋼廠的工人代表?」
「我以前聽到過這種說法。好像每隔幾年就read.99csw•com要冒出來一次。」她端起茶杯。
倒不是我沒有嘗試過。只是一不小心,就會開始混淆「想要」與「需要」的界限,就會開始覺得自己有權支配自己掙的錢,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尤其是當你覺得半生都充滿著憤怒、失望與壓力,餘生已無意義的時候。
「不必。」我拿起那兩張照片走向手提包。
我提出付雙倍的價款,但那也沒用。警察趕來把我帶到了局子里;彬彬有禮的面孔下是掩飾不住的輕蔑。我坐下猶如被釘在了椅子上,唯恐一站起就會被丟進單人牢房。然而,就在那時,巴里來了;半小時以後,對我的指控就不明不白地取消了。即使如此,這件醜事留下的記憶依然刻骨銘心,時刻提醒我不能再犯。我出來就參加了一個名為「十二步療法」的項目,結果療效顯著。那以後,我努力要變得理性地看待金錢。然後就離婚了。
「誰告訴你的?」
「工會?」
她抬起下巴,目光順著鼻尖看著我。她絕非平易近人者;只要不是太令人生畏,我就要想法問出真相。
她放下茶杯。
可現在我欠債50萬美元!我只能申請破產保護。我會失去房子——這還只是開始。這次巴里不會來救我。其實,就是他把這筆債務壓在我身上的。這真是最好的懲罰,上帝的懲罰!我穿好衣服,出去澆花,也不知還能在這房子里住得了多久!
「瑪麗安對我說過你的兒子之死。為此我深感惋惜。」
「讓我再想想,會想出比這合適一些的。」大理石壁爐台上有一組相片,陽光照在上面閃閃發亮。
「不過有可能。常年都有人來干點兒什麼。庭園設計師啦,維修工啦。維護的量太大了,我真的應該找個小一點的地方。」她用力起身,把手伸向紅木桌上的一個銀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