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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維的夢

哈維的夢

「我躺在那兒,等著你進來看看出了什麼事,」他終於開口說,「我躺在那兒,渾身雞皮疙瘩,不停地顫抖,一邊告訴自己那只是個夢,就像你對我說的一樣。但同時,我又覺得那個夢無比真實。不可思議的真實,又很可怕。」
他抬起一隻手,攪動了頭頂陽光里的微塵,她想要尖叫,讓他不要那樣做。
「是嗎?」他揚著眉毛考慮了一下(她需要再給他修修了,那兩團眉毛看上去太過雜亂,而他從來都不知道),繼續把胡椒瓶從一隻手扔到另一隻手。她想讓他停止,因為那個動作讓她緊張(就像牆上他的影子,就像她自己的心臟突然無理由地狂跳起來),但她不想轉移他的注意力,不管他那周六早晨的腦袋在想些什麼。
然後,會有一天,你犯了回頭看的錯誤,才發現姑娘們都長大了,只剩你奮力維持的那段婚姻中的另一半叉開兩腿坐在那裡,眼神空洞地看著一道陽光,腿蒼白得像魚肉一樣。上帝,也許穿上最好的西裝他看上去只有五十歲,但那副樣子坐在餐桌旁使他看上去足有七十。見鬼,七十五。他就像《女高音》里被暴徒們喊做悶蛋的那類人。
幾年前,他甚至參与了一個項目,為總統提供政策參考。當時是柯林頓執政,而那時的世界(按照她謙卑的看法)是個稍微美好、稍微安全點的所在。儘管哈維身上有很多讓她不喜歡的地方,但她確信一點,他的誠實守信是安然那幫蛀蟲加起來都比不過的。或許她有時會覺得老實人無趣,可她知道他的可貴。
哈維說:「喂?」
警察們不是有辦法找到不在黃頁上的電話號碼嗎?但也許如果他們急著調查案件或通知什麼人時就會用這樣更省力的方法。況且,夢又不需要講邏輯,不是嗎?夢,畢竟是來自潛意識裡的詩歌。
她張嘴想告訴他,剛才說反了,應該是說出來的夢才會成真,可是太晚了,他已經開始講了,她突然想到也許這是她鄙視生活無意義所遭到的懲罰。生活其實像傑思羅·蒂尤爾的歌一樣豐富,她怎麼會有別的想法呢?
不,她想,他只是在練習變老,而她討厭這一點。她害怕,等他退休了,每天都會是這樣,至少直到她遞給他一杯橙汁,問他——肯定是用她也控制不了的越來越不耐煩的口氣——是想要麥片粥還是吐司。她害怕,只要她一轉身,就會看到他坐在清晨過於明亮的陽光里。早上的哈維,穿T恤和拳擊短褲的哈維,他雙腿叉開,她都能看到他檔里那一小團突起——她才不稀罕看——和他大腳趾上黃色的老繭,那些老繭總讓她想起華萊士·史蒂文斯那首名為《冰淇淋皇帝》的詩。他無精打采、悶不吭聲地坐在那兒發愣,像是在為消磨這一天做心理準備。上帝,她希望自己錯了,因為這情景讓生活顯得無聊而愚蠢。她禁不住想,多少年的奮鬥、養育並嫁出了三個女兒、渡過他必然要經過的中年出軌、努力工作、有時——坦誠一點——還要去爭去搶,就是為了今天這副德行?如果穿越黑暗的森林卻只是來到這樣一個地方,珍妮特想,這樣一個歇腳的地方,那麼人們何必還要這麼辛苦呢?
「我打開冰箱,」哈維說,「看看裏面,發現一盤矇著莎綸布的辣味烤蛋。我很高興——早上七點我竟然就九*九*藏*書想吃午餐了!」
他不說話了,像是在考慮接下來說什麼,又像是不確定妻子是否還在聽。他的珍克斯此時滿腦子想的卻是別的東西。她正聚集所有意志力試圖說服自己,剛剛看到的那塊紅色不是血,而是沃爾沃的內層油漆,刮擦之後露了出來。她的潛意識拼了命要把「內層油漆」這個詞拋出來。
答案很簡單。因為誰也不是事前諸葛。
奇怪的是,自從大約五年前他們熬夜討論該保留還是該賣掉摩托羅拉的股票(最終還是賣掉了)以來,她還是第一次對他說的話感興趣。「我不確定是不是想說出來,」他竟有些不好意思,這可不像他。他轉過身,拿起桌上的胡椒瓶,開始不停地從一隻手丟到另一隻手。
「我叫得把自己都驚醒了,」他說,「你沒聽見嗎?」
不過,隨後他自己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把胡椒瓶放在了桌上。原本正好符合她的心意,但胡椒瓶也在桌子上拖了長長的影子,像一個過大的國際象棋棋子,就連麵包屑也有陰影。她不明白那有什麼可怕的,然而就是心中不安。
她想起了不到一周前和漢娜通的那個最終又發展到老年痴獃的電話。漢娜在城裡,珍妮特窩在起居室靠窗的椅子上,看著韋斯特波特鎮屬於他們的那一畝三分地和所有蓬勃生長、美得讓她雙眼濕潤的植物。對話發展到老年痴獃之前,她們談到了露西和弗蘭克,弗萊德曼,那句話是誰說的來著?她們倆不知誰說了一句:「如果他繼續喝了酒開車,也不知道誰會被他撞死。」
秋天到來,他從客房搬回卧室,她的睡眠時間就降到了四個小時,而且連那四個小時也睡不沉。
一定是打錯了,她想。必須是打錯了,因為只要把夢說出來,就不會成真。
珍妮特從水池邊轉過身來。嘭,轉眼間,與她結婚三十年的丈夫就已經坐在了廚房的餐桌邊。他穿著白T恤和大狗牌拳擊短褲,正盯著她看。
「不太糟。」她說。
「人們說,把夢說出來,夢就不會成真。」她對他說。又是一件古怪的事:突然間,坐在那裡的哈維突然有了存在感。好幾年了,他都沒給她這樣的感覺,就連烤箱上方牆壁上的影子都顯得更真實了。她想,似乎他又顯得重要起來了,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在我剛剛想生活沒有意義的時候,應該覺得這件事有任何意義嗎?這是六月下旬的清晨。我們在康涅狄格州。六月到來時,我們通常都在康涅狄格州。很快,我們倆就會有一個人去拿報紙,然後報紙會被分為三份,就像高盧人一樣。
她看到他低著頭跌跌撞撞地朝家裡走去,鼻孔里喘著粗氣。
沒有什麼必須說出來的事,她狂熱地想。是的,狂熱地;像是潮熱一樣,儘管她敢發誓那玩意兩三年前就結束了。沒有什麼必須說出來的事,現在是周六早晨,沒有什麼必須說出來的事。
「你說什麼?」
是的。她知道,總能聽得出來。只要說一個字,就能聽出是自己的孩子,至少在她們長大、屬於別人之前是這樣。
「那時,我意識到身在床上,還聽到根本不像自己的低聲叫喊,而且沒有一個詞能聽清。聽上去像是『過-斯-納-克,過-斯-納-克。過-斯-納-克,瑞-斯!』」
不,她站在九*九*藏*書水池邊想,我不想聽可怕的那部分。但與此同時,她又的確想聽,每個人都想,在這一點上我們都是瘋子,她的母親確實曾說過,把夢說出來就不會成真,意思就是應該把噩夢告訴別人,美夢留給自己,就像把掉下的牙齒藏到枕頭下一樣。
她在村裡的音像店裡工作,周末的晚上常在高爾德酒吧和像弗蘭克·弗萊德曼這樣的人一起喝酒,消磨時光,也不管他老得足可以做她爸爸了。毫無疑問,年齡上的差距正是這種交往的魅力之一。
「我拿起聽筒,」哈維說,「是特麗莎打來的。」特麗莎是他們的大女兒,在開始對男孩們感興趣之前崇拜霍迪尼和百仕通。「她叫了一聲『爸爸』就不說話了,但我知道是特麗莎。你也知道,我們總能聽得出來。」
越來越多的周六早上,她會發現這個平日裡衣冠楚楚的華爾街成功人土穿成這副樣子,坐在這個地方:耷拉著肩膀,眼神獃滯,兩頰發白,乳|頭在T恤下方隱約可見,後腦勺的頭髮立著,活像《小淘氣》里阿爾發發的衰老愚蠢版。珍妮特和她的朋友漢娜最近常講些老年痴獃的故事嚇唬對方——就像在朋友家過夜的小女孩講鬼故事一樣——誰認不出自己的老婆了,誰記不得孩子的名字了等等。
「我想,就吃一個吧,」哈維說,「但又接著想,還是算了吧,她會沖我吼的。就在這時,電話響了。我趕緊衝過去接,生怕鈴聲把你吵醒了。可怕的在後面。你想聽嗎?」
她轉過身對著水池,輕輕地打起了噴嚏,一次,兩次,三次。
他再次陷入了沉默。此時的廚房屬於陽光和飛舞的微塵,外面的世界彷彿停滯了。珍妮特看著街對面的沃爾沃;它似乎在她的眼中跳動起來,像磚塊一樣沉重。而當電話鈴聲響起來時,要是她還能夠自由呼吸,她會大叫起來;要是她還能抬起雙手,她會捂住耳朵。她聽見響第二聲時,哈維起身走到電話機旁,接著是第三聲。
她吃了一驚。他叫她珍克斯有多久了呢?以前,他叫她珍妮特或珍。暗地裡,她討厭珍這個昵稱,因為它總讓她想起小時候看的《神犬萊西》裏面那個甜得發膩的女演員。那部片子里的小男孩——迪米,他的名字叫迪米——不是掉到井裡,就是被蛇咬,要麼就是被石頭壓住了腿。見鬼,什麼樣的父母會把自己孩子的性命交給一條牧羊犬呢?
他們有三個女兒,一個就住在同一條路上。快樂的離婚婦女詹娜,和布希雙胞胎女兒中的一個同名,不知道她有多討厭這個巧合,所以現在堅持要所有人都叫她簡。三個女兒,意味著枕頭下的許多顆牙齒,意味著數不盡的操勞和操心,長大些還要警惕她們不要被陌生男人用糖果和順風車騙走。哦,她多希望母親是對的,說出噩夢就像把木棍釘進吸血鬼的九九藏書心臟。
而現在,她再也無法忍受一動不動地呆站著,於是便走到廚房門邊,看著明亮的六月天和蘇文路。對她而言,眼前的一切就是美國夢的微縮版本,多麼寧靜的早晨,露珠還在草葉上閃光。可她的心卻在狂跳,汗水沿著臉頰往下淌,她想對他說停下,不能把這個夢說出來,不能把這個噩夢說出來。她必須提醒他,詹娜——也就是簡——就住在路那頭。
珍妮特獃獃地點點頭。兩年前,記者們不停地就安然破產一事打電話採訪哈維,尤其是在晚餐時間,他們不堪其擾,決定把自家的號碼從黃頁上去掉。並不是因為他跟安然有什麼關係,而是大型能源公司恰好在他的專業領域內。
「真是神奇,對不對,想象可以那麼真切?」他開口道,「那樣的夢就像是一個詩人——最偉大的一類——對自己詩歌的要求。每個細節都那麼清晰明確。」
她想到了柴郡貓對愛麗絲說過的一句話:「這裏都是瘋子。」於是她突然不想聽哈維說他那個什麼愚蠢的夢了,那個讓他尖叫驚醒、像中了風一樣的噩夢。突然間,她寧願生活就這樣無聊而乏味。無意義就挺好的,如果懷疑這點,請看看電影里倒霉的女主角們。
他笑了。珍妮特——珍克斯——卻低頭看著水池裡的小鍋,和忘在裏面的那顆煮得很老的雞蛋。其他的雞蛋都已經剝好皮,一切為二,挖出了蛋黃。它們放在濾水架旁的一隻碗里,旁邊放著一罐蛋黃醬。她是打算午餐做辣味烤蛋的,再配上一盤蔬菜沙拉。
「我在喊什麼話,但是又沒法真的喊清楚。就像……我也不知道……就是沒法開合嘴巴來好好發音。聽上去就像是中風一樣。嗓音也更低,根本不像我自己的聲音。」他停了停,「我聽到了,於是強迫自己住口。我渾身發抖,不得不把燈打開了一會兒。我想小便,卻尿不出來。這些日子,我好像總是去小便——儘管有時只有一點兒——但今天凌晨兩點四十七分卻尿不出來。」他停下來,坐在他的陽光里。她看見陽光里微塵飛揚,像是給他戴上了光環。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又說了些不成句的話,聽也聽不懂。我想,她這點最讓我抓狂,還和以前一樣大驚小怪。但就在那時,她十分清楚地說了個詞『號碼』。我明白了——就像我知道她剛才想說的是『警察』一樣——她想告訴我,警察沒有我們的號碼,所以才給她打電話。」
「我夢到早上來到廚房裡,」他說,「周六早上,就跟現在一樣,只是你還沒有起床。」
哈維短促地笑了一聲。在清晨明亮的陽光下,珍妮特看見弗蘭克·弗萊德曼那輛沃爾沃的凹痕中央是紅色的,紅色的中心有一個深色的污點,也許是泥,或者是頭髮也說不定。她彷彿看到凌晨兩點,弗蘭克沿著路緣彎彎扭扭地開著車,醉得連車道都沒上,更不用說把車開進車庫了——別的不說,單是車庫門那麼窄就很麻煩。
一路上,你拋棄了無數謊言,卻還信奉「生活有意義」這一個。你為姑娘們保留了一本剪貼簿,簿子里的她們還年輕,仍然充滿種種有趣的可能性:大女兒特麗莎,頭戴禮帽,對著家裡的可卡犬蒂姆揮舞錫紙魔棒;詹娜在花園水管噴出的水霧中躍起,身影被定格在半空中,那時候,她https://read•99csw.com對大麻、信用卡和老男人的愛好還遠在天邊;斯蒂芬妮,最小的那個,在鎮上的拼字比賽上,遭遇了「香瓜」( can-taloupe)這個滑鐵盧。大多數照片里的某個地方——通常是背景里——都有珍妮特和她嫁的那個男人,總是微笑著,彷彿不笑就犯了法似的。
「周六早上我總是起得比你早。」她說。
「我知道,但那是在夢裡。」他耐心地解釋道。她看見了他大腿內側的白色汗毛,那裡的肌肉都鬆弛了。曾經,他經常打網球,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她有個完全不像她的惡毒想法:你會發心臟病的,白老頭,那會要了你的命,說不定《時報》會考慮給你發個訃告,但如果一個五十年代的二流女影星或是一個四十年代半溫不火的芭蕾舞|女演員不巧也在那天香消玉損,你連訃告都得不到。
好吧,他可真遲鈍,對不對?因為珍妮特——她是莎拉·勞倫斯學院的珍克斯,戲劇俱樂部的珍克斯,高超的法式接吻高手珍克斯,喜歡抽吉泰恩同時假裝喜歡喝龍舌蘭酒的珍克斯——珍妮特早就開始害怕了,甚至在哈維提到弗蘭克,弗萊德曼那輛沃爾沃一側的凹痕前就開始害怕了。
雖然沒有明說,但她知道,總有一年,他會不再搬回來。即使她從未直白相告一一這會傷害他的感情,而她仍然不願意傷害他;他們之間的愛現在只剩下諸如此類的體諒,起碼她對他的感覺是這樣。她嘆了口氣,伸手去拿水池裡的小鍋,看也不看地在水池裡摸索了幾下。
「它們今早怎麼樣?」他指的是她的鼻竇炎和過敏。答案是不太好,但不好的東西中,數量驚人的一部分都有好的一面,她夏天發作的過敏症同樣如此。她不用再跟哈維睡在一起,不用半夜和他爭半個被子,也不用聽他睡沉之後悶在被窩裡的放屁聲。夏天的大多數夜晚,她都能睡上六個、甚至七個小時,這對她來說就足夠了。
他指了指被他們稱為電話專座的那把椅子。
就在她認為——並不是第一次——生活再無驚奇、婚姻也無深度可挖掘時,他突然以一種陌生的隨意語氣說:「幸虧昨天晚上你沒跟我睡一個屋,珍克斯。我做了個噩夢,嚇得大叫才醒過來的。」
「哈維——」
然而她並不相信,這些周六早晨靜悄悄的露面真的和早期老年痴獃有任何關係;在任何一個工作日的早上,哈維·史蒂文斯都精神抖擻,六點四十五分準時離開家門。穿上他最好的西裝,這個六十歲的男人看上去只有五十歲——好吧,五十四——還可以在生意場上叱吒風雲。
「然後,特麗莎說了個什麼詞,聽上去像『酒渣』什麼的,但在夢裡,我知道她是在……吞音?……是那麼說嗎?省掉第一個音節,她真正想說的是『警察』。我問她警察怎麼了,她到底想說什麼,然後坐了下來,就在這裏。」
「不過,夢裡的情景和現在很像,」他說,「我是說,陽光從外面照進來。」
「你夢到什麼了?」她問。
https://read.99csw.com我不想往下聽。」她說,但聲音低得連自己都聽不見。她還曾經參加過戲劇俱樂部,現在她的聲音卻連廚房那邊都傳不過去。胸腔里的肌肉感覺很鬆弛無力,要是哈維再試著去打網球的話,也會對自己的腿有同樣的感覺。
「沒有。」她仍然盯著他,懷疑他是不是在逗她,或者在開某種無聊的清晨玩笑。但哈維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對幽默的理解也僅限於吃飯時說說自己當兵時的故事。每一個故事她都聽過起碼一百遍。
「都是些含糊的、半個半個的詞,」哈維說,「她沒辦法說清楚。然後,我聽到了『死了,』立刻就知道說的是我們的一個女兒。我就是知道。不是特麗莎,因為打電話的是特麗莎,那麼剩下詹娜,或者是斯蒂芬妮。我很害怕,甚至坐在那兒開始想寧願是哪個呢,就像他媽的該死的『蘇菲的選擇』。我開始沖她喊:『告訴我是哪一個!告訴我是哪一個!看在上帝分上,告訴我是哪一個!』但那時,真實的世界開始浮現……我一直覺得是有一個真實的世界存在的……」
她接下來的想法是,哈維一定看到了那輛沃爾沃,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非要開這個玩笑。這當然是可能的;哈維晚上睡覺的客房可以看得到街上。但哈維不是那種人,他的字典里沒有「玩笑」這個詞。
告訴我是哪一個。告訴我是哪一個,特麗莎。
「我說,『嗨,特麗莎,怎麼這麼早打電話,寶貝兒?你媽還睡著呢。』一開始,電話那頭沒有迴音,我還以為斷線了呢,接著卻聽到了低聲抽泣和說話的聲音。話不成句,都是斷斷續續的,好像是她想說話,卻沒有力氣或無法呼吸。我是從那時開始害怕的。」
汗珠從她的兩頰、眉毛和脖子上冒出來,她能感覺得到,心也加速跳了起來,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為什麼要在現在發生呢?世界一片寧靜,可預見的未來一帆風順。如果這是我自找的,那麼我道歉,她想……或者她是在祈禱。收回去吧,請收回去。
「我可以看得見地板上自己的影子,它從來沒有那麼明亮厚重。」他停了停,隨即露出了微笑,她看見他的嘴唇乾裂得厲害,「用明亮來形容陰影挺奇怪的,是不是?還有厚重。」
她突然覺得自己要昏倒了。今天早上,她去門口看報紙有沒有送來時——還沒有送達——親眼看到了弗蘭克·弗萊德曼的沃爾沃,而她心裏想的也是同一件事,弗蘭克肯定是到高爾德酒吧去了,不知在停車場與誰撞到了一起。準確地說,她在想,對方長什麼樣呢。
她再次朝他轉過身去,忘記了鍋里還有一個雞蛋。鍋從爐子上拿下來有一會兒了,水已經變得半溫不熱。他做了噩夢?哈維?她試著回憶上次哈維對她說自己做了夢是什麼時候,不管是美夢還是噩夢,但沒有絲毫頭緒。僅有的,是戀愛時期的遙遠記憶,哈維會說些「我夢到了你」之類的話,而她那時候真是年輕啊,會把俗套當甜蜜。
哈維陷入了沉默,思考著,琢磨著。微塵繞著他的腦袋飛舞,陽光照耀下的T恤亮得讓人無法凝視;那是件洗衣液的廣告衫。
「我走到窗邊,」他說,「朝外看,看到弗萊德曼的沃爾沃邊上有一塊凹下去了,我知道——也不清楚自己怎麼知道的——弗蘭克出去喝酒了,那個凹塊是在回家的路上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