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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

困境

「你不會是認為他……」
「可是,我想和你握握手,告訴你,我對你那條討厭的狗深表遺憾。」信箱里傳來哽咽的一聲,竟像是抽泣,接下來滴答一聲,語音信箱告訴他沒有新的信息了。
格朗沃德再次開口時,他的聲音是從后牆傳過來的。他跨過了水溝,繞到了簡易廁所的後面。柯蒂斯驚奇地發現自己想後退,卻沒有後退。但他仍然不自覺地嚇了一跳,攤開的手指瞬間離開了牆壁。廁所晃動起來。他立刻把手放了回去,儘可能地往前探身,廁所又穩住了。
格朗沃德搖頭。
他停了一下。柯蒂斯的腦海中完全可以想象他在外面的樣子,這畫面清晰得可怕:穿著松垮的衣衫站在那裡,手插在口袋中,未梳洗的頭髮耷在耳邊。他在沉思。他既是對著柯蒂斯說話,也是對自己說,在說的過程中找尋漏洞,儘管這個計劃肯定是幾星期殫精竭慮仔細籌劃的結果。
活動屋裡的辦公室部分是空的——或者說部分被搬空了,很可能是在項目正式停止的一兩天前。屋內沒有分隔;狹長的空間內擺放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前半部分放了一張廉價商店買來的長沙發。後半部分,一台落滿灰的加法計算機放在地板上,還有一台沒插電源的小冰箱,一個收音機和一把椅背上貼了便條的轉椅。給吉米留著,便條上寫著。
柯蒂斯沿著17號公路騎行,穿過曾經的農場、現在只是一片長荒了的草地(格朗沃德曾瘋狂地叫囂著要開發這裏),他只希望自己此刻的興緻更高昂些。按理說,勝利應該讓人雀躍,可他並沒有高興的感覺。他想要的似乎只是見到格朗沃德,親耳聽到他的提議,只要不是太荒謬,他就願意了結這個爛攤子。誠然,這或許意味著那堆像蟑螂般的親戚得到文頓那塊地,而他們說不定也會進行同樣的開發,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現在的他似乎再也不在乎了。
「現在,那是我唯一感到快樂的地方。在我的浴缸里。」
「當然,整個世界都會這麼說。那就是你的計劃,是不是?就是你該死的計劃。還有,害了我那麼多之後,你竟然還為了那條破狗起訴我?那條闖到我家裡的狗?你為了什麼?拿走我的地、我的老婆、我的生意、我的性命之後,還要來這麼一下子,到底為了什麼?羞辱我?那是當然!侮辱加傷害!雪上加霜,傷口撒鹽!巫術!你知道《聖經》是怎麼說的嗎?行邪術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我遇到的所有事都是你的錯,行邪術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
「格朗沃德?」這樣的開場足夠了;想想貝齊,混蛋完全是罪有應得。柯蒂斯在離他十英尺的地方停下,兩腿微微分開來避開水坑,格朗沃德的腿同樣分開。柯蒂斯突然想到他們倆的站姿很經典:像是兩個槍手即將在某個廢城唯一的街道上決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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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麼說,並不一定需要在角落小解。他可以用一隻手抬起馬桶蓋,另一手瞄準。當然了,在目前的形勢下,他只能以水平而非向下的角度小解,還好鼓脹的膀胱表示這絕對不成問題。當然了,最後一兩滴很可能會掉到地上,不過——
雨終於落下來時,他脫下工裝褲,把它扔回室內以防打濕,裸身站在瓢潑而下的大雨中。他仰著頭,面露微笑,甚至當一道閃電擊中德金葛洛夫村的另一端,並在空氣中注滿強烈的臭氧味道時,他的笑容也沒有絲毫動搖。他覺得很安全,很美妙。
有好一會兒,柯蒂斯·約翰遜完全無法理解他的話,也許是執拗地不願意相信吧。接著,他握緊雙拳,向格朗沃德衝過去。自從三年級時在學校操場上的那場群架以後,他再不曾打過任何人,但現在,他真的想揍人,他想揍混蛋。蟲子們仍在草叢中沒心沒肺地叫著,陽光仍然灼人——現實世界中,改變的只有他。什麼都不在乎的狀態已經結束了。至少他在乎一件事:狠揍格朗沃德一頓,揍到他哭天喊地、頭破血流、倒地求饒。他自信做得到。格朗沃德比他老二十歲,身體又不好。而當混蛋倒在地上時——希望他帶著被打斷的鼻樑倒在地上某個骯髒的水坑裡——柯蒂斯會說,這是為了我的破布袋,鄰居。
「威爾遜太太?」
「是的,某種程度上來講,我像待在糞坑裡一樣。」他哈哈一笑,看到她以奇怪的目光看著自己,便住了口。「對不起。」
只希望他們給他留下足夠的錢來賠償我的狗, 柯蒂斯想。他朝格朗沃德揮手回禮,順手拔出鑰匙(條件反射而已;他並不認為黃蜂在這裡有被偷的危險,但他早已學會照看好自己的東西),按了按點火開關下面的紅色警示燈,然後把鑰匙放進裝手機的衣袋裡。接著,他朝土路那端走過去——這條土路不曾有機會成為,現在看來將來也絕無機會成為這裏的主幹道——去見自己的鄰居,如果可能的話,一勞永逸地解決他們倆之間的問題。他小心地繞開昨夜下雨在路上留下的水坑。
「看吧,老媽,不用我自己摳了!」
他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的。事實證明也不是什麼難事兒。令人不快的是,那塊地並不屬於他,也許永遠也不會屬於他,可至少也不是格朗沃德的。它甚至跟突然冒出來,討論哪份買賣合同上的證人簽名更有效的文頓的親戚們(就像燈光乍亮會看見垃圾堆上爬滿蟑螂一樣)也沒什麼關係。它屬於律師和法庭。
這次簽約的見證人是混蛋的園丁(碰巧也是文頓的園丁)。交易的可信度同樣經不起推敲,柯蒂斯想大概格朗沃德也跟自己一樣興奮過了頭。只不過兩人激動的出發點並不相同,柯蒂斯是高興自己終於能夠將海龜島盡頭的那塊凈土保持清潔、質樸和安靜,完全是他喜歡的樣子。
說完,他離開了格朗沃德,但並未原路返回。他走上公路。向左轉是回家,但他向右轉朝海灘走去。自從貝齊死後,他還是第一次想去看看落日。
「格朗沃德!格朗沃德,回來!」
車轍和水坑密布的路上,稍遠處有一棟車拖的活動房屋停在磚台上。算是現場辦公室吧,柯蒂斯想。一個塑料小吸盤下方掛著個蒙在保護套里的牌子,上面印著許多字,柯蒂斯只能看出(他也只需要看出這些)最上面的幾個字:禁入。
柯蒂斯翻過身。如今他躺在一攤臭氣熏天的黑色液體里。一張廁紙繞在他的手腕上,被他一把扯下。他看到紙上有片棕色的污跡——某個待業已久的建築工人留下的痕迹——便開始哭了起來。他躺在屎尿和廁紙堆里,更多的水正冒著泡從門外湧進來,而這一切並不是做夢。並不算遙遠的某處,他的蘋果電腦上還在滾動著來自華爾街的數據,而這裏,他卻倒在污水裡,角落裡還有一坨于硬的糞便,腳跟附近是張著大嘴的馬桶,而這一切竟然不是夢。現在,他寧肯出賣靈魂來換取在自己的床上涼爽乾淨地醒來。
「我希望你待在原地,」柯蒂斯笑著說,「我敢說你也是這麼希望我的,可是我出來了,對不對?還給你帶了個禮物,是特意回家拿的,為了這個也別拒絕我。用過幾次,我在來的路上把我基佬的灰塵都吹掉了。事實上,我是從後院進來的。你用來殺死我家狗的那個蠢畜欄斷電了,這樣就方便多了。準備好。」說著,他把電吹風扔進了浴缸。
除了裂縫兩邊的,其餘的釘子都紋絲不動。
想到可能如此,他笑了,然後播放了信息。格朗沃德的真正目的——或者說表面上看來的真正目的——讓他吃了一驚。
「進去,約翰遜。」
他再次抬頭向頭頂不遠處透著亮光的橢圓形洞眼看去,發現那裡的光線比上次看時亮得多。很難相信自己真能在這種地方睡著,可似乎的確如此,至少睡了一個小時。天知道這期間他呼入了多少有毒的氣體,不過——
格朗沃德拚命搖頭,水從他稀疏的頭髮和相對濃密的眉毛上不住地往下滴。
「哦,天啊。」威爾遜太太大吃一驚。
長時間的停頓,混蛋似乎在考慮他的懇求,但稍後又繼續了先前的話題。
「我們曾經是朋友,」格朗沃德接著說,「你還記得嗎?我記得。也許我們再也回不到朋友的狀態——時過境遷,發生了太多事——但說不定我們可以再做鄰居。鄰居。」長時間停頓,「如果在格朗沃德拙居沒看到你,我會讓律師來處理。按你的條件。可是……」
「你真的認為是發動機回火嗎?」
「是的。」
「就這些?」
然而,漸行漸遠的聲音變成了汽車聲,能聽出格朗沃德的車沿著未鋪的道路(柯蒂斯能聽到車輪涉水駛過水坑的聲音)開上小山,路經他停放黃蜂摩托的地方,當時的柯蒂斯·約翰遜與此時大不同。混蛋摁了一下喇叭——殘忍而愉快——接著,馬達的聲音湮沒于周遭,只能聽到草中昆蟲的嗚叫和從蓄污池逃出的蒼蠅的嗡嗡聲,遠遠的還有一架飛機飛過,上面頭等艙的人們大概在就著餅乾吃布里白乳酪。
「至於你家警報系統的密碼……」混蛋再次發出他怪異的笑聲,「告訴你一個小秘密:你家的警報系統是赫恩安防公司安裝的,而我跟他們合作快三十年了。只要我願意,我可以弄到這個島上所有他們公司安裝的警報系統的密碼。不過,事實證明,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家的。」
「房子的警報系統開著。」其實,柯蒂斯根本不記得開了沒有,「還有,你回到海龜島時,威爾遜太太已經到了。」
「如果你認為我從中得到了樂趣,你就大錯特錯了,」混蛋擺出一副掉書袋的口氣,「這件事我已經想了很久,鄰居,終於決定有必要實施——這是唯一的途徑。而且必須是現在,再等的話,我不知道我的身體還能不能做它必須做的事。」
混蛋的律師回應,電網扯在格朗沃德的地產上,離柯蒂斯的地盤足有十碼遠。於是,戰爭——第二場戰爭——再度燃起硝煙。雙方已經糾纏了八個月。柯蒂斯相信,混蛋那邊的律師採取拖延的戰略表明他們知道柯蒂斯是穩操勝券的。他還相信,他們無法結案而格朗沃德堅持不肯付那一千二百塊錢表明這件事對於格朗沃德就和對於他一樣具有個人意義,格朗沃德花在律師們身上的錢也不會比他少。但當然了,事到如今,早已不是錢的問題了。
縫隙左右兩邊的螺絲釘略微高出表面,但他沒法像對付馬桶座那樣把釘子起下來或是掰斷。沒有足夠的著力點。右邊的那顆更鬆些,他覺得要是朝它下手的話,有可能鬆動它,再慢慢擰出來。有可能要花上幾個小時,而他的手指肯定要出血,但完成的機會很大。回報是什麼呢?多兩寸的呼吸空間。別的也沒了。
格朗沃德卻是將它看做完美的開發商機:一套公寓,甚至是兩套(當柯蒂斯想到兩套時,就想給它們起名叫混蛋雙子樓)。柯蒂斯對這樣的開發並不陌生——在佛羅里達,它們就像疏於照料的草坪上瘋長的蒲公英——他也知道混蛋帶來的是什麼:把退休金錯當成天堂鑰匙的白痴們。四年的開發后,接著就是幾十年看到細瘦大腿旁掛著尿袋的騎車老頭兒。還有戴著防晒板,抽國會煙,牽著花哨寵物狗的老太太,狗在海灘上拉了屎也不知道該把排泄物撿起來。當然,隨之而來的還會有冰淇淋和一群叫林賽或傑森一類名字,被寵壞了的孫子孫女們。柯蒂斯知道,要是任由這一切發生,到死他的耳朵都不得安寧,充滿了諸如「你說了今天去迪士尼樂園的!」一類的嚎叫聲。
柯蒂斯翻出了後面的口袋。只有一張不知放了多久的小紙片,上面潦草地寫著購物清單。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在越來越強烈的沮喪中,柯蒂斯幾乎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如果他連威爾遜太太的工作規律都摸清了……天啊,他到底計劃了多久?
「我想,文頓那塊地說不定能讓你過來,」格朗沃德說,「但我有把握要是加上那條丑狗的話,你就一定會來。告訴你吧,我聽到她叫了,在她撞到屋欄上的時候。隨便闖到別人家裡來,該死的畜生。」
「那一個歪得太厲害了,」柯蒂斯說,「我進去的話,它會倒下來的。」
他很少哭,但在火化貝齊之前,把狗牌從她的項圈上拿下來時,他掉了淚。
柯蒂斯的第一反應就是混蛋一定是在搞陰謀,但他實在不明白那傢伙從中能得到什麼好處。而且,他的語調也耐人尋味:沉重、謹慎、幾乎是在懇求。也許並不是真的傷心,但無疑聽上去很傷心。這段日子以來,柯蒂斯想重新進入遊戲中,他自己在電話里也一直是這副腔調。
到處是水坑,遍布在尚未鋪好的街道上的車轍里,和還沒完成(有些甚至連框架都沒搭好)的建築中挖的地窖里。柯蒂斯看到的——建了一半的店鋪、四處散落的外表寒酸的建築器具、垂落的黃色警戒條——無疑是嚴重財政危機、甚至是破產的信號。柯蒂斯不知道是不是混蛋對於文頓地的糾纏——更不用說妻子的離去、身體的疾病,還有牽涉柯蒂斯那條狗的官司——導致了他如今的過度擴張,可他知道過度擴張的後果。甚至在看到洞開的大門和貼在上面的告示之前,他就知道了。
刮,不停地刮,把那些白色的死亡刮乾淨。有時,是一邊看著咖啡桌上的懶人棒一邊刮,同時還會想著(這是自然)貝齊把遙控器叼給他時有多高興。人類的眼睛很少露出那麼高興的神情,特別是在做此等瑣事的時候。
二十分鐘后,他爬了起來,跛著腳走到穩穩地停在石台上、擱置已久的車拖活動房屋旁,它的陰影里藏了一個昨天陣雨留下的大水坑。車門上了鎖,但簡陋的木台階旁邊還有一些石塊,其中一塊裂成了兩半。柯蒂斯撿起較小的那一半,用它把鎖砸開。門顫巍巍地打開了,一股悶熱、陳腐的氣息跑了出來。
「停下!」他吼道,「別這樣!」
還好坐起來不成問題。這裏熱得像蒸籠,惡臭撲鼻,令人作嘔(他不願去想掀翻的蓄污池裡到底有什麼東西在涌動,卻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維總往上面跑),但值得慶幸的是頭頂空間還算充足。
「抱歉。都計劃好了,」混蛋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你跑到這兒看風景,內急,然後看到了這些簡易廁所。你走進最後那間,它倒下了。故事結束。當你被發現時——當你終於被發現時——警察們會看到它們都是傾斜的,因為下午的落雨沖刷了下面的土壤。他們無從得知你所在的那一問比其他幾個傾斜得更厲害,也不知道我拿了你的手機。他們只會斷定你把它忘在家裡了,你個白痴。案情一目了然。至於證據嘛——最後總是要談到證據。」
他起身出了浴缸,知道混蛋永遠不可能再像自己這樣動作麻利了。門廊下有個衣櫃,裏面放著毛巾。柯蒂斯拿出一條,開始擦身。
格朗沃德身後,活動房屋的對面、離格朗沃德開來的那輛公司轎車不遠的地方,並排立著四個藍色的簡易廁所,底座下長滿了雜草。六月常有的雷暴天氣中(夏天午後的雷暴是海灣地區的特色),流竄的閃電襲擊了它們前方的地面,劈出一條溝渠,幾乎成了一條小溪。裏面積滿了水,水面落滿塵土和花粉,只能隱隱倒映出藍天。四個廁所一字排開,略向前傾,像是冰霜傾壓下的墓碑。這裏幹活的人必定曾有許多,因為還有第五個廁所。只是最後那個已經門朝下,完全倒在水溝里了。這也是最後的證據,表明了這個工程——起初熱火朝天——現在已經徹底停擺。
「必須數數不幸中的幸事,」他咕噥著,「必須仔細數數這些該死的東西。」
他伸手到格朗沃德的一條腿下——格朗沃德猛地彈起來,發出一聲尖叫——抓住了那個電吹風,向身後扔去。電吹風滾到了陽台上格朗沃德常坐的椅子下。
「你就是在那時開始詛咒我的。一定是。證據顯示如此。『無需看見冥王星來推斷它的存在。』有個科學家說。你知道嗎?他通過觀察某個行星軌道的不規律變動推導出冥王星的存在。推斷巫術的存在就像那一樣,約翰遜。你必須檢查證據,尋找你——你生命軌道中的異常。還有,你的靈魂發黑了。它發黑了,我能感覺得到。就像日食,它——」
柯蒂斯撿起那張小紙片——上面寫著橙汁、抗酸片、魚塊、英國鬆餅——把它塞回後面的衣袋裡。「你辦不到。」
「不過首先,你要把口袋裡的東西都拿出來。就扔在地上。」
只要他不會被卡在半中間。那個死法太恐怖了。
「自不自殺隨便你。你有槍,那把——你叫它什麼?——不鏽鋼大手槍。」他扣好搭扣,朝格朗沃德俯下身去,後者還泡在水裡,驚懼地看著他。「那個選擇也是可以接受的。說不定你有這個膽,但真到了扣動扳機的時候……誰知道呢?不管怎樣,我將滿懷期待等著聽那聲槍響。」
他把身份牌塞進釘頭,開始擰動。這顆釘子比第一顆緊……但也不是緊得無法對付。開始活動之read.99csw.com後,它幾乎是一下就掉下來了。
晚上七點鐘時,天已完全放晴,下午的暴雨不剩一點痕迹。再過差不多一個小時,海龜島上看落日的人們又會聚集在海灘上,進行一天最後的保留節目。格朗沃德也打算去。不過此刻,他正閉著眼躺在陽台的浴缸里,手邊放著一杯摻了奎寧水的淡杜松子酒。為了提前為走到海灘的那一小段路做準備,他在入浴前服用了一片氨酚羥考酮。事實上,那種夢幻般的滿足感還持續著,他幾乎用不上止疼片了。也許過段時間情況會改變,但就目前而言,他多年沒有感覺如此好了。是的,他破產了,可他在別處存了足夠的錢使他可以舒舒服服地度過剩下的日子。
然而,柯蒂斯並不相信。他想,卻做不到。
「其次,金妮離開了我。」混蛋接著說,「她現在住在科德角。她說自己獨住,這點我相信,因為她還想要訴訟期的贍養費——她們都一樣——但我知道不僅如此。那個浪蕩的婊子要是沒男人的話,就會坐在《美國偶像》前面吃巧克力球吃到自己爆炸。」
不知什麼原因,格朗沃德開了公司的車,而不是他那輛保時捷。
甚至在清晨,空調也無法冷卻佛羅里達明媚的陽光,柯蒂斯又坐了一會,然後起身去了書房。華爾街已經開市;電腦屏幕上,數字已經開始了無休止的滾動。他突然意識到,這些數字對他毫無意義。於是他任由它們翻滾,只給威爾遜太太寫了個便條——急事出門——隨後離開了家。
是的,要數,還要記住。記住也是有好處的。他屁股下方的水沒有繼續變深,這可能是另外一件幸事,起碼他不會被淹死。除非下午的小雨變成傾盆,這種事從前又不是沒見過。告訴自己下午之前一定能出去純屬自欺欺人,要是以為意念真能喚來救星,恐怕結果只會正中混蛋下懷。他不能坐以待斃,等人來救,一邊還像傻瓜似的感謝上帝還給他留下抬頭的空間。
他嘆了口氣。
「不,不,」格朗沃德說,耐心地像是對待小孩,「是另一邊。」
事實上,我決定不再隨處嘔吐了, 他想,以後要以宗教般整潔不苟的方式來排空自己。
柯蒂斯帶著一絲希望扭頭順著格朗沃德的手看去。如果格朗沃德的目的是把他鎖起來……那還不錯,不是嗎?也許,把老對頭嚇了個半死、出了口惡氣后,格朗沃德會就此罷手。也說不定,他會回家去,喂自己吃粒槍子兒,柯蒂斯想,用那把點四五的不鏽鋼大手槍。那可是出了名的治癌症的民間偏方。
威爾遜太太朝他擺了擺洗碗布,表示她不在意。
重得像棺材一樣!他的腦中在狂喊。慌亂中,所有其他思維都消失了。只剩下重得像棺材一樣!像棺材一樣!棺材!
柯蒂斯一言不發。每一次他自以為能稍稍緩和混蛋的瘋狂時,瘋狂卻總是愈演愈甚。
「回答,否則我們就再給你來次洗禮。」
「很好,」格朗沃德說,「後面的。」
與此同時,威爾遜太太一直好奇地看著他。
一隻烏鴉從包圍未完工銀行的腳手架上飛起,撲啦啦地飛過霧蒙蒙的藍天,一邊對著下方面面相覷的兩個同伴叫嚷。高草中,響著漫不經心的蟲鳴聲。柯蒂斯意識到自己能聞到廁所的味道;肯定是好一段時間沒有清理了。
「是的,」他說,「很有趣。從正確的角度來看的話,整件事真的很有趣。我相信我是看到了。」
看上去像一絲亮光。
他本能地背過身去。那幾個移動廁所在路的另一邊,路面上的水坑倒映著藍色的天空,像骯髒而破碎的鏡面。五個移動廁所中,三個立著,兩個面朝下倒在水溝里。他差點死在左邊的那個裡面。儘管他就那麼狼狽地站在那裡,只穿一條破短褲和一隻襪子,身上到處都是糞便,似乎還有一百個傷口在流血,死在那裡卻已經顯得那麼不真實。就像一個噩夢。
「必須做,」他說,「沒有別的辦法了。」
可他應該高興些。至少,簡易廁所里不再是全然的黑暗了。光線從圓洞中透出:淡粉色的晨光。很快就會天色放亮、氣溫升高,裏面的光線也會加強。過不了多久,柯蒂斯又會在蒸籠里了。
當柯蒂斯看到從洞眼——少數幾個不面向水溝的——透進來的光從桃紅變為灰色時,他意識到自己真的要在這個惡臭的棺材里過夜了,身下還有兩英寸的積水,腳邊有個半開半合的馬桶。他很可能會死在這裏,可這個結果是理論上的。而在這裏過夜——一小時接著一小時,時間像巨大的黑色書本般堆積著——卻是真實和不可避免的。
說歸說,他看上去並不著急要走。他的眼睛放著光。
把未開發的那塊地賣給柯蒂斯·約翰遜之後,文頓又把它賣給了蒂姆·格朗沃德,又名混蛋。這次,價格是更合理的五百六十萬美金,這次,文頓——也許他根本就不糊塗,反而是只老狐狸,哪怕是只垂死的老狐狸——拿到了五十萬美元的定金。
格朗沃德似乎並不十分失望。他晃了晃手中的槍。「不說算了,反正我也是開玩笑的。」
冰冷的雨水把他的身體沖刷得相對乾淨,雨勢放緩后,他慢慢爬上台階,晾乾身體,把衣服穿好。太陽開始穿過漸散的雲層時,他慢慢走上停放摩托車的小山坡。車鑰匙緊緊地握在右手,貝齊那塊磨豁了角的身份牌捏在拇指和食指間。
格朗沃德轉身離去,柯蒂斯可以從他漸行漸遠的咳嗽聲中知曉他的動作。
他那家從前健康得令人生畏的公司也出了問題。在當下混蛋實行其焦土政策的地點,柯蒂斯自己就能看得出來這一點。說的就是德金葛洛夫村,位於海龜島東邊二十英里的陸地上。那個地方是個建了一半的廢城。柯蒂斯曾停車在小山上,像個視察敵營殘局的將軍般看著半途而廢的工地,心生萬事盡在掌握的豪情。
「把口袋翻過來,寶貝兒。眼見為實,我要自己看。」
「當然了……事實是這樣的:所有的基佬都是騙子,但並非所有的騙子都是基佬。這兩者並非恆等,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我直的像根箭,一直都是,我可以操了聖母瑪利亞,再去跳個穀倉舞,可我還是把你騙到這兒,我毫不否認我撒了謊,而且現在說不定還在撒謊。」
他還意識到,他的膀胱處在危險的失控邊緣。
「裏面說不定也有尿的成分,不過我能肯定含量不高。」他說著開始大笑起來。笑聲轉瞬變成抽泣,又再次變回笑聲。
柯蒂斯重新坐回到門板上,臉埋在雙手間。時間一點點流逝,世界照舊如常。生活在繼續。
「謝啦!」約翰遜說完,微笑著跳進了浴缸,濺起了大片水花。格朗沃德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簡直是臭氣熏天。格朗沃德掙扎著擠到浴缸的另一邊,枯柴般的大腿白花花地露出水面,而同樣細瘦卻曬得比較黑的小腿則像穿了灰褐色尼龍襪般。他把一條胳膊甩出了浴缸。約翰遜伸出一條遍布划痕卻強壯得可怕的手臂,扣住他的脖子,一下把他重新拽回水裡。
柯蒂斯帶她到海灘散步時,她總叼著她那根紅色的橡膠骨頭。柯蒂斯想要電視遙控器時,只要說「把懶人棒拿來,貝齊」,她就會從咖啡桌上把遙控器叼起來送到他手上。這個本事是她的驕傲,當然也是他的。十七年來,她是他最好的朋友。通常,法國小獅子犬的壽命不會超過十五年。
「該死。」他罵了一句,連忙伸手去掏口袋。他幾乎可以肯定剛剛掉下來的時候丟了摩托車的鑰匙,只能把手伸進糞坑,藉著那條細縫和馬桶洞透過來的微弱光線去找了。出乎意料的是,鑰匙竟然在。錢也在,但在目前的場合,錢對他沒有任何用處。紙幣夾也是,儘管它是黃金的,十分昂貴,可太厚了,無法幫他逃生。摩托車的鑰匙也太厚。然而,鑰匙圈上還有一樣東西。每當看到或是聽到它晃動時的叮噹聲,他都會感到又甜蜜又傷心。那是貝齊的身份牌。
17號公路上,一些車輛——大多數都滿載貨物;有農民的卡車,其目的地要麼是薩拉索塔的集市,要麼是諾克米斯的全食超市,有偶然經過的拖拉機,還有車頂亮黃燈的郵遞車——慢慢開過。沒有一輛拐彎駛向德金葛洛夫村。
「有趣。」格朗沃德啞著嗓子說,接著又咳嗽起來。
柯蒂斯沒有回答。他現在甚至連清喉嚨都不敢,並不是因為怕激怒混蛋,而是因為擔心把本來就極不穩當的簡易廁所弄翻。他擔心,哪怕把小指頭從后牆上挪開都有可能讓廁所翻掉。這種擔心很可能是愚蠢的,但也說不定不是。
更重要的是,他處理掉了給他帶來一切災禍的罪魁禍首。沒錯,邪惡的巫婆已經——
她轉過身。
3830910TMF。
如果真的那樣,我就會死在這裏。不假,但格朗沃德一開始就打算讓他死在這裏,所以又有什麼區別呢?
他又回到右邊,開始擰新的螺絲。右邊一左邊,右邊一左邊,右邊一左邊,他按這樣的順序不停地擰,手累了就停下來歇歇,甩甩手,活動一下,直到它又緩過勁兒來,不再僵硬。他已經在這裏快待了一天了,現在更不用著急。他尤其不想掉了鑰匙圈。雖然這裏很小,應該能找得到,但他仍然不想冒險。
他並不是大力士,但半開的馬桶座和把它固定在廁台上的底座都是塑料的——椅座和圈蓋發黑,底座還是白的。整個馬桶就是一套廉價的塑料預製品,不是建築業的老手也能看得出來。而且,與牆壁和門不一樣,馬桶椅座和它的固定物並沒有金屬包膜。他覺得自己可以不費勁地把它扭下來,而他也願意這麼做——哪怕只是為了發泄一點憤怒和恐懼。
「是這樣,鄰居,嚴格說來,是我有什麼要幫你的問題。」他又大笑起來,隨即又猛地掐斷笑聲。柯蒂斯突然明白為什麼他的笑聲這麼熟悉了。他曾在手機上聽過一次,就是混蛋語音信息的最後。那聲音終究不是壓抑的抽泣聲。而眼前的人看上去也並非有病——或者說不僅僅是有病。他看上去像個瘋子。
「我打算放棄那塊地了,並不是出於經濟上的考慮。我還要賠償你,為了你的……為了貝齊。要是對我的提議感興趣,就到金葛洛夫村來找我。大多數時候我都在那裡。」長時間的停頓,「我現在經常去那裡。某種程度上,我還是不能相信金融就這麼跨了,但另一層面上,我又一點不意外。」又是長時間的停頓,「也許你明白我在說什麼。」
四小時后,柯蒂斯醒了。他大汗淋漓,手腳麻木,渾身刺痛。屋外雷聲隆隆,宣告下午的暴雨即將來臨。他一腳深一腳淺地沿著臨時搭建的台階走下去,像個患關節炎的老頭。事實上,他的確也這麼覺得。接著他坐下來,看看越來越暗的天空,又看看那間險些讓他送了命的移動廁所。
兩天後,坐在電腦前的柯蒂斯(他正對通用電氣加以特別關注)聽到隔壁傳來砰的一聲巨響。音樂沒開,槍聲在潮濕的六月末的空氣中格外清晰。他坐著沒動,還在低頭聽著,儘管不會再有第二聲了。我們巫婆就是知道這類事情,他想。
經過僅有的三棟完工的建築之後,腳下就不再是柏油路面,而是遍布坑洞的泥巴路了。那三棟建築分佈在路的兩邊,一邊是兩家商店,另一邊是令柯蒂斯渾身發冷的科德角風格的樣板房。他覺得沒鋪過的路面並不適合黃蜂,於是在一輛鏟車旁停下,放下撐板,關掉引擎。那輛鏟車貌似廢棄了足有一百多年,鏟斗停滯在抬了一半的狀態,下方的土裡長滿了草。
「當然了,計劃趕不上變化。一手牌中總有幾張壞事兒的。萬一有人碰巧到這兒來發現了你怎麼辦?我是說,在你還活著的時候?可能性很小。況且,我還失去什麼呢?」他大笑起來,似乎對自己很滿意,「你躺在屎堆里嗎,約翰遜。希望如此。」
奇怪的是,他竟然感覺好些了,是一種自我感覺誠實的釋然。這次的嘔吐是自然而非自發的,不需要把手指伸進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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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什麼,格朗沃德?」
然後,他睡著了,睡得很熟。他夢見貝齊把懶人棒叼給他,項圈上的吊牌叮噹作響。他把遙控器從她嘴裏接過來,對準電視,卻發現混蛋正在窗外偷窺。
可是,格朗沃德在他和柯蒂斯的房子之間裝了電網。
敲門聲響起。柯蒂斯可以想象混蛋站在外面,身體越過水溝,一隻手撐住廁所側面,一隻手握拳敲門。
布爾瓦海灣大道是海龜島上僅有的一條路,這條路經過許多百萬富翁的家。柯蒂斯不會去注意那些豪宅。其一,他自己就是個百萬富翁。他是靠傳統方式也就是股市發家的。其二,他跟沿途各棟豪宅的主人並無過節。唯一與他有矛盾的那人叫蒂姆·格朗沃德,又名混蛋,住在反方向。不是日光隧道往前的最後一家,而是倒數第二家。而造成他倆之間矛盾(或者說矛盾之一)的,恰恰是最後那塊地。那塊地面積最大,觀景最好,也是僅有的一塊上面沒有建築物的土地。那裡只有灌木、海燕麥、矮棕櫚和幾棵澳洲松。
裂縫被再次撐開時,柯蒂斯那顆髮絲糾結、污穢不堪的腦袋持續用力,慢慢地鑽出來,兩頰和嘴巴像是被強大的重力牽引著往後扯,一隻耳朵劃破了,血流了出來。他驚叫一聲,腳抵住地面,拚命往前蹬,被卡住的恐懼再次籠罩了他的心,這次是半身在蓄污池外,半身在裏面。然而,哪怕在恐懼與慌亂中,他仍然感受到了空氣的甜蜜:熱而潮濕,他從未呼吸過如此美好的空氣。
然而,就在完全消失之前,它卻突然亮了起來,如此明亮,甚至他閉上眼后都能看到。
萬一停不下來怎麼辦?萬一一直這樣怎麼辦?我會昏厥的。
「耶穌啊,」柯蒂斯禁不住流下了眼淚,他似乎變成了個愛哭鬼了,「我是不是要出去了,貝齊?真的嗎?」
他的小摩托還在原地,但他現在不想騎它回家。首先,會有很多人注意到這個騎在紅色黃蜂摩托車上、滿頭滿臉都是屎的男人。並不是怕有人會報警,而是他不想引人注意,也不想被人嘲笑,哪怕是在他背後也不行。
柯蒂斯先把前面的左口袋翻出來,然後是右邊。幾個硬幣和摩托車的鑰匙掉到了地上,在炫目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套用一句話,你現在在我的手心裏了。」混蛋大笑,只是又一次戛然而止,聽上去像是古怪的抽泣,「我甚至都不用擊中你的要害。買槍的時候人家告訴我,這把槍殺傷力很大。哪怕打在手上都會要你的命,因為它會把你的手當場打掉。要是打在肚子上呢?你的腸子能飛四十英尺遠。怎麼樣,想試試嗎?覺得幸運嗎,夥計?」
柯蒂斯仍然不說話。他的心中充滿恐慌和困惑,然而自從貝齊死後,他的腦子還沒有像現在這麼清醒過。或許多年來都沒有過。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真的可能死在這裏。
「嗨,鄰居!」格朗沃德重複道,這次,他竟真的笑了。他的笑聲有些熟悉。為什麼不呢?他曾經聽過混蛋笑。雖然記不起來是什麼時候,但他一定聽過。
隨後,重量回來了,當這間可移動的廁所門朝下倒在地上時,他也後背著地摔倒了。他的牙齒一下子咬在了舌頭上,後腦砸在門上,眼前冒起了金星。馬桶蓋啪地打開,像是張開的大嘴,吐出了如糖漿般黏稠的棕黑色液體,一塊半腐的糞便落在了他的胯部。柯蒂斯尖叫一聲,一把把那噁心的東西打到一邊,又趕忙擦手,襯衫上留下了一塊棕色的印記。污穢的液體源源不斷從斷裂的馬桶座上流下來,在他的球鞋旁積了一攤,一張好時花生牛奶巧克力的包裝紙浮在上面,泡爛了的衛生紙一條條地掛在馬桶口;這裏看上去活像地獄里的新年狂歡夜。這種事情絕不可能真的發生,簡直就像童年留下的一個夢魘。
「格朗沃德,我從來沒有打過——」
「我在給你擺證據,」格朗沃德說,「我擺證據的時候不要插嘴。見鬼的法庭也要講個順序。」
想象是美好的,但他覺得這事兒不會發生。混蛋肯定把這些可能性都考慮在內了。某個或某幾個官員當然有可能來個計劃外的造訪,可是把注下在這上面就像指望格朗沃德會棄惡從善一樣愚蠢。至於威爾遜太太,她會以為他去薩拉索塔看下午場電影了,正如他平日常做的那樣。
柯蒂斯想,要說格朗沃德賣了保時捷也並非毫無可能;或是被國稅局收繳也不是完全沒可能,說不定是連同他在海龜島上的產業一起。要真是那樣,文頓那塊地還算是混蛋目前最小的麻煩了。
「約翰遜?」聲音小得像蚊子哼。他能擠出來的只有這樣。「並不真的是你,對不對?」可是,陰影移動了一下——剛好讓夕陽照到他到處都是划痕的臉——格朗沃德終於看清了。那麼他手裡拿的是什麼?
關於早上的騎行,最好的一點,最最好的一點,就是沒有電話,完全脫離了通訊網路的鉗制。而一旦回去,就會電話不離手,特別是股市開放的時間。他會健步如飛,走到哪裡都拿著無繩電話,偶爾會回到辦公室,而裏面的電腦屏幕上數字滾動不停。有時,他會出門到路上去,那時他就會拿上手機。通常,他會read.99csw.com往右拐,朝布爾瓦海灣大道的末端走去,也就是混蛋的房子所在的方向。但柯蒂斯不會走到有可能被格朗沃德看見的地方,他才不會讓那個男人如意。他只是要確定格朗沃德沒有試圖在文頓那塊地上動手腳。混蛋肯定沒辦法在不引起他注意的情況下讓重型建築機械過來,晚上也別想——自從沒有貝齊躺在身邊以後,柯蒂斯就睡得很淺。但還是要確認一下才放心,他通常躲在二十幾棵棕櫚樹中的最後一棵下窺探。只是為了確認。因為毀壞空地、用成噸的水泥將其掩埋,正是格朗沃德的專長。
格朗沃德在他陽台的浴盆中舒服地泡著熱水澡,昏昏欲睡,直到下午的暴雨挾裹著雷聲逼近,將他吵醒。他起身出來,走進室內。剛拉上陽台和起居室之間的玻璃滑門,雨就落下來了。格朗沃德露出了笑容。
「不!不,你不能——」
「滾你的,別對我指手畫腳。」柯蒂斯不客氣地說。然而,事實上,他的心在怦怦亂跳,他覺得自己的表情並沒有露餡。希望沒有。突然,不讓格朗沃德看出他的恐懼似乎變得非常重要。他開始慢慢轉身,想從來路退回去。
他不知道自己失控的舉止持續了多久,但過了一段時間,他試著站起來,就好像他能像超人般穿破那面朝天的牆一樣。可結果只是他又碰了頭,而且比上次重得多。他朝前跌倒在地上,手插|進了某個黏糊糊的東西里——這東西黏在了他的手上——他在牛仔褲的後面抹了一把。做這個動作時,他沒有睜眼。他的眼睛閉得緊緊的,淚從眼角滴落下來。緊閉的眼皮后,星星在黑暗中升騰又爆裂。他沒有流血——他想,這總是好的,又是一樁他媽的該感恩的事——可他幾乎要把自己撞暈了。
「想怎麼發誓隨便你,我不會相信你這種人,」他仍舊是剛才的語氣,「把你這樣的人當男人來相信絕沒有好下場。」他突然大叫起來,聲音都喊破了,「你不是認為自己聰明嗎?現在感覺如何啊?」
天啊,是屎。他再次尖叫起來,這次是因為噁心。
「格朗沃德,我向你保證,我不是——」
動手擰縫隙左邊的釘子前——現在那條裂縫已擴大了兩英寸——他把身份牌在襯衫上擦乾淨(或者說只能儘力擦乾淨,因為黏在身上的襯衫實際上跟他身體的其他部位一樣臟),輕輕地吻了一下。
他本以為會費些力氣,沒想到剛一擰吊牌,螺絲釘就立刻轉動起來。他大吃一驚,扔下鑰匙圈,伸手去確認。得到肯定的結果后,他再次把吊牌的尖角放入釘頭的槽里,擰了兩下。剩下的用手就可以了。他笑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佛羅里達州稅務局
你當然知道,因為你的罪孽像地獄一樣深。
可他不在乎。活著最重要。他將手指攤開,再次塞進喉嚨里,手指刮擦著喉管。剩下的早飯也吐了出來。第三次,只吐出來一長串唾液,微微帶著粉紅色,是喉嚨的血。這樣,他終於滿足了。終於可以去德金葛洛夫村了,去混蛋在安靜得只能聽到蜜蜂叫的夏洛特縣建了一半的那個行宮。
「好吧……也許是。」她轉身要離開。
「不要叫她貝齊。」混蛋說。他用槍——那把全不鏽鋼結構的大傢伙——對著柯蒂斯的臉,此時槍口看上去十分巨大。柯蒂斯意識到,他很可能在聽到槍響之前就被打死了,儘管說不定會看到火焰——或剛開始的一點點火星——從槍膛中躥出來。
「約翰遜……柯蒂斯。」格朗沃德用懇求的語氣說。語音信箱里,他的聲音停頓了更長時間,像是在猶豫該不該用柯蒂斯的名而不是姓來稱呼他,隨後,又用他一貫的死氣沉沉、毫無感情的聲音繼續下去。「我無法兩線作戰,結束吧,我已經失去興趣了。其實也說不清我是否真正有過興趣。我現在陷入了困境,鄰居。」
格朗沃德的老婆和他離婚了,這是第一號個人問題;她不再是混蛋太太了。第二號個人問題,格朗沃德動了個手術。柯蒂斯並不確定他生的是癌,只知道坐著輪椅從薩拉索塔紀念醫院出來后,混蛋的體重掉了二三十磅。他後來倒是擺脫了輪椅,可掉下去的肉始終也沒再長回來,從前緊實的脖子上現在只有一條條耷拉的皮膚。
他看著那道裂縫。他盯著它看了一會兒,試圖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兒。它看上去就像縫線上的一個裂口,掛在一件縫砸了的衣服上,因為確實有道縫線。蓄污池還是塑料的——一個塑料殼——但並不是一整塊,而是兩塊拼起來,用螺絲釘連在一起,黑暗中,那排釘子十分顯眼。顯眼的原因是因為它們是白色的。柯蒂斯搜索記憶,怎麼也想不起來見過白色的釘子。最下方的幾個釘子斷了,才形成了那道縫隙。糞便污水一定從那裡漏到下面的地上有一段時間了。
也許是為了解決問題,當然是按柯蒂斯的條件。
是的,混蛋確實境況不妙。伊夫林·沃會說,托尼遇上倒霉事了
「是一把阿卡迪亞生產的點四五,」格朗沃德說,「裏面放的是軟尖彈。上次去拉斯維加斯時,在某個槍展上買的。就在金妮離開后不久。本想說不定會用這把槍打死她的,但後來發現,我對她也沒什麼興趣了。不過是另一個賤貨而已。但是你——你不一樣。你是惡毒的,約翰遜,你這個該死的不男不女的同性戀。」
他內急得要命,卻怎麼也無法容忍在角落隨地小解,即使昨天的傾翻之後,這裏已是遍地的污物和用過的廁紙。他覺得,如果那樣做了——真的做了那麼噁心的事——就等同於宣告自己放棄了希望。我本來就已經放棄了希望。
停了一下。
右邊—左邊,右邊—左邊,右邊—左邊。
根本聞不到身上的臭味嘛,他想,真神奇。
「忘了你的購物單,混蛋。拿上它。所有的東西都放回口袋。至於你的電話,我會把它放回你的小房子里的充電器上。當然,在我刪除發給你的信息之後。」
還有一個半開著門的衣櫃,但在查看它之前,柯蒂斯先打開了冰箱。裏面有四瓶和風牌礦泉水,其中一瓶打開過,裏面只剩四分之一的水。柯蒂斯抓起一瓶滿的,整個灌進了肚裏。水是溫的,但對他而言,天堂里的水也不過如此。剛喝光,他就感覺肚子一陣抽緊,連忙衝到門口,抓住門框,把水全都吐在了台階的一側。
「我沒有——」
17號公路少有人跡,從來也未熱鬧過,現在更是由於375號的延伸而荒廢。足有十年甚至更久,這裏不再有牛群;兩側的草瘋長,甲蟲在高高的草間嗚叫,上方的電線嗡嗡作響,陽光如裹了棉套的鈍錘般砸在他未戴頭盔的腦袋上。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的強迫症發作了。
威爾遜太太沖了進來,手裡還握著洗碗布。「聽上去像槍聲啊!」
這不是螺絲刀,但它夠薄,而且是不鏽鋼的,應該能用。他再次禱告——不知道人們說的「散兵坑裡沒有無神論者」是否正確,但似乎糞坑裡的確沒有——接著把貝齊身份牌的一角塞進了裂縫結束處右端的釘頭裡,也就是稍微鬆些的那顆。
很滑稽,但柯蒂斯笑不出來。
空氣中的味道——綠草、野生的金銀花——突然變得濃烈了,光線也更加強烈。陽光的力度更大了,就好像鎚子上的棉套取了下來,他覺得后脖頸的皮膚被燒得嗞嗞作響。此刻,那裡的細胞說不定已經叛變,一頭扎進黑素瘤的賊窩了。
格朗沃德放肆地大笑起來,簡易廁所停止了搖晃。但柯蒂斯覺得地板比以前傾斜得更厲害了。
慢慢地,一上午過去了,蓄污池熱了起來,裏面的氣味也變得更濃、更臭,可是池子底部的縫隙也擴大了。他在持續地推進,離自由越來越近,但他不願意匆忙。不要像匹受驚的馬似的亂沖,這點很重要,因為最後關頭也可能搞砸,是的,可是還因為他的驕傲和自尊——他最在意的兩點——已經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別去想什麼自尊問題了,慢慢地、穩穩地,就能贏。
誰知道他的頭皮屑會不會同樣得到改善呢?或許他可以獻給世界一種新的療法:陳尿洗浴法。他打定主意,出去后要檢查一下頭皮看是否真有好轉。如果他能出去的話。
最後,格朗沃德用稍冷靜些的語氣接著說。
又是轟然一聲響,廁所再次向前傾去。格朗沃德已經挪開了身體。柯蒂斯恢復了剛才的姿勢,腳後跟著地踮腳站著,集中精神讓這個臭氣熏天的小房子保持平衡。
不管空氣污穢還是清新,那個夢卻是甜蜜的。很生動。叮叮噹噹的吊牌。
柯蒂斯不做聲。他釋然地發現自己還能夠堅持底線。而且,就算他真的說了,也只會換來混蛋更過分的羞辱。
他想,會不會真的吃不到明天的麵包了?一時間,體內矛盾的兩部分形成了統一——困惑的那部分和清醒的那部分——統一在強烈到可怕的求生慾望之下。
格朗沃德猛地睜開眼。一個陰影站在他和西沉的太陽之間,像是從黑紙上刻下來的剪影,也可能是從喪服上扯下來的。看上去像約翰遜,但那絕對不可能;約翰遜被鎖在掀翻的廁所里,約翰遜是一隻掉到糞坑裡的老鼠,不管是死了還是將死。再說,像娘們似的注重外表的約翰遜不可能穿得像個土包子,一臉死相地站在這裏。是夢,肯定是做夢。可是——
「你好,格朗沃德。你好,你這個混蛋。」
柯蒂斯彎下腰,把早餐吐了出來。讓他感興趣的並不是擺脫吃進去的食物。他毛病不少,但厭食症並不是其中一個。嘔吐也不是他喜歡的。他喜歡的是作嘔的那部分:腹部的劇烈翻滾,加上嘴巴和喉嚨的抽|動,整個身體都被動員起來,堅決地要將入侵者驅逐出境。
柯蒂斯點點頭。
電吹風濺起了水花,然後沉到了浴缸底。缸底的噴水口噴出的水流使它不停地上下翻滾,突然碰到了格朗沃德骨瘦如柴的腿,嚇得他大叫一聲,連忙挪開,認定自己會觸電。
他就這個樣子睡著了。還做了夢。夢裡,貝齊還活著,而柯蒂斯在他的起居室里。她歪著身體,躺在咖啡桌和電視之前她慣常躺的小窩裡打瞌睡,手邊,或者說爪邊是個剛才被她拿來磨牙的網球。
其次,他很累。這輩子都沒有這麼累過。
柯蒂斯倚在牆上的姿勢十分危險,他的臉污穢不堪,屁股陷在污物里,裹了一層髒東西的雙手從曲起的膝蓋上耷拉下來。
他抽了抽鼻子,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胸腔深處傳來一聲轟隆隆的咳嗽聲,聽上去挺痛苦(柯蒂斯希望如此),可是他手裡的槍卻一點也沒活動。
哦,上帝,請千萬不要讓它是海市蜃樓。
「裏面舒服嗎?溫馨嗎?」
那輛黃蜂摩托並不習慣停在雨中,但它是個好坐騎,引擎震動兩下后便發動了,立刻恢復了它慣常的好狀態。柯蒂斯神清氣爽地跨上摩托,光著腳,也沒有頭盔。他就這樣一路騎回了海龜島,任由風吹拂著他髒兮兮的頭髮,並把他的褲子吹得嘩嘩響。他幾乎沒看到什麼車,平安無事地穿過了主幹道。
不知何處傳來了烏鴉的叫聲。在身處悶熱小盒子的柯蒂斯聽來,叫聲也像笑聲。
這是中年危機,薩米說(薩米是每周為他按摩一次的男按摩師)。你需要性|愛,薩米說,但柯蒂斯注意到,他沒有主動提出自己來服務。
「警察會看到,沒有任何盜竊的痕迹;你的錢還在口袋裡,還有摩托車的鑰匙。順便說一句,這種摩托很不安全,幾乎跟全地形車一樣危險。而且還不戴頭盔!真為你感到羞恥,鄰居。但我注意到你打開了警報系統,這一點值得表揚。事實上,做得非常好。你身上甚至連一支能在牆上寫個便條的筆都沒有。儘管就算你有,我也會拿走,可你畢竟帶都沒帶。整件事情看上去就會像一場可悲的意外。」
柯蒂斯完全停住了腳步。他相信了。
「格朗沃德,我從來沒有——」
「然後,那些親戚們過來了,把本來就夠複雜的情況弄得更加複雜——全是因為你他媽的在攪局!是你叫他們來的。你,要麼是你的律師。很顯然,你是擺出一副『證明完畢』的姿態,因為你喜歡事情發展成那樣。」
可是他又想:節省力氣幹什麼呢?
如果環保局知道,混蛋,你會有新麻煩的,柯蒂斯想。他摸了摸還完好固定著的一顆釘子,正在縫隙結束處的左邊。雖然無法完全確定,但他初步判斷那不是金屬而是塑料,很可能是和馬桶底座同樣材質的塑料。
「肺癌!」格朗沃德對著廢棄的工地喊道——緊接著又咳嗽起來。烏鴉們哇哇地抗議起來。「我三十年前就戒煙了,現在卻得了肺癌?」
槍膛突然頂向柯蒂斯的屁股。柯蒂斯嚇得叫了一聲,格朗沃德大笑起來。那混蛋。
「也許吧。」然而約翰遜把他抱得更緊了,緊得可怕。約翰遜的身上仍然散發著移動廁所的味道。「不過首先,我覺得你應該試試同性戀男孩們的浸水椅。算是洗禮,洗去你的罪孽。」他的微笑變成大笑,大笑繼而變得猙獰。格朗沃德意識到自己會死。不是在床上,也不是在將來服了藥物神志恍惚的某一天,就是現在。約翰遜要把他淹死在自己的浴缸里,他死前看見的最後一樣東西會是骯髒的小顆粒漂浮在曾經乾淨的水上。
於是他說:「沒問題。我照辦。」
「我叫你基佬巫婆的時候,你以為我在開玩笑嗎?我沒有。那是不是意味著你知道自己是個,嗯,被派來考驗我的超自然的邪惡力量?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老婆拿著珠寶跑了之後,許多個不眠之夜,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不止這個問題——但仍然沒有答案。你很可能也不知道。」
半夜,離柯蒂斯的臨時牢房不遠的地方,不知何種動物——很可能是條野狗,但在柯蒂斯聽來像匹土狼——發出一聲尖利的、拖長了的嚎叫。他的牙齒開始打架了,那叫聲擊中了他內心最深的恐懼。
「如果能成功,我會把你裝進玻璃框。」他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求你一定要成功,好不好?」
「放我出去!格朗沃德,求你了!」
屏幕上滾動的數字融進了屏保畫面:天空和海灘的照片,都是海龜島的。柯蒂斯站起來,朝威爾遜太太走去,拿下她手中的洗碗布。
「那又怎樣,鄰居,我說謊了。我從醫生那裡提前回來了。他花了那麼大勁兒想說服我接受化療,我卻拒絕了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正在心情低落的時候,我看到了你那條破布袋子躺在她自己的嘔吐物里,喘著粗氣,旁邊一團蒼蠅繞著飛,立刻就高興起來了。我想:『上帝,這世界還是公平的。終究還是公平的。』不過是個低電壓、低電流的尋常畜欄——關於這一點我絕對沒有撒謊——但它效果還不錯,不是嗎?」
或許夏洛特縣建築規劃部的人會過來,或者是國稅局的一隊「獵人」們。
醒來時,他渾身發抖,甚至連腳都在抽搐,像個毒癮發作的癮君子般。 我生病了,必須要去看醫生,渾身都疼,他想。接著,他睜開眼,看見了自己身在何處,記起了自己的處境,不由得悲從心起,發出一聲哀號:「啊啊……不!不!」
「哦,我可看見你了,躲在路邊你最喜歡的棕櫚樹後面偷窺——你認為我沒有嗎?——但你從沒看到我,對不對?因為你懶惰。懶人都是瞎子,懶人會遭報應。」他放低聲音,像是吐露某個秘密,「所有的同性戀都懶惰,這是有科學依據的。同性戀議會想要掩蓋這個事實,但在網上能看到研究報告。」
德金葛洛夫村一團混亂。
柯蒂斯的後背也濕了。他意識到簡易廁所一定是栽進了或至少搭到了前面的水溝里。水從門上的洞眼裡流了進來。
在這個周二的清晨,離華爾街開市的鈴聲響起還有十分鐘時,柯蒂斯回到了家,同往常一樣,查收了手機里的信息。有兩條。一條是電子商城發來的,很可能是某個推銷員打著調查他對上月購買的掛牆式平板電視滿意度的旗號試圖再賣給他點東西。查看第二條信息時,他看到:
恐慌再次襲來。他又一次喊叫、捶打,膝蓋跪地,左右扭動身體,先是用右肩膀去撞一側牆壁,接著用左肩膀去撞另一側。就像一隻被困在教堂尖塔里的鳥,他想,但就是無法停止。一隻胡亂踹動的腳將逃離馬桶的糞便踢濺到了廁台的座椅上,褲子也撕裂了,指節先是擦傷,後來像是折斷了。最後,他終於停了下來,吮著自己的雙手,淚水流了一臉。
他倚在蓄污池的側壁上,那裡的污物已經結塊。他用嘴大口呼吸,卻發現比憋住時也好不了多少。他的正上方是一大塊橢圓形的亮光。是那個他剛剛鑽進來的馬桶洞,現在想來簡直瘋狂。他再次乾嘔起來。在他自己聽來,他就像大熱天里一條壞脾氣的狗,脖子被過緊的項圈勒住,還想叫上幾聲。
釘子之間的間隔是兩英寸,而裂縫大約有六英寸,柯蒂斯由此判斷壞掉的釘子大概是三顆。是材料差https://read.99csw.com還是設計差呢?誰在乎呢?
柯蒂斯先掏出錢包,接著不情願地交出了手機。然後是紙幣夾,裏面夾了一小疊錢。最後是沾滿頭皮屑的梳子。
這裏為什麼這麼熱?柯蒂斯抬頭看看天花板,發現上面沒有通風口。或者——本來是有的,但是被蓋住了,被看上去像是鋼板的一個東西蓋住了。上面有三四個洞眼,透進來一些光,但絕沒有一絲風。那些洞眼比兩角五分的硬幣大,比一元硬幣小。他扭頭往後看,又看見了一排洞,但門上的兩個通氣口幾乎全被堵住了。
他垂下手,放在膝蓋上,毫不意外地意識到自己在流淚,很可能是夢醒之前就開始哭了。貝齊死了,而他自己坐在屎堆里。
簡易廁所搖晃起來。柯蒂斯朝後倒去,這次肯定——
必須停下。必須節省力氣。
「離我遠點。」格朗沃德聲音嘶啞地喊道。
格朗沃德尖叫著想接住它,但失敗了。
格朗沃德喊道:「現在換成你處境不妙了。極其不妙。」
那是陽光。廁所的底部——在格朗沃德把它掀翻之前還是底部——現在朝向東方,正是太陽升起的方向。
柯蒂斯不得不探身越過滿是浮渣的一溝死水去開門。由於簡易廁所是傾斜的,所以當門栓打開時,門砰然彈開,差點打在他的臉上。這又引起了格朗沃德的一陣狂笑。他的笑聲讓柯蒂斯的腦中再次出現關於謀殺的聯想。同樣,他也再次驚奇地發現原來自己對這個世界還有諸多留戀。突然間,散發著清香的綠色葉片和佛羅里達朦朧的藍色天空變得無比可愛。他是多麼想吃一片麵包啊——哪怕是最普通的白吐司現在想來都像大餐一樣;他會在膝上鋪好餐巾,從小酒櫃里挑一瓶上好的葡萄酒來配。他只希望自己還能活著享受這些。如果混蛋只是想把他關起來,那麼他還是有希望的。
控制住,控制住,否則這些罪就白受了。
身下的水又開始變深了,但速度並不快。事實上,斷定自己並不會像只跌進馬桶里的老鼠般被淹死後,他對此是感到高興的。至少灌進來的是水,而他非常渴。他低頭湊近鋼板上的一個洞眼。水從外面的溝里溢出來,冒著泡從洞里湧進來。他像匹撲在水槽邊的馬般狂飲一氣,水裡有沙,但他不在乎,一直喝到肚裏的水都嘩嘩作響,不斷地提醒他那確實是水,是水。
「是的,親愛的,」她說,一邊把頭在丈夫的肩上倚了一下,「所以我才嫁給了你。」
「甚至在審計前,我就開始咳嗽了。這當然也是拜你所賜。我去了醫院。肺癌,鄰居,已經擴散到我的肝臟、胃,還有不知道哪裡。所有柔軟的部分。正是巫婆會攻擊的地方。我還奇怪你為什麼沒把它放在我的睾丸和屁股里,儘管我敢肯定假以時日它一定會過去,如果我放任的話。但我不會。所以,儘管我認為我能解決這裏的問題,但就算沒有,也無所謂。很快,我就會往自己的腦袋上打一槍。就用手上這把槍,鄰居。在我泡熱水澡的時候。」
「是的,」他說,「我走過去,看見她歪著身體倒在地上,像條長著眼睛的破布袋子。我看著她斷氣。」
「別緊張。」約翰遜說,笑容依然掛在臉上。他解開工裝褲上一根背帶的搭扣,接著是另一根。褲子滑到了膝蓋。他什麼都沒穿,胳膊和大腿內側還留著污痕,肚臍眼上更糊著一陀可疑的棕色塊狀物。「沒插電源。我甚至都不知道電吹風放進浴缸是不是真的導電。但我承認,手邊有插頭的話,我願意做個試驗。」
「射門,得分!」混蛋喊道。他單膝跪地,把那台諾基亞撿起來(在此期間,槍從來沒有離開過柯蒂斯),然後費勁地站了起來,嘴裏發出低聲的呻|吟。他把柯蒂斯的手機塞進褲子的右口袋中。他拿槍快速地朝散落在地上的一堆東西點了點。「現在,把你剩下的垃圾撿起來,放回口袋裡。所有的零錢都拿好。誰知道呢,說不定裏面有零食販賣機呢。」
他在一條標著德金葛洛夫村之路的小路突兀向左拐的地方停下車來(此處,路中央的土丘上長滿了草,一支箭頭指向通往失敗的路徑),把他的黃蜂牌小摩托車掛了空擋。當它開始在他的兩腿間滿足地嗡嗡叫時,他將右手的前兩根手指伸成個V字,塞進自己的喉管。過去的兩三個月里,他的嘔吐反射已經麻木了許多,直到整隻手幾乎沒人手腕處才能成功。
一隻蒼蠅叮在了柯蒂斯的胳膊上,被他一把打開。它停到那坨糞便上,開始了它的午餐。從打開的蓄污池中散發出的惡臭似乎突然間變成了活物,猶如一隻棕黑色的巨手,刮擦著柯蒂斯的喉嚨。腐爛已久的排泄物的臭味還不是最難以忍受的,更糟的是消毒劑的味道。是藍色的那種,他知道是藍色的那種。
她掙扎著站起來——她當然要掙扎了,因為她已經老了——項圈上的吊牌叮噹作響。
「不想?我想也是。你已經看過了你最後一個美好的日落,鄰居。事實上,我認為你已經度過了你最後一個美好的日子,所以我才讓你活著。你知道諷刺的地方是什麼嗎?如果你不來害我,反倒會如願。因為我已經把自己鎖在糞坑裡了,卻還渾然不覺。是不是很有趣?」
柯蒂斯仍然保持沉默,不去反駁他。
「因為我現在更滑溜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聲顫抖、陰鬱,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又咳嗽起來——從喉嚨深處傳來、帶著疼痛的咳嗽。
「現在,滾到裏面去,否則我就打發你上西天。」
一隻大蟑螂被柯蒂斯的靜止所鼓舞,爬上了他沾滿污物的褲子。他伸出一隻手輕拍了一下,蟑螂不見了。
柯蒂斯認為自己的確明白。他似乎喪失了對市場的敏感嗅覺,或者更準確地說,他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發現自己竟然對混蛋抱有類似同情的某種可疑情緒。也許是因為他懇求的語氣。
「放我走!」
格朗沃德會回來的。他有整晚的時間可以思考,會意識到這樣做太瘋狂了,然後他就會回來。回來放我出去。
柯蒂斯抬起馬桶蓋,本想把下方的圈蓋推到一邊,可相反,他停下了,朝圓洞下方的蓄污池看去,想看清剛剛吸引了自己注意力的究竟是什麼。
可他並沒有,至少沒有完全放棄。儘管精疲力竭、渾身疼痛,儘管驚恐交加、失神無措,他仍然沒有完全放棄希望。光明的一面是:他沒有衝動要讓自己嘔吐,而且,儘管昨夜漫長得彷彿永恆,他卻沒有一次用梳子刮擦頭皮。
「你當然舒服了,像條蛆一樣舒服。」
柯蒂斯再也無法跪在膝蓋上了,大腿的肌肉燒著了般酸疼。他倚著一邊側壁坐下,上臂放在膝蓋上,污穢的雙手垂下來。他看著光線越來越亮的馬桶洞,那邊是另一個牢籠,生存的希望很小,但好歹味道好些。等腿恢復點后,他想再爬回去。如果沒有什麼收穫的話,他不會待在這兒坐在屎里等死。事實上,看上去真的沒什麼希望。
「不過,戰爭總有沉浮嘛,」他說,也很吃驚自己還能笑得出來,「還有,只要馬桶座……能他媽的撐住。我可以做得更好。」
格朗沃德憐憫地看了他一眼。若不是眼前的人是個瘋子,柯蒂斯本會對這種眼神感到憤怒,而不是害怕。「今天是周四,鄰居。周四和周五的時候,你的管家只在下午來。你以為我沒有監視你嗎?就像你一直監視我一樣?」
「接下來是國稅局,那群混蛋帶著他們的筆記本電腦和問題來了。『你做這個了嗎,你做那個了嗎,另一個的書面材料呢?』那算巫術嗎,約翰遜?或者沒這麼誇張,只是尋常的下流事?比如,你拿起電話說:『審計這個人,他比你們想象中有錢。』」
「你怎麼樣了,鄰居?」
覺得情緒穩定些后,他睜開了眼睛。
往好處想想;這鬼東西也好久沒人用了。
這個想法讓他先前的冷靜和條理土崩瓦解,恐慌瞬間降臨。他用力敲打廁所牆壁,哭喊著請求放他出去。他像個發怒的孩子般用身體左右撞擊,想把簡易廁所翻過來,至少把門從身下解放出來,但這該死的東西幾乎紋絲不動。這鬼東西重得要命,金屬包膜讓它沉重無比。
柯蒂斯看著剛從褲子上打落的那坨排泄物,沒有說話。嗡嗡聲盤旋不絕。蒼蠅。只有幾隻,但就柯蒂斯看來,幾隻已經夠了。它們是從打開的馬桶口中飛出來的,一定是原先被困在蓄污池裡的。而那蓄污池,本該在他下方,如今卻在他的腳邊。
他要休息一會兒,讓累得抽搐的雙腿休息一下,然後從他的兔子洞爬出去,回到那個電話亭大小的牢房裡。就歇一小會兒,只要可能,他絕不想在這個臭地方多待。
「而且不是什麼時候都老老實實地用廁所。」他終於說完了。
「我,因為一條小狗辭職?單憑一隻小狗可別想趕我走。」
柯蒂斯差點沒止住步子。那把槍看上去是那麼不真實。死亡,會從那個漆黑的洞眼裡鑽出來嗎?當然不會。然而——
柯蒂斯有自己的問題要處理,儘管他的問題是精神方面的,而不是婚姻(上帝都不許)、經濟或身體上的。那些問題是他在院子里發現貝齊冰冷而僵硬的屍體后不久出現的。也許別人會稱之為神經衰弱,但柯蒂斯認為他是焦慮過度。
他嘿嘿地笑了起來,笑聲有些歇斯底里。那個洞看上去一點也不大,實際上簡直稱得上極小。他知道這隻是他太緊張了——見鬼,何止緊張,他害怕,怕得要死——但知道這點並沒讓局面有任何改觀。
柯蒂斯朝簡易廁所走去,只不過他的方向是最右端,而不是格朗沃德要求的最左邊。
他可以報警,可是報警太便宜混蛋了。他覺得自己有權利為遭受的折磨討回公道。
柯蒂斯把工裝褲往身上套。他覺得自己似乎喜歡上這件衣服了。在舒適的小書房裡看著電腦上的股市信息時,它說不定會是完美的行頭。他可能會去塔吉特百貨再買上幾條。新的、不再有強迫症的柯蒂斯,約翰遜:改頭換面的男人。
在簡易廁所里——他感覺自己被關在這裏已經至少三年了——柯蒂斯聽著雨落在自己牢籠的屋頂上。現在的屋頂原本是廁所的後部,直到混蛋把它掀翻。雨點先是敲擊、繼而拍打,最後變為怒號。大雨中,他簡直像待在排了一列立體聲喇叭的電話亭里。雷聲在頭頂爆炸,一瞬間,他想象自己被閃電擊中,像只微波爐中的閹雞般扭曲了身體。他發現這個想法並不十分困擾他。至少,死也死個痛快,而現在,卻是緩慢的折磨。
吊牌。
柯蒂斯低調地在簇葉叢生的小道上靠右騎行。他突然想到,現如今,格朗沃德也許不是唯一身處困境的人。
「不,」約翰遜說,「別這麼想嘛。」他還笑著,一直笑著。格朗沃德懷疑眼前的人是不是已經瘋了。要是他自己待在約翰遜待過的地方肯定就瘋了。他是怎麼出來的?到底怎麼出來的?
他生怕這個發現是自己絕望之下的錯覺,再次確認之後才定下心來。證據就擺在眼前:陽光從蓄污池底部一個狹窄的縫隙照射進來。也許是個裂縫。如果他可以進去,把裂縫擴大,把那個通往外面世界的光點擴大——
他又慌又怕,無法思考,於是他的身體自主做出了反應。他用膝蓋抵住側壁,這並不容易——側壁現在已經變成了蓄污池的底部,非常滑——但並不是做不到。他把嘴貼在池子原來底部的縫隙上,通過那裡呼吸空氣。這麼做的時候,他想起了在文法學校里聽過或看過的一個故事:講的是印第安人躺在小池塘底來躲避仇家,他們用露出水面的葦稈呼吸。你也可以。只要你冷靜下來,就能辦到。
「我會先殺了自己。」格朗沃德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
TMF。混蛋。就連他的諾基亞都知道格朗沃德是什麼貨色,因為柯蒂斯已經教會它記住了。問題是,在這樣一個六月的周二清晨,混蛋找他做什麼呢?
快到中午時,移動廁所結滿污物的底部撐開,又合上了,再度撐開,再次合上。沒動靜了。過了幾秒鐘,它被頂開一條四英尺的口子,柯蒂斯·約翰遜的頭頂露了出來。接著,它又縮了回去,只聽到裏面傳來一陣咔咔的刮擦聲,那是他在繼續擰螺絲:左邊三個,右邊三個。
右邊—左邊,右邊—左邊,右邊—左邊。
「調|教好之後,狗總是很聽話地去它們該去的地方,」她說,「特別是這裏氣候溫暖。你需要陪伴,威爾遜先生。我一直……坦率地說,我一直有點擔心你。」
然後——他應該早就意料到,的確也已經預料到,可事實仍然讓他不敢相信——他聽到那輛邊上印著棕櫚樹的車發動了。
「射門,得分!」約翰遜微笑著說,「不太討人喜歡,是不是?儘管已經聞不到了,我也看煩了。所以,做個好鄰居,行不行,借我浴缸一用?」
柯蒂斯意識到了一件事情。也許是因為聽到混蛋說我想我控制了這裏的局面,但更可能的是,之前他就猜到了。混蛋一開始就打算把簡易廁所掀翻。不管是柯蒂斯哭喊也好、反抗也好,或是一聲不吭,混蛋都會那麼做。他作何反應根本就是無關緊要的。但不管怎麼說,他決定還是不吭聲。因為他想儘可能久地保持平衡——這是當然——還有,就是一個令他不寒而慄的想法。格朗沃德的話並非隱喻;他是真的相信柯蒂斯·約翰遜有某種巫術。他的腦子一定是和身體其他部分一起腐爛了。
「好極了。我並不十分清楚你為什麼要耍我,但我相信你那麼做是因為你害怕我會在島上再建幾座公寓樓。不管怎樣,證據——也就是你那張滑稽的出售合同——本身就說明了這事兒就是個他媽的笑話,就這麼簡單。你揚言里基·文頓打算以一百五十萬美元把那塊地賣給你。好吧,現在我問你,鄰居,世界上有任何法官和陪審團會相信嗎?」
「我很快就走,」柯蒂斯說,「回我自己家。要是你願意,你還可以去看日落。你想嗎?」
「嗨,鄰居!」柯蒂斯走近后,格朗沃德向他打招呼。他穿著卡其褲和印有公司棕櫚樹標誌的T恤衫。T恤像布袋一樣掛在他身上。除了兩頰的潮|紅和眼睛下方深色——幾乎是黑色——的陰影外,他的臉色一片蒼白。儘管他聽上去精神不錯,但實際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病得都厲害。不管他們試圖從他身上把什麼東西割下來,柯蒂斯想,看來都沒成功。格朗沃德的一隻手放在背後。柯蒂斯本以為那隻手在後褲袋裡,後來證明並非如此。
萬一混蛋想到了他的巫婆敵人會鋌而走險,事先在裏面放了一條蛇怎麼辦?也許是條銅斑蛇正在涼爽的人類排泄物下沉睡。被它在胳膊上咬一口,他會體溫升高,胳膊腫脹,緩慢而痛苦地死去。銀環蛇的話會死得快些,但更加痛苦:心臟會狂跳,停止,再狂跳,最後徹底停止。
「要知道,它們喜歡咬東西。而且不是——」他停了一下,黑暗骯髒的蓄污池又浮現在腦海。那個不見天日的世界。
的確如此。自從貝齊死後,他在很多事情上都欠考慮,思考似乎都變成了麻煩。但這次,他真的應該事先想想清楚的。格朗沃德微笑著。至少露出了牙。
「你想要個解釋,你認為自己死也應該死個明白。也許是吧。」
他又想嘔吐了,而且差點就對自己下手了,卻在那時看到,在遠處的土路上——事實上,是土路的盡頭——有個男人站在一輛白色的轎車旁。那輛車上畫著棵棕櫚樹,樹的上方印著:格朗沃德,下方印著:承包人和建築商。那人正衝著他揮手。
「很可能只是發動機回火。」他笑著說。
夏洛特縣建築規劃部
經歷了德金葛洛夫村的遭遇之後,他就經常微笑。也許跟貝齊還活著的時候不完全一樣,但笑總比不笑好。這點肯定不假吧?威爾遜太太疑惑地看他。
他敲了敲牆,先是左邊,再是右邊,兩邊都能感覺到輕薄而脆弱的塑料之外包裹著厚厚的金屬,即所謂的包膜。他直起身體,雙膝跪地,腦袋碰到了板上,他卻幾乎沒有注意到。他看到的東西讓人沮喪:這間屋子是用水平埠的螺絲釘擰在一起的,釘頭在外面。困住他的不是一間廁所,而是一口棺材。
寂靜填充了原先被黃蜂摩托的嗡嗡聲佔據的耳道。隨後,不知哪裡傳來一聲烏鴉叫,接著又是一聲,像是應和。柯蒂斯抬起頭,看見一棟未完工的磚石建築的腳手架上棲了三隻烏鴉。
問題是,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柯蒂斯抓住格朗沃德赤|裸而消瘦的肩膀,把他摁到水裡。格朗沃德拚命掙扎,雙腿踢打著,稀疏的頭髮浮在水面上,銀色的小水泡從他的大鼻孔中咕嘟嘟冒出來。柯蒂斯有種強烈的慾望要把他就這樣摁在水底……而他也能做到,因為現在他read•99csw•com是強者。曾今,格朗沃德一隻手就能打敗他。然而,今非昔比,面前的格朗沃德病重體衰。這也是柯蒂斯放開他的原因。
「必須去,」他說著又抹了一把汗,「必須去。」
或許吧,很可能,但柯蒂斯並不確定這讓事情有了改觀——下面仍有很多糞便,漂浮在撒了消毒劑、成分可疑的液體上。儘管光線暗,卻也足夠看清這一點。如何回來的問題再次浮現在他腦中。很可能也能解決——能從一條路過去,就應該能從那條路回來——可說來容易做時難,不敢想象他到時會是什麼樣子,臭氣熏天,渾身黏糊糊的不是泥而是屎……
「這會讓你涼快些,鄰居。」他說。
「貝齊!」他說,「醒醒,把懶人棒拿過來!」
他困惑地看著這些微的亮光,心中慢慢地湧上希望——並非多大的希望,但卻彷彿滲透了他污穢汗濕的身體,不斷升騰。起初,他認為可能是一點熒光塗料或是自己眼花。隨著那一道光線開始黯淡,后一種判斷似乎更有說服力。變暗……更暗……幾乎不見了。
而且要想過去,他必須——
「不不不不不!」約翰遜笑著說,一邊把格朗沃德拽到自己身邊。水面上漂浮著棕黑色的斑點。「我們這些同性戀很少獨自入浴。這一點你在網上調查時肯定知道了。至於基佬巫婆?從不!」
好吧,承認吧,就算它便宜到瘋狂,但他和老頭兒對彼此印象還不錯,而且柯蒂斯屬於相信愛情和戰爭中一切公平的一類人,生意不過是戰爭的一種。老頭兒的管家——就是為柯蒂斯打點家庭瑣事的同一個威爾遜太太——見證了兩人簽字成交。事後回想起來,柯蒂斯意識到有些不妥,但他當時太激動了。
每天早上,柯蒂斯·約翰遜會騎行五英里。貝齊死後,他曾一度中斷,而後發現晨練少了,哀傷更甚。於是他又恢復了鍛煉。與之前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戴頭盔。他會沿著布爾瓦海灣大道騎行兩里半,然後掉轉車頭騎回去。他只在自行車道上騎車。並非特別在意自己的生死,他只是尊重法治而已。
「那麼就老實坐著,」柯蒂斯說,「坐著聽我講。我想我們並不需要這個,對不對?」
「你他媽的快點,」格朗沃德說,「我還想回家,泡個熱水澡呢。止疼葯屁用沒有,唯一管用的是熱浴缸。我恨不得住在裏面。」
沉默,只聽到混蛋的呼吸聲。柯蒂斯等待著。他現在坐在廚房的桌邊,說不清什麼心情。也許過一會他會知道,目前還不行。
他把耷拉到眼睛上的頭髮拂開,知道臟手把額頭弄髒了也不在乎。
此刻,騎行在距海岸十五英里的17號公路上,這個小毛病就上身了。
「我那條屁股長在臉上的賤狗。」柯蒂斯立刻跟著說了一遍,心裏並未感到絲毫對貝齊的歉意。
柯蒂斯跨過水溝,鑽進簡易廁所。在他的重量下,廁所令人不安地向前倒去。他驚叫一聲,身體探過嵌著馬桶的廁台,雙手攤開撐住后牆。正當他像個即將被搜身的嫌疑犯般站在那裡時,門在他身後猛地關上。陽光被擋在外面,他突然陷入悶熱的陰影中。他剛扭頭往後看,簡易廁所又搖晃起來,似乎馬上就會失去平衡。
「必須去,」他說著用手掌抹了抹臉上的汗,「這是唯一的出路。」可是他又猶豫了,因為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柯蒂斯注意到了混蛋的目光,特意又活動了一下身體,好讓光線也照到手裡的東西。格朗沃德看到,那是一個電吹風。是個電吹風,而他自己正坐在齊腰深的熱水缸里。
「一手牌中總有幾張壞事兒的。」柯蒂斯說。這是混蛋的格言。他能確定的一點是,如果不下去試試,他幾乎一定會死在上面。說到底,被蛇咬死反而更痛快更仁慈。
柯蒂斯起訴混蛋,要求賠償——開價一千二百美元。如果可以開一千萬的話——看著咖啡桌上現在沒有、以後也永遠不會沾上狗唾液的懶人棒,他心裏的痛苦大約就有那麼多——他會毫不猶豫地那樣做,可是律師說,這樣的民事訴訟中,痛苦和折磨並不算數。那些東西是對離婚而言的,不是對狗而言的。能拿到的就是一千二百美元,他下定決心要拿到。
他傷感地嘆了口氣。
柯蒂斯一直等到他咳完,他的臉上不再有笑容。
他點點頭。
然而,到底有什麼好想呢?他被困住了。
也就是說,它不屬於任何人。不屬於任何人,柯蒂斯就可以鬥爭下去。
他慌了,未及思考,便把自由的那隻手拚命向下伸。一時間,他看到手被底部縫隙透進來的微弱光線照亮了,因為原先貼著地的蓄污池底部現在正對著日出。亮光是真實的,就在他面前。他伸手去抓。縫隙對於他的前三個手指來說太小了,可他成功地把小指塞了進去。他用力拉拽,參差的邊緣——無法判斷到底是金屬還是塑料——先是刺進了手指的皮膚,又把它劃破。柯蒂斯不在乎,只是更有用力地拉。
他覺得自己應該吃兩片阿司匹林再去找格朗沃德,但除此之外,他從來沒有感覺這麼好過。
「格朗沃德?」他又問,接著又說(因為此刻似乎有必要再多說點了),「我能幫你什麼嗎?有什麼要和我討論的嗎?」
十一點時,格朗沃德上床睡覺。他穿著睡衣,躺在轉動的風扇下,看著漆黑的天花板,露出了微笑。幾個月來,他從未感覺這麼好。對於這一點,他感到滿意,但並不意外。「晚安,鄰居。」他說完閉上了眼睛。他睡得很香,一夜沒有醒過,這還是六個月來的第一次。
然而,到目前為止,一切正常。萬一格朗沃德真的趁人不備地動手腳,柯蒂斯也絕不退讓。而且,格朗沃德還要對貝齊負責。即使柯蒂斯已經喪失了在此事上與他糾纏的大部分鬥志——對此他雖不願承認,但心裏也知道事實的確如此——他也一定要讓他負責。混蛋會看到,柯蒂斯·約翰遜長著鐵嘴銅牙,一旦咬住,就絕不放鬆。
他抓住浴缸邊緣,想爬出來,卻被約翰遜一腳踩在手上。格朗沃德吃痛大叫,連忙把手縮回來。約翰遜光著腳,可他剛剛先落的是腳跟,而且十分用力。
「閉嘴,鄰居。除非你想讓我把你的小安樂窩掀翻,要是那樣的話,你想說什麼隨便你。你是想要那樣嗎?」
柯蒂斯和蒂姆·格朗沃德之間的矛盾因里基·文頓而起,此人曾經蒼老而富有,後來發展成蒼老而衰弱。在進一步發展到死亡之前,他把海龜島盡頭的那塊地以一百五十萬美元的價格賣給了柯蒂斯·約翰遜,收了柯蒂斯一張十五萬美元的支票作為定金,相應的,給了柯蒂斯一張寫在廣告單頁背面的出售合同作為憑證。
他看到有人發現他的屍體一半卡在馬桶洞里,屁股撅得高高的,兩腿攤開,牆壁上到處都是棕色的污物痕迹,一看便知是他垂死掙扎時腳胡亂踢踹留下的。他能聽見某個人——或許就是混蛋最恨的國稅局官員——說:「見鬼,他一定是把什麼特別值錢的東西掉進去了。」
美國國家稅務局
「太陽被雲遮住了,」他說,一邊用沒有抓住馬桶蓋的那隻手把汗津津的頭髮捋到腦後,「現在又出來了。」
最後很可能也是徒勞……但他覺得不會有人會費勁把蓄污池也裹上金屬板,想到這點,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此處已依法關閉
「回來,你這個混蛋!」
柯蒂斯手腳並用地鑽了出來,鼻子都被黏糊糊的東西堵住,呼吸困難,狼狽不堪。他又咳又吐,再一次意識到自己的麻煩大了。他可曾想過廁所會成為困境?荒謬。廁所是多麼開闊敞亮的地方啊。廁所就是美國的西部,澳大利亞的內地,獵戶座的大星雲!他卻放棄了那些,鑽進了這個被腐爛的屎尿填了一半的黑坑裡。
隨後他又想吐了,但這次只打出了蟬鳴般的一個嗝。
「好。」
威爾遜太太到了柯蒂斯家,自己開了門,看到了約翰遜先生留在廚房桌子上的便條,打開了吸塵器。接著,她邊看下午的肥皂劇邊熨衣服。最後,她做了一份意粉焙盤塞進冰箱,匆匆寫下烹飪要求——烤箱三百五十華氏度,四十五分鐘——並把字條留在了柯蒂斯原先放置便條的位置。當雷聲開始在墨西哥灣上空低吼時,她提前離開了。下雨時她一向如此。這裏沒有人知道如何在雨中開車,他們把每場陣雨都當成佛蒙特的東北風暴般慎重對待。
他喘著粗氣從夢中醒來,身體歪向左邊,一隻手伸向前面,不知是去拿電視遙控器還是去摸他那條死去的狗。
本來那裡也許是要建銀行的,現在卻成了格朗沃德的墓碑石,他想,但這個想法並沒讓他有一絲一毫高興。
「何況我想,你根本就沒打開它。你腦子裡儘是你們那一夥的骯髒玩意兒。」
「你可真是個孩子。告訴你,這個廁所就像股市一樣堅挺!」
他把馬桶扔到一邊,手撐住廁台,往蓄污池裡看去。從裏面傳出的一陣惡臭讓他皺著鼻子趕緊往後退。他還以為自己已經適應了這種臭味(或者說麻木了),但事實並非如此,至少離臭味的源頭這麼近時不行。他再次好奇上次排污是什麼時候。
「你想要什麼?我會滿足你。」柯蒂斯咽了口唾液。喉嚨里發出蟲鳴般的咯噠一聲,「想讓我撤銷貝齊的案子嗎?」
「你瘋了。」柯蒂斯說。
將施工擱淺的銀行三面包圍的腳手架上,烏鴉們再次佔據了領地。但當雷聲在正上方炸響、雨點開始落下之際,它們飛了起來,鑽進樹林尋找庇護,一邊呱呱叫著,對遭到打擾表達不悅。
也許吧,也許不。誰能真正把握瘋子的想法呢?他們是不受控制的壞牌。
「叫她『我那條屁股長在臉上的賤狗』。」
「不,」格朗沃德說,「那東西就像你深愛的股市一樣堅挺,因為它的側面構造特殊。不過,我敢肯定你會喜歡裏面的味道的。你們這種人花了很多時間待在廁所里,你一定喜歡那味道。你一定愛死那味道了。」
「我想讓你進其中一間廁所,最邊上那個。」他又晃了晃手槍,這次是朝左邊。
他跪在地上朝蓄污池看了多久了?他不知道——手錶在書房裡,滑鼠墊的旁邊——但酸疼的大腿告訴他時間不短了。陽光變亮了許多,太陽一定已經完全升上了地平線,很快,他的牢籠將再次變成蒸籠。
海龜島,佛羅里達州。34274
汗水沿著他的臉滾下來,刺痛了左下巴上剃鬚刀留下的一道刮痕。痛感讓他帶著愛意和懷念想起了自己的衛生間,曾經他把那裡的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現如今,他願意拿出退休基金里的每一塊錢來換取重回那裡、右手拿著剃鬚刀、看著血從左臉上的剃鬚泡沫中流出來,同時聽著床邊收音機鬧鐘里傳出的某首愚蠢的流行樂。卡朋特或者唐·霍
「閉嘴。這裏只有我能說話。你當然會那樣說了,不是嗎?不管事實上你知不知道,你都會那樣說。看看薩勒姆女巫們的供詞吧,看看吧。我看過。網際網路上都有。她們發誓自己不是女巫,而當她們認為只有承認才能免於一死時,又發誓自己是,可是,只有少數人確切地知道事實究竟如何。這一點變得顯而易見,只要你用你茅塞頓開的……嗯,茅塞頓開的……茅塞頓開的什麼東西。思想?或是其他什麼。嘿,鄰居,我這樣做你感覺如何?」
他的聲音在自己聽來十分輕微,像個小孩子。
「不,你更喜歡這裏。很可能你還以為自己死了,到了蟑螂天堂呢。」
格朗沃德沒有回答,只是用驚恐的雙眼看著他。驚恐而病態的雙眼。要是移動廁所的記憶不那麼鮮明,不會想起像嘴巴一樣張開的馬桶和像死魚一樣落到他腿上的糞便,他幾乎要對他心生憐憫了。
眼淚沿著他污穢的臉流下來。其實他可以把水吐在活動房屋的地板上,本來這裏也就沒人要了,可他不想跟自己的污物同處一室,特別是經過這件事之後。
「好極了,」她說,「我期待聽到小腳丫吧嗒吧嗒在屋裡跑。」
吊牌叮噹作響。
還有,混蛋是很狡猾的。
下面,不知哪路神仙用噴漆塗鴉了一行:撥打69分機享受至尊私人服務!
貝齊
突然,混蛋——雖然身體有病,卻仍然非常強壯——開始搖晃簡易廁所。柯蒂斯幾乎被甩到門上,那樣的話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看來這次是完蛋了,肯定完蛋了,他謀劃了很久了——
「我注意到你沒戴頭盔,鄰居。」他搖搖頭,潮|紅而病態的臉上還掛著笑容。風吹動了他耳邊的頭髮,他的頭髮看上去有段時間沒洗了。「我敢說,做妻子的是不會讓你這麼不小心的,可是像你這種人是沒有妻子的,對不對?你們只有狗。」他把狗字拖長了聲音,像是《正義先鋒》里的某個人物在說話。
「格朗沃德,我們就不能——」
柯蒂斯覺得自己有點像條獵狗,佔了老頭兒的便宜,可文頓——文頓電線電纜公司的老闆——並不會有食不果腹之憂。況且,儘管對海灣邊最好的一塊地產來說,一百五十萬美元是個低得荒謬的價格,但考慮到目前的市場情況,也並非便宜到瘋狂的地步。
柯蒂斯又踢了電話一腳,這次正好把它踢到格朗沃德的腳下。
想到格朗沃德讓他下了決心。他看了看廁台上那個洞,不斷散發著惡臭,底部卻閃耀著希望的光亮,儘管那希望與光亮同樣稀薄。他琢磨了一下。先是右胳膊,接著是腦袋。左胳膊則貼在身上,直到鑽進半個身體。而當左胳膊解放時……
混蛋揚起雜亂如草般的老頭兒眉。「想告訴我為什麼嗎?」
還有一個小問題。這個小小的強迫症,他沒告訴醫生,連薩米也沒告訴,而通常他對薩米是萬事無隱瞞的。
「金屬和工業原料,」他說,「還有武田葯業——要買進。任何人都能看得出……」
不管怎樣,中年危機聽上去還是有道理的——像二十一世紀的任何新聞語言一樣真實。到底是文頓地的那場鬧劇引發了危機,還是危機引發了鬧劇,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每次胸口出現短暫刺痛的時候,他想到的是心臟病發作而不是消化不良,並且執著地認為自己的牙齒馬上就要脫落(儘管它們並沒帶給他任何麻煩);四月份的一次感冒,他就會自我診斷為免疫系統徹底瓦解的前奏。
格朗沃德大笑起來,像是不敢相信柯蒂斯的愚蠢。笑完,他說:「上帝作證,把你的屁股挪進去,否則我馬上就打爛它。」
柯蒂斯抬腳去踢,連手機都沒碰到。
「蠢貨。」格朗沃德大笑起來,笑聲以同樣的抽泣般的咽氣聲突兀結束。柯蒂斯今生第一次完全了解了謀殺是什麼。尚且清醒的腦子意識到這是件好事,因為謀殺——以前他絕對無法理解——原來就跟約分一樣簡單。
他大笑起來。志得意滿,一副萬事盡在掌控的樣子,沒有咳嗽。柯蒂斯躺在已經積了兩英寸的污水裡,感到污水正滲透他的襯衫和褲子,沾到了他的皮膚。他真希望混蛋因心臟病突發而死;見他的鬼的癌症,就讓他倒在他那愚蠢的破了產的工地上吧。最好背靠地面朝天,讓鳥把他的眼睛啄出來。
「嚇破了膽。」柯蒂斯回答。他的頭髮從前額耷拉下來,被汗水黏住,但他連晃晃頭把它甩開都不敢,甚至那種程度的多餘動作都會讓廁所搖晃。「讓我出去吧,你已經笑夠了。」
「不,我也不知道,但我們可以去隔壁看看。畢竟,鄰居應該互相關照。」
你可以原路回去。能走一條路,就能反方向走回去。回去會簡單些,因為你現在……
「不,我們不能。你罪有應得。你該當,你活該,你自找。到那該死的屎屋子裡去。」
扣第二個搭扣時他停了一下。
他又咳嗽了。柯蒂斯還保持那副準備好被搜身的姿勢,屁股撅著,肚子下方是馬桶,格朗沃德的木匠們曾在早晨的咖啡代謝後來此解決問題。
在邁阿密,負責格朗沃德一案的稅務官正在吃一塊古巴三明治。他沒有穿正裝,而是穿了一件熱帶風情的襯衫,上面印著鸚鵡。他坐在街邊餐館的陽傘下。邁阿密沒有下雨。他在度假。等他回去時,格朗沃德案也不會跑;政府公務的車輪運行得雖緩慢,卻非常平穩。
這麼說,蓄污池是個兩片結構,在密蘇里、愛達荷或是愛荷華某個移動廁所組裝流水線上拼裝起來。硬質塑料釘把底部和側壁邊緣連在一起,接縫九*九*藏*書線看上去像個笑臉似的。釘子是用某種特殊的長筒螺絲刀擰緊的,很可能是氣槍型的,修車廠里用來鬆動輪胎上帶耳螺母的那種。為什麼把釘頭放在裏面呢?很簡單。當然是為了避免某個喜歡惡作劇的討厭鬼從外面把蓄污池打開。
不可能,他想。要是想從馬桶口擠進蓄污池——像鑽進污穢版仙境的愛麗絲一樣——你最好重新考慮一下。假如你還是從前那個骨瘦如柴的孩子還說不定有一線希望,但那個孩子是三十五年前了。
柯蒂斯閉上眼,試著定下神來。
那塊髒東西落到了格朗沃德臉上。棕色的,臭氣撲鼻。它開始溶化、往下流了。
從釘子上取下小摩托車的鑰匙而掛在上面的其他東西隨之響動時,他感到一陣傷心苦痛。他還以為隨著時間流逝,這樣的情緒會過去,可現在,他幾乎是歡迎它的到來,就像歡迎一個朋友。
第二瓶水他喝得慢得多,這次沒有吐。他一邊小口喝水,一邊翻看衣櫃里的東西。兩條臟褲子和幾件同樣髒的襯衫堆在一角。柯蒂斯猜想以前這裏說不定有台帶烘乾的洗衣機,就在堆放紙箱的地方。或者還有一個活動房屋,只不過已經被掛在車上拖走了,這個問題不關他的事。他在意的是兩件廉價店裡買來的工裝褲,一件掛在衣架上,另一件掛在櫥壁的衣鉤上。鉤子上那件看上去太大了,衣架上那件似乎還可以。他穿上后一件,勉強湊合,但必須把褲管卷兩圈。他覺得自己看上去像一個剛喂完豬的農民而不是成功的股票經紀人,但能穿就行了。
格朗沃德又開始晃動簡易廁所。他一定是真的用肩膀去撞了,因為這次的晃動沒有猶豫,沒有遲疑。柯蒂斯瞬間失重,猛地向後栽去。重壓之下,門栓本該斷裂,可是並沒有。混蛋一定是加固了門栓。
嗯……如果真能在光線透進來的地方找到出路,他就不用原路返回。
那裡沒有蛇。也許有蟲子,但不會有蛇。你看到他了,你聽到他的聲音了。他不會想這麼遠,因為他太急切,也太瘋狂了。
自十六歲初識以來,股市一直都讓他著迷,如今的精神抽離無疑是焦慮最顯著的癥狀,但並不是唯一的表現。不知何時起,他開始數自己的脈搏,注意刷牙時刷了多少下。因為頭屑的煩惱,他再也無法穿深色的襯衫,這還是初中以來的第一次。垃圾般的白色死皮鋪滿他的頭皮並滑落到肩膀上,要是用梳子刮撓,就會像下雪一樣嘩嘩地往下掉。他討厭這樣,卻發現自己看電腦或打電話時會不由自主地梳頭髮,有一兩次甚至把頭皮都刮出血來。
「我們倆誰懂建築?你小心的話,它不會倒的。進去。」
「你醒了?很好。我想讓你醒著歡迎我。」
他折身坐了起來——所幸還有點空間——趴在兩腿間嘔吐,吐在地上的積水和漂浮的廁紙上。經過早些時候的那次自行釋放后,除了膽汁也沒什麼好吐的。他坐在門上,彎腰喘著粗氣,雙手在背後撐著,下巴上剃鬚刀留下的傷口一跳一跳地刺痛。
「如果我再養一條狗的話,你會辭職嗎?一條小狗?」
「你原來說你不在的。」柯蒂斯說。
要是那還不構成哭的理由,真不知道什麼才算。
「站著別動,鄰居,否則我會在你腦袋上再開一個洞。」
「不。」他粗暴地拒絕自己,同時左手猛力拉扯馬桶。頂部的連接處晃了晃但沒有鬆開。他又用上了另一隻手。頭髮再次從額頭上耷拉下來,他不耐煩地一甩頭把它們弄到一邊。再次用力。馬桶堅持了稍長一點時間后,終於投降了。兩隻白色塑料釘中的一隻掉進了蓄污池,另一隻從中間斷開,從柯蒂斯所跪的門的一邊彈到另外一邊。
「冷靜。」他對自己說,然後再次雙膝跪地。他低著頭,閉著眼,頭髮垂下來,看上去像是在祈禱,而他也的確認為自己是在祈禱。一隻蒼蠅在他後頸上叮了一下又飛走了。「精神錯亂一點好處也沒有,你哭你喊他才高興呢,所以冷靜下來,別讓他得意,你他媽的冷靜下來,好好想想。」
他閉上眼睛,深呼吸,從縫隙外過來的空氣清新而甜蜜。慢慢地,他狂跳的心平靜下來了。
「很好,」他說,「跑吧。為什麼不從那個縫裡擠出去呢?你很可能做得到。」
柯蒂斯·約翰遜
該死的混蛋。
哦,是的。他還可以坐著不動,安慰自己救援總歸會來,就像老式西部片中最後一刻出現的騎兵。只不過,他認為更有可能的是混蛋過來確認一下他還……他是怎麼說的?舒服地待在他的小屋子裡?類似的話。
已經鬥了兩年,光訴訟費就花了近二十五萬美元。柯蒂斯試著把這筆花銷想成捐獻給了某個特別討人喜歡的環境組織——約翰遜和平組織而非綠色和平組織——可他當然也無法把這筆錢從所得稅的徵收額中去掉。格朗沃德讓這樁買賣演變成了私人恩怨,一部分是由於他討厭輸(柯蒂斯也討厭輸,但那是過去的事了,如今已今非昔比),一部分是由於他個人生活上有些麻煩。
柯蒂斯默不作聲地照辦了,當他看到黃蜂摩托鑰匙圈上的掛墜時,再次感到一陣心痛。看來,哪怕是在極端情況下,有些東西也不會改變。
他想(這個想法就像關於麵包的想象一樣突如其來、不著邊際):今天要是能脫險,我就開始給「拯救兒童組織」捐錢。
可是萬一左胳膊無法進去怎麼辦?他看到自己被卡住了,右胳膊在蓄污池裡,左胳膊釘在身上,腰卡在洞里,空氣被堵住,他將窒息,瘋狂地拍打下面污穢不堪的坑洞,然後像條狗似地死去,他最後看到的東西會是那道將他誘人死亡之境的亮光。
柯蒂斯倚在座椅上,裝出一副思考的樣子。「很可能……不過,隔壁的格朗沃德先生病得很厲害。」他壓低聲音,充滿同情地說,「癌症。」
他的屁股像用力許久突然被拔出的瓶塞一樣嘣地一下擠過了洞眼。手腕解放了,可是來不及抬起左胳膊來支撐。他腦袋衝下,一頭栽進了屎尿堆里。
他擦了一把臉,又朝兩邊甩了甩胳膊,黑乎乎的黏稠物從指尖飛了出去。他雙眼刺痛,視線模糊,只能抬起兩條胳膊胡亂地擦擦。鼻子還堵著,他用小指去摳——能感覺到右手的小指在流血——盡量把鼻孔里的污物挖乾淨。等到又能呼吸時,惡臭卻一下子撲過來,從他的喉嚨鑽進肚裏。他強烈地乾嘔起來。
「他們凍結了我的資產,」格朗沃德恨恨地說,「先做了審計,還說只是慣例,但我知道他們要做什麼,也知道接下來是什麼。」
怎麼回來呢?
「這次不養純種狗了。我在考慮去威尼斯動物收容所去看看,抱一條流浪狗回來。人們稱為獲救犬的那種。」
「不用擔心,我能對付毒氣,」他說,「不管怎麼說,我可是個巫婆。」
起碼是從柯蒂斯為貝齊的死起訴他時開始的。說不定更早。
格朗沃德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接著把一直藏在身後的手拿了出來。手裡握著一把大手槍。
「放我出去,格朗沃德。求你。求求你。」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肩膀也鑽出來后,他喘著粗氣停下來休息。他注意到了離他汗血交織的腦袋不到十英尺的草叢裡,有一個啤酒罐閃閃發亮,看上去就像一個奇迹。他再次用力,仰著頭,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蓄污池裂縫參差的邊緣劃破了他的襯衫,發出刺啦一下的撕裂聲,他卻幾乎沒有注意到。正前方有一個小矮松,最多也就四英尺高。他伸長手臂,一隻手夠到了那棵樹纖細軀幹的底部,接著是另外一隻手。血從他劃破的肩膀上流下來,他短暫地歇了一下,然後雙手抓緊矮松,兩腳蹬地,用盡全力進行最後一搏。他本以為會將那棵小松樹連根拔起,事實卻並非如此。同襯衫一樣,扭動身體往外鑽時,他的褲子也被鉤住、撕破,最後褪到腳邊擠成一團,他只能更用力地掙扎,手拉腳蹬地往外鑽,直到兩隻鞋都擠掉了。當蓄污池最終放開他的左腳時,柯蒂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自由了。
「我要走了,鄰居,請記住:你的下場是真正的巫婆應得的。而且,正如人所說:沒有人能聽到你在茅坑裡嚎叫。」
不能指望它。
「假設我能鑽進去。」他說。他空無一物的腹部突然抽|動起來,像是裏面飛滿了蝴蝶,自從來到德金葛洛夫村,他第一次有想要讓自己嘔吐的衝動。要是把手指伸進喉嚨,他就能更清晰地思考——
萬一下面有蛇怎麼辦?
「現在裏面的味道怎麼樣啊,鄰居?」混蛋在外面喊道,笑聲夾雜著咳嗽聲,「就像在家裡,對不對?把它當成二十一世紀基佬的浸水椅如何?你現在需要的就是你那個基佬同伴,加上一堆『維多利亞的秘密』,就能來個內衣派對了!」
「大多數可移動廁所多是塑型的薄塑料——在貨車停靠站或公路休息區看到的那種——一夠用力的話,你能用拳頭把牆壁或屋頂打穿。但在建築工地上,我們在四壁包了金屬。叫做包膜。否則,來往的人們會在上面打洞,有純粹為了好玩的,還有像你這樣的變態。你們管那樣的洞叫『爐口』。哦是的,那些東西我都知道。所有信息我都有,鄰居。小孩們也會跑過來,往屋頂上扔石頭,只是為了聽個響。告訴你,砸破塑料屋頂會發出噗的聲音,就跟捅破紙袋一樣。所以,我們把屋頂也封住了。當然,這樣一來裏面更熱了,可這樣提高了效率。沒有人會在熱得像土耳其監獄一樣的茅廁里待個十五分鐘邊辦事兒邊看雜誌。」
格朗沃德說:「把你的手機踢過來。」
「最後——涉及女巫——我們不能指望招認,」他說,「甚至也不能指望供詞,因為它們有可能被歪曲。跟女巫打交道時,主觀的東西變得……變得……你知道的。我們只能依靠證據。於是,我考慮了一下在我這件事中的證據。我們來看看事實。首先,你在文頓那塊地上玩了我。這是第一樁。」
「巫婆們不報警,」他說,「特別是我們這些基佬巫婆。」
他把右胳膊伸進洞里,接著是腦袋(先深吸了一口上面略清新些的空氣)。他把左胳膊貼在身上,扭動身體往洞里擠。左肩膀頂住了,但還沒等恐慌地往回縮——他隱約意識到,這是關鍵時刻,過了此處便沒有回頭路了——他的身體便自發扭動起來,像跳瓦圖斯舞般。肩膀衝過去了。他一直鑽到了腰部,屁股——雖然不大,卻也沒到可以忽略其存在的地步——掛在洞外。洞里一片漆黑,只有那道光線嘲諷似的在他眼前晃動。如同海市蜃樓。
「上帝幫助我,」他說,近四十年來,這是他第一次祈禱,「上帝,請幫助我不要被卡住。」
他知道,僅僅是想,就能把它召喚出來,但知道這一點並沒什麼用。事實上,是一點用都沒有。
貝齊有兩塊身份牌,這塊是他最後擁抱她並把她交給獸醫之前從她項圈上取下來的。另一塊用來證明她接受了所有的防疫注射,被相關部門收走了。留下的這個包含了更多的情感因素。牌子是長方形的,跟軍犬用的一樣。上面刻著:
他看見數字在電腦屏幕上不停滾動。紐約的股市還沒有開市,所以那些數字一定是海外的。很可能來自東京證交所。大多數數字都是綠的。很好。
然而,簡易廁所並沒有坍塌,而是穩住了。可它仍舊處於坍塌的邊緣,僅保持非常非常微弱的平衡。柯蒂斯腳尖著地,雙手撐牆,弓著腰,腹部下方是馬桶座。他剛剛意識到這個悶熱的小房子有多臭,儘管馬桶蓋一直關著。還有消毒水的味道——肯定是藍色的那種——和腐爛的人類排泄物混在一起,使這裏更加難聞。
柯蒂斯沒有回答。至少,有格朗沃德撐住門,那該死的東西算是穩住了。
「現在說,『我是多麼喜歡舔她臭烘烘的肛|門』。」混蛋進一步下令。
到八點鐘時,氣溫開始下降了。十點鐘時,柯蒂斯身下的水坑也涼了下來——事實上,甚至感覺冷——他的身體開始發抖。他環抱住自己,膝蓋貼著前胸。只要牙齒沒打架,就沒問題,他想,我忍受不了牙齒作響。
格朗沃德浮上水面,咳嗽不止。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他終於睡著了。
其實電壓並不算特別高,格朗沃德說他可以證明這一點,而柯蒂斯也相信他的話,可對於一隻心臟不好又有點超重的老狗來說,那樣的電壓已經足夠。而且,為什麼要裝電網呢?混蛋說了一堆什麼威懾潛在人室盜竊犯的屁話——在他看來盜竊犯是會從柯蒂斯的房子爬到他家的——但柯蒂斯不相信。真要有心登堂入室,敬業的盜賊會從海灣方向乘船而來的。他相信的是,被文頓那塊地弄得心中不爽的格朗沃德,扯電網的目的顯而易見,就是讓他柯蒂斯·約翰遜不痛快。也許還為了傷害他心愛的狗。至於真的要了他心愛的狗的命?柯蒂斯相信對混蛋來說是個意外的收穫。
他躺在那張長沙發上,腦後放了二個枕頭。活動房屋的門沒關,一陣微風從屋外吹進來,像溫柔的手指撫摸著他骯髒的皮膚。除了那件連體服,他什麼都沒穿。穿衣之前,他就把臟內褲和襪子脫掉了。
說得不假。可他仍然很瘦——他猜想主要應該歸功於每天騎自行車——關鍵是,他覺得自己可以從馬桶下方的洞里鑽進去。甚至有可能沒有想象中艱難。
「格朗沃德,我們可以像男人一樣解決問題。我發誓。」
「不會卡住的,」他說,「看看這個洞有多大。這個廁所是給長期吃甜甜圈的卡車司機準備的。」
「不!」
「聽著。你可以報警,告訴警察我試圖把你淹死在這個浴缸里,但如果你這麼做,你的所作所為也瞞不住。除了其他的麻煩外,你的餘生還要被用在一場持久的刑事官司上。可是如果你放手,這事兒就這麼結束了。里程計歸零。只不過——這是關鍵——我會看著你腐爛。有一天,你會像困住我的那個茅廁一樣臭不可聞。人們會聞到,你自己也會聞到。」
「我告訴你它會倒的!」
「今天下午的雨洗掉了大多數屎,但我還是很臟。你看看。」約翰遜看到了肚臍上的髒東西,用一隻手指把它摳出來,像彈鼻涕塊兒似的隨手彈到了浴缸里。
蓄污池大概深四英尺,也可能更深一些。比轎車的車身大,但不幸的是,比不上小卡車的車斗。雖然無法百分百肯定,但他感覺垂下來的頭髮碰到了消毒過的液體,所以他的頭頂肯定離底部的污物只有幾英寸。左胳膊還貼在身旁,在手腕處擠住,怎麼也拽不過來。他左右扭動,胳膊卻待在原處。最壞的噩夢成真了:被卡住了,還是被卡住了,頭衝下地卡在臭氣熏天的黑暗中了。
柯蒂斯不想試。他也不覺得自己幸運。事實雖然遲到卻顯而易見:自己被個喪心病狂的瘋子騙到這兒了。
他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身上只剩下內褲(就連內褲也是歪的,腰部的皮筋斷了,鬆鬆垮垮地垂下來,後部也劃開了,露出一大塊流血的臀部)和一隻白襪子。他睜大眼瞪著藍色的天空看了一會兒,突然叫了起來。幾乎直到把嗓子喊啞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在喊:我還活著!我還活著!我還活著!我還活著!
就算他真的瘋了也沒什麼出奇的。這個男人什麼都沒了。你竟然單獨來這麼個地方見他。不明智啊,夥計。真是欠考慮啊你。
柯蒂斯轉過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混蛋點著頭,稀疏的頭髮從蒼白的笑臉旁耷拉下來。
然而,廁所再一次穩住了。柯蒂斯開始覺得眩暈。又頭暈又噁心,似乎不是因為臭,而是因為熱,也許是兩者都有。他能感覺襯衫都黏在了胸上。
貝齊改變了一切。她是——曾經是——一隻勞臣犬,上了年紀,可是仍然很活潑。
怎麼解釋它的黯淡呢?
同每年這個季節的慣例一樣,雨在大約六點鐘時停止。天空及時放晴,露出一流的佛羅里達落日美景。海龜島上為數不多的消夏居民聚集在海灘上觀看落日,這也是他們的常規節目。沒有人對柯蒂斯·約翰遜的缺席發表意見。有時他會來,有時則不來。蒂姆·格朗沃德在場,有幾個看日落的人注意到那個傍晚他的情緒出奇的好。和丈夫牽著手沿著海灘回家的路上,彼博斯太太對丈夫說,她相信格朗沃德終於擺脫了失去妻子的打擊。彼博斯先生說她是個浪漫主義者。
它們已經適應了蓄污池裡更黑暗的環境。他可以看清在兩條胳膊上千結的污物,還有從右手耷下來的一條廁紙。他把它捏起來扔了。他覺得自己似乎習慣了這些東西。看來,逼不得已的話,人們可以習慣任何東西。可這個想法並不讓人愉快。
海灣大道
「你是對的!」柯蒂斯叫道,「這個寶貝對治療疼痛很有好處!不過別操心我了;你怎麼樣?想再到水裡去嗎?浸水對靈魂有好處,最好的宗教都是這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