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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倖存者

二十五、倖存者

7

「我相信你說的話。你是個很好的孩子,孩子。」
他又重複一次:「有個方法。我可以告訴你們。」
派珀·利比加入了他們。她滿臉通紅,頭髮粘在臉頰上。「他們是孩子。」她說。
但對於大腦中的求生守護者來說,這根本是個白痴問題。求生守護者認為七十二小時就是七十二小時,每一分鐘都包含在這七十二小時裏面。畢竟,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說不定軍方那些傢伙總算找到了破壞穹頂的方法。說不定穹頂自己會消失,就像出現時那麼突然與毫無原因。
你再也洗不掉了,卡特想,但沒說出來。
「呃,對。不過會讓人生病。我們最好還是先等等,老大。」
好吧。首先是光。就算是一盒火柴也行。在另一個房間的架子上,一定有什麼可用的東西。
卡特在被割開時再度尖叫起來。血珠噴在老詹臉上,讓他由衷地希望這是這男孩的最後一口氣。他把卡特往後推。在掉落在地的手電筒光芒照射下,卡特腳步蹣跚地往後退,踩過灑在地上的麥片,抱著自己的腹部。鮮血自他指間湧出。
也就是個二手車行的皇帝而已,卡特想,身上全是汗水跟沙丁魚油的臭味。
在曾是鎮公所位置的下方,也就是輻射塵避難室里,發電機——那是台老式的小型發電機,擁有這種機型的人,現在都投胎去了——運作得十分穩定。主房間角落那盞以電池供電的電燈散發出淡黃色光芒。卡特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老詹則佔據老舊雙人沙發的大部分位置,正吃著一罐沙丁魚罐頭,他用粗肥的手指一塊接一塊地拿出魚肉,放在餅乾上頭。
「我也行,」喬安妮說,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但她看起來似乎仍足夠鎮靜。「我上過一堂課。」
「丙烷。」蘿絲說。
「對,的確不是。我很抱歉。」
這樣就有充足的燈光,讓他可以在下次更換丙烷時使用了。
這似乎有用。在二十次深吸氣、並慢慢地吐出來后,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又穩定下來,嘴裏也沒了那股銅味。不幸的是,一股重量似乎壓在他胸口上,讓疼痛蔓延到他左手臂處。他知道這是心臟病發作的癥狀,但卻覺得可能只是因為沙丁魚引起的消化不良。很有可能。只要用緩慢的深呼吸來照顧心臟就好了(不過,只要一擺脫這場混亂,他就會去看醫生,甚至住院,動場手術也行)熱氣也是個問題。
「你聽到的聲音並非來自直升機,」傑克·泰普說,「如果我們把鏡頭拉回來一點……」
「不,上校,並不是。這就是為什麼我會用意外這個詞。趕工的時候總會發生這種事,而我們全都在趕個不停。」
「沒事,孩子,」葛洛說,「繼續睡吧。」
這使他又再度笑了起來。他打算無比緩慢地小心走回門口,接著再進主房間。他的手就像盲人那樣朝前伸去,在走出七步后摸到牆壁。他沿右邊移動,指尖順著木頭……啊!是空的。這就是門口了。很好。
生鏽克與吉妮跪在厄尼·卡弗特身旁。生鏽克的脖子上掛著聽診器,手上拿著氧氣罩。氧氣罩連到一個小小的紅色瓶子上,瓶身寫著凱瑟琳·羅素醫院請勿拆卸隨時更換。諾莉與她母親一臉焦急的模樣,互相摟著對方。
的確不是,卡特如此認為。甚至連一點點也沒有。他們被困在這裏,就這樣而已。這事會發生,全是因為老詹做出的決定,所以老詹得付出代價才行。
攝影機移了過去。他們在穹頂邊緣或跪或坐,就在風扇的正前方。卡特可以看見他們的頭髮被風吹起,吹得不算厲害,但的確在動,就像水中的植物一樣微微飄蕩。
控制自己。要是上帝不幫你,那麼也就只剩你能幫助自己了。
「就是這樣,」他說,「要是你真想在這個世界上做好什麼事,就得自己來才行。只要問問科金斯,還有問問帕金斯那個巫婆就可以知道了。他們全都知道這點。」他又笑了起來,這回無法止住,因為真的十分好笑。「他們全學會了。要是你只有一根小棍子,就千萬別去惹一條大狗。不要。千萬不要。」
卡特把槍往前伸,直至幾乎碰到老詹的頸背。
「不!」他大吼,「不,別碰我!你們全都別碰我!」
對,就是這樣,得先處理好發電機再說。他仔細檢查丙烷管,只要發電機一運作,空氣凈化器就會再度發出運作聲。在那之後,他就會去找另一支手電筒,甚至說不定還能找到一盞瓦斯燈。
老詹跪起身朝前爬去,再度撞到了頭。這回撞到的是沙發。他又吼了一聲,接著爬上沙發,趕緊把腿抬到上頭,就像有人發現有一堆鯊魚,於是趕緊從水中抽起雙腿一樣。
他與諾莉和班尼窩在一起,班尼正用手捂著嘴咳嗽。
「我們不會死的,」芭比說,「他們肯定會想出什麼方法。」
卡特回到主房間時,磨坊鎮的次席公共事務行政委員正在吃著一盒麥片,盒子正面印有一隻卡通鸚鵡。卡特在許多次童年的早餐時光中,早已與那隻虛構的鳥熟識:大嘴鳥山姆,香果圈的守護神。
老詹用一根油膩但卻堅決的手指指向年輕人。
只要一有心律不齊的感覺,你就得集中精神,慢慢地深呼吸。那個嬉皮醫生是這麼告訴他的。
葛洛搖了搖頭:「可能不久吧。今天早上,另一邊的那群人已經有人死了,另外幾個人的狀況也不太好。再說,那邊的環境還更好一些,空氣比較乾淨。你得做好心理準備。」
老詹考慮用刀,但對有心臟病的人來說,實在太過費力(他再度向自己保證,等到這場危機結束后,就要好好照顧身體)。於是,他撿起卡特的槍,朝這愚蠢的男孩走去。
「我是派駐在TR-90合併行政區的傑克·泰普,這裡是位於切斯特磨坊的一塊尚未劃分行政區的地方。這是我們獲准可以來到最靠近的地方,不過你們可以看見,那裡還有倖存者。我重複一次,那裡還有倖存者。」
「我是個聰明的孩子。你知道吧?我是說,這不是我在自誇,但……我的確是挺聰明的。」
他摸索著啟動鈕,找到后按了下去。什麼也沒發生。突然間,房間里的空氣似乎比先前更為混濁了。
抽筋敦從吉妮那裡接手。芭比看著抽筋敦額頭上的汗水滴落在厄尼的襯衫上,變成了一塊黑點。約莫五分鐘后,他停了下來,邊喘氣邊咳嗽。
「不管他們對我們吹多少新鮮空氣,」吉妮說,「能透過來的也就這麼點。再說,不管我們再怎麼靠近穹頂,還是會吸進一堆垃圾。我們之中哪些人最容易出問題,實在明顯得很。」
他們其中的一個,是出身自南卡羅來納州希科里樹叢鎮的一等兵克林特·艾姆斯。他手上拿著一個綠色的塑料垃圾袋,動作緩慢地撥過野草,偶爾撿起被扔掉的標語牌或喝完的可樂瓶,好讓那個難纏鬼葛洛中士瞥過來時,看見他好像在工作。他幾乎就快站著睡著了,所以一開始,還以為他聽見的敲擊聲(聲音就像用指關節敲一個很厚的耐熱盤)是夢境的一部分。那幾乎能確定是夢境里的聲音,因為聽起來像是從穹頂另一側傳來的。
他向茱莉亞解釋一遍狀況,遺憾地看著她眼中的神色變得黯淡了些。
老詹點點頭:「那麼,好吧。我可以先祈禱一下嗎?你願意讓我祈禱嗎?」
「倫尼。」派珀·利比說。
「扶我起來,老兄,」卡特躺在地板上說,「他把我割得好慘,還朝我開槍。」
他沒說出沙丁魚的味道會讓他聯想到女性死者的生殖器這類見解,而是問了個似乎十分具有邏輯性的問題。
發電機的確運作得很好,就連現在也是,但奧利不知道這台發電機可以撐上多久。火焰將吞噬發電機,就像吞噬所有東西一樣。要是電燈還能再亮上一分鐘,他肯定會十分驚訝。
奧利躺在馬鈴薯下方,不斷喘氣。火焰把樓梯頂部的門炸開時,他嚇了一跳,有那麼一刻,他真看見了自己躺在這個骯髒搖籃里的模樣。馬鈴薯變熱了,他好奇留在外頭的那罐半滿的氧氣罐會否爆炸。他也在想,如果這個氧氣罐真是全滿的,能為他爭取到多少時間。
「啊?」小喬眯眼看著她。
「怎麼了?」她問,隨即也聽見了。黑暗中傳來有東西嘎吱作響的聲音。聲音接近時,他們才看到一個蹣跚的人影,身後還拉著一部兒童推車。
他的手在貨架上胡亂摸索,跪下來時,一堆沙丁魚、煎蛤蜊與濃湯罐頭一同灑了下來。有那麼一刻,他維持這個姿勢不動,像是重新考慮過後,終究還是決定要祈禱似的。他的頭髮垂在臉上。接著,他放開了手,倒落在地。
他跑到馬鈴薯堆邊緣,停下來檢查兩個氧氣罐。從屋子裡拿來的那罐,指針顯示只剩一半,但車庫那罐是全滿的。奧利把半滿的那一罐扔在水泥地上,將氧氣罩連到車庫裡那罐上頭。他在湯姆爺爺還活著時,幫他換過許多次氧氣罩,所以根本花不了幾秒時間。
但它死了。艾佛瑞特家的金毛在晚上時便已死雲。當時艾佛瑞特姐妹睡在它身旁,它就這麼靜靜離開,沒有一絲吵鬧。
在全然的黑暗中,笑聲聽起來有點恐怖。
他正要轉身離開,燒焦表面後頭的聲音再度傳來:「是我。別……」一連串沙啞的咳嗽聲響起,「別走。如果你還在的話,艾姆斯,別走。」
我不是你的孩子,你孩子死了,卡特想……
「新墨西哥州的柯特蘭空軍基地發生了意外。」寇克斯保持聲音壓低,「我們得先測試才行,但他們在做鉛筆核彈的最終測試時……可惡。」
看著他如此奮戰,反而令人更加難受。就在時間將至午夜時,士兵艾姆斯就這麼松垮垮地拿著手電筒,坐著睡去。
「停下來,」老詹低聲說,「我根本就什麼也沒聽見,所以快停下來。我要數好呼吸。我要讓心臟穩定下來。」
他在氧氣罐的氧氣用完前,匆忙把穹頂內側清出一塊地方,好讓空氣可以吹進。那罐氧氣是在他爬進馬鈴薯堆前留在地板上的那罐。他還記得當時他在想那罐氧氣是否會爆炸。結果沒有,而這對奧利·丹斯摩來說,絕對是件再好不過的事。
鎮公所會議室的遺迹幾乎就像避難室裡頭一樣漆黑,但其中還是有一點很大的差異:空氣讓人完全無法呼吸。

4

他走下樓梯。老詹就坐在沙發上。
「我知道,我得等火熄了以後再出去,」他說,「所以我讓自己放輕鬆,慢慢吸著氧氣。湯姆爺爺曾經告訴我,要是睡著的話,一罐氧氣就可以撐過一整個夜晚,所以我就躺在那裡不動。有一段時間,我連氧氣都沒用,因為馬鈴薯下方還有空氣,可以呼吸得到。」
「又一個家庭!」查理·吉勃遜用一種認同式的口吻說,幾乎就像是摩門教的佈道方式。老詹受夠了,起身自己關掉電視,手腕用力扭上開關。
「倖存者就在這裏,你這個蠢蛋。」卡特說。

14

「你沒有找輛汽車或卡車?」莉薩·傑米森問。
「或許吧。救護車上還有鼻用的解充血葯。如果走到那一步的話,還有腎上腺素。」
這是真的。他高估了那個男孩。他以為那小子會是個後起之秀,但到了最後,卻變成了一個提前退場的人。老詹笑了起來,接著又讓自己停下。
「艾瑞克·艾佛瑞特,他的妻子琳達,與他們的兩個女兒……」
哈斯克醫生問他實際會抽的量。山姆說,他猜已經降到了每天兩包左右。美國鷹牌的。「我通常都抽切斯特佛吉牌的,不過他們現在只出濾嘴煙。」他解釋,「再說,那牌子也貴。美國鷹很便宜,你還可以在點煙前就把濾嘴拔掉。簡單得很。」他又咳了起來。
「我可以把槍藏在身後,走進這裏,接著把子彈射進你的腦袋,但我不想這麼做。由於你對我一直很好,所以我想給你時間準備。」
「五罐!」瑟斯頓·馬歇爾幾乎是呻|吟地說。
艾姆斯點點頭。奧利從穹頂這裏吸入更多空氣,就像是透過一塊又厚又髒的抹布呼吸一樣。
「大家給他們一點空間!」芭比厲聲說,「給他一點空氣!」
「看見了,」生鏽克說,「讓我猜猜。經過那頭熊沒多久后,你就頭昏眼花地暈過去了。」
「我的名字叫克林特,奧利。你不會死的。」
老詹在黑暗中醒來,抓著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臟再度停了下來。他捶著心臟,不久后,發電機的警報器又再度因為丙烷即將用盡而響了起來: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喂我,喂我。
老詹發出尖叫。
但他很肯定自己聽見的是別人的聲音,而且還不止一個,感覺就像是有好幾個人與他一同待在這裏。他認為自己知道那些人的身份。
「你殺了我。」萊斯特·科金斯說,但從他斷掉的下顎里,這句話變成:乙乙乙啊啊啊喔喔喔。
「爆炸了?」茱莉亞問,整個人被嚇壞了。
但這隻是他腦中的想法。他的身體為了活下去,掌控了一切。奧利開始往馬鈴薯堆的更深處挖,一面拖著氧氣罐,每次氧氣罩歪掉時,就會伸手調整。
「茱莉亞也是,」芭比說,「所以說話小聲點。」
如果以這種方式來看,的確是他殺了她沒錯。
「要是你持續清下去,讓風扇能起作用,從現在開始,直到世界末日為止,我都會叫你奧利。」
「是啊,」山姆開心地說,「不過我可沒辦法拉五罐上來。你也知道,我上了年紀了。」
我們再也離不開這裏了,卡特想。
「誰在那裡?」道奇·敦切爾大喊。
喬安妮的臉抽搐著,接著皺成一團。她悲痛地哭出聲來,後來哭聲變為咳嗽。諾莉抱著她,自己也再度咳了起來。
「關掉手電筒,卡特。我不想在你面前哭。這不是一個快死的男人該有的模樣。」
「這裏聞起來肯定很香,爸,」小詹低沉的聲音自他前方傳來,「聞起來就像儲藏室,還有我女朋友的味道。」
「只要你坐好別動,就不會受苦。一切會發生得很快,就跟在樹林里射殺一頭受傷的鹿一樣。」

3

奧利認為他之所以沒放棄,是因為艾姆斯不知道他的名字。奧利學校的同學,總會叫他「挖糞的」或是「擠奶的」,read•99csw•com不過要是在他死時,還只能聽見這個南卡羅來納州的傢伙不斷叫他「小牛童」,那就真的太可惡了。
「你說得對,」她說,「不過這些也只是近八年來的事而已。一開始,《民主報》——換句話說,也就是我——還以為他是有史以來最棒的人選。不過等到我發現他的真面目時,他已經牢牢紮根了。他還有那個只會傻笑的可憐蟲安迪可以當擋箭牌。」
他笑了起來,接著開始咳嗽:「你聽起來實在不像共和黨員——」他說到一半便停了下來。
他們轉過頭去,看見說話的人是懶蟲山姆·威德里歐。他正抽著他的最後一根煙,以清醒的雙眼看著他們。他的確是清醒的,而且還是這八年以來,第一次完全地清醒著。
他笑了起來:「假的。那你呢?你怕嗎?」
「怎麼會突然生病?」芭比問。
「全搞定了,老大!」他大喊,按下按鈕。
「取得好,」山姆讚賞地說,「總之,那時我聽見了風扇的聲音,還看到了燈光,所以知道有人在這裏。」他用頭朝穹頂另一側的營地比去。
他起身去找空調,找到時,腦海又閃過另一件事:那些沙丁魚真的很臭。他在想,要是他對老大說,他塞進嘴裏的東西聞起來就像死人的老屄,不知道他會怎麼回答。
「卡特?孩子?你還活著嗎?」
「以耶穌之名,阿門。」他說。但說完后,卻沒有任何慰藉,反倒起了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就像墳墓里的骨頭正在嘎嘎作響似的。
「呃,我沒帶表,不過當我總算醒來時,天已經暗了,所以應該有很長一段時間吧。我中間因為難以呼吸醒來過一次,換了一瓶新的氧氣,接著又回頭繼續睡。很瘋狂對吧?而且我還做了一堆夢呢!就像三環馬戲團一樣!最後,我醒來時,這回可就真的醒了。四周很黑,我想換另一罐氧氣。要換不難,因為四周並不是完全暗的。本來應該是的,在穹頂都被火勢的煙灰蓋住后,應該要黑得跟公貓的屁|眼一樣,不過在我醒來的下方,有塊很亮的地方。白天的時候看不見,但在晚上,那裡亮得就跟一億隻螢火蟲一樣。」
「卡特?你到底在那裡做什麼?我他媽的祖母都比你的動作快,而且她還已經死了!」
茱莉亞朝閃爍紫色光芒的方塊看去,表情在思索著些什麼,有點像是做夢一樣。
「我的心臟有問題,」他提醒卡特,「空氣越悶,我就越有可能出問題。」
時間才剛過一點,蘿絲·敦切爾便搖醒了芭比。
到了兩點,所有流亡者全都開始咳嗽,只有兩個人除外——令人難以置信,但卻千真萬確——山姆·威德里歐似乎在空氣惡劣的情況下變得活力充沛,小華特·布歇除了睡覺以外什麼也不做,偶爾才會吸一些分配下去的牛奶或果汁。芭比摟著茱莉亞靠坐在穹頂上。不遠的地方,瑟斯頓·馬歇爾坐在小艾登·艾普頓被覆蓋的屍體旁,他在令人完全措手不及的狀態下就死了。如今,瑟斯頓自己也咳個不停,把哭到睡著的艾麗斯抱在腿上。離那裡二十英尺的地方,生鏽克與妻子及兩個女兒依偎在一起,兩個女孩同樣也是哭著睡著的。生鏽克把奧黛莉的屍體搬到救護車裡,好讓兩個女兒不會看見它。他過去時屏住呼吸,雖然那裡離穹頂只有十五碼遠,但空氣卻會讓人窒息,十分致命。他回來喘口氣時,覺得應該也要這麼處置小男孩。奧黛莉對他來說會是個好夥伴,它一直很喜歡小孩。
「我為那些人感到遺憾,」茱莉亞說,「他們的親屬都得到消息了嗎?」
「芭比,」一個聲音說,「跟你談談。」
他只能依賴摸索的方式——動作要放慢,行動要有條理——直至找到為止。接著,他就可以去找他媽的啟動馬達的電池。他確定這裏一定有電池,因為他需要發電機。要是沒有發電機的話,只有死路一條。

15

他把嘴唇貼向穹頂,嘗到了煙灰的味道,知道那可能是二十四小時前還活著的人的殘骸,卻完全不在乎。他貪婪地吸著,把黑色的殘渣咳出來,直到可以繼續說下去。
對,當然有。我就正在呼吸啊。
「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喬安妮說,「他病了。」
奧利在跑下樓前,關上馬鈴薯窖的門,同時按下電燈開關,納悶電燈是否還會亮。電燈亮了。
「我在處理了,老大。」卡特把手電筒夾在腋下,將用完的丙烷桶拉出,把全新的那桶放進金屬平台。那個平台大到足以容納十桶這種尺寸的丙烷。他把丙烷管接好。
有時,在幾個星期後,山姆會突然想起氧氣的事,於是會跑到他稱為「氧氣吧」的小棚屋去。
一聲拉長的悲泣——是孩子的聲音——自他們身後傳來。芭比與茱莉亞轉身時,哭聲變成一連串乾咳與喘不過氣的聲音。他們看見琳達跪在她大女兒身旁,用雙手把她擁入懷中。
卡特距離上次禱告的時間,甚至比上回哭的時候還久,但此刻差點就答應了。接著,他想起老大有多麼狡猾。或許他現在沒有耍詐,而是真心的,但卡特看過這個人運籌事情的模樣,凡事務求萬無一失。他搖了搖頭:「禱告吧。如果你想長篇大論,那我認真勸你,還是說短一點的版本就好。」
一定早就不知道過期多久了,卡特想,在短暫的一瞬間,感到有點同情老大。接著,他又想起七十幾小時的空氣,以及八十到一百小時之間的差距,於是又讓心硬了起來。
他離開后,老詹起身走到爐子與小冰箱間的那排抽屜。對一個身形巨大的人來說,他的動作迅速安靜到了驚人的地步。他在第三個抽屜里找到了他要的東西。他回頭望了一眼,確保只有他一個人,把東西收了起來。
看著那個髒兮兮的男孩在穹頂的另一側睡覺,實在不可能不讓他想起那些鯉魚……差別只在於那是個男孩,而不是一條魚。
老詹爬著過去,打算撿起手電筒。然而,當他這麼做的時候,卡特·席柏杜睜著的雙眼動了一下。
主廚布歇可能會追加補充:這是出自《馬可福音》,桑德斯。
要是拉斯維加斯的賭場開放下注,賭誰可以從探訪日那場大災難中存活下來,山姆·威德里歐的賠率肯定是一賠一千。不過,機會渺茫的選項還是會開出來——這就是人們總會回到賭桌的原因——山姆正是不久前,茱莉亞在流亡者們朝農舍車輛跑去前發現的那個在黑嶺路上辛苦爬上來的人影。
天啊,他認得那聲音嗎?聽起來像是——艾姆斯丟下垃圾袋,朝穹頂跑去。他把雙手靠在摸起來依舊溫暖、被熏黑的穹頂表面上:「小牛童?是你嗎?」
當城堡氣體公司的傢伙過來回收空罐時(他們對這件事執行得並不勤快),山姆就會跑去他的氧氣吧,打開閥門,讓氧氣流光,堆在他兒子那輛老舊的紅色小推車中,把空罐拉去車身側面印有氣泡的亮藍色卡車那裡。
即使在黑暗裡,他還是能看見他們蒼白的臉孔,還看見了他死去兒子的雙眼。
「我就是知道。」她露出微笑,「他們是我大約在三年前開始不相信的上帝。上帝竟然是一群壞小孩在玩著星際版的X-BOX遊戲機。這不是很好笑嗎?」她的微笑擴大,眼淚流了出來。
「那就別讓我受苦,孩子。既然不是私人因素,那就別讓我受苦。」
這太可笑了。
他從儲物箱里拉起剩下四桶丙烷的其中一桶,心臟再度陷入心律不齊的狀態。他坐在打開的暗門旁,不斷大口喘氣,試著咳嗽,使他的心臟恢復規律的節奏。同時,他還開始祈禱,沒發現他的祈禱內容基本上只是一連串的要求與強辯:讓它停下來,這不是我的錯,讓我離開這裏,我已經儘力了,讓每件事都回到跟以前一樣,我被一群不中用的傢伙辜負了,請醫好我的心臟。
葛洛搖了搖頭:「沒頭緒。」
你睡覺嗎?耶穌曾這麼問彼得,不能警醒片時嗎?
別想了,快停下來!
有聲音在凌晨兩點時吵醒了他。他望向模糊穹頂另一側陸軍營地里的柔和燈光。接著,聲音再度傳來。是咳嗽的聲音,聽起來低沉粗啞,同時充滿絕望。
就算讓發電機再度啟動又如何?丙烷用完的時候又該怎麼辦?
「是四個月。」抽筋敦說,走了過來。他是過來找山姆要煙的。「你那邊該不會還有煙吧?還有嗎?」
「戴爾·芭芭拉上校,前芭芭拉中尉,在美國陸軍服役。」一張芭比穿著沙漠迷彩服的相片出現在屏幕上。在相片中,他摟著一名笑嘻嘻的伊拉克男孩。「他是曾受勛的退伍軍人,近日則在鎮上的餐廳里擔任短期約聘廚師。
葛洛抓住艾姆斯的手臂,把他扶了起來——動作還算客氣。「對,」他壓低聲音同意,「他的狀況甚至就連還好也稱不上,不過他還活著,正在睡覺,就目前來說,這已經是我們能祈求最好的狀況了。睡著的話,他需要的氧氣就會更少一點。你先去吃點東西。你吃早餐了嗎?」
「士兵,那孩子要你留著,你就留著。你可以在這裏待到結束為止。」
老詹從沙發上跳起,在黑暗的空氣中揮舞雙拳:「滾開!全都離我遠一點!」
「喔,糟了,天要塌下來了,喔,糟了,天要塌下來了!」老詹用像是朗誦般的古怪(古怪到了令人心煩意亂的地步)假音說,「他們已經這麼嚷嚷了很多年,不是嗎?那些科學家跟軟弱的自由主義分子都這樣。第三次世界大戰!地球核心要熔化了!千禧蟲計算機危機!臭氧層末日!冰帽溶解!殺人颶風!全球暖化!只有那些膽小鬼娘娘腔的無神論者才無法相信上帝會用他的愛來守護我們!他們拒絕相信像上帝那種充滿愛心的存在!」
「要是他們膩了就好了。」茱莉亞模糊不清地說。
為什麼非我不可?卡特想……但沒說出來。
他手中還拿著沙丁魚罐頭,當他這麼做時,罐頭的一些油還灑到了褲子上。
「之後我還能留在這裏嗎?」
「就是這樣!」他大喊,「我們正在拿另外兩颱風扇過來。別放棄,小牛童!別放棄!」
「我還是有那份檔案,」布蘭達·帕金斯說,「還有很多副本。過不了多久,那些副本就會貼在鎮上的每一根電線杆上頭,就像茱莉亞把她的最後一期報紙貼在上頭一樣。『要知道你們的罪必追上你們。』。《民數記》第三十二章。」
他可能永遠都花不到那些錢了,卡特想,而且就連現在也他媽的花不到。這裏根本沒東西好買。他大可把所有沙丁魚全吃掉,那些都是免費的。
茱莉亞說:「山姆,你做了什麼夢?」
「他們可以救活他嗎?」諾莉問。
「或許他們不用吃飯,」小喬陰鬱地說,「或許他們也沒有父母。」
畫面切換到一臉擔心的查理·吉勃森那裡,他安全地身在紐約(幸運的混蛋,卡特想)。「軍方提及了引發火勢的可能原因嗎?」
想清楚!!!
「班尼真的病了,」小喬說,「他在發燒,就跟小男孩去世前一樣。」他躊躇了一下,「我媽也挺燙的。或許只是因為這裏太熱了,可是……我想原因並非如此。要是她死了怎麼辦?要是我們全死了怎麼辦?」
「艾姆斯!」葛洛中士咆哮,「你在那裡搞什麼鬼?」
那麼最糟糕的是什麼呢?他在這三十年以來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變得不像是真的。這就跟從另一側看著穹頂的人一樣。他們走了過來,談論這件事,開車,甚至是坐飛機與直升機過來。
蘿絲還沒完全說完。「班尼·德瑞克的狀況也很糟。」她把音量壓低到耳語地步,「吉妮說他可能撐不到日出。要是我們能做點什麼就好了。」
淚水自男孩臉頰滑落:「我肯定不是斯皮爾伯格電影里的孩子。要是我們在侏羅紀公園裡,恐龍絕對會把我們吃了。」
就在僅僅一英尺半遠的地方,克林特·艾姆斯繼續守護著他。一些聰明的人想用一盞聚光燈照著那個孩子,艾姆斯堅持不讓他們這麼做(其實也沒那麼兇惡的葛洛中士也支持他),認為用聚光燈照著一個睡著的人,應該是對恐怖分子做的事,而不是對一個可能在太陽升起前便會死去的孩子做的事。不過,艾姆斯有一把手電筒,每隔一下子,他就會照向那個孩子,確定奧利仍在呼吸。
卡特思考了一會兒,最後得到的結論,就是老詹說空氣正在變乾淨這件事,幾乎可以確定全是鬼話。在風扇正前方排成一排的那些鎮民,證明切斯特磨坊與外界空氣的流動幾近於零。
就像麥斯威爾咖啡的廣告詞,直到最後一滴都很棒。
「你想跟我一起跪下嗎,孩子?」
「奧利。」他喘著氣說。
但那雙從穹頂底部的骯髒小洞中看過來的眼睛,就像是棺材玻璃窗里凝視著外頭的雙眼一樣,像是知道了些什麼其他的事,知道了更為真實的真理。
他全身顫抖地躺在那裡,告訴自己得冷靜下來,要是不冷靜下來,說不定心臟病真的就會發作了。
「我當然可以,也應該如此。要是我早知道這個逞兇鬥狠、不稱職的王八蛋會在真正的危機關頭掌控一切,我早該……早該……我可以像有人對付小貓一樣,把他丟進布袋裡淹死他。」
他不想告訴她真話,不過她理應聽到真話:「根據發生的每件事,以及我們對運作方塊的那些生物的微薄認知來看,機會不高。」
他沖向樓梯,在最下面那層絆了一跤。這回沒有地毯減輕力道,讓鮮血開始滴進他的雙眼之中。有一隻死人的手正撫摸著他的後頸。
老詹把整盒麥片放在地板上,動作小心,彷彿害怕動作太粗魯,就可能會把盒子摔破似的。
「我媽睡著了。」小喬說。
「我非這麼做不可,倫尼先生,這與私人因素無關。」
奧利的肺用某種方式吸收了從穹頂滲過去的空氣,正好讓他可以保持活命與清醒。他看著他清出的那一小塊地方逐漸明亮起來。就連這道光也幫了他一把。只是,看著黎明升起的陽光在依舊臟污的薄膜遮阻下變得污濁,同樣也讓他感到難過。陽光是好事,因為在這裏,每樣東西都是暗的、焦的、硬的、沉默的。
這小子已經死了。早就死了十二個小時以上了。
「什麼?」
「回去吧,好好躺著,芭比。」生鏽克說,「保存你的體力。這裏的情況你無能九_九_藏_書為力。」
「好吧,不過這是你最後的請求了。」說完,他關上了手電筒。
「我們可以再談談這件事嗎?」
老詹在吸進第三口氣時,察覺到了這點。他的心臟再也無法忍受這最後的暴行折磨,再度狂跳至他的喉嚨。這一回,心臟就這麼卡在那裡了。
在樓梯頂部的門口處,卡特看著一塊內容十分不祥的牌子:
淡紅色的月亮總算從穹頂東部那積累的煙漬中探出頭來,投下血紅色的月光。現在是十月底,這個十月對切斯特磨坊來說,是最為混亂的一個月,混合了無數渴望的回憶。在這片死寂的土地上沒有紫丁香。沒有紫丁香、沒有樹木、沒有青草。
「沒有,女士,是熔化。兩個人當場死亡,其他幾個人很可能會死於輻射灼傷與輻射中毒。重點在於,我們失去了核彈。我們失去了他媽的核彈。」
他按下啟動鈕。
然後,他的手指總算找到了閥門。一開始,他還轉不動閥門,隨即才意識到自己轉錯方向,於是朝另一邊轉。一股清涼、神聖的空氣湧入氧氣罩中。
「厄尼·卡弗特、他的女兒喬安妮,以及喬安妮的女兒諾莉·卡弗特。」這張相片看起來像是在家族聚會時拍的,上頭全是卡弗特家的人。
黎明到來時,大型運輸直升機會再度發動。他們會爬上機艙,前往別的地方。那些機組人員可不會等他們這些低階士兵。
卡特沒理他,視線固定在電視上。
「羅密歐·波比,當地百貨店的老闆。」羅密歐的照片出現。照片上,他與妻子站在一座庭院燒烤爐旁,身上穿著一件寫有吻我,我是法國人的T恤。
「報社的那女人,」老詹盤算著,坐了回去。椅墊在他的體重壓上去時,發出嘶的一聲。「她總是在找我麻煩,還用盡了所有招數,卡特。她用盡了他媽的各種招數。幫我拿另一罐沙丁魚好嗎?」
「孩子,聽我說。你先跪下來,然後——」
「我其實是想在死前聽到人類的聲音而已。我很高興那個人是你,艾姆斯。」
但兩個小時后,也就是時間剛過星期五下午四點時,一陣刺耳的刮—刮—刮聲,從放著輻射塵避難室機器支撐系統的壁龕中傳來。
算了,他是對的,我們非開不可,卡特看著電視上殘酷的災后畫面時,如此告訴自己。畫面大多來自衛星或高空偵察機。由於整個穹頂都已經變成非透明的了,所以無法從較低的位置拍攝。
「快熄掉,你瘋了嗎?」茱莉亞說。
那個婊子從頭到尾都在說謊,他想,愚蠢的卡特相信她了。
當時,老詹認為這隻是什麼靈修之類的鬼話,但如今沒有別的東西可用——他身上沒藥——所以也只好試試看了。
吉妮——她也受了傷,臉還是腫的——開始心外按摩。她把位置讓給抽筋敦時,茱莉亞與諾莉也一同來到芭比身旁。
「你昏倒了多久?」芭比問。
「你怎麼會走那麼久?」彼特·費里曼問,「從神河到這裏還不到三英里遠呢。」
「你正與你的上帝一起共進晚餐,孩子,」老詹低喃著,「桌上有烤牛肉跟馬鈴薯泥,甜點還是蘋果派。」
要是山姆還住在小婊路威德里歐家的老房子里,便會在爆炸的最初幾分鐘內被燒得全身焦脆(就像瑪塔·愛德蒙)。不過,那塊地與附近的林地,早在很久前由於欠稅被沒收(二〇〇八年時,這裏被老詹·倫尼那幾家人頭公司的其中一家買了下來……還是超低的價格)。他的妹妹在神河那裡擁有一小塊土地,而那就是山姆在世界被炸毀的那天所待的地方。那間棚屋不大,所以他得在一間屋外廁所里排泄(唯一有自來水的設備,是廚房裡那具老舊的水龍頭)不過感謝上帝,,他的妹妹會付這裏的稅金……而他也才因此擁有醫療保險。
他們全聽見了回復的聲音:「我們在南邊這裏發現一名倖存者,上校。我重複:我們發現了一名倖存者。」
他拖著腳穿過門口,此刻對於在黑暗中移動顯得更具信心。他完美地記得這個房間的布局:
老詹從罐頭底部拿出開罐器,插|進蓋子,掀開罐蓋,露出一堆新鮮的死魚肉。在緊急照明燈的燈光下,油脂閃閃發亮。「等空氣變乾淨后,我們就上去收拾殘局,孩子。」他嘆了口氣,把一塊滴著醬汁的魚肉放到蘇打餅上,一口吃了下去,嘴唇的油脂上還沾有餅乾屑。「這就是我們這種人得處理的事。我們全是擔著重責大任的人,拉著犁頭前進的人。」
晚上十點左右,芭比陷入不安穩的睡眠之中。
老詹跑上樓梯,用他驚人的體重朝最上面的門撞去。門板推著外頭那些燒焦的木材與掉落的磚塊,稍微打開了些,但程度依舊不足以讓他從中擠過。
接著,一個微弱虛幻的聲音響起,就像是鬼魂說話,讓他打了個冷戰。
燈泡破了,他又再度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
他哈哈大笑,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齒。
茱莉亞睜開一隻眼。「還沒完全睡著。」她說,隨即又閉上了眼。她咳了一聲,先是忍住,接著又連咳好幾下。
「除了山姆與遲鈍的小寶寶,」茱莉亞說,「我們現在全病了。」
一隻手出現了,就如同說話的聲音一樣鬼魅,手指上沾滿煙塵。那隻手在穹頂內側抹出一塊乾淨的地方。沒多久后,一張臉出現在那裡。艾姆斯一開始沒認出小牛童,接著才意識到,這孩子戴著氧氣罩。
「在斯皮爾伯格拍攝的一部電影里,聰明的孩子在最後一分鐘想出了解決方法,對嗎?」
芭比也回她一笑:「相信我,那是我的榮幸。」
「我會在你後頸開上一槍,就跟你剛才答應我的一樣。不過我要給你最後一個最重要的忠告。你在聽嗎?」
磨坊鎮的兩千個居民里,只有三百九十七個人在火災中倖存,其中大多數都住在鎮上的東北方。等到夜幕低垂、穹頂內完全成為一片模糊的漆黑后,還剩一百零六個人。
艾姆斯坐了下來。葛洛中士坐在他身旁。到了中午左右,他們從穹頂北側接到一份報告,說那邊有另一名倖存者也死了,是一個叫艾登·艾普頓的小男孩。另一個孩子。葛洛認為自己或許在前一天碰到過他的母親。他希望自己是錯的,但事實正是如此。
諾莉跑向芭比與茱莉亞。這女孩一面咳嗽,一面氣喘吁吁,但還是繼續跑著。
他打了個呵欠,伸了一下懶腰。正當他這麼做時,敲擊聲又出現了。聲音的確來自被熏黑的穹頂後方。
芭比想不出任何回答。
茱莉亞朝草地上吐了口口水,接著又面向他:「我真不敢相信我們會把自己弄到這種地步。那些生物——也就是那些皮革頭——利用方塊製造出這種情況,不過我覺得,他們只是一群孩子,藉由看著我們的反應尋開心罷了,或許就像打電動遊戲那樣。他們在外面,我們在裏面,是我們自己把自己害成這樣的。」
只要先把空氣凈化器關掉,等到真的太悶再打開就好。他曾向老詹提出這個建議,卻直接遭到否決。
老詹嚇了一跳,叫出聲來。他那受盡折磨的可憐心臟先是節奏不穩、時重時輕地跳動著,接著才總算回到正常節奏。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化油器壞掉的舊車,也就是他會買進來但不會賣掉的那種,除了垃圾堆哪裡也去不了的那種。他氣喘吁吁,心臟狂跳。他的狀況糟到應該直接送去醫院。
老詹叫卡特打開空調。
山姆吸了最後一口煙,在地上捻熄。「喔,這隻是我幫我放氧氣罐的小棚屋取的小名而已。總之,我有五罐全滿的——」
小喬搖頭:「他們不會的。你很清楚這點。因為他們在外面。沒有任何外面的人可以幫得了我們。」他看著這片一天前還是座小鎮的焦土,笑了出來——聲音沙啞低沉,會聽起來那麼糟糕,是因為其中真的帶著點笑意。「切斯特磨坊鎮建立於一八〇三年——我們在學校都學過。兩百多年的時間,才一個星期就在地球上被抹殺了。只花了他媽的一個星期。你怎麼說,芭芭拉上校?」
「名字……奧利。別再叫我……小牛童。」
甚至比那更糟。
呃,不,倒也不完全,但至少比較接近正常節奏了。
每分鐘都別浪費……是嗎?要是最後都難逃窒息的命運,又何必要這麼做?
我按錯按鈕了,就是這樣而已。
鎮上東北方盡頭處並未一片漆黑,但由於穹頂被熏得厲害,所以離透明也同樣遠得很。陽光照進裡頭,讓所有東西全變成狂熱的粉紅色。
他再度把氧氣罩掛回脖子上時,電燈暗了。
他是在呼吸,但艾姆斯每次用手電筒照向他時,總認為自己會看見他淺淺的呼吸已經停了。一部分的他甚至開始希望這件事真的會發生。一部分的他開始接受真相:不管奧利·丹斯摩有多麼機警,或是多麼英勇求生,都沒有所謂的未來可言。
誰會鳥你?喂我,喂我,喂我。
艾姆斯回來了,顯然吃了一些他不想吃的東西。若是要葛洛發表意見,他會說他認為那孩子不太適合從軍,但的確是個心腸很好的孩子。
如果是兩個人,只能用七十二小時。但如果只有他,就可以延長到九十,甚至是一百小時。
他發出很大一聲沒有淚水的抽泣。
老詹扣下扳機。
「你怎麼知道?」芭比問。
腳步搖晃的那個人回答時,聲音因為被隔住而比較輕。聲音是通過那個人臉上的氧氣罩傳出來的。
「但空氣還可以呼吸,對嗎?」

1

要是那罐氧氣真的爆炸,他現在已經死在黃褐色的土堆與一堆白色馬鈴薯下方了。
別對我發飆,卡特想,你才是那個害這一切發生的人,你才是那個該負起責任的那個人,所以別對我發飆。
卡特不知道這麼做會不會使他安心,但他知道,就這麼坐在這裏,讓他感覺快瘋了。他走上樓梯。
「我想他就要死了!」艾姆斯大喊,「我想這孩子就要死了!」葛洛中士跪在艾姆斯身旁,從穹頂底部骯髒的小洞口看去。奧利·丹斯摩橫卧在他那一側,嘴唇幾乎壓在穹頂上。多虧上面還黏有污痕,使他們能夠看得見表面。葛洛用他受過訓練的聲音大喊:「嘿!奧利·丹斯摩!集中精神!」
「年紀最大與最年輕的。」芭比說。
「去吧,孩子,」老詹說,「趕快處理。」
馬鈴薯分類機位於骯髒的水泥地板中間,有結構複雜的一堆皮帶、鏈條與齒輪,看起來就像什麼古老的刑具。機器再過去,有一堆數量驚人的馬鈴薯。他們今年秋天的收成很好,丹斯摩在穹頂落下的三天前才結束挖掘作業。在平常的一年裡,奧登與他兩個孩子會在十一月時,把馬鈴薯分好類,賣給城堡岩農產合作社,以及莫頓鎮、哈洛鎮與塔克磨坊鎮那裡的攤販。今年賺不到馬鈴薯的錢了。然而,奧利覺得這堆馬鈴薯或許可以救他一命。
卡特從裡頭拿出其中一桶,但只是先放在發電機旁。他沒打算馬上換掉,想等到現在這桶完全用完,就算那恩恩恩恩恩恩恩聲很煩人也一樣。
瑟斯頓·馬歇爾加入了他們。在手電筒的光芒下,看起來一臉嚴肅與疲憊。「還有一瓶。但我們認為——生鏽克、吉妮和我——應該留給孩子。艾登也開始咳嗽了。我盡量把他移到離穹頂——也就是風扇——更近的地方,但他還是咳個不停。我們得為艾登、艾麗斯、茱蒂與賈奈爾保留剩下的氧氣,等他們醒來後分配著吸一些。或許等到軍方帶更多風扇——」
芭比在想是不是要指出這話裡頭的邏輯問題,但何必呢?現在就連呼氣也如此困難,幹嗎還要浪費一口氣去講這種事?
「不過是誰把票投給了他?」茱莉亞問,「是誰給了他權力做出這些事?」
山姆揮了揮手:「我的空氣就是你的空氣,醫生。至少剛剛是。你不能從你那輛救護車上頭裝一點嗎?送氧氣罐過來給我的那些傢伙——隨便哪個都一樣,總之就是在這裏變得一塌糊塗前——可以直接在他們的卡車上填充氧氣。他們有一種,不知道該怎麼說,泵之類的東西。」
卡特發出呻|吟,試著轉過身來,但還是放棄了。
四年前,他曾找過哈斯克醫生(他的外號是「巫師」,你應該還記得他)。山姆說,他最近似乎有點喘不過來,而哈斯克醫生在聽了這個老酒鬼的呼吸聲后,問他一天會抽多少煙。
他給你的,是那些他不想親自動手的骯髒事。
懶蟲山姆抵達穹頂邊的難民營時,紅色小推車裡只剩下一個氧氣罐,而且指針只比零高上一點點。生鏽克拿走氧氣罩,蓋在厄尼·卡弗特臉上時,他並未抗議,只是朝芭比與茱莉亞坐著的穹頂旁爬去。這個新加入的成員,四肢著地地躺了下來,深深吸了口氣。茱莉亞的柯基犬賀拉斯就坐在茱莉亞身旁,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你是怎麼過來的,山姆?」芭比問。
「嗯。」他說。
「如果撐不住,我們就會被活活烤死。」老詹暴躁地說,「所以又有什麼區別?」
他掙扎著想回到門內,彷彿深陷泥沼。他試著從門縫中抽出身子,但這回卻馬上就被卡住了。他張著的嘴與縮緊的喉嚨間發出一陣駭人聲音:恩恩恩恩恩恩恩,喂我喂我。
不管怎樣,山姆還是向城堡氣體公司(當然,那家公司的所在地就在城堡岩)訂了每周送來的氧氣,而且一直沒取消過。為什麼要取消?就像他的高血壓葯一樣,氧氣可以算在醫療保險範圍里。山姆並不真正清楚醫療保險,卻知道氧氣不會花到口袋裡的半毛錢。他還發現,吸進純氧,是種可以讓身體振奮起來的方式。

12

生鏽克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聽起來像是支氣管炎或重感冒,不過當然不是這些原因。這是空氣不好引發的。我從救護車上拿了點葯給他,一開始還有點用,但現在……」他聳了聳肩,「他的心跳聽起來不太妙。他處於巨大的壓力之下,而且已經不是年輕人了。」
「它不能死!」賈奈爾大喊,「奧黛莉不能死!」

6

至於他正前方的死人是——「不,」老詹說,「全是假的。全是狗屁。」
「別吵醒他。」葛洛說,心想:要是他在睡夢中離去,對我們大家來說更好。

10

等到他的心臟好一點后,蟬叫般的警報器聲已經停了下來。現在那桶丙烷已經空了。此刻,除了手電筒的燈光外,輻射塵避難室的第二間房間就與第https://read.99csw.com一間一樣,變成了一片黑暗。畢竟,這間房間的緊急照明燈早在七個小時前就開始閃個不停了。他使勁移開用完的丙烷桶,把新的那桶放到發電機旁的平台上。老詹模糊地記得,一兩年前,他曾在書桌上一份避難室器材維護申請表上,蓋上了不予核准的印章。那份申請表上頭,說不定就包括了幫緊急照明燈更換電池的費用。
有個東西從另一邊撫摸著他。「爸—爸。」
「去拿風扇,中士!我們得去拿風扇!」
「氧氣萃取機,」生鏽克說,「你說得沒錯,車上是有一台。但不幸的是,那東西已經壞了。」他露出牙齒,擠出一個笑容。「三個月前就壞了。」
他全力掙扎,一次,再一次。這回還伸出了一隻手,想抓到什麼最後能救他一命的東西。
「卡特?」汗水流到老詹臉上,臉頰感覺像是塗了一層油亮發臭的油脂。他可以感覺到襯衫粘在身上。他的心臟又開始另一波狂跳,接著,就像奇迹一般,又再度回到了正常的節奏里。
當然,這實在太可笑了。老詹就像在河堤上對待一條魚那樣割開了他,接著還朝他後腦勺開了一槍。他就跟阿道夫·希特勒一樣死透了。然而,他可以發誓……呃,幾乎可以發誓……這孩子的眼睛——他把卡特伸手勒住他喉嚨的念頭拋開,並告訴自己,會覺得有些(害怕)緊張是很正常的。畢竟,那男孩差點就把他殺了。只是,他卻一直覺得卡特會坐起來,把身體往前拖,用飢餓的牙齒咬住他的喉嚨。
現在其他人全聚集到了這裏,一臉好奇地看著山姆,同時也以驚駭的表情看著他的香煙。
艾姆斯搖了搖頭,腦中根本沒想過早餐這件事。「我想留下來,以防他醒過來。」他停了一下,突然又說,「我想待在這裏,以防他死了。」
「吉娜·巴弗萊諾……我們有她的相片嗎?……沒有?……好的。
「我們不會的,傑克。我們的確有幾張相片,但麻煩說慢點。」
他得去找手電筒,讓發電機再度運作。只要再一分鐘,或是再兩——有呼吸聲傳來。
說不定我根本活不到一分鐘。
「告訴我你還沒放棄。」
「是因為故障?」芭比問。幾乎希望就是這樣,因為這代表了不需要重新開發。
哈斯克醫生沒發現肺癌跡象(真讓人意外),但x光似乎顯示了明顯的肺氣腫癥狀。他告訴山姆,他可能終此一生都得靠氧氣過活。這是個不好的診斷結果,卻讓這傢伙鬆了口氣。就像醫生說的,當你聽到馬蹄聲時,絕不會想到斑馬。再說,鄉下人還有種眼中只有自己擔心的事的傾向,不是嗎?雖說哈斯克醫生的死,或許可以稱為英雄式的犧牲,但包括生鏽克·艾佛瑞特在內,的確沒人認為他像《怪醫豪斯》的主角一樣厲害。
老詹背對卡特跪著,雙手緊緊抓住沙發上的坐墊,那裡在他不可忽視的臀部重壓下,現在依舊是凹著的。「親愛的上帝,我是你的僕人詹姆斯倫尼。我猜,不管願不願意,我都要到你身邊了。杯子已經湊到了我嘴上,我無法——」
茱莉亞是醒著的:「他的狀況有多糟?」
「喔,感謝上帝,」懶蟲山姆說,「我在路邊小睡了一下,還以為自己會在爬上來前就把氧氣用完。不過我還是到這裏了。時間抓得剛好,因為我差不多快累死了。」
茱莉亞摟著女孩,把她的臉轉向呼嘯的風扇。
嗡嗡聲第二次響起的時間,約莫是星期六早上七點半。他會知道,是因為他的表是那種按下按鈕就會發光的手錶。緊急照明燈在晚上時已經熄了,所以輻射塵避難室里處於完全的漆黑狀態中。
芭比沿穹頂爬了回去,頭部一直朝向風扇那邊——他們現在全會這麼做,連想都不用想一下——他抵達茱莉亞身旁時,被自己感到疲累的程度給嚇壞了。他的心臟狂跳,重重吐出一口氣。
「嗯,這件事就有趣了。」山姆說,「我是沿著道路上來的——你知道的,就是黑嶺路——接著我過了橋……還在吸著第一罐氧氣,只是路上實在很熱……對了!你們有人看到那頭死熊了嗎?看起來像是一頭撞死在電話線桿上的那頭?」
「總之,我覺得用那台紅色小推車的話,應該可以載上四罐,結果不過才拉著走了四分之一英里,還沒吸完第一罐氧氣就沒力氣了。不過我非得繼續走下去不可,不是嗎?」
艾姆斯有股想哭的感覺:「那孩子失去了所有家人。」
他用手電筒照著發電機前方的暗門,發電機持續發出沉悶惱人的嗡嗡聲,不知為何,使他聯想起老大高談闊論的模樣。或許是因為這兩種噪音同樣愚蠢與著急吧。喂我,喂我,喂我。給我丙烷,給我沙丁魚,給我的悍馬車高級無鉛汽油。
「什麼聲音?」卡特問。
「你怕二手煙會污染這個熱帶天堂嗎,親愛的?」抽筋敦問,但懶蟲山姆朝他遞出那包美國鷹時,抽筋敦還是搖了搖頭。
嗡嗡聲又響了起來。雖然這聲音把卡特從無夢的睡眠中吵醒,但他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在他體內的某個部分,直到一切結束,或是他死掉以前,都不會真正睡著。這是求生本能,他猜,在他的大腦里,有個從不睡覺的守護者。
他當然可以睡沙發,卡特憤憤不平地想,他是老大啊,不是嗎?
你真的需要確認輻射指數?
老詹將手指朝卡特下巴下方壓去。沾有鮮血的肌肉摸起來涼涼的,而且沒有脈搏。當然沒有。
「還有我。」琳達靜靜地說,「我今年夏天才又上過一次。」
這個叛徒!
她虛弱地笑了:「如果你是在擔心我的話,那麼別擔心。作為共和黨的中年婦女支持者,誰也別想讓我無法呼吸。我沒事的。至少我還在努力撐下去,好讓自己可以再來一回昨晚那種事。沒錯,那感覺真的很棒。」
「這就是問題了,」托尼·蓋伊說,「他們給了他原本要留給……原本應該要留給孩子們的東西……但——」
老詹原本眼睛半閉地倒在沙發上(下顎還有沙丁魚的油脂),此刻坐起身子,仔細聽著。「空氣凈化器,」他說,「就像一具大型的空氣清潔機。我們放了一台在店裡的汽車展示處。很好用。不僅可以保持空氣清新好聞,天氣冷的時候,還可以防止靜電——」
就在他跌跌撞撞地衝到穀倉地下室時(這裏很冷,但並未維持太久,他已經可以感受到熱氣在身後推著他了),奧利想起,四年前,有個從城堡岩過來的電器公司的人,搬來一台新的本田發電機,作為預備之用。
他閉上雙眼,試圖專註在緩慢的深呼吸上。
一等兵艾姆斯沒理他。他一直看著從骯髒的玻璃牆後頭盯著他看的臉:「趴下,把底部的髒東西擦掉!現在就做,孩子,快!」
畫面回到傑克·泰普身上……接著又是吸著稀薄空氣的倖存者們。「沒有,查理。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似乎是某種爆炸引起的,但目前軍方並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說明,切斯特磨坊鎮里也沒有任何消息。在你們從屏幕上看見的這些人之中,一定有人擁有手機,不過要是他們對外聯絡,也只會與詹姆斯·寇克斯上校聯絡而已。他在約莫四十五分鐘前來到這裏后,立即與這些倖存者們進行會談。在我們看著明顯相隔很遠的鏡頭捕捉這個殘忍畫面的同時,讓我們為美國的觀眾——以及全世界的觀眾——介紹現在穹頂里這些人的可能身份。我想你那邊應該有幾張靜態相片,或許你可以在我介紹時,在屏幕上放出那些相片。我想我手上的名單是照字母順序排列,但請別要求我一定按這個順序。」
慢慢地,男孩睜開雙眼,看著兩個男人蹲在不到一英尺遠的地方,但他們那裡卻是個寒冷、乾淨的世界。「怎麼了?」他輕聲說。
「對不起,老大。」
他對我很好,卡特告訴自己,他給了我該負起的責任。
葛洛看著艾姆斯快跑至直升機附近那張放了些食物的桌子。現在是十點鐘,在穹頂外面,此刻是美麗的晚秋早晨。太陽閃爍著光芒,融化了最後的厚霜。但就在幾英尺遠的地方,卻是一個擁有永恆黃昏的封閉世界,那裡的空氣讓人無法呼吸,時間已不再有任何意義。葛洛想起了他長大的地方,也就是康涅狄格的威頓鎮。當地的公園裡有個池塘,裡頭有些年紀很大的金色鯉魚,長得非常大,孩子們也時常會喂那些魚。後來有一天,一個管理員在使用化學肥料時發生了意外。
那恩恩恩恩恩恩恩恩的聲音,讓這道計算題比原本的程度困難,但他還是算了出來。七十二小時后,他們就會在黑暗中可悲地窒息而死。為什麼會在黑暗中?因為沒人費心去換緊急照明燈的電池,這就是為什麼。那些燈可能已經有二十幾年沒換過了。老大把錢都污了起來。為什麼這裏的儲物箱里,只有七桶小得不行的丙烷,而WCIK電台那裡卻有數之不盡的丙烷,就這麼等著被炸個精光?因為老大喜歡把每樣東西放在他想放的地方。
老詹把手放開,讓麥片圈像瀑布一樣掉回盒子里,但他的手是黏的,所以手指與手掌上還黏著一些色彩明亮繽紛的麥片圈。
風扇打開時,發出了呼嘯的聲音,讓他第一次感覺到有微風吹到他過熱的皮膚上。他把氧氣罩從臉上扯下,用嘴與鼻子直接貼在穹頂骯髒的表面上,他氣喘吁吁,咳出煙灰,繼續擦著那一層炭。他可以看見艾姆斯就在另一邊,四肢著地,頭向下彎著,就像有人試著要看進老鼠洞似的。
「你到底在說什——」
他跨過門板,站在他那雜草叢生、到處都是輪胎的前院里,整個人動彈不得,凝視著像是整個世界都被火海淹沒的西方。
「卡特?」
「茱莉亞·沙姆韋也在那裡。」老詹驚訝地說,「我早該在有機會的時候,殺了那個巫婆。」
「要是鎮上的空氣正在變乾淨,為什麼空氣凈化器還會啟動?」
「上帝,」他說,「我是你的僕人詹姆斯·倫尼。請讓這個討厭的老東西開始運作吧。在此以聖子的名字禱告,耶穌·基督。」
「你覺得他們打算在星期天嘗試的鉛筆核彈會有用嗎?你怎麼想?」
「這到底是誰乾的?」艾姆斯問他,「到底是誰干下了這種鳥事,中士?為什麼?」
沒有氧氣。
「真的?」

5

卡特才準備張口大喊,想解釋他們得等一下,別浪費任何一分鐘,但就在這時,恩恩恩恩恩恩的聲音總算停了下來。所以,就只剩下刮一刮一刮的空氣凈化器聲音了。
什麼都不說,倖存者冷冷地在他心中提出建議,聽到這種事只會讓他變得更糟,更難相處。
月亮就這麼照著這片除了滅絕以外,什麼也沒有的地區。
「倫尼。」生鏽克同意道,「我收到一封回信,說我的請求會在十一月鎮民大會審核預算時決定。所以我想到時候應該就會下來了吧。」他朝天空拍了一下手,笑了起來。
生鏽克說:「我申請更換一台氧氣萃取機,申請書送到了醫院管理委員會。他們說預算超支了,但或許可以從鎮公所那裡得到幫助。於是我把申請表送到了公共事務行政委員會那邊。」
他坐起身,覺得頸部後方被什麼東西戳了一下。他猜是他昨晚用的手電筒吧。他摸索著接過手電筒,將其打開。他睡在地板上,老詹則睡在沙發上。用手電筒戳他的人正是老詹。
「這我倒是辦得到。或許我應該覺得害怕吧,但我甚至連怕的感覺也沒有。我想這是因為……整件事就在不知不覺中加劇成這樣了吧。我甚至都習慣了這股臭味。」
艾姆斯朝葛洛中士那張叫人害怕的臉尖叫著說:「這裡有人活著!」
五點時,他們試圖想叫人與艾姆斯換班,但奧利尖叫著求他留下,而艾姆斯也拒絕離開,於是命令就這麼收了回去。慢慢地,通過把嘴貼在穹頂上頭,奧利吸到更多空氣,於是開始講起他倖存的經過。
特想起他父親說過的話:存住一分錢,這就是倫尼會有這個下場的原因。二手車行的倫尼皇帝。說大話的倫尼政客。毒梟倫尼。他從毒品生意里賺了多少錢?一百萬?兩百萬?這重要嗎?
「一開始,馬鈴薯下面很涼,但接著就變得溫暖,然後變得很熱,讓我以為自己會被活活燒死。穀倉在我頭上燒掉了。所有東西都燒了起來。雖然很熱,但很快就沒那麼熱了,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救了我一命吧,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底下待到第一罐氧氣沒了為止。接著,我不得不出去。我很怕另一罐氧氣已經爆炸了,不過沒有。只是我敢說,應該就也只差一點吧。」
兩人沒什麼對話;卡特在設有上下鋪的房裡找到一檯布滿灰塵的攜帶型電視,因此他們兩個的注意力全被這台電視吸引走了。這台電視只有一個頻道——WMTW新聞台——但一個頻道就夠了。事實上,還太多了;災害后的狀況實在難以讓人全盤理解。鎮中心已經被毀滅了。衛星照片顯示,圍繞在切斯特塘旁的樹林只剩下殘渣,119號公路那裡的探訪群眾已化為灰燼,飄散在即將停下的風勢中。從兩萬英尺的高度看去,穹頂已變得清晰可見,一道沒有盡頭、炭黑色的監獄圍牆,如今就這麼包圍著百分之七十已被燒毀的小鎮。
這讓他感覺好多了,於是朝手電筒爬去。當他覺得自己聽見身後有東西移動的聲音時——或許是一隻手發出來的聲音,就這麼滑過水泥地,摸索著什麼東西——沒有回頭看。他得幫發電機換燃料。得讓恩恩恩恩恩恩的聲音停下。
「這位女士,我的駕照在七年前就被吊銷了,說不定都有八年了。酒駕的記錄太多次了。要是我在任何比卡丁車還大的車子駕駛座里被抓到,他們就會直接把我丟進牢房,把鑰匙扔了。」
山姆摸了摸他那長滿白色胡碴的下巴。「嗯,不過一定不只丙烷。還有化學藥劑,因為有些火是綠色的。
要是風扇停了,我們可能才會注意到吧,芭比想,至少會有幾分鐘的時間挺注意的。接著我們就不會注意到任何事了。再也不會。
「我可不會多想這種事,頂多隻會期望而已。」
茱莉亞就靠在他身旁,兩人彼此相擁。小詹·倫尼又跳進了他的夢裡,就站在他的牢房外面,手上拿著槍。這一回,由於外頭的空氣有毒,所以每個人都死了,沒人過來救他。
星期六清晨,119號公路與莫頓鎮邊界那裡的陸軍營地是個哀傷的地方。這裏只剩三十幾個軍事人員與一架運輸直升機。有十幾個人正在大帳篷里打包。有幾架空氣清潔風扇是寇https://read•99csw•com克斯下令在爆炸事件發生后,儘快送過來穹頂南側的。這些風扇一直沒用到。風扇抵達這裏時,已經沒有擠在穹頂旁、需要一點稀薄空氣的活口了。火勢在下午六點時,由於缺少氧氣與燃料而熄滅,不過那個時候,切斯特磨坊鎮那一側的人已經全都死光了。
芭比爬向被流亡者包圍的厄尼·卡弗特、生鏽克·艾佛瑞特、吉妮·湯林森與道奇·敦切爾等人。
他們面對彼此坐著,肩膀靠在穹頂上,微弱的風勢在他們之間嘆息著。風扇的嘈雜運作聲已讓他們感到習慣;他們會在交談時提高聲音,但除此之外,根本不會加以留意。
馬達發出聲響,一次就啟動了發電機。
愛喝酒的懶蟲山姆能活下來的原因就與奧利一樣:氧氣。
「瑟斯頓·馬歇爾死了。」她說,「生鏽克和我弟弟正在把屍體推進救護車底下,好讓小女孩醒來時不會太傷心。」她又補充,「如果她還會醒來的話。艾麗斯也病了。」
卡特站了起來,手電筒的光芒從輻射塵避難室的貨架上移開(這麼多罐沙丁魚!),照向前往上下鋪床位房間的路。這裏的緊急照明燈依舊亮著,但卻搖曳不定,就快熄了。這裏的嗡嗡聲更為大聲,變成一陣穩定的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就像厄運即將到來的聲音。

13

卡特從十四歲以後就再也沒哭過,現在卻覺得眼角有點刺痛:「叫我『孩子』也幫不了你。」
「先去找點東西吃。你回來前,我會先在這裏看著。」
「把電視關了。」老詹哼了一聲。
「喔,茱莉亞,這真是太遺憾了。」他的聲音沙啞刺耳,完全不像原本的聲音。
山姆得的其實是支氣管炎,而且就在巫師做完診斷的沒多久后,就已經痊癒了。
再說,說出這件事又能怎樣?要是發電機的燃料用完,他們全會死在這間輻射塵避難室里,所以又有什麼要緊的?如果真是這樣,還有什麼事是要緊的?
「這根本就沒道理!」艾姆斯大喊。奧利動了一下,由於呼吸不到空氣,又把睡臉再度朝向滲過屏障的稀薄微風。
葛洛中士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聾了嗎?我叫你——」
「十幾颱風扇的強風,應該足以把這些鎮民吹倒在地,」傑克·泰普說,「不過從這裏看起來,像是只能提供他們維持生命的空氣。穹頂里的空氣,已變成由碳、二氧化物、甲烷與其他不知道的氣體組合成的毒氣。我們的專家表示,切斯特磨坊鎮的氧氣量有限,大多全被火勢吞噬。其中一名專家——普林斯頓大學的化學教授唐納德·歐文——經由手機告訴我們,穹頂里的空氣,現在或許變得與金星上的空氣沒什麼兩樣。」
他摸索著氧氣罐上的閥門,感覺就像永恆般漫長,胸口裡的心臟跳得與被關在籠子里的動物一樣。他腦中開始看見一朵紅花在黑暗裡綻放。
生馬鈴薯的重量壓在他的身上。他一定是瘋了才這麼做,瘋得就跟羅瑞朝穹頂開槍似的,現在他得付出代價了。他就要死了。
芭比想起這孩子在導彈攻擊時架設的現場轉播。「我完全同意這點,小喬。」
「卡特?」一副大聲詰問的樣子。聲音才傳進他的耳朵,他就覺得鼻子里又聞到了老大身上那股沙丁魚味。「那邊出了什麼事嗎?」
茱莉亞握緊了芭比的手,力道很大,視線卻一直沒離開過山姆臉上:「你怎麼知道是我?」
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某種巨大、恐怖的昆蟲聲——或許是蟬——正與他一起待在這片黑暗之中。說不定是趁他睡著時爬進來的?
「閉嘴。」老詹說。他肥厚的臉頰逐漸漲紅,額頭上擠出一條明顯皺紋。他的雙眼自眼眶中突起,雙手緊握不放:「是芭芭拉,那個王八蛋芭芭拉!」
「你的什麼?」芭比問。
「以你們自己的狀況來說,你還能想到這點真的十分體貼。他們很快就會接到通知。意外發生在凌晨一點,我們現在已經在製造『小男孩二號』了。應該會在三天內完成,最多四天。」
自己去拿,卡特想,但沒說出來。他站起來,抓起另一罐沙丁魚。
不過,就算這樣,檢查一下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他知道得更清楚,但寧肯這樣相信,因為人總要相信點兒什麼。他吹了吹手指,像是擲骰子前希望能讓手氣變好一樣。接著,他又開始摸索,直到找到按鈕為止。
山姆很高興能說出他的故事。他先從原因說起,也就是肺氣腫的診斷部分,說多虧醫療保險,讓他能定期拿到氧氣,有時還會把全滿的氧氣先留著。他也說了自己聽見爆炸聲,走到屋外時看見的事。
老詹現在背對著卡特,嘆了口氣:「反正一兩分鐘以後,我就能在上帝的餐桌上吃烤牛肉了,所以沒關係的。」他舉起一隻粗短的手指,壓在脖子後頭,「就這裏。腦幹。可以嗎?」
他找到手電筒,掙紮起身,腳在他那已死的侍從武官屍體上絆了一下。他又叫了出來,跪倒在地。手電筒沒有摔壞,卻從他身邊滾開,移動的燈光投射在左手邊貨架的最底部,那裡整齊地放著一盒盒的意大利麵條與西紅柿醬罐頭。
布蘭達·帕金斯就在沙發後面,角落裡的則是下巴因脫臼而垂落著的萊斯特·科金斯。

8

廣播電台的爆炸,讓他從酒醉的熟睡中驚醒坐直,捂著自己的胸口,瘋狂地看向四周。他床邊的窗戶炸開了。事實上,屋內每扇窗戶都炸開了,就連這棟棚屋面向西方的正門,也被炸得脫離鉸鏈。
這些夢境總算消逝,讓他睡得更熟了,他的頭——還有茱莉亞的——朝著穹頂仰起,以便吸入滲進穹頂里的新鮮空氣。這足以讓人活命,卻不足以讓人安心。
還給了你一座可以死在裡頭的洞穴。
「我可沒那麼老,」山姆說,聲音聽起來像是被冒犯了。「我只是白頭髮長得早,就跟我老媽一樣。」
但他不能因此責怪自己。鎮上的預算就只有那麼多,而人們總是不斷地伸出手來:喂我,喂我。

11

發電機的聲音變得更沉了些,為此承載了額外負擔,這會使丙烷燃燒得更快。
卡特吞了口口水,感覺就像吞下一顆絨布做成的大烘衣球。「沒問題,老大。」
醫療帳篷被拆掉,由幾十個人一同捲起。在這裏,他們已經不用忙於陸軍最古老的工作:維護地區秩序。這已經成了沒必要的工作,也沒有什麼東西好巡視的。沒有任何事可以讓他們忘記前一天下午看到的那場噩夢,但忙著清理包裝紙、罐子、瓶子、煙屁股等東西,還是多少有點幫助。
十月二十八日上午太陽升起時,丹斯摩家族最後的倖存者提出了要求。奧利躺在地上,身體貼著穹頂底部,對著穹頂另一側的風扇不斷喘氣,吸著那些僅夠勉強保命的空氣。
不過,老詹曾真心地喊過他孩子,所以卡特忍住沒有開口。他打開空調時,機器馬上就啟動了。
喂我,我就要死了,這樣你也會死,不過誰在乎啊?
「艾姆斯,你這個沒用的王八蛋!」葛洛中士大吼,跨步走了過來。「不要再摸魚了,給我過來幫忙!我今晚對你這混蛋的耐心已經用完了!」
「我叫寇克斯,不是寇克林。謝了,我很好。」
現在的問題是,他該怎麼告訴倫尼才好?
艾姆斯看著小牛童愁苦的眼神,小牛童也回望著他。艾姆斯心中湧起一股迫切的責任感:他不能讓小牛童就這麼死掉。他好不容易才存活下來……只是,艾姆斯無法想象,在這種不可能的情況下,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空氣變得越來越熱。他跪了下來,開始挖生馬鈴薯,雙腳使勁把自己往裡推,以身體保護長形氧氣罐,並用一隻手把身體下方的馬鈴薯撥開,動作就像不太會游泳的人一樣。
當然是他,因為老大是個老頭,老大是個胖子,老大有顆爛心臟。當然啦,因為他是老大,詹姆斯·倫尼,切斯特磨坊鎮的皇帝。
山姆對於他在美食城超市引發的那場暴動並不自豪。多年來,他曾與喬琪亞·路克斯的父親一起喝過許多烈酒與啤酒,對於用石頭砸中那人的女兒這事感覺很差。他一直不斷想著那塊石英石砸中時發出的聲音,以及喬琪亞下顎骨折垂落的模樣,看起來就像張著嘴的腹語假人似的。天啊,他可能會這麼活生生地殺了她。他沒殺了她或許是個奇迹……但後來她也沒活多久。接著,一個更加陰沉的念頭出現在他腦中:要是他放她一馬,她就不會住院了。要是她沒有住院,可能就會活下來了。
就像兩隻被困在倒過來的水桶里的老鼠一樣,這就是我們的處境。
卡特再度呻|吟。老詹把這視為同意。
老詹再度尖叫。輻射塵避難室里滿是死人,呼吸著污濁空氣的聲音越來越多,正在不斷移動。
芭比感覺到茱莉亞又醒了。她睜開雙眼,神色凝重地看著他。
別想了。啟動發電機。
「我不知道,」芭比承認,「不過不太妙。他們從救護車上拿了氧氣給他,但他一直沒醒來過。」
她拉著他的手。她的手指雖然有汗,卻是冰的:「這就像被困在坍方的礦坑裡一樣。」
他確定管子接得夠緊,用拇指彈開啟動開關(他突然想到,要是這台小型發電機的啟動電池就跟緊急照明燈的電池一樣舊,那麼他們可就有麻煩了)。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老詹突然覺得自己的喉嚨到肚臍那裡,彷彿被一個裝滿石頭、重量驚人的麻布袋直接撞上。
什麼也沒發生。
「你怎麼知道?」
「會這樣是因為……空氣。」
「那些皮革頭。皮革頭孩子。孩子們只要玩膩一樣東西,就會去找別的玩。不然就是——」她重重地咳著,「不然就是他們的父母叫他們回家吃飯什麼的。」
我得好好想想這件事,卡特這麼告訴自己,但求生守護者想的不同。求生守護者認為:每過去一分鐘,就是浪費一分鐘。
「不!」他尖叫著,「不,該死,不!」
「就讓他抽吧,」羅密歐說,「那也不會比我們現在吸的垃圾空氣還差。我們都知道,他肺里的焦油跟尼古丁還能保護他呢。」
對,但其中一個呼吸聲就來自沙發後面,一個潛伏在角落,而一個則站在離他面前不到三英尺處。
「你想都別想。」吉妮說。
「我們都叫那個地方『發光地帶』。」小喬說。
「孩子,別這麼做。」
「我爺爺心臟病發作了!」她哭著說,接著跪了下來,一面乾咳,一面喘氣。
諾莉看起來既冷漠又漂亮,手臂下方還夾著滑板。
寇克斯的對講機連續發出三聲雜音。他從腰帶上拿起對講機:「怎麼回事?說快一點,我這裏很忙。」
生鏽克走過來坐下。「那罐已經沒了,」他說,「不過厄尼還是從裡頭吸到幾口額外的氧氣。他看起來舒服了點。謝謝你,山姆。」

2

「你根本不在這裏!」
「還有樓梯。要是他們用木頭代替水泥,我可能就出不來了。一開始,因為實在太熱,我甚至沒有嘗試上樓,直接爬回馬鈴薯堆下面。外面的馬鈴薯有一堆已經被烤熟了——我可以聞得到味道。後來,氧氣越來越難吸到,所以我知道,就連第二罐氧氣也要沒了。」
「你還是不能因此責怪——」
「不會是你,你那份報紙就很反對他。我說錯了嗎?」
這是個小鎮,我們全是同一隊的,芭比想。
「空氣。我懂了。」
說話的人是寇克斯。現在,在寒冷的另一側,他身穿棕色迷彩服,外頭還加了件羊毛外套。芭比不喜歡寇克斯臉上那種陰沉的表情。茱莉亞跟他一起過去。他們朝穹頂俯身,試著緩慢平靜地呼吸。
「當然得等等。」老詹說,彷彿卡特持相反意見,彷彿卡特是全宇宙最笨的人一樣。「不過我們會沒事的,這才是重點。上帝會眷顧我們。總是如此。這段時間里,我們在下面有清新的空氣,氣溫不算熱,也有充足的食物。孩子,你要不要看看有什麼甜食可以吃?巧克力棒之類的?我還有點餓。」
「或許,時間對他們來說根本就不一樣,」芭比說,「說不定,在他們的世界里,他們才剛坐下來圍在方塊旁。對他們來說,遊戲不過才剛開始而已。我們甚至也不確定他們究竟是不是孩子。」
儲物箱里只剩六桶丙烷。等他把幾乎空了的另一桶放進去時,就會只剩五桶。而且還是小得不行的尺寸,只比最小的型號大不到哪裡去。等到空氣凈化器停下來后,他們就都會因窒息而死。
生鏽克與抽筋敦從停在一起的車輛那裡快速跑了回來,跪倒在其中一颱風扇前,開始大口呼吸,不斷喘氣。抽筋敦開始咳了起來,生鏽克把他朝空氣推近,力道大到讓抽筋敦的前額撞上穹頂,使他們全聽見「咚」的一聲。
每逢切斯特磨坊鎮的星期六晚上,東星會的女性成員總會相約碰面(在聚會結束后,他們通常會去亨麗塔·克拉瓦德家喝紅酒,說出她們最棒的黃色笑話)。彼得·蘭道夫與他的朋友則會一起玩牌(同樣也會說出他們最棒的黃色笑話)。斯圖亞特與福納德·鮑伊時常會去劉易斯頓市南里斯本街那裡的妓院找兩個妓|女。萊斯特·科金斯牧師通常會在聖救世主教堂的牧師宿舍客廳里,主持青少年的祈禱活動,而派珀·利比則會在剛果教堂的地下室里,舉辦青少年舞會。北斗星酒吧的星期六晚上總是嘈雜不已,直到凌晨一點(在十二點半左右,客人們會開始醉醺醺地大唱他們的國歌《髒水》,從波士頓來的所有樂隊全都對這首歌熟得很)。霍伊與布蘭達·帕金斯會手牽著手,在鎮民廣場上一起散步,對著其他相識的夫婦們打招呼。奧登·丹斯摩、他的妻子雪萊和他們的兩個兒子會玩接球遊戲。對切斯特磨坊而言(大多數小鎮都一樣,他們全是同一隊的),星期六晚上通常是最棒的夜晚,讓人可以盡情地跳舞、做|愛、做夢。
「不行,老大。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事情就跟那些反對教義的人文主義者想得相反,天並沒塌下來。懦弱的人可幫不上忙,孩子——『罪人無人追趕,也要逃跑』,這是《利末記》說的——但這改變不了上帝存在的真實性:信奉上帝的人必read•99csw.com如鷹展翅上騰;他們奔跑卻不睏倦,行走卻不疲乏——這是《以賽亞書》。那些東西基本上不過就是煙霧罷了。只要過段時間就會變乾淨了。」
「沒關係。另一個房間里還會有另一支手電筒。數量是對應的。我只要找出來就行了。要是卡特可以很快就從應用物資里找到,那我也行。」
「有個方法。」有個人說。
在這麼做的同時,還撞翻了麥片盒,發出一聲有些悲傷的輕笑:「這實在是不怎麼樣的最後一餐。」
一個聲音如此輕哼。
爆炸沒多久后,地下室的溫度開始明顯攀升。
「呃,」山姆說,「我還住在樹林里時,通常一天會抽四包,不過現在只靠社會福利金過活,所以少了一些。」
傑姬·威廷頓問:「你知道我們在這裏?」
兩邊都有架子,沙發就在——他被那他媽的孩子絆倒在地,額頭撞上地板,叫了一聲——由於那裡有塊毯子鋪在地上,所以比起疼痛,叫聲里更多的是驚訝與憤怒。不過,喔天啊,有隻死人的手就在他雙腿之間,似乎正抓著他的睾丸。
葛洛轉向艾姆斯:「給我冷靜點,士兵。他沒事。」
芭比點了點頭:「謝謝你,長官,不過我不確定我們撐得了那麼久。」
「有人嗎?有人聽得見我嗎?拜託……我快死了。」
「你那裡沒有其他氧氣了?」芭比問,指著紅色瓶子。那瓶子看起來很像人們會放在廚房用品櫃里的滅火器,而且總是會忘了更換泡沫。「就只有這一瓶?」
「氧氣!還有嗎?有多少?」
芭比搖了搖頭:「這是不可能的。就算你真的能對那東西做什麼,它也在山嶺那裡,離這裏幾乎有半英里遠。不憋氣的話,我們甚至就連貨車那裡也走不到,而貨車離這裏只有五十英尺遠。」
太陽在星期六早上升起、微弱的陽光穿過部分尚未完全燒黑的穹頂時,切斯特磨坊的人口數只剩下三十二人。
但上帝沒回答他。寂靜與黑暗緊緊圍繞著他,而他那超負荷的心臟則卡在那裡,努力地掙扎著。
卡特做出了決定。他走回主房間時,從槍套拔出貝雷塔手槍,考慮著是不是要把槍藏在身後,讓老闆不會知道。但他最後還是決定算了。畢竟,這個人叫他孩子,或許還是真心的。在他沒料到的情況下朝他後腦勺開槍,讓他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死去,絕不是他應得的結果。
「你要不要上樓看看,卡特?開一點點門縫就好,看看狀況如何。這樣你或許可以安心點?」
但這一點也不重要,因為他們根本不在穹頂之下。
他停了下來,咳到全身都在震動。等到咳完后,又繼續說了下去。
他在腦中計算著。這裏還剩六桶,一桶約莫能用十一小時。但他們可以關掉空調,或許能把時間拉長到每桶十二或十三小時。安全起見,先以十二來算。十二乘六……應該是……
「嘿,寇克林上校,我看得到你吐出來的氣。你最好穿上外套,或者過來這裏,這裏溫暖多了。」
「他才不是沒事,一看就看得出來了!」
鏡頭拉了回來,拍到一排放在推車上的巨型風扇,每具都連著自己專屬的發電機。看見不過幾英里以外的地方擁有那些電力,讓卡特覺得煩躁與羡慕。
他得思考才行。這是唯一的生存之道。但實在很難。
艾爾·提蒙斯應該自己主動去換的。他告訴自己,看在上帝的分上,主動一點難道是個很過分的要求嗎?這不就是我們付錢給維修人員的原因嗎?天啊,他明明可以去找那個法國佬波比,要求他捐贈電池啊。要是我就會這麼做。
「他還可以再撐一段時間,」葛洛說,只是就連自己也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去拿點吃的,就算是一片麵包夾一片香腸也好。你看起來糟透了,士兵。」
他才一關掉手電筒,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錯,不過一切為時已晚。他聽見老大移動的聲音,對於一個心臟不好的胖男人來說,他的動作快得嚇人。卡特開槍,在槍口的閃光下,看到凹陷的沙發墊上頭出現了彈孔。老詹已不再跪在沙發前,但不管他有多快,也肯定走不了多遠。就在卡特用大拇指打開手電筒開關時,老詹拿他從輻射塵避難室架子上拿走的切肉刀往前一刺,六英寸的鋼製刀鋒刺進了卡特·席柏杜的腹部。
「我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在氧氣用完前來到這裏——這座山就像個雞|奸犯,就算我吸個不停,都未必有辦法倖免——不過我還是辦到了。」
「我的忠告是:永遠不要讓一個優秀的政治家有機會禱告。」
山姆摸了一下它的背:「剩得不多了,不過是我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那最後一點氧氣啊,從來沒有那麼新鮮好聞過。」接著,他令人難以置信地點起了煙。
坐在這裏,聽著恩恩恩恩恩恩的聲音,讓卡弄丟一塊錢。
但今晚並非如此。今晚,這裡是看似沒有盡頭的一片漆黑。風已經停了。有毒的氣體還是很熱,而且逗留不走。119號公路那裡,依舊如同燃燒旺盛的火爐般炎熱,奧利·丹斯摩躺在地上,臉部貼著他那扇小窗口,仍在努力地頑強活著。
哎呀,這段時間一定還會有別的轉機。他不打算死在這裏。與耶穌共進烤牛肉?說真的,他根本不會去吃那頓飯。要是他不能坐在主人的位置,那麼他就會儘快跳過整件事。
當你身處黑暗之中、心臟隨時有可能完全背叛你的情況下,要去思考實在很難。
「我們該怎麼辦,老大?」
一開始,門連動都沒動一下。情急中,有關活埋的灰暗想法在他腦中閃現,使他推得更為用力。這回門只動了一點。他聽見磚塊落下與木板摩擦的聲音。或許他可以把門開得再大一些,但他沒理由這麼做。空氣從他打開的那一點點縫隙里流了進來,聞起來就像引擎發動時排氣管里的味道一樣。他不需要任何精密儀器也能知道,只要他一到了避難室外頭,便會在兩三分鐘內死去。
「可以,老大,只要你想就可以祈禱。不過快一點。這對我來說也很難受,你知道的。」
「去啊。」聲音變得急躁起來,其中還有害怕的情緒。「你在等什麼?」
「卡特?」老詹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你到底是想換掉一桶,還是我們就乾脆這樣聽著發電機叫個不停?」
「我們全是這樣,」生鏽克說,「那裡有某種力量在運作。似乎對小孩與老人影響最大。」
「很糟。」卡特說。
「你就行?」
「不知道,女士。我只知道這裡是高地,而且知道我的罐裝空氣不可能永遠撐下去。我沒料到你們會在這兒,也沒料到這些風扇。來這裏只是因為沒其他地方可去。」
該死,把這些髒東西挖乾淨,小牛童,你非做到不可,這樣風扇才能派上用場。
於是,再見了魚兒。所有的魚全都浮在水面上死去。
他坐在黑暗中,雙腳在儲藏箱里晃來晃去,試圖平撫突如其來、想把他生吞活剝的驚慌感。
卡特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畫面是通過一個相當遠的鏡頭拍攝的,使得影像搖晃得很厲害——就像是透過扭曲的熱氣在看著那群人——不過還算清楚。芭芭拉、鬼吼鬼叫的牧師、嬉皮醫生、一群孩子,還有那個艾佛瑞特家的女人。
「差不多了。」
「很快就熄了,」山姆說,心滿意足地吸了一口。「四周沒有氧氣,所以也吸不了幾口。別生氣了,說的好像你沒抽過似的。不過這裏好像真的有人不抽煙啊?」
「這的確幫助了我。再說,看到你覺得感動……也同樣幫助了我。」
他不斷被骨頭碎片刺傷,所以實在無法忽略這件事。要是沒有艾姆斯不斷鼓勵他,他肯定早就放棄了。但艾姆斯始終不放棄,不斷逼迫他挖下去。
但沒說出來。他走進附有上下鋪的房裡,看看架上是不是有任何巧克力棒。
小喬捂著嘴,咳了一聲。在他們後方,風扇不斷傳來呼嘯聲。
「怕,不過還是難過居多。這就跟世界末日一樣,不是因為爆炸,而是因為喘不過氣。」她又咳了一聲,把拳頭放在嘴前。芭比可以聽見其他人也同樣咳著。其中一名肯定是現在成為了瑟斯頓·馬歇爾小兒子的那個男孩。等到早上,他就能吸到讓身體狀況好一些的氧氣了。芭比想,隨即又想起瑟斯頓後面是怎麼說的:等他們醒來後分配著吸一些。這根本沒辦法讓孩子們正常呼吸。
「我得到製造出穹頂的方塊那裡去,」她說,「該怎麼做才能過去?」

9

他聽見馬鈴薯在他身後掉下的聲音,努力壓下驚恐的衝動。這就像是被活埋。他告訴自己,但要是他沒被活埋,那就真的是必死無疑了。他氣喘吁吁,咳了起來,與空氣相比,他似乎吸進了更多馬鈴薯的灰塵。他把氧氣罩戴在臉上……
但接下來,有個東西——感覺像是一根手指——從他臉頰上一滑而過。
芭比沒有回答,茱莉亞也是。但茱莉亞再度望著方塊的方向,雖然那東西不到五十英寸,甚至沒有一英寸厚,他們卻連移動它一下都無法辦不到。她的眼神飄遠,腦中思索著些什麼。
老詹摸索著手電筒,用另一隻手輪流捶打與按摩胸口,叫自己的心臟冷靜下來,別像個他媽的小寶寶,他可不打算在這一切發生后,就這麼死在一片漆黑之中。
正當生鏽克準備過去時,抽筋敦搖了搖頭。「他走了。」抽筋敦轉向喬安妮,「很抱歉,卡弗特太太。」
我還在看呢,卡特想,但沒說出來。
「卡特?你還醒著嗎?」
不過那個嗡嗡聲還是讓人神經緊張。卡特覺得他應該找出警報器的位置,把聲音直接關掉,但這麼一來,他們之後要怎麼知道發電機的燃料用完沒有?
老詹拖著巨大的身軀離開沙發,跪了下來。
「強心劑。」生鏽克說。抽筋敦遞給他一個針筒,生鏽克隨即注入厄尼體內。「吉妮,開始心外按摩。你累了就換抽筋敦,再來換我。」
「我也上過,」克萊爾說,「我也能幫忙。」
「你已經有夠多問題了,別再難為自己。」芭比說,「如果說有人得為這件事負責,那就是倫尼。他建立了毒品工廠,從鎮上的每個設施挪用丙烷。他還派人過去,引發了某種對峙,我敢說一定是這樣。」
那張臉消失在他眼前。艾姆斯希望他是在照著做,而不是暈了過去。
「我的氧氣快用完了,」小牛童喘個不停,「指針已經在紅色|區域了。只能……再撐半小時。」
「這個收費過高的王八蛋最好給我好好工作,」奧登當時這麼說,嘴裏嚼著煙草。「因為我一定會盯得緊緊的。」
他痛得尖叫出聲,又開了一槍。老詹感覺到子彈從他耳旁呼嘯而過,但沒把刀抽出來。他也有個求生守護者,多年來一直恪盡職守。他的求生守護者說,要是他把刀拔|出|來的話,肯定難逃一死。他搖搖晃晃地蹲了下來,站起身時,把刀用力往上拉,撕毀了這個蠢男孩的內臟。他還以為自己可以搞定最強的老詹·倫尼呢。
「你會這麼問還真有趣,」他說,「因為那堆夢裡頭我只記得一個,就是跟你有關的。你就躺在鎮民廣場的演奏台上,一直哭個不停。」
「因為你身上蓋著報紙,」山姆說,「全都是《民主報》。你把報紙抱得緊緊的,像是底下什麼也沒穿。不好意思啦,不過這可是你自己問的。你聽過比這還有趣的夢嗎?」
「要是火往我這邊燒的話,我可能早就死了吧,你們也是。不過火勢被吸到南邊去了。我想應該是地形的關係。還有河床也是。不管怎麼樣,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所以就去了我的氧氣吧——」
一道手電筒的光芒在他右邊一閃而過。芭比儘可能安靜起身,不想吵醒茱莉亞,他朝光芒方向走去,越過其他在草地上睡著的人。大部分人全脫下了內衣。十尺外的哨兵穿著毛料粗呢外套與手套,但在這裏,卻比先前更熱了。
「我不知道。」芭比說。但他知道,已經沒希望了。
「我一看到事情嚴重的程度,就知道大概發生什麼事了。」他說。現在,他的聽眾還包括穹頂另一側的軍方人士。穿著四角短褲與卡其色內衣的寇克斯也是其中之一。「以前我還在樹林里工作時,曾經見過幾次嚴重火災。有幾次我們不得不放下一切,拔腿就跑。那段時間我們有幾輛很舊的卡車,要是其中有一輛在逃命時卡住,我們就會連車也不要,直接逃跑。樹冠火災是最可怕的,因為火焰會直接隨著風勢迅速蔓延,所以我才一看見,就知道大概發生了類似的事情。有東西引起了驚人的大爆炸。是什麼引起的?」
「現在你們看見了,」泰普繼續說,「不是直升機,而是工業風扇。現在……讓我們再把鏡頭轉到倖存者那裡……」
星期天黎明時,有人把芭比搖醒。他很不情願地醒了過來,咳了幾下,本能地轉向穹頂另一側的風扇。等到咳嗽總算緩解后,才回頭去看叫醒他的人是誰。是茱莉亞。她的頭髮直直地垂落著,臉頰因發燙而泛紅,雙眼卻是清澈的:「班尼·德瑞克一小時前死了。」
他接上丙烷管,這時心臟又頓了幾下,使他的手不禁抖動,把手電筒掉進儲物箱中,並在撞到其中一桶剩餘的丙烷時,傳出東西破掉的聲音。
「怎麼樣?」

16

我一定是瘋了,他想著,不可能的。沒人能在那種災害下倖存。
「那你的期望有多高?」
「發電機撐得住嗎?」卡特這麼問。
老詹又從盒子里抓了更多麥片圈,接著看見卡特手上的貝雷塔手槍。
「至少他們是在開放的空間里,」卡特感傷地說,「而不是一個洞穴。我覺得自己就跟他媽的薩達姆在逃亡一樣。」
小喬·麥克萊奇一屁股坐在芭比身旁。現在的他看起來真的就像稻草人一樣,蒼白的臉上到處都是青春痘,雙眼周圍有著如同淤青般的黑眼圈。
睡著的男孩躺在燒焦的地面上,嘴巴與鼻子朝著穹頂翹起,他們幾乎看不出他的胸口有起伏的跡象。艾姆斯用頭朝他比了比:「你認為他還可以撐多久?中士?」
「要是空氣沒變乾淨呢?電視上說——」
但事情並非如此,他與老詹發現,鎮上東北方的盡頭還是透明的。下午三點左右,播送的影像突然切到那裡,畫面是從樹林中忙亂的陸軍基地拍攝過去的。
他跪在自己那側的穹頂旁,挖著一塊塊的黑色殘渣,清楚知道那些殘渣里,有些是人類的遺骸。
「阿爾瓦·德瑞克……她的兒子班尼·德瑞克……」
熱氣與混濁的空氣。
他好奇地看著寇克斯。
根本沒辦法讓任何人正常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