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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餅女孩

薑餅女孩

他又來了,告訴她她想要做什麼。
我現在也算其中一個嗎?
而椅腿又被膠帶固定在了地上,現在,他正在用新的膠帶加固,先是在她身前,接著是身後。用完所有的膠帶后,他也完工了。他站起身,把空的紙軸丟到加工台上。
她原本要不減速地跑過去的——雷聲已經越來越近——但她身上穿的又不是吉爾·安德森店里上千美元的小山羊皮上衣,只是運動服裝店裡的一套行頭:短褲和耐克牌T恤。而且,她對德凱是怎麼說的?女人們不會在雨里融化的。於是她放慢腳步,轉過身,偷偷看了一眼,純粹因為好奇。
「橫多人!」她輕蔑地又說了一次。
「不。」她說著再次揮起扶手向他的頭部擊去。
她的眼前又浮現出另一個可怕的畫面:本想要燒斷膠帶,卻在灶頭上點著了身上的衣服。不能冒這個險。如果有人給她幾片葯(或者甚至是往她腦袋上開一槍)來擺脫可能到來的強|暴、折磨和死亡——很可能是緩慢的死亡,之前有難以言表的痛苦和傷害——也許她就會無視父親不贊同的聲音(「永遠別放棄,埃米,轉機總是就在下一秒」),就此放棄了。但是冒著上半身三度燒傷的危險?半身燒焦地躺在地上,等著皮克林回來,祈禱他大發慈悲結束自己悲慘的命運?
同時,炙熱的疼痛感包圍了她右邊的小腿,肌肉頓時僵硬了。埃姆忍住疼,仍然繼續用力——畢竟,賭注太大了,賭上的是她的生命——但很快,她又喘著粗氣在自己的枷鎖內放鬆下來,再次開始數數。
她想買幾件衣服——兩條裙子、兩件襯衫、兩條牛仔褲,再買一條短褲——但在購物之前,她要打兩個電話:一個給亨利,一個給父親。父親在塔拉哈西,她決定還是先打給他。她想不起來他在車輛調配場的辦公室電話,但記得手機號。電話響了一下就接通了,從那端傳來了發動機的聲音。
「我不和婊子做交易,聽懂了嗎?」
「我需要一段時間獨處。之後才能再作打算。」她又重複了一遍,「一切都很突然。」雖然她覺得他們之間的問題不是一天兩天了。說不定矛盾從一開始就埋在這段婚姻的DNA里。
魯斯蒂正在修建草坪。他踱過來一一是的,慢悠悠地踱過來,甚至還記得關掉了剪草機——伸出了雙手。「放手。」他說。當時距離蓓卡放棄對聖誕老人的信仰剛剛過去兩年,她仍然處於對人十分信任的年齡,聞言就放開了手。魯斯蒂輕而易舉地接住了她,接著又讓埃姆從樹上下來。他讓兩個女孩坐在樹下。蓓卡還有些抽泣,埃姆也很害怕——她害怕的主要是大人們從此不讓她爬樹,就像禁止晚上七點后獨自去街角的商店一樣。
「誰知道?」他彎下腰,衝著她的臉吼道。
她意識到自己不想回家,起碼一段時間不想。意識到這一點讓她感到輕鬆一一也許還有一點流亡在外的激動——而不是難過。她懷疑也許離家不是暫時的。
這時,皮克林尖叫著浮出水面。他現在距岸二十五英尺,瘋狂地揮舞著雙手。
我覺得我寧肯那樣想。
「是的,是的。」皮克林似乎對此不感興趣,「是的,好吧。你是說你住在這裏?」
「很可能會疼的,」她喘著氣,「你知道的,對不對?」是的,她知道,但她同時也明白皮克林腦子裡盤算的東西比眼前的疼痛要糟得多。
「你計劃去參加馬拉松嗎?」
工作台一側有個抽屜。她拉開抽屜,希望裏面還有一把刀——或是很多把:刻刀、切刀、牛排刀、帶鋸齒的麵包刀。真若如此,她會選一把塗抹黃油用的尖刀。但抽屜里大多數是些花哨的黑色塑料餐具:一對刮板,一把長柄勺,一種滿是網眼的上餐勺,還有其他零零碎碎的東西,但她能看到的最有殺傷力的也不過是一個刮皮器。
突然,他轉過頭來,眼神如野獸般犀利,讓她的心猛地一沉。他的眼睛也是藍色,但比德凱·霍利斯的有神得多。從他的藍眼睛里,埃姆看不到任何正常的神智,這讓她的心更加冰冷。地板上——和外面一樣,地板也是難看的灰色,只不過不是水泥,而是鋪了瓷磚——有一長條深色滑膩、寬約九英寸的污痕,埃姆覺得可能是血。眼前的情形很容易讓她聯想到,說不定那是皮克林拽著金髮女孩的腳把她向不可知的目的地拖去時,她的頭髮在地上留下的。
「Es mi esposa。」他說。他的口氣也是抱歉的——有同樣的說服力——和他的笑臉一樣。即使他粗氣連連,看上去也沒什麼不對勁。
擊打發出一聲悶響,並不像他從外面衝進來時推拉門發出的聲音那麼大,但也許是因為雨小了吧,在埃姆聽來仍然足夠震耳。血從他的短髮問和前額流下來,而他並沒什麼反應。埃姆直視著他的眼睛,而他將困惑不解的眼光投向她。
最終,她說:「我要去弗米利恩島。我爸在那裡有房子。」她希望自己語氣平靜。
她翻滾著離開他身邊,他卻沒有做出試圖抓住她的反應。他坐在齊胸的海水中,由於暴風雨的影響,海浪仍然很疾,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掙扎著站起身來並努力在他從未學會如何應對的介質中呼吸這件事上。
「不,她自己弄的,夥計,」皮克林說,「好了嗎?」
就在再次抬頭向前時,她看到一個男人站在及腳踝深的海水裡,正盯著他倆。他只穿了一條毛邊棉布短褲,脖子上搭了一條浸濕過的紅毛巾,皮膚是棕色的,頭髮和眼睛則是黑色,個頭不高,體格卻十分結實。他從水裡走出來,她看出了他臉上關注的表情。噢,感謝上帝,她能看出他的關注。
這時她開始頭疼了。頭痛欲裂。於是她真的去看醫生了,但她去看的是他們的家庭醫生門德斯,而不是蘇珊,斯坦納。門德斯給她開了一種叫佐米格的葯。她是坐公交車到門德斯出診的那戶人家的,然後跑到藥店買了葯。之後,她慢跑回家——藥店離她家有兩英里一一到家后,她覺得從腋窩到肋骨頂部簡直像植入了一個鋼餐叉般僵硬。不過她並不為之擔心,因為這種疼痛是會過去的。而且她筋疲力盡,感覺自己似乎可以睡上一會兒了。
我還不夠慘?埃米莉想著往後退去。她看看周圍。接下來怎麼辦?窗戶?還有什麼?這裏只有一扇門,所以,只能是窗戶了。
她沒回答,但皮克林似乎並不在意。
「比你想象的要多。」他說,聽上去又有些煩躁了。剛剛嘗試要孩子時,他們就開始準備這筆錢了,而不是等艾米出生以後,甚至也不是埃米莉懷孕以後。嘗試懷孕的過程持續了四年,當他們開始討論接受治療或是領養時,埃米莉終於懷孕了。
還好,否則佐米格遠在千里之外,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埃姆。」又是長時間的停頓。她猜想他正在努力控制情感,想到這一點又讓她的眼淚流了下來,「我們就這麼結束了嗎,姑娘?」
瘋狂的妻子們才叫喊。她盯住男人的眼睛。
「Si。」皮克林贊同道。然後,他把一隻手舉到嘴邊,做了一個從瓶子里喝水的動作。
我安慰過你,她想——她並不憤怒,只是處在發怒的邊緣。你躺在床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是我安慰了你。
「好。」他彎腰去拿報紙,又停下,從那頂可笑的帽子後面抬起眼來。「話說回來,你過得怎麼樣?」
她等待著。
「若是讓我猜,」他說,「我會猜,是的。今天證明了兩件事。第一,一個健康的女人可以跑很遠的距離。」
說出死去女孩的名字似乎讓埃姆恢復了一點力氣。此刻,從皮克林的身下取刀看上去是個瘋狂的主意。她頭腦中時時出現的父親的聲音是正確的——僅僅和皮克林待在同一間屋子裡都是在過度挑戰自己的運氣。那麼,只剩下離開這個選擇。只剩這個。
然後,她用胳膊擦擦眼睛,把頭髮捋到腦後,站起身來,踏上了回家的路。
皮克林咆哮著:「收起你的手,敢罵我,你這婊子!」說著把刀朝她扔過來。刀甚至都沒靠近她,便啪的一聲摔在石板上,又蹦落到煤氣烤肉架下,刀刃和柄分開,成了兩截。她再次抬起頭時,窗戶空了。
雷聲轟隆,幾乎就在頭頂。院子里除了那輛車(還有後備箱里的金髮女郎),什麼都沒有。整幢房子看上去也很荒涼,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碉堡,就連周圍隨風搖擺的棕櫚樹也不能讓它看上去柔和些。它太大、太荒、太灰,是幢醜陋的房子。
埃米莉四處張望,想找到哪怕一根浮木來攻擊他,但四周什麼都沒有。而當她再次看過去時,剪刀正從拉美人的一隻眼睛里扎出來。他慢慢地倒下了,幾乎像在躬身敬禮。皮克林和他一起彎下腰去,用力地想把剪刀拔|出|來。
「不要去找他,」在陰影重重的灰色廚房裡,她這樣告誡自己,「做你自己的事。」
「Senora? Que ha pasado? Que es lo queva mal?
說西班牙語的男人一下子明白了,釋然地說:「Problemas?」
她升人了明亮的空氣中,大口喘著氣。她貪婪地呼吸著,同時一步步向後退。即使離岸很近,在水中行走也不容易。退潮的海浪沖刷著她的臀部和兩腿問,勢頭堪比回頭浪。這樣看來,浪頭還會把他推得更遠。更遠處浪更大,就算是游泳高手也沒有多少生機,除非他埋頭朝旁邊游,慢慢迂迴才能繞回安全地帶。
然而,到達海灘時,她差點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差點往南跑,那樣的話,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就會到達弗米利恩島的盡頭。當然,到那兒之後,她可以朝弔橋的門房求救(她會扯破喉嚨喊救命),但如果皮克林對德凱·霍利斯做了什麼——她擔心事實就是如此——她就慘了。或許會有過路船隻開過,她可以呼喊,但皮克林不會對此有所顧忌;此時,即使讓他在無線電音樂廳的舞台上當眾捅死她,估計他也願意。
她想到了亨利。她想到了艾米。什麼都沒有了,但曾經擁有過那像海灘上的雙層彩虹般美麗的東西,知道自己擁有過,並還能記得起,就已經很好了。她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很快,她就要站起來,走回小草屋,給他打個電話。但現在不。還不到時候。現在,只要坐在這裏,腳埋進沙里,用疼痛的胳膊抱住膝蓋,就夠了。
「謝謝你,」她有點感動,又突然想到了什麼,便笑著問他,「我父親是不是讓你看著我點兒?」
有一瞬間,她動搖了。但她又想到,把錢留在梳妝台上是男人們去找妓|女時的做法。
這次,她要控制的衝動是問他是不是已經向他媽媽哭訴了。但針尖對麥芒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你打定主意了?不先回塔拉哈西嗎?」
想得美,埃姆心裏說。這個下午最後的雨滴已經變成了霧,讓她揚起的臉龐布滿露珠。好像天堂。她朝他豎起中指,並搖晃了幾下以示強調。
「知道了。」可那口氣顯示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她接過前台遞來的鑰匙,急沖沖地穿過寬敞的大堂來到電梯前,抑制住想要奔跑的衝動。
她想:好像我一直以來就是為了今天而訓練的。
她沒意料到的是美感。
「來這裏,珍小姐,」皮克林說著把她拽向自己,「讓我陪你玩玩,好嗎?你喜歡玩,是不是,賤人?」他很強壯,儘管埃姆的雙手死死摳住沙地,他還是逐漸佔了上風。她能感覺到從他嘴裏呼出的熱氣噴在腳上,接著是他的牙齒狠狠咬在她的腳跟上。
如果他先伸手,再把埃姆推到後面,或許還有希望。但皮克林敏感地覺察到情勢有變,先行彎腰去搶剪刀。他抓到剪刀,雙膝跪地,把刀尖扎進了拉美人沾滿沙的左腳上。男人痛得大叫起來,眼珠瞪得大大的。
電話那頭是長時間的沉默。她想象他站在廚房裡,頭倚著牆,手用力地握住話筒,握得指節都發白,努力壓制自己的憤怒。在一起的六年中,畢竟大多數時間他們還是幸福的。她希望他能挺過這一關,如果他們之間的問題果真如她想象的一樣。
夜間,她睡得很沉,如陷入昏迷一般。起初,她會做夢——一遍又一遍地重現他們發現艾米死去的那個早上。有些夢裡,艾米渾身發黑,像一個腐爛的草莓。另一些夢裡——這些夢更糟——艾米呼吸困難,她口對口地人工呼吸才救了女兒。說這些夢更糟糕,是因為當她醒過來時,她會發現艾米還是死了。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她從這樣的夢中醒來,從床上滑下來,衣服也沒穿,便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她的胳膊肘抵著膝蓋,雙手托著臉。窗外,閃電劃過海灣的天空,牆上映出忽明忽暗的藍色光線。
五分鐘?還是只有三分鐘?
「我不認識他,」埃姆說,「也沒看到什麼紅色賓士。」她也不知道366號是哪幢房子。注意過那些房屋不假,可誰會去看郵箱號碼呢?當然,219號是個例外,因為郵箱上面有一排木刻小鳥。(很自然的,那個郵箱後面的房子便被埃姆命名為鳥園。)
重力是萬物之母。
弗米利恩島煙霧蒸騰卻人跡罕至。
「弔橋看管員,」她聲音顫抖著說,「我們談到了你。所以我才停下來朝里看。」
沒有萬一,她把這個想法拋到一邊。
「你給誰打電話求助了?調配場的老爺子?」
「再過兩天——也可能是一星期—一他會派幾個人出來辦事,一個會把賓士開回放車的地方,誰也不知道在哪兒。我猜是在那不勒斯的私人機場附近。」
關注的表情加深了。
埃姆差點問,你確定不會太麻煩嗎?但只有在陌生人提供幫忙時你才會那麼說。或是面對另外一種父親。
她繼續跑著,雙腳在沙上留下了印記。
很快,她聽到的將是滴水聲。也許德凱在和皮克林搏鬥。也許他甚至在那張破桌子的抽屜里藏了一把槍,像打死一條瘋狗似的幹掉了皮克林。這裡能聽到槍聲嗎?她不這樣認為;風仍然很大。更有可能的是,皮克林——他比德凱年輕二十歲,而且明顯身體要更強壯——會奪過德凱拿出的任何武器,把它用在老頭身上。
「救救我!」他大叫,「我不會游泳!」
她希望他砸門的時候還握著那把刀;那樣說不定他會不小心割斷自己的喉嚨。
埃姆故意把破裂的下唇放在牙齒邊……狠狠一咬,血流了出來,世界又恢復了明亮,屋外的風聲和雨聲也大了起來,像是某種奇怪的音樂。
就是在這個時候,她抓起手邊最近的東西,碰巧是一本簡裝本的《不存在的女兒》。她曾試著讀這本書,但是讀不下去,亨利卻接手開始讀,從書籤的位置來看,他已經讀了四分之三。他連閱讀品味都和多賽特羊一樣,她想。她把書扔向他,正砸在他的肩膀上。他瞪大了眼睛,震驚地看著她,然後一把向她抓去。或許只是想擁抱她吧,誰知道呢?誰真能知道點什麼呢?
就這樣,埃米莉·歐文斯比跑到了車道盡頭,又跑到了山腳下的可依快餐店,再從那裡跑到了南克利夫蘭專科學校的跑道上,最後跑到了莫里斯酒店。她跑出了婚姻,如同一個女人下定決心拋開一切向前跑時甩掉腳上的拖鞋般決絕。然後她跑到了佛羅里達的麥爾茲堡(在西南航空公司的幫助下),從那裡租了一輛車,向南開往那不勒斯。在六月炙人的陽光下,弗米利恩島煙霧蒸騰卻又人跡罕至。沿著海岸,從弔橋開到父親的車道有兩英里。車道盡頭是海螺屋,外觀十分簡陋,除了屋頂和百葉窗漆成藍色外,整體並未上油漆,就連漆過的窗子也被海風吹得斑駁陸離,但屋內有空調,布置得十分舒適。
她想,對他來說,那是個足夠有力的動力。我應該用整把椅子砸他,她想。
「不,」她幾乎咆哮,「不,你拿不到。」
但這個下午,值班的是德凱。弗米利恩和大陸間的通道——德凱稱之為「喉噥」(她猜他想說的是「喉嚨」)——在昏暗的天色下同樣顯得黑暗和荒涼。靠近海灣的一側憑欄上,一隻蒼鷺靜靜地佇立著,不知是在思考還是在伺機獵食。
她開始割綁在膝蓋上的膠帶——最後的一些,正在這時,她聽到前門打開又關上了。「我回來了,寶貝!」皮克林興高采烈的聲音傳來,「想我了嗎?」
「這是個愛好。」她說。
廚房的另一邊是餐廳,那裡有一張鋪了玻璃的長桌,桌邊擺了七把紅色的楓木椅,原本第八把椅子該在的地方是空的。當然是這樣。她看著位於長桌末端的空處,想起了一個細節:皮克林用刀抵在她的下眼皮上,說,好,很好,好,把她的眼角壓得冒出一顆小血珠。當她說只有德凱知道她可能在碉堡裏面時,他相信了,於是他把那把小刀——她當時認為是妮可的小刀——扔到了水池裡。
「亨利不會到酒店來糾纏你,是吧?」
「還有我的應對方式。不是亨利想要的。只是我突然想堅持自己的方式。」
「我想這麼做,早就該徹底清潔一次了。那鬼地方差不多有一年沒用了。自從你媽媽去世后,我就不大去弗米利恩了。似乎我在這裡能做的事情更多。」
「好。我樂意奉陪。沒問題。你想要嗎?當然。哥哥來了。」
她撞到一張金屬材質的花園桌上,read.99csw.com力道很大,把它撞翻了。然後她忐忑地試著站起來,不知身體是否能夠承受得住。幸而,她成功了。她抬起頭,看見皮克林從破碎的玻璃窗里往外張望。他揮舞著手中的廚刀,臉因為憤怒而扭曲。
她的右腳在左腳踝上磕了一下,身體往前一栽,差點摔倒,踉蹌了幾步才恢復平衡。但現在,他離她只有三十碼了,三十碼就太危險了。沒有時間看彩虹了。再不幹正事,那恐怕就是她這輩子看到的最後的彩虹了。
「你醒了,」他說,「好極了。很棒。你認為我想殺她?我不想殺她。她把一把刀藏在該死的襪筒里了!我不過是在她胳膊上擰了一把,僅此而已。」他似乎考慮了一下,一邊用一疊紙巾捂住手肘下方帶血的深色刀口,「好吧,還有乳|頭。那又怎麼樣呢,每個姑娘都有心理準備吧。或者說該有。這就叫前戲。或者,對那丫頭來說,叫全戲。」
「不,」他說,「你不會去參加馬拉松。你壓根就沒這個打算。」
「地址確定后我會告訴你的,」她說,「隨便怎麼處理你那一半都可以,但把我那部分開張支票。」
她再次試著把椅子拖離地面,而當它突然掙脫束縛后,她差點彈出去,把臉撞到爐子上。她踉蹌、搖晃,幾乎要摔倒,最後是把背靠在廚房中間的富美家貼面的工作台上才保持住平衡。現在,她的心跳快得幾乎沒有間歇,胸腔和脖子上部、下顎之下的地方簡直嗡嗡作響。萬一真的摔倒了,她就會像個殼著地的烏龜,再也不會有翻身的機會。
不是什麼好人。
埃米莉從他身邊退開,轉身從廚房另一邊的門離開了。她手裡還拿著沾滿血的扶手。
什麼人明明恐水還要在海灣買套房子?不是瘋子是什麼?
她跑進市區(兩英里,二十二分鐘),遇上紅燈也沒停下,只是原地踏步。在主幹道和東街交叉的拐角處,一輛敞篷福特野馬迎面開來,上面坐著兩個男孩,一個衝著她吹口哨。埃米莉回敬他一根中指。男孩大笑著為她鼓掌,接著野馬便加速沿著主幹道疾馳而去。
「停下。」他含混地說,一邊對著空氣伸出一隻手,看上去像個溺水求救的人。
起初,她在沙灘上跑兩英里,公路上跑一英里。三周后,變成在沙灘上跑三英里,在公路上跑二英里。魯斯蒂·傑克遜從某首老歌里得到靈感,把他的度假居所叫做小草屋。它位於弗米利恩島的最北端,和島上其他建築毫無共同之處;其他的房屋都歸富人和超級富豪所有,而島最南端矗立著的三幢極其豪華的大宅則屬於富得超乎想象的傢伙。埃姆在公路上跑步時,偶爾會看到裝載著運動場地維護器材的卡車駛過,但很少有轎車。她一路上看到的房屋都是關閉的,車道也都鎖著,這種狀態至少要持續到十月,那時房主們才會陸續回來。她開始在腦子裡為那些房子起名字:帶圓柱的那幢叫塔拉,前面有高高的鐵柵欄的叫聯邦俱樂部,醜陋的灰色水泥牆後面的高大建築叫碉堡。另有一棟小一些的,大部分被蒲葵和棕櫚所遮蓋,被埃米莉稱為釣魚屋——她幻想適逢旺季居住在那裡的人們是否以釣魚餅乾為食。
「Loco!Loco,loco!
她朝另一邊公路所在的方向看去,立刻意識到那個方向是沒什麼指望的,那邊醜陋的水泥牆太高了,況且皮克林正追過來。毫無疑問,他正追過來。
「富得像史高治·麥克老鴨,但我感覺皮克林的錢是用來花的,史高治叔叔可沒他那麼會花錢。聽說他是做電腦發家的。」他的眼珠轉了轉,「富人們不都是嗎?」
她一時想不起任何名字——她的頭腦猶如萬馬奔騰,卻又一片空白——而她相信他的話,猶豫一下就會失去左眼。「沒有別人,你滿意了嗎?」她哭喊著。德凱肯定就夠了。一個人就夠了,除非他是個瘋子。
他竟然短促而尖利地笑了一聲。接著他又探身向前,犀利的藍眼睛瞪著她淡褐色的眼睛,「告訴我一個知道你在這裏的人。不要猶豫。不要猶豫。只要你一猶豫,我就知道你在撒謊,我會馬上把你的眼球挖出來扔到水池裡去。我說到做到。所以,告訴我。說。」
「說不定是什麼東西把他拖下去了,」她對著漸暗的天色說,「我覺得,我寧肯那樣想。上帝才知道為什麼。」
腦海中又一次響起了說話聲。對她來說,腦袋裡的聲音並非異常現象,也並非總是不受歡迎。有時,但並非總是。亨利:「撿起那把該死的刀,扎到他的肩胛骨之間。」
「拜託了。」她又說了一遍,然後猛地把身體一擰,向冰箱門撞去。
「最多十五分鐘。」
她有多少時間?從碉堡到弔橋有四分之一英里。皮克林穿了雨衣,而且沒聽到賓士車發動的聲音,所以她推測他應該是步行去的。她知道,因為打雷下雨,就算他發動了車子,屋裡也未必聽得到,但她就是不相信他會開車。德凱·霍利斯認得那輛紅色的賓士,而且不喜歡車的主人。
這問題本該別有所指,但此刻卻意義單純。
他伸出左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擰。什麼東西吱嘎一響,也許是斷了。疼痛如閃電般尖銳,瞬時攫住了她的胳膊。她試圖握住刀柄,但失敗了,刀脫手飛到了廚房另一邊。當他鬆開時,她的右手癱了下去,手指也無力地散開了。
她艱難地邁著步子,突然失去了平衡,跌坐下來,又一個浪頭把她澆透。這感覺好極了。涼爽,而且感覺好極了。自從艾米夭折后,她還是頭一次有這樣的感覺。事實上,比好還要好;身體的每一處都在疼,她明白自己又哭了,但她覺得很神聖。
「想玩?」他喘著粗氣,「我奉陪,沒問題。但你在我的地盤上,明白嗎?我……來了!」他再次撞門。門晃了幾次,折葉有些鬆動,椅子又往後跳了兩三英寸。埃姆看到地板和翹起的椅腿間出現了淚滴般的黑色形狀:不結實的便宜地毯被撕裂了。
沒有人,除了她。
「你把我逼瘋了,珍小姐!」
「不!」埃米莉尖叫,「不,停下!」
「那很好,」他說,「要我幫你定航班嗎?」
然而,他接著指指埃姆,仍然微笑著,說:「Ella es boboperra。
「沒關係,反正也壞了,」她說。向海灘往回走時,她笑了出來。水先是沒到膝蓋,再是小腿,最後,只有她的腳浸在水裡。她可以這樣站很長時間。冰冷的海水幾乎使腳跟的灼燒感消失了,她據此斷定鹽對傷口有好處。是不是有人說過,人類的嘴巴是世界上最容易滋生細菌的地方呢?
「馬拉松運動員也會跑到倒在地上的程度。」她說。
「你跑前,你跑后。跑前跑后。有時你和戴草帽的老頭一起打發點時間,沒和別人在一起過。」她害怕了,但還沒有怕到意識不到他在自言自語。「對。沒和別人在一起過。因為這裏沒有別人。要是你下午跑步時被在這兒種樹割草的工人們看見了,他們會記得嗎?會嗎?」
十五分鐘后,她穿著短褲和爸爸的一件舊襯衫,在海灘上跑了起來。
「怎麼回事?」
「好。」他又回到她身邊。她沒在他身上看到血,一點都沒有。怎麼可能呢?她到底昏迷了多久?
「不錯,」他說,「好,都弄好了。你在那裡等著。」不知他覺得哪裡可笑,竟仰著頭,又發出幾聲短促的、野獸般的笑聲。「別無聊得跑掉了,好不好?我去處理你那位多管閑事的老朋友,趁著還在下雨。」
「我知道。」埃姆說。她向他揮手,祝他一路平安。「而且你說不定會碰到鯊魚。德凱·霍利斯上周告訴我鯊魚在活動。」
「小草屋!」這是她唯一能想起的答案。
一天,蓓卡失去平衡,差點從十五英尺的高處掉到傑克遜家的草地上(也可能只有十英尺,但對女孩們來說,那段距離看上去簡直像二十五……甚至五十)。她抓住了一根樹枝才免於落地,但也只能掛在那裡等人來救。
埃姆繼續向上用力。背部的疼痛加深了,似乎後背隨時有可能斷裂。可她又聽到了膠帶撕裂的聲音,這次不是膠帶放開了椅子,而是本身吃不住力。層層粘連的膠帶放鬆了一些,雖然達不到她的要求,但放鬆一些也是好事,讓她能夠更好地用力。
寶寶死了之後,埃米莉開始跑步。起初,她只是跑到車道盡頭,然後站在那裡,彎著腰,雙手抓住膝蓋上方喘粗氣;接著,她跑過整個街區;再後來,她會一直跑到山腳下的可依快餐店。她在那裡拿上麵包或是人造黃油,假如想不起來吃什麼,也可能拿一個奶油卷或者巧克力派。開始,她只是走著回來,但過了一段時間,她便一路跑回來了。最後,她連點心也放棄了。這艱難得出乎她的意料。她從未意識到甜食原來可以減輕憂傷,也可能是因為她已經對甜食上癮了。不管怎樣,奶油卷最終也捲鋪蓋走人了。跑步就足夠了。亨利說她對跑步也上了癮,她覺得也許他說得對。
我很好,她想,沒發生那樣的事。
「椅子是爛的!」她對著空無一人的廚房歡呼道,「那該死的東西是爛的!」或許嚴格說來不能稱之為腐爛,但是——上帝保佑佛羅里達州的氣候——它肯定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結實。終於來了一點點運氣……而如果他就在她剛剛有點運氣的時候回來,她想自己一定會發瘋的。
她拿起廚刀向外一刺。刀鋒深深刺人了他伸開的右手,拇指和食指間的V字處血流如注。這一刺完全出乎皮克林的意料,他吃痛大叫起來。土狼們可料不到獵物會反擊。
「我能做什麼嗎?」
「覺得痛苦時就跑步,這是一種典型的心理反應,」他仍然是那副實事求是的口吻,「它叫做逃避。但是,寶貝兒,如果你不去面對,你永遠無法——」
而且,他老了。
「好,」皮克林說,「好,好,很好,好。」他又走到水池邊,把小刀扔進去。她開始覺得放心了一點。然而,他打開水池邊的一個抽屜,拿出一把更大的、又長又尖的切肉刀。
皮克林跑到了刀旁——刀就扔在推拉門下面——像守門員撲球一樣向它倒去,喉嚨深處發出艱難的喘息聲。就在他要翻過身時,埃姆也趕到了,揮起椅子扶手一次又一次地擊向他。她渾身發抖,因為在意識的某處,她知道攻擊的力道並不夠,遠不能產生她所希望的力量。她看見了自己腫脹的右手腕,知道它已經不堪重負。
「不!」埃姆驚叫著,她看出這個男人似乎要把她推向皮克林的懷抱,擺脫這個意想不到的problema和這位意想不到的夫人。她朝男人臉上哈了一口氣證明自己沒有喝酒。接著,靈光一閃,她指指自己腫脹的嘴唇。
七月快過完的時候,她已經一天要跑六英里,有時還會跑七英里。她的胸部小得只剩兩個疙瘩,臀部也幾乎不存在了;另外一個成績就是把父親的兩個空書架上塞滿了諸如《死亡之城》和《六件壞事》一類的書。晚上,電視從來不開,甚至不看天氣預報。父親的舊電腦也一直黑著。她也沒買過報紙。
她放鬆身體,深吸了一口氣,汗水從她的前額、腋窩和前胸冒出來。她本想立刻再用力,但在南克利夫蘭專科學校跑道上積累的經驗告訴她,必須等待她那顆狂跳的心臟把乳酸從肌肉中壓出去。否則,下一次的力量將會減弱,成功的可能性會更小。可是,這太艱難了。等待太艱難了。不知道他到底走了多久。牆上有台掛鐘——不鏽鋼材質的旭日型鍾錶(就跟這間可怕而冷酷的房間里的其他擺設一樣,唯一的例外就是她被綁在上面的那把紅色楓木椅子)——但它在九點十五分上停住了。很可能是電池問題,它的電池壽命已盡。

01

不,她想,身體一下子麻木了。她覺得自己不可能被再次嚇得尿失禁,但就算真的那樣,她也無法判斷。不,不可能。
大廳最末端的門關著。朝它走去時,她心裏預感那扇門是上了鎖的。如果他從廚房/餐廳那邊過來,她就會被堵死在這裏,無處可跑。而這些日子,跑,是她唯一擅長的事情,也是她唯一適合做的事情。
她擔心自己的小腿會再次抽筋——那樣的話,她就完了。但它應該已經習慣了,它足夠柔軟,雖然有點過熱。比起小腿,更讓人擔憂的是后腰,每跑三四步就會刺痛,二十幾步過去必定更厲害地發作一下。她心裏默默地跟它說話,哄它,許諾它等一切結束、她身後野獸般的瘋子被順利關進科利爾縣的監獄后,她會給它泡熱水澡並指壓按摩。似乎有點作用。要麼是她的勸誘生效了,要麼就是跑步本身就是一種按摩。她有理由相信後者。
另一方面來說,也可能是拍攝者當時情緒激動。土狼也是能亢奮的,她想,當太陽下山,附近又有新鮮獵物時。照片是模糊的,就像用遠距鏡頭拍攝的一樣,而且也沒對準焦。照片中的人物是一位長腿女郎,身穿棉布短褲,歪戴的帽子上寫著啤酒點鐘酒吧。她用左手的手指撐著一隻托盤,像諾曼·洛克威爾畫里快樂的女招待。她在大笑,頭髮是金色的。僅從這張模糊的照片和賓士後備箱旁震驚的幾瞥,埃姆無法斷定她是不是妮可……但她相信是。她的心確定。
埃米莉相信,皮克林也知道那一點。皮克林是個瘋子——有時他會自言自語,有時卻和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到、攜手犯下罪惡的隱形同夥說話——但他並不愚蠢。當然,德凱也不蠢。可是,在橋邊的那間小屋裡,他是獨自一人的。沒有車路過,也沒有船隻等著過去。在這樣的大雨中,什麼人都不會有。
「爸爸,不用。我會打掃的。」
「那個孩子。」自從嬰兒猝死之後,父親就沒有再稱呼她為艾米過。現在提起她,一直都是「那個孩子。」
「Peligro。他!Senor Peligro!
大雨傾盆而下,就像上帝拉下了他私人洗手間的沖水繩。
他的活力讓人吃驚,特別是考慮到他現在的做法——兩條胳膊拚命拍水,好像他能像海鷗一樣飛走似的——只能火上澆油,但他離岸越來越遠,而海灘上沒有任何人能救他。
皮克林笑著伸手拉她。和他這麼近距離(就像乾草捆紮機突然長出了手),埃米莉恐慌極了,不管不顧地用力一推。皮克林本身還在喘著粗氣,加上沒有防備,雖然沒摔倒,卻往後跌了一步,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剪刀從他后腰的褲帶間掉了下來。一時間,三個人都瞪著沙地上那個金屬的X。只聽見海浪單調的咆哮和霧氣中傳來的幾聲鳥叫。
她不知道什麼是bobo perra,但說這句話時,他的表情變了。主要是他的上嘴唇,先是皺起來,后又抬起,像一條狗吠叫時的樣子。男人一把將埃姆推到後面。並非完全是身後,但也差不多,而這個動作的含義很明顯:保護。接著,他彎下腰,去撿沙地上那個金屬的X。
「島另一端的海螺屋,是我父親的。」她再一次靈感進發,「他也知道我在這裏!」
「妮可,」她說,「她叫妮可。」
「我很好,爸爸。但我現在在莫里斯酒店。我想我離開亨利了。」
真是酷極了的一天。
小腿上又開始疼,再次警告她可能會抽筋,使她失掉右腿的力量。她閉上眼睛,不去理會。汗水沿著她的臉滾下來,衝掉了干在臉上的淚水,而她根本不記得何時哭過。過去多少時間了?多久了?雨聲更弱。
「聽上去你在哭。」
他把刀舉到了肩膀的高度。她看到他繃緊了嘴唇,準備好進行致命的一擊。對埃姆來說,世界突然變得清晰了;所有的一切都明白無誤。她想:我來了,艾米。接著,也許是一句她在ESPN頻道看來的台詞荒謬地鑽了進來:等著我,孩子。但他卻停下了。他看看四周,那樣子完全像是突然聽到有人說話。
皮克林轉過身看了她一眼,眼睛明亮,帶著難以名狀的神情。然後,他把剪刀深深刺人拉美人的嘴巴,直到不鏽鋼的握手敲到男人的牙齒。「好了嗎?」他問,「好了嗎?這樣好了嗎?這樣你才能明白,對不對?」
皮克林的臉一時間被厭惡的表情繃緊,但同時又似乎高興起來。埃姆的腦子尚有空間好奇一個人怎麼能同時擁有這樣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他後退了半步,但刀尖絲毫未動。它仍然在她的皮膚上微顫,向下拉扯她下眼皮的同時也在輕輕地把她的眼珠向上頂。
她步履艱難,隨時可能臉朝下跌倒,似乎完全憑藉意志力才勉強保持了平衡。
「我大概有十五分鐘,」她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說,也許是對著地板上的血跡說。至少,他沒有堵上她的嘴。何必麻煩呢?反正,在這個醜陋、封閉的水泥碉堡里,沒有人會聽到她的尖叫。她想,就算她站在路中央,扯破了喉嚨喊救命,仍然不會有人聽到。現在,就連打理球場的墨西哥工人們都會暫停露天的工作,躲在卡車的read•99csw.com駕駛室里抽煙喝咖啡。
就好像要證明父親的聲音是正確的似的,廚房和餐廳之間的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聽上去聲音如此之大,彷彿門都被從折葉上撞下來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過去多久了?她不知道。通常,她腦中都有一個相當準確的時間框架,但現在,它已經和牆上那個一樣報廢了。像這樣完全丟失對時間的概念可怕得超乎尋常。她記起來自己那塊大而笨重的電子錶,忙低頭去看,可是表不見了,只在它原來所在的地方留有一個蒼白的壓痕。一定是被他拿走了。
就像艾米的死,她可以再加上一句。艾米像位小淑女般死去,嬰兒檢測儀連一聲「嘀」都不曾發出過。靜靜離開,不要摔門,當埃姆還是少女時,她的母親常這樣提醒她。

04

她再次把臀部向冰箱上撞去,嘴裏發出用力的聲音。撞擊的衝力傳遍了她的全身。這一次,椅子沒有活動,仍然牢牢地黏在她的身上,就像帽貝黏在岩石上一樣。她再次將臀部朝冰箱上撞去,這次更用力,叫得也更大聲:姿勢好像密教瑜伽遇上了迪斯科。又是一聲斷裂聲,這回,椅子轉到了右側後背和臀部。
她看著爐子,心想是不是有辦法打開一個灶頭。要是能做到的話,或許……
刀,不可行;爐子,不願用。還有什麼選擇?
他低頭看了一眼她那條已經變成深藍色的短褲。
「似乎您不需要服務生幫您拿行李,」
之所以要等待,是因為很可能她可以把椅子從地板上拽起來,不管小腿有多麼吃緊。她幾乎確定自己可以。可是,如果付出右小腿肌肉痙攣的代價(以前曾碰到過這種情況;有幾次十分厲害,腿上的肌肉硬得跟石頭一樣),她會得不償失地浪費更多的時間。而結果必定是,她仍然被綁在那把該死的椅子上。粘在那把該死的椅子上。
「每年夏天都是不同的『侄女』,都是年輕女郎。」他停了一下,「有時是兩個,八月一個,九月一個。」
這讓她真的笑了出來,儘管他還在不停地打她,瘋狂揮動的雙手先是拍在她的右臉,接著又重重地打在她半邊腦袋上。奔涌過來的綠色海水灌進她的嘴裏,她撲地吐出來,又繼續把他往深處拽。此時來了一個大浪——平緩的,如玻璃般,只有頂部的泡沫開始炸裂——於是她把他的臉朝著浪頭,推了進去。他的尖叫變成了窒息的汩汩聲,身體埋入浪中后,連那個聲音也消失了。他在她手下又扭又跳,死命掙扎。大浪蓋過了她的身體時,她屏住呼吸。
她聽到門外快速而沉重的腳步聲,那是皮克林退後又加速撞門。門很厚實,但在皮克林的衝撞之下也在門框內晃了幾晃,椅子往後退了一兩英寸才穩住。更糟的是,地毯上的漣漪又出現了,她聽到了與膠帶不一樣的斷裂聲。作為一個頭部和肩膀遭結實的楓木棍重創的人,他竟然還能如此有活力,實在是出乎意料。但畢竟他一方面是個瘋子,另一方面卻又足夠清醒,知道要是讓她逃走的話,他自己就要倒霉。

03

「於是我從她手上把刀奪了下來,然後我失去了控制。這點我承認。人們認為我是冷靜先生,我也努力讓自己配得上這個稱號。的確如此。我努力了。但任何人都有可能失控。人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任何人都有可能。在一定的環境下。」
她用刀去割綁在乳|房下方的膠帶。原本應該小心地慢慢來,可她沒有時間。刀尖一下下朝下划,她能感覺到血在皮膚上蔓延開來。Just After Sunset 薑餅女孩刀很鋒利。壞消息是,刀鋒用力的部位正在她的胸骨下方。好消息則是,幾乎沒費什麼勁,膠帶就一層層斷開了。終於,膠帶從上到下完全割斷了,後背上的椅子又往下滑了滑。她開始對付腰上的膠帶。現在,她可以更往下彎腰,割斷膠帶的工作進行得更快,身體所受的傷害也更小。她割斷了所有的膠帶,椅子向後倒去。可是椅子腿還綁在她的腿上,椅腳猛地一翹,砸在她小腿底部跟腱所在的地方。劇烈的疼痛讓她呻|吟起來。
目前,桌子就是她的計劃。她抬起桌子,有一半把握自己過度用力的後背會像氣球一樣炸開來。然而,桌子很輕,特別是上面一摞橡皮筋捆住的大學藍皮簿似的東西掉下去之後。
她沖向窗邊,猛地停住,把桌子丟了過去。玻璃破碎的聲音響得震耳。她沒有停下,想也不想,看也不看——這個關口,思考對她沒有任何好處,而看一眼或許就會讓她失去勇氣——便把床單扯了下來。
埃姆越過自己的左肩膀看見了那把剪刀並抓住了它。她想擰轉身體,卻沒有成功。皮克林牢牢地站在及膝深的海水中,兩腿分開,雙腳在退潮的海水中紋絲不動。掙扎中,她被他的一隻腳絆倒,摔在他身上。他倆一起倒在了水裡。
她靠近加工台的中間,但案台稍微突出一些,形成一個像蓋子似的平面,使她覺得往上面撞並不可行。她並不想移動——她害怕摔倒變成烏龜——但又確實需要比那個突出的蓋子更寬的平面。於是,她開始往冰箱的方向挪。冰箱同樣是不鏽鋼材質的……而且體積龐大,沒什麼比那個更適合衝撞的了。
她轉過身,朝小草屋的方向跑去,一面揚起手算作向身後的德凱告別。此時,一直停在憑欄上的那隻蒼鷺從她身邊飛過,嘴裏叼著一條魚。
「我自己能行。」
埃姆大叫著沖向他。她低下肩膀,撞在他的肚子上,在此緊要關頭,感官的某處竟然還能意識到這是個柔軟的肚子——被無數美味珍饈滋養過的肚子。
埃米莉繼續跑,隔一小會兒就稍微加速。這並非她的計劃,但她也不認為這是她的身體在自作主張。身體和思維之間還有某種力量在干預。那部分的她現在想要掌控局面,埃姆聽之任之。那部分想讓她一點點加速,幾乎是隱蔽的,以防身後的畜生意識到她在做什麼。那部分想引誘皮克林加速以保持和她之間的距離,甚至稍微縮小差距。那部分想耗盡他的力氣,累垮他。那部分想聽到他喘粗氣,呼吸困難。甚至咳嗽,如果他平時抽煙的話(似乎太過奢望了)。她會把自己放到超速擋里,她已擁有了超速擋,之前卻極少使用;出於某種原因,使用那一擋總像是挑釁命運——就像是艷陽高照的天氣中插上蠟制的翅膀。然而,現在她別無選擇。而若說她挑釁了命運,也是從她最初扭頭朝碉堡鋪了石板的院子里看了一眼開始的。
「是的。」他說。接著,「嗯?」接下來,「是。」廚房中間有個貼了富美家塑膠貼面的食品加工台。他砰的一聲把刀扔在上面,而沒有刺人埃米莉的身體。
加工台上有一卷快用光的布基膠帶,他把膠帶拿起來。片刻之後,他已經跪在她身前,後腦和裸|露的脖頸暴露在她眼前。在一個更好的世界里——一個更公正的世界里——她應該有機會攥緊雙手,往那一小片裸|露而脆弱的地方狠狠砸上一拳。可現實中,她的雙手白手腕處被綁在椅子沉重的楓木扶手上。上半身則從胸以下綁在了椅背上,像是穿上了厚厚的束胸衣。雙腿的膝蓋、小腿上部、小腿下部和腳踝處被綁在了椅子腿上。他做得非常徹底。
她覺得自己準備好跟父親見面了——如果他願意,帶梅洛迪一起來也可以,她會給他們準備一頓像樣的晚餐,他們也可以在這裏過夜(這想法有點不像話,這裏本來就是他的)。然後,她開始思考自己現實中的生活該如何繼續,那個很快就要到來的、弔橋另一端的生活:有些東西想要保留,有些想要拋棄。
他又閃身退回水池邊,回來時,手裡拿了一把刀。不大,很有可能就是死去的女孩從襪筒里拿出來的那把。他把刀尖抵在埃姆的下眼皮上,往下一按。就在那時,她的膀胱失控了,一瞬間,尿液噴涌而出。
「伴兒?」埃姆不解地回答,「我沒有任何同伴。」
她嘆了口氣,說:「也不完全是。你也知道,有時候表面上是一回事,其實是關於另外一件事。說不定是關於一堆事。」
海灣,三隻鷓鴣俯衝下來,在海面輕輕一掠,重又飛起,向下觀望。她屏住呼吸,看著它們在橘紅色的空氣中達到完美的平衡。她的臉——上帝仁慈,她並不知道——和那個本可能活下來、也喜歡爬樹的孩子一模一樣,那三隻鳥收起翅膀,一起扎進水裡。埃米莉鼓起掌來,儘管這弄得她腫脹的右手腕很疼。
埃姆用床單把自己從頭到腳裹起來,一時間看上去就像N·C·懷斯畫中將要走入暴風雪的印第安婦女。就在門被撞開的同時,她從玻璃窗破開的洞跳了出去。破洞邊緣的幾塊碎玻璃劃破了床單,但沒有一塊傷到埃姆。
皮克林發出凄厲的叫聲,縮頭踉蹌著想跑到工作台的另一邊。他踩到了更多冰塊,腳下打滑,但沒有摔倒。埃姆相信,那只是運氣而已。
碰到西班牙風格的紅色石板的一瞬間,埃姆放鬆了她的膝蓋。與此同時,她肩膀一歪,把全身的重量甩向左邊,低下頭,打了個滾。不疼——沒有即刻出現的疼痛——但巨大的震動傳遍了全身。她的身體就像是變成了一個空曠的井筒,被人往裡丟了一件巨大而沉重的傢具,但她仍然保持姿勢,不讓腦袋撞到石板上。她覺得自己沒有摔斷腿,不過這一點也只有等站起來才能確定。
「把門打開!」他喊道,「打開!你不過在把自己弄得更慘!」
還是九點十五分。
「我走得匆忙。」
「要。」她說著再次用力地打過去,這次是打在側面;還是用雙手,但右手在最後關頭不爭氣地鬆開了,只有左手握得牢牢的。扶手末端——斷口出露出參差的木茬——砸在了皮克林右邊的太陽穴上。他的頭歪到一邊,徑直撞到左肩膀,同時血也從頭上湧出來,大滴大滴地滾落他的臉頰,掉到灰色瓷磚的地板上。
前台看了看她的短褲和T恤。
「跑步?」
「我會打電話給你。」說著,她掛斷了電話。
埃姆綳直了身體,頭向後仰著,露出了牙齒,腫脹的下唇再次湧出鮮血,順著下巴流下來,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拉扯聲還在變大,突然,她聽到輕微的斷裂聲。
於是,她轉而向北,從這裏到小草屋是約兩英里的空闊海灘。她蹬掉腳上的鞋,跑了起來。
「救命!」她大叫,「救救我!」
「是,你是個長跑健將,絕對是。看看這兩條腿。」
她起身又跑了起來。
這是一雙好腿,沒錯,而且她不需要任何人去親吻它們來讓她意識到這一點,尤其是皮克林這樣的瘋子。她不知道,以審美的眼光來看的話它們好不好,但若是以實用的標準來衡量,它們是夠格了。自從她和亨利發現艾米死在嬰兒床里的那個早晨以來,這雙腿帶著她跑了很長的路。顯然,皮克林對布基膠帶的力量很有信心,也許他在好幾部電影里看到過變態殺人狂們使用過膠帶,而他的「侄女」中也沒有一個人讓他懷疑過它的有效性。或許是因為他根本沒有給過她們機會,也許是因為她們太害怕了。可是,說不定……特別是在這樣一個雨天,在一間沒開空調、潮濕得甚至能聞到霉味的房間里。
366號原來就是碉堡。自從她到弗米利恩以來,這裏的門還是第一次半開著。或者當她路過這裏,朝橋邊跑去時就已經打開了?她記不得了。她已經習慣了戴手錶來計時,一隻顯示巨大數字的笨重傢伙。很可能上次路過時她正在看手錶。
「想來硬的嗎?」皮克林喊道。他的聲音聽上去不太清醒,但很興奮。
她能跑過他。不知為何,她從他的步態感覺到,他的速度只是暫時的,很快就會慢下來,不管他有多麼瘋狂,或是害怕被揭發的心理有多麼強烈。
跳出去時,埃米莉看到窗戶離下面鋪了石板的露台還有相當距離。也許只有十英尺,但當她裹著撕裂了的床單往下跳時,那高度看上去足有二十五。甚至五十。
她在跑道邊停下車,開始跑,直到跑不動,直到身上那件佛羅里達州立大學的無袖運動衫前後都被汗水浸透。她搖搖晃晃,間或嘔吐,因為精疲力竭。
一轉眼,他就如閃電般衝到了廚房的這一邊。上一秒他還在水池邊,這一秒就已經重重地在她臉上打了一拳,打得她眼前頓時冒起了金星,只看到滿屋都是亮點,後面還像彗星般拖著刺眼的尾巴。她的頭朝一邊歪去,頭髮蓋住了半邊臉,她能感到血開始往嘴裏流。她的下唇破裂了,是牙齒割破了嘴唇的內側,而且割得很深,感覺上幾乎是割透了。屋外,大雨嘩嘩地下著。還下著雨,我就要死了,埃姆想。但她並不真的相信。也許大禍臨頭時,沒有人真的相信。
看得出來,卧室的窗戶是佛羅里達州的特色,只能往外看,卻無法打開,因為要長年使用空調的緣故。那麼還有什麼選擇呢?像義大利式美國西部片中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那樣破窗而出嗎?聽上去似乎可行。如果她還是孩子,這個想法肯定很有吸引力;但身為成年人的她覺得真那麼做的話,碎玻璃會把自己劃得千瘡百孔的。老電影中,從酒吧窗戶飛出去時,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岩石和斯蒂文·席格是有替身的。而且,替身演員們撞碎的,也是特製的玻璃窗。
然而,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涉水向前,伸出手,抓住他。
「我知道你著急要走,但我跟你說這些是有理由的。」德凱說。他合上報紙,放到一邊的舊藤椅上,又把咖啡杯壓上去。
「啊!」男人點點頭。「Dreenk!
他再開口時,聽上去很平靜但也很累:「帶信用卡了嗎?」
她打個滾,雙手和膝蓋撐著地。手腕立刻痛起來,幾乎能和剛才腳上的疼痛相比,即使撕壞了的短褲再次從臀部滑落,她也沒有在意。她抬起頭,像個在跑道上等待發令的運動員,然後起身又跑了起來,這次卻只能一瘸一拐。她朝水邊跑近一些,腦袋裡充滿了混亂的思緒(比如,她現在一定像某部老西部片里的瘸腿老二——這樣的想法會在她腦中一閃而過),但求生的意識仍然足夠清醒,讓她希望腳下的沙能更堅硬一些。她再次發狂地拽了一下滑落的短褲,才發現雙手滿是血和沙。她抽泣著依次把兩手在T恤上擦了擦。儘管不抱太大希望,她還是回頭看了看。希望果然落了空,他又追上來了。
「不管去哪兒兜風我都沒興趣。」她說。
她關掉那輛尼桑阿維斯的引擎,空蕩蕩的海岸上只剩下海浪聲。附近,不知哪個方向,一隻受了驚嚇的鳥兒叫個不停,啊—嗷!啊—嗷!埃姆低下頭,抵著方向盤哭了五分鐘,把這半年來承受的壓力和恐懼都釋放出來,或者說,試著釋放出來。除了那隻不停啊一嗷叫喚的鳥,沒有誰能聽見。終於哭了個夠,她脫下T恤,只剩一件普通的灰色運動文胸,把臉上的鼻涕、汗水和淚水抹掉,又把前胸擦乾淨。然後,她朝房子走去,運動鞋踩著腳下的貝殼和珊瑚碎片。草地上有個戴紅帽的侏儒塑像,帽子已經褪色,但面孔看起來依舊神色自得,喜氣洋洋。她彎腰從塑像下摸出一個蘇克里茲潤喉糖的盒子,鑰匙就藏在裏面。就在這時,她才想到,她已經有一周多沒有頭疼過了。
「誰有可能知道你在這裏?」
「我現在就走,」她說,「你聽到了嗎?」
「斯坦納醫生說儘管跑吧,釋放你的內啡肽。」她並沒向蘇珊·斯坦納提過跑步的事兒,事實上,艾米的葬禮之後,埃米莉就沒去見過她。
「不,」他說,「他們不會記得。我來告訴你為什麼。因為在他們看來,你不過是另一個吃飽了撐著、玩命健身的富妞兒。這種人到處都有,每天都能看到。健康強迫症。恨不得他們不要擋道。不跑步的話,就騎車。戴著那些像罐子一樣傻不溜秋的小頭盔。明白了嗎?明白了。好吧,現在祈禱吧,珍小姐,不過要快點。我趕時間。很急,很急。」
「是的,」她依然笑著,「但到底是誰——」
「也許吧。」她還在原地跑步。此時,遠處的雷聲聽上去更清晰、也更響了。
是的,很可能。然後,皮克林就會回來,強|暴她,就像他原先打算強|暴妮可那樣。再之後,他會殺了他,就像他已經殺掉妮可那樣。妮可和其他多少個「侄女」?埃姆不知道,但她有強烈的感覺這不是——若用魯斯蒂·傑克遜的話說——他第一次登台競技。
「No te preocupes. Ella tiene……」他的西班牙語也說不下去了,或者這也只是表象。他攤開手,仍然笑著。
埃姆睜開眼,不敢相信自己平安地完成了這次遠征——一個手腳自由的人簡單三步就能走完的距離,對她來說就像是次遠征。一場見鬼的長途跋涉。
「可惡的婊子!」他吼叫著朝案台衝過來抓她。
她到莫里斯酒店去打電話,臨時起意決定要個房間。可以只住一晚嗎?可以。她把運通卡遞給前台。
「我會讓馬里耶特去打掃。」他說。
她認為停在院子里的賓士是SL450,因為她父親就有一輛相似的,只不過他的那輛已經很舊了,而這一輛還是嶄新的。車是糖蘋果的紅色,即使是在昏暗的天色下也閃閃發亮。後備箱是打開的。一束金髮從裏面垂出來。頭髮上有血。
「我去那裡思考。還有——我想——去結束哀悼。」
埃姆的媽媽也不再是德布拉了,因卵巢癌去世以後,她就只是你媽媽了。
答案很明顯。只剩下椅子。廚房裡沒有其他椅子,只有三把像吧台凳一樣的高椅。她想,這把肯定是他從餐廳里搬來的,她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見到那個地方。他是read.99csw.com不是曾經把其他女人——其他的「侄女們」——綁在餐桌旁沉重的紅色楓木椅上呢?也許這一把上就曾綁過。內心的聲音告訴她,自己的直覺沒有錯。而他對這把椅子的牢固性有足夠的信心,即使它只是木頭,不是金屬。一次有用就會次次有用;她肯定他的思路也像土狼一樣。
她又笑了,回答:「我也這麼認為。女人們不像男人們想的那樣會在雨中融化的。我會告訴爸爸你向他問好。」
身後傳來一個響聲。腳步聲。她想轉身,卻被什麼東西砸在頭上。她沒感到痛苦,只看到眼前炫目的白色。接著,整個世界陷入了黑暗。
他向外努著下唇。
「很好,」他說,「又要清理一個爛攤子。出乎我的意料。真沒想到。就像人說的,外面總比裏面有空兒。是那麼說的。」
「你去那裡跑步?」他問。她能聽出他語氣中的笑意。「那裡的海灘適合跑步,路也很好。這你很清楚。而且,你還不用跟別人擠在一起。從現在到十月,是弗米利恩人最少的時節。」
她試著在數到三十(每個數字之後再加上一個快樂的梅齊)之前保持不動,但只堅持到十七,便又鼓足全力繼續使勁。這次,膠帶立刻發出了拉扯的聲音,而且更響了。她感覺到椅子開始抬起來了。只是一點點,但毫無疑問地抬起來了。
他的力量比她大,但她的下半身靠在工作台上,可以借力。他踉蹌著向後退了幾步,臉上驚奇的表情若是放在其他場合或許會顯得滑稽。他踩到了不知一個還是一堆冰塊,站立不穩,一時間,他看上去就像某個卡通人物——也許是BB鳥——在原地疾跑,努力保持平衡。接著,他踩到了更多冰塊(她看到它們在地板上四散滾動),重重摔倒在地上,後腦磕在了剛剛被她砸出凹痕的冰箱上。
皮克林又開始撞門了。儘管椅子再次撐住了(她不用回頭也知道,因為如果椅子沒撐住,他現在就會衝進來抓她了),卻不知何處傳來木頭斷裂的聲音。
她試著不去理會這些想法,但這很難;即使知道多想無益,也還是很難。她仍然閉著眼,慢慢往前挪。她臉色蒼白,嘴唇腫脹,每一步都像嬰兒學步般艱辛。嬰兒步一下,兩下。 我還能再堅持六步嗎?是的,你能。但第四步時,她幾乎如蹲坐般彎曲的膝蓋就碰到了冰箱。
雖然確信他絕無可能回來,她還是跛著腳走到那堆燒剩下的篝火旁,撿了最大的一根殘木。然後,她站在那裡,看著海面,影子長長地拖在身後。
然而,她沒有時間站在這裏糾結,糾結毫無用處。她彎下腰,目光不敢從皮克林身上挪開,然後把手指伸入仍然把她困在椅子上的膠帶中。右手的手指比先前更加不配合,但她強迫它聽話。所幸她汗濕的皮膚幫了忙。她往前拽,膠帶惱怒地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一層層斷開了。她料想是會疼痛的,看膠帶在膝蓋骨上留下的血紅斑痕就知道了(不知何故,朱庇特這個詞突然閃過她的腦海),但現在絕不是顧慮這些感受的時候。膠帶突然完全斷開,滑到了腳踝,扭成一團,互相粘連。她把它從腳上扯下來,再後退一步,身體終於獲得了自由。她的腦袋突突跳著疼,要麼是由於用力過度,要麼是由於看著賓士後備箱里的女孩時被皮克林打的。
她豎起耳朵。她聽到了雷聲和絲毫沒有減弱的雨聲,而弔橋門房方向卻沒有如她希望的那樣響起警報。
她用一隻手撐住裝飾性的磚牆,跳到了沙地上。海燕麥蹭得她大腿發癢,她拉住破爛的短褲,急於穿越碉堡和海灘之間的沙丘,邊跑邊不停地回頭看。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突然,皮克林從後門衝出來,叫嚷著讓她待在原地。他脫掉了黃雨衣,手裡又拿了把利器。他一邊在通往露台的小徑上狂奔,一邊揮舞著左手的利器。她看不清是什麼,也不想看清。她不想離他那麼近。
德凱滿面滄桑,也看不出到底是五十歲還是七十歲。他又高又瘦,戴一頂活像一隻倒扣碗的破舊草帽。從早七點到晚七點,他負責管理弗米利恩和大陸之間的弔橋。這是周一到周五。周末是「孩子」值班(說是孩子,也三十歲了)。有時候,埃姆跑到弔橋,看見「孩子」替代德凱坐在門房外面的老藤椅上,讀《馬克西姆》或《大眾機械》而不是《紐約時報》,就會吃驚地意識到這麼快又到周六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於下午的暴雨之後在海灘上跑步。潮氣在臉上和胳膊上堆積的感覺很熟悉,還有高漲的海浪聲(正是漲潮時分,沙灘只剩下窄窄一條)和濃烈的味道:鹹味、海草、花朵,甚至還有潮濕的木頭。她本以為體會到的只能是恐懼——她認為身處險境正拼力一搏的人們會感到恐懼,儘管那危險通常(但並不總是)會被化解。她沒意料到的是美感。
你是個長跑健將;你當然是。看看這雙腿。
「艾米的教育金,我想要我那一半,」她說,「錢或許不多,但——」
海浪又涌了過來。不管是她撕壞了的藍色短褲還是皮克林的紅色高爾夫球衫都不見蹤跡。大海把它們都收走了。他淹死了嗎?她認為那是最有可能的結果。然而,他下沉得那麼突然,連最後的揮手都沒有……
她必須衝破禁錮她的監獄,這是唯一的方法,而她只有幾分鐘。
亨利:「要麼刺他的后脖頸。那也不錯。刺他骯髒的脖子。」
她從未感受過這樣的疼痛;疼得就連海灘上的每粒沙子都在她睜大的眼睛里纖毫畢現。埃姆尖叫著伸出右腳往後一踢。多半靠了運氣——瞄準這回事已經超越了她現在的能力——她踢中了他,而且力道很大。他嚎叫了一聲(壓抑住的嚎叫)。埃姆左腳跟上針扎般的劇痛忽然消失了,如開始時那般迅速,只剩下了灼燒感。皮克林臉上不知哪個部位斷裂了。她既感覺到,也聽到了。她猜是他的顴骨,也可能是鼻子。
皮克林咆哮起來,開始用拳頭砸門。
她在41號幹線上往北五英里的帕不里斯超市購物。通常,在開車回來的途中,她會去波比·特里克特的二手書店兜一圈。那家店雖然比父親的度假屋大得多,但本質上還是個海螺屋。她在那裡買了幾本雷蒙德·錢德勒和埃德·麥克貝恩的平裝書。書很舊,邊緣發黑,紙頁發黃,散發著甜蜜懷舊的味道,正如某天看到的那輛福特伍迪旅行車給她的感覺一樣。那輛車的車頂上綁著兩把花園椅,後備箱里露出一個破破爛爛的衝浪板,晃晃悠悠地沿著41號幹線往前走。沒有必要買約翰·丹·麥當勞;父親的橙色書架上擺了一整套。
如果願意浪費自己的呼吸,埃姆本可以對他說幾句。她會說,要是我早知道你不會游泳,我們就能早點結束。那可憐的人就不會送命了。
她朝著撕裂的嘴唇咬下去。血沿著下巴流了下來,同時也把色彩和現實帶回了她的世界中。她把門摔上,同時去摸鎖,可是並沒有摸到。她環顧四周,看上了那張不起眼的木桌前同樣不起眼的椅子。就在皮克林搖搖晃晃地跑過洗衣房和書房時——他手裡會握著那把切肉刀嗎?當然會——她飛快地拉過椅子,放在門把手下方,翹起椅腳把門抵住。轉瞬之間,皮克林的雙手已經撞上了房門。
沒有。但她仍然可以看到自己躺在地上,畫面清晰得可怕。躺在地上,只有妮可頭髮留下的那攤血跡和她做伴。躺在地上,等著皮克林回來,玩弄完后再結束她的生命。
這個建議雖好,但當你知道死亡可能很快就會從那扇門裡進來時,聽從它變得十分艱難。
來了。腳步聲穿過餐廳。她聽到他碰到其中一把餐椅上(說不定就是餐桌首端的那一把)隨即又把它推開時發出的咣啷聲。她眼前的世界開始晃動,變得昏暗起來,儘管暴風雨已經過去,室內已經相對明亮了。
或許從某個角度來說她是。最後一個。拼盡全力奔跑的那個。活下來的那個。她在篝火灰堆的旁邊坐下,扔掉手裡燒焦的斷木。話說回來,那段木頭本來也就不會有什麼殺傷力;很可能打第一下時就會像畫家手中的炭棒一樣碎掉。太陽的紅色越來越深,點燃了西邊的地平線。很快,地平線上就會燒起火來。
「我拿著餐叉。你要是敢追我,我就用它扎你。我會……我會把你的眼睛挖出來。明智點,就待在原地別動。明白了嗎?」
她再撞……一下……又一下……身體越來越沉重吃力。她已經忘了數撞擊的次數。她又哭了起來。短褲的后腰撕裂了,一側耷拉下來,裏面流出了血。她想那裡大概是扎了個碎木片。
不。不能那樣做。但還有什麼選擇?她能感覺到時間在飛跑,飛跑。牆上的鍾還是九點十五分,但雨聲似乎減弱了一些。她的心中頓時充滿了恐懼。她努力把它壓下去。恐慌會要了她的命。
放鬆你的膝蓋,十六七年前,在那個爬樹的夏天,也被稱為白鼻子的夏天,魯斯蒂曾經這樣告訴她們。不要讓它們承受衝撞。如果墜落點離地不是太遠,十有八九會是膝蓋承擔衝撞,可那樣的話你會骨折。屁股,腿,或是腳踝,最有可能是腳踝。記住,重力是萬物之母。向她屈服。讓她擁抱你。放鬆你的膝蓋,然後屈身,翻滾。
皮克林被撞得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喘著粗氣對她怒目而視。她剛要退後,卻被皮克林抓住了左腿,指甲掐進了她的肉里。旁邊,拉美男人躺在皮克林的一側,渾身是血,不停抽搐。三十秒前英俊的那張臉現在只能辨認出鼻子。
德凱有沒有說過和皮克林在一起的女孩是金髮呢?這是她腦子裡冒出來的第一個問題,然後她被自己嚇了一跳,她怎麼就不覺得吃驚呢?這似乎是個完全合理的問題,答案是德凱並沒這麼說過。他只是轉轉眼珠,說那是個年輕女孩,是他的「侄女」。
十五分鐘。也許只有十分鐘。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腳。它們沒有被膠帶貼在地上,但椅腳是被固定住的。不過……
「因為跑步。」
他把刀拿開,儘管外圍視力沒有立刻恢復,她也能感覺到有一顆小血珠從眼角冒了出來。可她不在乎,還能有外圍視力她已經很高興了。
「那是什麼?」
不,你本來就瘋了。還是個癲狂狀態下的瘋子。
「永遠還是一時?」他聽上去一點也不吃驚——他很快就能接受事實;埃米莉就愛他這一點——但電話另一端的發動機轟鳴聲先是減弱,后又消失了。她猜想他進了辦公室,關上了門,說不定還從一片狼藉的桌子上拿起了女兒的照片。
「不!」他大叫一聲,雙手慌亂地擊打她。他兩手空空——肯定是摔倒的時候把剪刀掉了——而且驚慌失措,甚至忘了握拳。
「無所謂。」德凱說。這次他沒有翻白眼,而是扯了扯嘴角,像是嘴巴里有什麼難吃的東西一樣。「他開賓士把她們帶到這裏來,再用他的船送她們回聖彼得斯堡。是一艘白色的大遊艇,叫遊戲床,今天上午剛從這兒過去。」他的嘴角又扯了扯。遠方隱約傳來了雷聲。「那些侄女們參觀了一下房子,坐遊艇在海上兜兜風,然後我們就看不到皮克林了,直到明年一月芝加哥冷得沒法待了。」
「沒有。以後也不會。這可不是R·J的風格。但他會像我一樣提醒你——吉姆,皮克林不是什麼好人。換做我是你,就會離他遠遠的。如果他邀請你進屋和他的新『侄女』喝上一杯,甚至只是喝杯咖啡,記得要說不。如果他要你和他一起去海上兜風,更要堅決拒絕。」
兒時的她是個假小子,比起在門廊上與芭比和肯打發時間,她更喜歡在芝加哥郊區的家後面的樹林里玩男孩們的遊戲(最好玩的遊戲名字很簡單,就叫槍)。她穿著她的塔夫斯金短褲和無袖背心,頭髮在腦後紮成個馬尾。她和最好的朋友蓓卡在電視上看伊斯特伍德和施瓦辛格的電影,而不是奧爾森姐妹。而看《史努比》時,使她們產生心理認同的也是那隻大狗,不是威爾瑪和戴夫妮。文法學校的兩年裡,她倆的午餐都是史努比餅乾。
雖然用上全力,她也知道還不夠。她可以跑贏一個老婦,她可以跑贏一個老翁,她可以跑贏她可憐的、傷心的丈夫,但她跑不贏背後那個瘋狂的混蛋。他會追上她的。她想找到等到那時可以用來襲擊他的武器,卻一無所獲。她看到了燒剩下的篝火,就在沙丘和海燕麥與沙灘接壤處的下方,但那離她和海水都太遠。如果她轉往那個沙子更軟、更容易把腳陷進去的方向,只會讓自己更早被捉住。水邊的情形就已經夠糟糕了。她聽到他越來越近的喘息聲和用破了的鼻子把血往回吸的聲音。她甚至聽到了他的運動鞋踩在濕沙上的摩擦聲。她是多麼渴望能碰到什麼人來解救她啊,以至於一時間她出現了幻覺,看到了一個高大的白髮男子,有著大鷹鉤鼻和粗糙的深色皮膚。她馬上意識到那是父親的形象——她最後所懷抱的希望——接著,幻覺就消失了。
爬樹當然是她們的保留活動。埃米莉依稀記得,有個夏天,她和蓓卡每天都待在自家後院的樹上玩。那年,她們好像是九歲。除了父親教她們怎麼從樹上跳下來的課程外,埃姆關於那個爬樹夏天的清晰記憶就是每天早上,母親都會把某種白色乳霜塗到她鼻子上,並對她說:「不許擦掉,埃米!」用她特有的「不聽話你就死定了」的口氣。
「說不定呢。」可是,她的眼睛卻躲閃開來,看向別處。看著窗外的車道。車道在呼喚她。車道連著人行道,人行道通往外面的世界。
「你在做什麼?」他敏銳地察覺到異常,馬上又喊道,「不要那麼做!」
她告訴了他。他答應了。她知道,聽她說完之後,他就會答應。傾聽是最重要的部分,而魯斯蒂·傑克遜善於傾聽。他能夠從車輛調配場的三名技工之一變成或許是塔拉哈西校區最重要的四個人中的一個(她並沒從他那裡聽到這個;他不會向她或是別的任何人誇耀這種事),傾聽是不可缺少的本事。
「噢,你這該死的婊子!」身後皮克林的尖叫聲近在耳畔,而就在這一刻,她飛了出去。
很可能會疼的。
「聽著,」她說,聲音嘶啞,近乎喉音,她覺得喉嚨很乾,「我並不想殺掉你,可你不要逼我。我這裡有一把餐叉。只要你翻身,我就把它插到你后脖頸上,一直刺到它從前面鑽出來。」

05

是的,也許吧,也許不。
她哭著喊:「嗨,鷓鴣!」
「亨利不會,」她說,「他不是那種惹麻煩的人。」
剛進入八月不久的一個下午,德凱·霍利斯告訴她,她在這個島上有伴兒了。他從來都不說全稱,都是這個島。
父親的聲音告訴她皮克林來了,但她不需要父親的提醒也知道這點。她走到露台邊——步履輕鬆,沒有跛腳,她猜想可能是腎上腺素的作用——朝下看看。三英尺之下就是沙和海燕麥。比起她剛剛成功跳躍的高度而言,這根本就是小事一樁了。再過去就是海灘,她晨跑過無數次的地方。
「一,快樂的梅齊。二,快樂的梅齊。三……」
「亨利是個好男人,」父親說,「但他看問題的角度與我們不同。毫無疑問。」
「我很好。」她說。
他沒有動。
「是,是,女孩們通常坐船回去,他也只知道這麼多。他就知道這麼多。人們從來就這麼愛管閑事!你的車呢?馬上回答我,否則你會享受到新開發的、特別的乳|房切除術。快速,但絕非毫無痛苦。」
「好,好。」他用沒拿刀的那隻手撓了撓那頭看上去花了不少冤枉錢打理的短髮,手拿開,頭髮立刻就歸了原位。「誰是德凱·霍利斯?」
隨著門發出砰的一聲,皮科林雙手推開門衝進了廚房,手仍舊撐開伸在身前,手中沒有東西——她想象中的扳手並無蹤影,黃雨衣的袖管擼到了肘部。埃姆竟還有時間想,這件雨衣對你來說太小了,混賬——做妻子的本該告訴你,但你沒有妻子,對不對?Just After Sunset 薑餅女孩雨衣的兜帽被扯開。他昂貴的髮型終於亂了——由於頭髮太短,也僅僅是稍許凌亂了一點點——雨水從臉的一側流下來,流到眼睛里。他掃了一眼廚房,似乎立刻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02

魯斯蒂:「這無關緊要,寶貝兒。你必須從這裏出去。你必須給自己一點能奔跑的空間。」
可是,後備箱里傳來了味道,血和糞便的味道。埃姆伸出手,迎著女孩圓睜的眼睛,碰了碰她的面頰。很冷,但那是皮膚。上帝啊,那是人的皮膚。
「有可能,」他說,「大約一小時前,他們坐在紅色的大賓士里經過這裏,那時候說不定你還在系鞋帶呢。」他向前探過身,身前的報紙被壓在了他那沒什麼肉的肚子上。她看到報紙上的填字遊戲做了一半。
隨著她跑得更遠——挑戰自己耐力的極限,那些夢不再出現,也可能是她不再記得做過的夢了。醒來時,她的身體不能說多麼精力充沛,但也逐漸感覺到一種由內而外受傷后的複原。儘管每一天本質上都跟前一天相同,但每一天也慢慢像新的開始——屬於它自己的新的開始——而不是舊時光的延續。一天清晨,她醒過來,終於意識到,艾米的死開始變得像一件已經發生了的事,而不是正在發生的事。
他手中的刀刃來回輕點著。他看著刀尖,像是它能告訴他答案似的。

09

即使是在渾身濕透的混亂局面中,皮克林仍然做出了迅速而清晰的反應:他又推又跳,痙攣般地撥水。真相像黑暗中的煙火一樣在她腦中炸開。他不會游泳。皮克林不會游泳。他在墨西哥灣邊上有套房子,卻不會游泳。然而,這也說得通。皮克林在弗米利恩島的活https://read.99csw.com動都局限在室內。
「救——」一個浪頭淹埋了他。埃姆本以為他不會再浮出來,但事實相反。他現在離岸三十英尺。至少三十。「——命!求求你!」
如果他出手快那麼一點,他就能抓住她的胳膊或手腕,或者T恤衫的后襟。但震驚拖延了他的反應速度。他抓了個空,而她已經跑起來,只在前門停了一下,抓起桌上的腰包。她跑到車道上,然後是人行道。她跑下小山。曾經有短暫的一段時間,她和其他媽媽們一起在山腳下推過嬰兒車,而現在,她們都躲著她了。這次,她不打算停下來,甚至不打算放慢速度。身穿短褲、跑鞋和一件寫著拯救拉拉隊隊長的T恤,埃米莉跑進了外面的世界。順著山往下跑時,她把腰包系在腰裡,扣上搭扣。感覺如何?
「掉了幾滴眼淚,」她說著抹了一把臉,「一切都發生得很突然。」
他就這麼不見了。她竟然有些失望。稍後,她會變成原來的自己——或許是更善良一些的自己——但現在,她只想看到他繼續受折磨。她想讓他在恐懼中死亡,慢慢地。為了妮可和妮可之前可能存在的所有的侄女們。
身後又傳來一聲喊叫,她覺得叫聲里除了憤怒,還有恐懼,聽上去就好像皮克林終於意識到自己這次不能如願了。她懷著希望冒險回頭去看。希望沒有落空,皮克林被剛剛她跳過的那段浮木絆倒,跪在了地上,新武器掉在身前,在沙地上形成了一個X。看來是剪刀了。廚用剪刀。那種用來剪斷軟硬骨頭的大剪刀。他抓起它,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
所以,其實一直有一把刀可以威懾他。現在仍然有。在水池裡。但她不能再回去。絕不。
他還是沒有動。
「第二,對於婚姻來說,活著的孩子是粘合劑,死了的孩子是硫酸。」
「好。」男人點點頭,卻並沒有把埃米莉推向皮克林。他似乎無法斷定。埃米莉又想起一個詞,從某個兒童教育節目中學來的——很可能是和形影不離的蓓卡一起看的——當她沒看《史努比》的時候。「Peligro。」她強迫自己不要叫喊。
「問題?她有問題?」
「我會打電話給你。」她說。
她想,很快就會打那個電話了。一個星期後。最多兩個星期。還不到時間,但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德凱·霍利斯,」她說。她知道自己在胡扯,不負責任地胡扯,但這真的只是下意識的反應。她不想失去那隻眼睛。
埃姆盯著後備箱里的女孩,嚇得忘了活動也忘了呼吸。她突然想,也許裏面的女孩是假的,只是拍電影用的替身而已。雖然理智告訴她那是胡扯,但頭腦的一部分卻拚命附和,想為眼前的一切尋找合理的解釋,甚至編造故事來支持這個想法。德凱不喜歡皮克林,也不喜歡他對女性同伴的選擇對吧?好吧,皮克林也不喜歡德凱!很可能就是個惡作劇而已。稍後,皮克林會故意打開後備箱,從弔橋駛過,人偶的金髮隨風飄舞,然後——
「海螺屋。」她幾乎能聽到他哼了一聲。就像哈哈牌奶油卷、晶晶亮蛋糕一樣,只有三個房間、不帶車庫的房子不屬於亨利的信仰體系。
她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狂亂的心平靜下來(儘管幾乎不可能成功),然後用盡全力把自己和身上的木頭監獄向冰箱砸過去。這次,她撞到了自動製冰箱的桿,成堆的冰塊掉到了地上。隨著又一聲斷裂聲,後背猛一輕鬆,左臂自由了。她驚奇地看著它,活像個傻瓜。椅子扶手還綁在前臂上,但椅身完全滑到了一邊,全靠長長的灰色膠帶與她的身體相連,讓她看上去就像是被困在了蜘蛛網裡一樣。事實也的確如此;那個穿著卡其短褲和艾索德球衫的瘋子就是蜘蛛。她仍然沒有獲得自由,可是她可以用上那把刀了。她要做的只是挪回工作台邊拿起它。
「我最好在下雨前趕回去。」
自海灣起了霧。海水是幽暗的綠色,海浪一層層向岸邊湧來。魚兒肯定在逃亡,因為有一群鷓鴣正在大快朵頤。她目力所見只是些投射的陰影,折翅而立或在水面啄食。近處幾隻立於海面、上下起伏的鷓鴣看上去像假鳥一樣,卻在注視著她。左邊,太陽像個橙黃色的小硬幣,無精打采地朝這邊看著。
「你跑前,你跑后。」他把切肉刀在空中劃了一個又一個弧,像是樂隊指揮揮舞指揮棒一樣。這動作有催眠效果。外面,大雨繼續瓢潑。可能還會下個四十分鐘,說不定一小時,然後太陽會出來。埃姆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看到太陽。她認為不能。可這一切仍然很難讓人相信。事實上,是不可能相信。
當我看見了她的頭髮,我又有什麼選擇?也許是命運挑釁了我。
「很多人。」這個答案來得毫不猶豫。
「我不知道,」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現在說什麼還為時過早。」
男人轉過身,一隻胳膊緊緊地摟住她。
他什麼時候回來?再過七分鐘?
他從來沒在這裏工作過,她想,而且知道自己是對的。這裏就像是舞美布景一樣,整套房子都是,包括她從中逃出的那個房間——那個有著易清洗的案台和地板、看上去像廚房實際上是手術室的房間。
她想跑到工作台另一邊,把他從那裡趕跑,卻跑不起來。椅子的殘肢還被膠帶黏在她的左膝蓋上,像一條該死的枷鎖般拖在身後。椅子在工作台邊磕磕碰碰,又不停地撞到她的腿,試圖跑到她的兩腿間,把她絆倒。椅子似乎是站在他那邊的,她很高興把它砸爛了。
這是亨利說過的最傷人的話,因為他把艾米的存在抹殺成一個醜陋的比喻。埃姆做不到這一點,她覺得自己永遠都做不到。
與客房相對的是書房,陳設和其他房間一樣簡單。某個角落有兩個文件櫃,大書桌上除了一台蓋著塑料防塵罩的戴爾電腦外空無一物。地板是普通的橡木板,沒有地毯。牆上沒有照片。唯一的窗很大,掛了百葉簾,透出可憐的一點點陽光。和客房一樣,書房也透著昏暗和被遺忘的味道。
棒極了!哇哦!

10

皮克林又吼了兩次讓她停下,隨後再沒出聲,全力追逐。她回頭看了一次,判斷他在大約七十碼之後。霧氣瀰漫,將近傍晚,唯一能看清的就是他那件紅色的艾索德球衫。第二次回頭時,他的身影變清晰了一些,她能看見那條沾了血跡的卡其短褲。五十碼。可他在大喘氣。很好。大喘氣就好。
「不要。」他無力地說,伸出一隻手想要把扶手拿過來。
埃米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見了皮克林。皮克林咧嘴笑著,笑容很親切,並帶著歉意,就連短褲上的血跡和他腫脹的臉也沒有削減笑容的說服力。最糟的是,剪刀完全不見蹤跡。他的雙手——包括曾被割傷、現在拇指和食指間血已凝固的右手——空無一物。
她會一點西班牙語——隻言片語而已——可聽到他的聲音后,就那一點也從她的腦子裡跑掉了。不過沒關係。幾乎可以確定,他是某所大宅里的運動場看管員,藉著下雨來海灣涼快一下。他也許沒有綠卡,可救她的命並不需要綠卡。他是個男人,顯然很強壯,而且不冷漠。她撲進他伸出的手臂中,感覺到他身上的水沾濕了她的皮膚和衣服。
「不,不要!放開我,婊子!」
她推開浴室再往後的門,看見了一問客房。裏面光線很暗,沒什麼傢具,只有一張整齊得過分的大床,估計往上面扔一個五分錢硬幣都能彈起來。是女傭鋪的床嗎?據觀察答案是否定的,埃姆想。據觀察從來沒有女傭進入過這套房子。只有「侄女們」。
她拉住短褲——後邊開線之後,這條短褲簡直就像在她身上漂一樣——握住了門把手。上鎖的預期如此強烈,以至於把手轉動時,她一時都不敢相信。她把門推開,進入了肯定是皮克林卧室的房間。裏面基本上和客房一樣單調,但又不完全一樣。其一,床上(這張床看上去和客房的床一模一樣)有兩個枕頭而不是一個,床罩整齊地掀開一角,隨時準備為辛苦一天的主人提供舒適的睡眠,其次,腳下有地毯,雖然只是尼龍質地的便宜貨,但鋪滿了整個地板。毫無疑問,亨利會挖苦這種便宜東西為「地毯庫」的招牌產品,但它和藍色的牆面很相配,使整個卧室比其他房間稍許生動些。這裏還有一張小桌子——像是張陳舊的課桌——和一把普通的木椅。儘管與開了大窗(不幸地被百葉窗遮住了)並配置了昂貴電腦的書房相比,這裏的布置實在簡陋,但她有種感覺,這張桌子被使用過。皮克林就曾坐在這張課桌前寫字,弓著背,像個鄉村學校里的小學生。至於他書寫的內容,她連想都不願想。
她拼了命地往前跑,沙子——她所跑之處的沙子又涼又濕——稍稍減輕了腳跟的灼燒感,但她的速度還是遠不如前。她朝後看看,發現他在拼盡全身力氣進行最後的衝刺,兩人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她的前方,彩虹逐漸散去,天氣變得愈發明亮和炎熱。
只有快跑才管用。
她的後背、臀部和雙腿馱著椅子向冰箱進發,速度慢得令她心焦。感覺就像背上綁了一個量身定做的古怪棺材似的。而萬一她跌倒,那也的確會成為她的棺材。或者,等房子的主人回來時,她仍然在毫無成果地把它往那位廚房助手的前面撞,也會是同樣的結果。
「埃姆!你好嗎?」
皮克林倒在刀上,一動不動。她後退了幾步,眼冒金星,喘著粗氣。
「不好說。不過目前我們倆關係不妙。」
「不要踩到冰塊。」她嘶啞著喉嚨警告自己。聽上去——至少是在自己的耳朵里——像個臨畢業前拚命抱佛腳累得幾近神經崩潰的學生。「現在可不適合溜冰。」她躲開了冰塊,但當她彎腰去拿刀時,用力過度的後背令人心憂地發出一聲響。放鬆了許多的椅子仍然被膠帶如束胸衣般纏在身體中部(還有腿上)。椅子碰到了工作台的一側,她沒有在意。剛剛解放出來的左手使她可以夠到廚刀,把捆住右手的膠帶割斷。她抽泣著,喘著粗氣,一邊不住地把目光瞟向連接廚房與另一端未知之處的推拉門——她猜想那邊可能是餐廳和前廳;他就是從那裡出去的,很可能也會從那裡回來。右手也終於自由了,她把還綁在左胳膊上的椅子殘塊扯下來,扔到工作台上。
「喬迪·安德森說你都倒在地上了。她害怕你會突發心臟病。那不是愛好,埃米莉。說上癮都不夠,只能叫著魔。」
她沒有時間來恭喜自己,並不僅僅是因為隨時可能聽到碉堡前門打開的聲音。她還有其他的問題。由於試圖以坐著的姿態行走,她的肌肉用力過度,顫抖不停;她覺得自己像個身體狀態不佳的新手在嘗試某個怪異得人神共憤的密教瑜伽姿勢。如果不立刻行動,恐怕就永遠沒有行動的機會了。而萬一這把椅子像它看上去一樣堅固——
她猶豫了一下。她有點想回家,但是——
埃姆掙扎著站起來,T恤滴著水,粘在她身上。她看到某個藍色的東西漂走了,低頭看看自己,再看看那東西,才意識到她的短褲掉了。
亨利發現了。有人看到她早上八點獨自一人跑步,告訴了亨利。夫妻倆討論了這個問題。討論最終升級為終結婚姻的爭吵。
況且,父親有一個女朋友,她的名字是梅洛迪。埃姆不喜歡到他們那邊去——因為她會覺得怪異——但她知道,梅洛迪讓她的父親快樂,所以她也會在電話里問候她。很好,父親的回答永遠不變。梅氣色好得像個桃子。
她真的睡著了——睡了整整一個下午。就在懷上艾米的同一張床上,也是亨利曾經躺在上面哭泣的那張床。醒來后,她感覺眼前影影綽綽,就像幽靈飄浮在空氣中,可以肯定,這是被她命名為「埃米莉經典頭痛」開始的預兆。她吃了一片新開的葯,出乎她的意料——簡直令她震驚——頭痛慢慢減輕了,先是挪到了後腦勺,最後消失了。她覺得也應該有一種葯,能治療失去一個孩子的疼痛。
魯斯蒂:「不,親愛的。別靠近他。他就盼著你過去呢。他在裝。」
「我不是那個意思。皮克林回來了。好像住在366號?帶著他的一個『侄女』。」
「出來跑步,是不是?」
「好些了,」她說,「每天都在好轉。」
「斯坦納醫生怎麼說?」他問。
「Loco!他做的!」
最後,他嘆了口氣,說:「聽著,埃姆,我會離開幾個小時。回來拿你的衣服或是其他想拿的東西。我會在梳妝台上放一些錢。」
這次的結果並沒有像上次椅子突然脫離地面、使她差點頭衝下撞到爐子上讓她那麼吃驚,但也差不多了。椅背發出了響亮的斷裂聲,椅座鬆動,歪到了一旁,巋然不動的只有椅腿。
他近得可以伸手抓她了。他的手拍到了她T恤的後背,幾乎抓住了。而下次,他不會再錯過。她衝進水裡,海水先是沒過了她的腳踝,接著是小腿。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條路,也是最後的。她有一個想法——模糊而不成形的——要麼從他身邊游開,要麼在水中面對他,這樣他們的身體條件能更相當一些;最起碼,水可能會減弱剪刀攻擊的力量,只要她到達夠深的地方。
她聽出父親用到糾纏這個詞時稍稍猶豫了一下,儘管眼淚流了一臉,她還是忍不住笑了。
埃米莉總能夠騙過亨利,甚至是在艾米死了之後。我們可以再生一個,當他蜷著腿躺在床上、眼淚從臉的兩側不斷流下來時,她坐在他身邊,對他那樣說。
他責怪地看著她。雖說是過了一小會兒她才抓起手邊的書向他丟過去,但正是那眼神壞了事。責怪的眼神。她無法再忍受。那眼神,加上那張長臉,使她覺得屋裡養了一隻羊。我嫁了一隻多賽特羊,她想,現在他只知道嘚啵嘚啵,從早到晚叫個不停。
魯斯蒂並沒有給這項活動下禁令(如果埃米莉的母親恰巧從窗口看到這一幕,肯定就會那樣做了)。他所做的是教她們怎樣從樹上跳下來。然後,她們練習了近一個小時。
她給亨利打過一次電話,亨利也給她打過一次。他打電話來時是晚上,埃姆很肯定他喝醉了。他又問了一遍他們是不是結束了,而她再次告訴他,她不確定,但她在說謊。很可能是在說謊。
「還有誰?」
接著,她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
埃姆說:「到了那邊后我給你打電話。」
亨利沒有找麻煩。亨利甚至都沒有問她是從哪裡打來的電話。亨利只是說:「也許不只是你需要暫時獨處。也許這樣對我們都好。」
「如果你是想問他會不會跑過來把我揍一頓……我認為那不是他的風格。」
埃姆儘力向前探身,開始慢慢地繃緊大腿和小腿的肌肉:被那個瘋子誇獎的長跑健將的肌肉。起初只能活動一點點,後來能抬起一半。接近完全繃緊時,她已經快失去希望了,然而就在那時,她聽到了膠帶拉扯的聲音。起先很輕微,輕得讓她懷疑不過是自己的幻聽,但聲音逐漸地變大。膠帶是一層層十字交叉反覆捆綁的,無比牢固,但它仍然在脫離地面。然而,是緩慢的。親愛的上帝,如此緩慢。
德凱搖搖頭。
他相信她嗎?這是個問題。可以肯定的是,除了壓在他身下的那把刀外,他事先特意拿走了廚房裡所有的刀具,但他有把握自己也清除了所有其他利器嗎?大多數男人都不知道廚房的抽屜里有什麼——她是從和亨利的共同生活中得出這一結論的,在亨利之前是父親——但皮克林顯然不屬於大多數男人的行列,這個廚房也不是尋常的廚房。她覺得這裏更像手術室。考慮到他的暈眩程度(但他真的暈了嗎?),而且他肯定也相信萬一記憶出現偏差將付出生命的代價,所以她覺得自己的威脅還是有說服力的。只不過,還有一個問題:他聽到了她在說什麼嗎?還有,就算聽到了,他明白嗎?要想虛張聲勢的威脅有效果,得被威脅的人聽得懂才行。
似乎他要同她玩「可怕的小老鼠」。

06

她認為應該挑戰自我忍耐的極限,並且認為探索的過程將是漫長的。離家不太遠處有一所大專,校園裡有煤渣跑道。她開始在每天早晨亨利上班后開車去那裡。亨利不理解她對跑步的執著。慢跑,沒問題——很多女人都慢跑。能夠讓她們的屁股掉個四磅,或是腰細上兩磅什麼的。但埃米莉並沒有多餘的四磅贅肉可掉。何況,慢跑對她來說已經不夠了。她必須大步跑,快跑。只有快跑才管用。

11

「你的宏偉計劃是什麼?告訴吉姆老爹。」
西邊,就在頭頂,雲層以熱帶特有的迅疾速度裂開了縫,立刻將灰濛濛的霧氣變成了炫目的白色,雲中透出的縷縷陽光在沙灘上投下了點點斑駁。邁步問,埃姆就在一個光斑中進出;身處其中時,她感覺到潮濕的熱力,而重新進入霧中時,溫度又馬上下降了,就像冷天經過開著門的自助洗衣房。在她的前方,天空露出了朦朧的藍色,像是一隻貓睜開了惺忪的睡眼。藍色的上方躍出了兩道彩虹,每一道的顏色都耀眼而分明。彩虹的西端穿人已不甚完整的霧障,投入了海水;朝大陸彎曲的一端則消失在棕櫚樹和蠟白色的馬鞭草中。
「那些投資不能僅用收益好來形容,它們被上帝保佑了——特別是軟體股。入市的時候正好,出手也是黃金時機。埃米莉,你不會想要殺雞取卵的。」
埃米莉跳過一根衝到岸邊的浮木,短褲滑了下來,差點把她絆倒。她氣急敗壞地把它提上來,滿心希望能有根抽繩讓她把短褲拉緊,哪怕用牙咬住都行。
一時間,兩人都被水淹沒https://read.99csw•com,她看見他的臉擰成了一張混雜著驚駭和恐懼的白色面具,非人般扭曲,也許這才算還原了他的本來面目。綠色的水中,星河般的沙礫將他倆隔開,一條看不清形狀的小魚忽上忽下地游過。皮克林的眼球從眼窩中突了出來,短髮在水波中漂蕩。這就是她看到的。她密切地觀察著,直到銀色的水泡從鼻子里冒出來。當漂蕩的頭髮改變了方向,由佛羅里達轉向德克薩斯時,她用盡全力將他一推,放開了手。然後,她腳蹬住鋪滿沙的水底,往上一竄。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被布基膠帶捆在了一間大廚房的椅子上。廚房裡擺滿了可怕的金屬器具:水池、冰箱、洗碗機,還有一台看上去供飯店專用的烤箱。疼痛從她的後腦勺緩緩地、長長地傳到前面,每陣疼痛似乎都在呼喊快逃!快逃!
這麼一說,埃姆覺得今早在海灘跑步時,似乎看到了一條白色的遊艇拴在岸邊,但也不是很確定。
亨利聽上去有些勉強但也很堅定:「要麼跑——」
「我知道你能行。埃米,你沒事吧?」
埃姆沒有放手,反而把他往更深處拽去。如果不那麼恐慌的話,他就能毫不費力地掙脫她,但他就是無法做到。這時,她意識到他很可能不只是不會游泳,還說不定有某種病態性的恐懼。
前門被砰的一聲摔上后,埃姆知道他是真的離開了。隨著眼前異常明亮的世界逐漸變成灰色,她意識到自己是要暈過去了。但她不能暈。如果死後真的另有一個世界,而她最後要在那裡見到父親,她有何臉面向魯斯蒂·傑克遜解釋,她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是在昏迷中度過的呢?他會對她感到失望的。即使他們在天堂相遇,站在沒入腳踝的雲朵里,天使圍繞在身邊演奏著音樂,他也會為她因昏迷而浪費了唯一的機會而失望。
她身上的現金不多。不過,她有兩張信用卡,更好的是其中一張是運通卡,這樣她就可以開旅行支票了。
埃姆正彎著腰,頭髮蓋住了臉,聽到皮克林的聲音,她的身體一下子猶如被冷凍般僵住了,拼盡最後一絲意志力才讓自己的手繼續活動。沒時間精細了,她把廚刀的刀刃插|進綁住右膝蓋的灰色膠帶中,竟然奇迹般地避免了刀尖戳進膝蓋骨,然後用盡全力向上拽。
「帶了。放心,我不會透支的。但我想要——」她停了下來,咬著嘴唇。她也差點把他們死去的女兒稱為「那孩子」,而那種稱呼是不對的。或許對她父親來說可以,但對她來說不行。她又重新開始。
「你還在跑步。」他說。儘管他那副職業的、旁觀的口氣讓她希望他就在身邊,可以再把一本書砸到他身上,她還是保持了沉默。
埃姆認為他會從推拉門處奪門而逃,差點就這麼算了。然而,父親冷靜的聲音在她腦中響起:「他想去拿刀,寶貝兒。」
儘管知道牆上的鍾停了,她仍然看了看。條件反射罷了。還是九點十五分。他到弔橋了嗎?她突發奇想:德凱會拉響警報,把他嚇跑。那樣的事情有可能發生嗎?她認為可能。她想,皮克林就像土狼,只有在確定自己佔上風時才窮凶極惡。而且,很可能也像土狼,根本無法想象自己不佔上風的時候。
她突然想到——這件事本如此顯而易見,待到意識到時反而覺得像是靈光閃現——這就是亨利,該死的,他最擅長的就是這個。結婚六年來,他一直有本事看透她的想法、感覺和計劃。
她還沒來得及扎入水中開始划水——甚至還沒來得及到達水能沒及大腿的位置——他就抓住了她T恤的后脖頸,用力把她往後面岸邊的地方拽去。
父親隔天給她打一次電話,在她說做好心理準備會通知他后,便不再反覆詢問是否需要他抽時間過來陪她。同時,她還告訴父親,她並沒打算自殺(這是真的),甚至也不抑鬱(這不是真的),而且她還按時吃飯。這些對魯斯蒂來說就夠了。父女間一直坦誠相見,她也知道夏天是父親的忙季——學生們在校(他也喜歡把那裡稱作工廠)期間不能做的所有事情都要在六月十五日至九月十五日之間做完,因為這段時間學校里只有暑期課程和一些校方主辦的學術會議。
魯斯蒂:「到他身下拿刀就像把手放在乾草捆紮機下一樣,埃米。你有兩個選擇。要麼打死他——」
她差點馬上就側著身體再次往冰箱上撞去,但又有了更好的注意。她的臀部已經部分擺脫了椅座,這樣她就有了更好的槓桿。就像剛才大腿和小腿同時用力往前撐,把椅子拽離地面一樣,她繃緊了後背。而這次,當肌肉再次發出警報時,她不顧脊柱底部的疼痛,沒有停下來放鬆和等待再次發力。在此時的她看來,等待過於奢侈。她可以看到他在那條沒什麼人的路的中央,一路跑回來,腳濺起了路面上的水,黃色的雨衣劈啪作響,而且一隻手上拿著某個工具。可能是個扳手,是他從賓士車血跡斑斑的後備箱里拿出來的。
「皮克林先生!」她叫道,同時抓住桌子的兩邊,「等等!我想和你做筆交易!」
站在水池邊的是一個高瘦男人,身穿卡其短褲和一件舊艾索德高爾夫球衫。整個廚房的金屬質地反射出冷酷的光芒,使埃姆可以看到那男人眼角深深的魚尾紋和精幹短髮髮際線上的斑斑灰白。她判斷他有五十歲。他正在水池裡洗胳膊,胳膊上似乎有處刺傷,就在手肘下方。
「老婆離開他,只是為了去跑步時,一個男人的風格會變的。」

12

事實上,她認為是可能的:發狂的皮克林什麼都做得出來。
若是在恐怖電影中,皮克林會再露一次面:要麼咆哮著鑽出海浪,要麼就會在她卧室的衣櫃里等著;等她回到家,就會看到渾身滴水但仍然活蹦亂跳的他。然而,這不是恐怖電影,而是她的生活,她平凡的生活。她會繼續過自己的生活,從跛著腳長途跋涉,回到那棟門前草地上有個戴紅帽的侏儒塑像的房子開始。她會從塑像下的蘇克里茲潤喉糖盒子里取出鑰匙。她會使用那棟房子和裏面的電話。她會給父親打電話。然後是警察。稍後,她想,她會給亨利打電話。她猜想亨利仍然有權知道自己一切平安,儘管他不會永遠擁有這個權利。也或者,她猜想,他根本不想要。
他吹著口哨,是《噢,蘇珊娜》的旋律。
但她又做了一次保持理性的嘗試,儘管她深知,自己為之辯解的事情根本毫無理性可言。既然有魔力化思維,當然也可以有魔力化行為。比如說,跑步。
她突發靈感。
再次回頭時,她看見皮克林離自己只有四十碼。但四十碼是沒問題的,結合他漲紅而吃力的臉色來看,四十碼沒有問題。
這次,他衝到一扇門前,打開后埃米莉才知道那是個衣櫃。他從裏面拽出一件黃雨衣。「我就知道放在這兒了。每個人都信賴穿雨衣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是又一個難以解釋的事實。好吧,姑娘,好好坐著。」他又爆發出一陣狂笑,活像一條憤怒的獅子狗在咆哮,然後就消失了。
他氣急敗壞地說,但門外的動靜暫時停下了——也許他需要停下喘口氣——這就給了她時間,而她最需要的就是時間。時間,是她能從他那裡拿到的唯一的東西;她並不真的需要他親口告訴她自己不是和婊子做交易的人。
埃姆背過手去,用左手把椅子往外推,小腿上沉重而刺痛的壓力減輕了。這個角度非常彆扭,她的胳膊扭曲得厲害,可她仍堅持一邊轉身一邊用力,直到再一次面向爐子。然後她向後側身,利用工作台來減輕壓力。她大口喘著氣,哭泣著(儘管她並沒留意到滑落的淚水),儘力向前探身,去割綁住腳踝的膠帶,將把她的下半身與那該死的椅子相連的束縛逐漸鬆開。她的速度越來越快,手也更穩,不再像開始那樣割傷自己,儘管如此,右邊小腿上還是很多劃傷——像是她在生氣地懲罰它,恨它在自己試圖把椅子拽離地板時拖了後腿。
她穿過房間,來到一個有五扇門的大廳,兩側各有兩扇,最後一扇在里端。她經過的頭兩扇門是開著的,左側是浴室,右側是洗衣房。洗衣機是上開口的,蓋板打開著,一件血跡斑斑的襯衫扔在蓋口,一半在里,一半在外,旁邊的架子上放著一盒汰漬洗衣粉。埃米莉相信那是妮可的襯衫,儘管她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而如果真的是她的,為什麼皮克林還打算清洗呢?清洗並不能去掉衣服上的洞。埃米莉記得自己當時認為肯定有十幾個洞,儘管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對嗎?
接下來的三個星期,她的生活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早餐喝咖啡和橙汁,午餐吃一大盤蔬菜沙拉,晚餐是「斯托弗的精益料理」,通常是乳酪加通心粉,或是吐司配連袋煮的切片牛肉——父親嘲笑其為鵝卵石上的一坨屎。這些食物為她提供了足夠的碳水化合物。早上,天氣涼爽,她赤腳在離海水很近的沙灘上跑步,那裡的沙地潮濕而緊實,幾乎沒有貝殼。午後炎熱多雨,她會到公路上去,大部分路段都有樹蔭遮蓋。有時,她會被雨水淋得透濕。這樣的情況下,她就在雨水中奔跑,總是微笑著,有時甚至會大笑出聲。回家后,她一邁進客廳便開始脫衣服,再把濕透的衣服扔進洗衣機——它離淋浴噴頭只有三步,十分方便。
那句話對他來說是個安慰,很好。但不會再有一個孩子了,不會再有護工過來說孩子在嬰兒床里一動不動,渾身發青。再沒有徒勞的心肺復甦,或是911熱線里的聲嘶力竭。電話那端的接線員對她說,請放低音量,女士,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麼。但亨利並不需要知道這些,而她也心甘情願地去安慰他,起碼最初是這樣。她相信,慰藉,而不是麵包,才是生命的支柱。或許最終她也能為自己找些慰藉。還有,她已經生了一個天生有缺陷的孩子。這是關鍵所在。她不能冒險再去生第二個。
「不,」她說,「我想有個全新的開始。」
聽上去你在哭。
綁住她右膝蓋的膠帶從下至上斷開了,椅子向後倒去,砰嘣隆砸到案台上,現在,只有左邊膝蓋還跟椅子連著。推拉門外的腳步聲停頓了片刻——腳步聲此刻已經非常接近——突然又加速奔跑起來。其後發生的只在一瞬間。
「我通常不會對這個島上的人說三道四——他們大多數都很有錢,亂說話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但是我喜歡你,埃米。你不太和人來往,但你一點也不勢利。我也喜歡你父親,我們偶爾還會一起喝一杯。」
「停下!」他喊道,「站在原地,不許動!」
他去抓皮克林,但皮克林朝旁邊一倒,接著爬起來(還是那麼迅速,埃姆想),閃到了一邊,緊跟著又撲了回來,一隻胳膊抱住了拉美人的肩膀,把剪扎進了他的胸膛。拉美人想掙脫,但皮克林力量很大,把他抓得牢牢的,刺了一下又一下。刀口並不深——皮克林刺得過快——但血噴得到處都是。
他朝埃姆步步緊逼,埃姆顧不上手腕的劇痛,伸出雙手拼力往外推。抵抗只是出於本能,而理智告訴她,僅僅用手推是不足以擋住這個男人的。然而,如今理智被擠到了大腦的角落,除了希望出現轉機,什麼也做不了。
「我也愛你,爸爸。謝謝你。」她咽了口唾液,「謝謝你。」
廳里傳來一下沉重的咔噠聲,她意識到他在鎖眼裡轉動了鑰匙——從聲音判斷是把大鎖。很可能皮克林認為今天的意外已經夠多了,不想再被打擾。他穿過前廳朝這邊走來,腳上穿的一定是運動鞋(她早先並沒有注意),因為她能聽到鞋子的膠底摩擦地板時發出的嘰咔聲。
說到「侄女」時,德凱的眼睛翻了翻。他的藍眼珠顏色很淡,幾乎是無色的。
她感興趣的是完成自己在弗米利恩島上該做的事情。她覺得差不多快完成了。
出人意料地,他深深彎下腰去——像是給皇室行鞠躬禮般——響亮地在她左邊的大腿上親了一下,就在短褲的褲邊上方。當他直起身後,她看到他褲子的前面突了出來。不妙。
「是……」
「我看最早也要五點才會下,」德凱說,「不過就算我說錯了,你也沒問題。」
他說:「老實坐在那兒。我不會殺你的。我改變主意了。一個人是可以改變主意的。除了胳膊被刺了一刀,我從妮可身上什麼都沒得到。」
「她還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把它開到處方里。」
他支撐了很長時間,她無法準確知曉到底多久,因為表被他拿走了。過了一會兒,他停止了尖叫。接著,他就只剩下暗紅色艾索德球衫上的一個小白點和一對想要飛起來的胳膊。再然後,他突然消失了。她本以為還會再一次看到他的一條胳膊,像潛望鏡般浮上來,揮動幾下,但什麼都沒有。
「他看到那女孩了!你侄女,他是這樣叫她的!」
「好吧。我愛你,埃米。」
卧室的窗戶同樣很大。而且,與書房和客房不同,窗上並沒有百葉簾。埃姆還沒有看清窗外有什麼,注意力就被床邊牆上的一張照片吸引過去了。不是掛著的,當然也沒有相框,只是簡單地用圖釘固定住。周圍的牆面上還有一些小孔,似乎還有其他照片曾經被釘在牆上過。這張照片是彩色的,右下角顯示「4-19-07」的日期。從相紙的質地來看,是用傳統而非數碼相機拍攝的,而且拍攝者並無多少攝影才能。
「他一定很有錢。」埃姆說。這是她和德凱聊得最久的一次,也挺開心,但她仍然開始原地跑了起來。一方面是因為她不想雙腿僵硬,另一方面是她的身體在呼喚她跑起來。
她突然想到,地面也是橡木板的話,椅子就會像推盤遊戲中的圓盤一樣輕易滑開。也許她應該抓住椅子,用它迫使他無法靠近。她腦中浮現出一個偉岸的形象:無畏的馴獸師埃姆。然而,她也知道那都是妄想。不管怎樣,幸虧有地毯,雖然只是尼龍質地的便宜貨,但纖維夠長——至少對於當下的目的來說是有用的。翹起的椅腿埋人地毯中,抵住了,儘管她看到地毯上如起漣漪般皺了一團。

07

他試圖站起來,但更多的冰塊從他身下冒出來,將他再一次摔倒在地。他單膝跪地,試圖以這個姿勢站起來,一時間,他的後背暴露在埃姆面前。埃姆從工作台上抓起斷掉的椅子左扶手,上面還殘留著一些灰色膠帶,用雙手高高舉起扶手,朝他的前額狠狠砸下去。雖然右手不聽指揮,但她讓它屈服了。生存的本能竟還能讓她記得將紅色的楓木扶手短握,這樣才能力量最大,而她需要最大的力量。畢竟,這隻是個椅子扶手,不是球棒。
「我什麼人都沒看到。」埃姆說。
只能從窗口出去了。如果她註定要因身上數不清的傷口流血致死,那麼她寧願那些傷口是自己弄的。或許……要是她用床單把自己裹住的話……
「拜託了。」她說,一邊轉過身體,側身對著冰箱。如果剛剛是她在祈禱,她覺得自己是在向死去的女兒祈禱。
他舉起流血的手,瞪了一會兒,又將目光投向她:「你刺傷了我,」他說,「你這賤人,該死的賤人,看看,你刺傷了我。你為什麼要刺傷我?」
她又看了看鍾。還是九點十五分。她像個背上長了把椅子的女人,在加工台旁蜷縮著身體,大口呼吸空氣。加工台上就有皮克林扔下的那把切肉刀,但她的雙手都被綁在椅子上,無法夠到。而就算她夠到了又怎麼樣呢?還不是彎著腰,手裡拿著刀,傻獃獃地站在那裡?拿著刀,也夠不著想割的東西。
她控制住想要感謝他的衝動——為此而感謝他似乎既正常又荒謬。沉默或許是最好的選擇。他接下來說的話讓她慶幸自己的選擇。
「很多人。」她重複了一遍,但聽上去像是「橫多人」,因為她的下嘴唇腫了。她感覺到一小股血正沿著她的下巴流下來。可是,儘管又疼又怕,她的腦子卻並沒有糊塗。她知道,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讓這個人相信,要是殺了她就會被捉。當然,就算他放她走,也一樣可能會被捉,但那個問題待她稍後再處理。一次一個噩夢就夠了。
皮克林親切的微笑——他一定向許多「侄女」展現過——再度浮現。「我可以解釋,但我會的單詞不夠。完全合理的解釋,知道嗎?」他像人猿泰山般拍了拍胸膛,「不是Senor Loco,不是Senor Peligro,明白嗎?」這話原本可能有效的。
在海灘上,有時她會碰到海龜觀察項目的志願者,很快,她就叫著他們的名字打招呼了,而她跑過時,他們也會大喊一句「嗨,埃姆!」除此之外,她基本上沒有看見過別人。只有一次,一架直升機飛過,1 塔拉(Tara),《飄》中女主人公斯嘉麗的莊園;聯邦俱樂部(Club Fed上面的乘客——一個年輕人——探出身來朝她揮揮手。埃姆同樣揮手致意,她的臉安全地藏在佛羅里達州立大學內爾斯球隊的帽子下。
「因為你是人,親愛的,」父親的聲音響起,「僅此而已。」她覺得父親說的是對的,答案就這麼簡單。
床邊的牆上有張照片。

08

埃姆隱約聽到一聲呻|吟。她想都不想就衝進門去,跑到打開的後備箱前,朝裏面看去。呻|吟聲不是裏面的女孩發出的。她的雙眼是睜著的,但身上不知被捅了多少刀,喉嚨上的一刀從左耳劃到右耳。
說到「前戲」和「全戲」時,他每次都用食指和中指擺個引用符。在埃姆看來,他那樣子像是要玩「可怕的小老鼠」。他看上去還很瘋狂。事實上,他的精神狀態毫無疑問就是那樣。頭頂響起了雷聲,像是一堆傢具轟然倒下。埃姆跳了一下——當然,綁在廚房的餐椅上,她也跳不起來——但站在雙槽不鏽鋼水池邊的男人並沒理會她發出的聲音,好像根本沒聽見。
「他瘋了!」她衝著他的臉喊道。她能夠這樣做,是因為他倆個頭幾乎一樣高。此時,一個西語單詞及時鑽進了她的腦子,一個在此種狀況下非常寶貴的詞,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