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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 第二章

星期二

第二章

「很感人。」多蘿西說道。粗野的男人血淋淋地描述了他做過的闌尾切除手術的每個細節。
然後,在一間俯瞰溫德米爾湖的飯店裡,他們吃了價格不菲的一餐。馬丁覺得這對他倆來說都是應得的,他們活過來了,不僅是寫作班的課程,還有更為難熬的經歷。多蘿西舉起一杯泛著美麗的鉛灰色的夏布利酒,敬他說:「你知道嗎,馬丁,你是班上唯一一個組詞造句不會讓我他媽的想吐的。真不好意思,原諒我有些粗魯。不過你是應該當作家的。」馬丁等待著本田車駕駛者從地上站起身來,等待著他來到人群中搜索暗箭傷他的罪魁禍首。
「好極了。」尼爾·溫特斯說道,一邊同馬丁握手。他的手濕而軟,像是被衝到海灘上的動物屍體。
馬丁最近剛剛賣出了尼娜·賴利系列小說的電視劇改編權。
當然,聽他講課的那幫男孩子並不把他當年輕人看待,他是個「老東西」,他們根本瞧不上眼。
梅拉妮是愛爾蘭人,因此不管事實真相如何,從她口中說出的一切總是美好的。
(「感覺就像是,」一位「頗具鑒賞力的讀者」來信告訴他,「木屋學校的學生長長成了一名偵探。」)
「但願我們所有人,」她繼續說道,「春季學期時還能再在一起。」可能是因為聖誕將近,也可能是因為村政府大禮堂里裝飾的氣球和亮晶晶的金屬箔紙,或者僅僅是突然知道自己活過來了這件事,馬丁說不清楚究竟是為了什麼,他們確實覺得有種歡慶的氣氛蕩漾在周圍。就連那個粗野的男人和喜歡自殺的小姑娘也變得情緒高漲。人們從隨身帶著的背包和公文包里源源不斷地拿出酒來,他們事先並不知道學期結束是否要「鬧一場」,不過還是有備而來了。
「尼爾·溫特斯,我們的社長,」她自豪地微笑著說,「尼爾,這是馬丁·坎寧,他寫了一本很棒的書。」
「我希望這會是你的第一桶金。」
「有些事情跟性格軟弱扯不上關係。有些事情某些人一生下來就無法做到。」馬丁在文章結尾處這麼寫道,「而且,那畢竟是在另一個國家,面對的是另一種生活。」
馬丁這輩子只住過一次院,那是他十四歲的時候——馬丁發現自己十幾歲的時候每年都會發生一件沒碰到過的倒霉事。他從城裡回家的路上經過了一個遊樂場。他父親那時駐紮在德國,馬丁和他哥哥克里斯托弗趁著寄宿學校的假期,離開那裡的惡劣環境,到德國去過了個夏天。那個遊樂場自然是德國人開的,這一點讓馬丁覺得更加害怕。他不知道克里斯托弗那天下午去了哪裡,很可能是跟基地來的男孩子們在玩板球。馬丁見過這個遊樂場晚上的樣子,那種燈火、氣味和叫喊就是博斯會喜歡畫的反烏托邦題材的絕佳模型。在日光里,它倒沒有那麼嚇人,而他父親的聲音又一如既往地在他腦中出現(真是不幸),叫喊著:「孩子,正視你所懼怕的!」
「好的,」她說,聲音聽起來包含著幾分挫敗感,「今天的『回家作業』,我希望你們寫一次探病或者是住院的經歷。」馬丁很想知道他們什麼時候開始寫小說,不過他身體里的教師天性對「回家作業」這個詞產生了反應,於是他認認真真地開始做作業了。
沒人會告訴你那種樂趣,就好像坐在一張放在草地上的躺椅里,盛夏的天空萬里無雲,你靜靜地凝望著一位親切溫柔的女士,她正在為客人們分茶送盞,那是真正的老派的下午茶,那位女士有著豐|滿的胸部和潔凈的圍裙,她嘴裏說著這樣的話:「快點,寶貝兒,快把它喝掉。」在馬丁的想象世界中,擁有豐|滿胸部的溫柔女人就該說這樣的話,就該說這種近似於狄更斯風格的卻有些怪異的話語。
要是別人問他(他們常常這麼問)為什麼會成為一個作家,馬丁通常會回答說,因為他生活中的大部分時間都邀游于想象世界,如果能夠因此獲利,那真是件很不錯的事情。他說這話的時候顯得很快活,但是並沒有咯咯輕笑,而大家都笑了,他們以為他是故意在逗樂。他們不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他活在自己腦中。這並不是說他像個學者或是哲學家那樣活著,事實上他的精神世界相當陳腐。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是一樣。其他人九*九*藏*書是不是也在痴夢中虛度光陰,幻想著每一天能以更好的樣貌出現?沒人會談論自己想象中的生活,除非是用某種濟慈式的高雅藝術表達方式。
婦女協會的女士們深情地記敘了她們到醫院探訪老人或是小孩的經歷。
她本人也變得不那麼戲劇化了。學期開始的時候,她隔三差五地提到她那位留駐某個機構的作家「合作者」,可是當聖誕節到來的前夕,對那位合作者她已經絕口不提,而她那紅色的唇膏也不很愉快地被更為適合她膚色的淺棕色系唇蜜所取代。
馬丁覺得,《黑島之死》要比他之前寫的小說更為陳腐老套,像這種書,人們也就是睡覺前坐在床上,要麼躺在病床上,要麼坐在火車或是飛機上,要麼躺在沙灘上,閑得無聊才看,看完也就忘了的。自從尼娜·賴利系列問世以來,他一年一部小說,他覺得自己肯定是江郎才盡了。
他連房間里的蒼蠅都不忍心弄死,他會耐著性子追逐它們的蹤跡,用一個玻璃杯和一隻盤子撲住它們,再將它們放生。溫柔之人必承受地土。他已年屆五十,可他從未對任何生靈有過一點點存心而為的暴力舉動,雖然有時候他自己也覺得這更有可能是因為他怯懦,而不是因為他愛好和平。
「目前還遠遠沒有看到減少的跡象,馬丁。」她說。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梅拉妮說,「你的才華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馬丁。」
他和他那軟弱無力的劣質品相攜著前進,步伐極緩,最終還是被老梗給堵住了。他害怕他永遠無法跟那劣質品說再見,他得一直把尼娜空洞無物的歷險記寫下去。而他總會老下去,她卻永遠二十二,一方面是耗盡了生命,一方面是從無生命可言,彼此都不過是煎熬。
馬丁這時候意識到,如果沒有人能夠做些什麼的話,地上的那個人很可能會死的,他很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死在那個狂性大發的傢伙的球棒之下。
可當馬丁再睜開眼時,他卻驚喜地看到本田車駕駛者回身上了自己的車。汽車開走的時候,有些人故意慢半拍鼓掌來喝倒彩。馬丁不能確定他們到底是在對本田車駕駛者的行為表示不滿,還是因為他沒有把這場好戲演完而覺得失望。然而不管他們想表達什麼,可以確定的是,他們都是些冷酷心腸、無法取悅的觀眾。
他們之間至簡的對話彷彿包含著自身無法承載的豐富意義。
「真可惜她沒幹成。」坐在馬丁邊上的一個農婦小聲說。
「你應該換個名字,那名字聽上去就像是丁丁歷險記。」梅拉妮說道。在八年前第一次出版小說之前,馬丁曾是一名教授宗教理論的教師,不知是因何原因,梅拉妮在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就認定(之後就再沒改變過這種認識)馬丁曾經在修道院工作。
她臉色蒼白,皮膚鬆弛,拉過床單蓋住了自己,說道:「別看我,我早起時很嚇人。」她看起來真的有點嚇人,可馬丁絕不會把這話說出來。
「嗨。」年輕編輯應道,屏息凝神地注視著那個男人。
他很想問問她多大年紀了,不過又覺得這話更不應該說出來。
馬丁跪在地上,問那位標緻車駕駛者:「你還好嗎?」然而接著趕到的兩位女警察很快控制住了現場,禮貌而強硬地讓他站到了一邊去。
學期的最後一堂課,多蘿西帶來了幾瓶酒,幾袋裡茨薄脆餅乾和一大塊切達紅乾酪。村政府大禮堂的廚房裡有紙杯和紙碟,他們徑自取來使用。多蘿西舉杯說道:「很好,我們活過來了。」馬丁覺得她這祝酒詞真怪。
馬丁之所以會拖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到處走,是因為他待會要直接去他的「辦公室」(遲到得真是太厲害了),他彎了點路過來,排著隊等著看這個午間場的滑稽節目展演。他最近在馬切蒙一處新整修過的街區租下了一間「辦公室」。那地方曾經是一家擁有經營許可證的雜貨店的店堂,現在只是一間平平無奇、沒有任何特點的房間,石膏灰泥板牆面,層積地板,有寬頻和鹵素燈照明,一家建築事務所和一間信息科技諮詢公司曾先後進駐,如今則輪到了馬丁。馬丁最近正在寫作的小說(《黑島之死》)進度遲緩,這使他相當頭疼,他想著如果他能夠像其他上班族那樣每天離開家工作,在正常的工作時間內寫作,或許可以擺脫這種窘境,於是他帶著這種聊勝於無的希望租下了這間「辦公室」。他覺得自己僅僅將「辦公室」看作是一種被放在引號中的虛幻概念,而不是一個真正能夠做出點成績來的地方,這恐read.99csw.com怕不是個好跡象。
要說馬丁與真正的罪案現場有什麼關係,除非是他最近參加作家協會的活動,到聖倫納茲警署參觀了一趟。除了馬丁,參觀團團員全部由女性組成。
「很不錯。」多蘿西說道。
從地理特點來說,尼娜生活的地方很難說具體是在蘇格蘭的哪裡,因為她只需駕駛她馬力強勁的敞篷布里斯托汽車開上一小段,書中所描繪的山嶺、大海和綿延起伏的沼澤地就可以在蘇格蘭任何一個大城鎮周邊找到(大部分英格蘭的城鎮也同樣符合要求,儘管威爾士是肯定不行的,不過馬丁還是覺得他可能會對此做些調整)。
《黑島之死》這本書像是被下了詛咒,不管馬丁寫出多少,它的內容就是沒有絲毫增長。
「永遠不會遲!」她帶著一種傳教士的熱情慷慨陳詞,雖然大多數人都知道有時候就是太遲了。他們中有個粗野的男人似乎瞧不起其他所有人,他喜歡用休斯那樣的筆法描寫食肉猛禽和山坡上的死羊。馬丁以為他的職業應該同鄉土有莫大的關聯(一個農民或是一個獵場看守人),沒想到他居然是個下崗的石油勘探方面的地質工作者,他是後來才搬到湖區來,搬來之後就完全融入了當地的生活。還有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她是真的瞧不起他們所有人。她喜歡搽黑色的唇膏(跟多蘿西的淺棕色比起來很讓人不安),描寫自己的死亡以及她周圍的人們對此的反應。還有幾個來自婦女協會的慈眉善目的女士,她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想要寫作的樣子。
他們是些冷酷無情的男孩子,長大以後很可能要變成冷酷無情的男人。馬丁能夠想到,他們會慢慢被培養成為眾議院里保守黨普通議員席的後備軍,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在一切為時太晚之前試著讓他們多少建立一些正確的道德觀,然而可悲的是,對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來說,似乎已經為時太晚。
不管他如何設法勸說,希望梅拉妮放棄自己的執誤,可就是不濟事,梅拉妮最饒有興緻的就是此事,她甚至把這個偽消息透露給了馬丁的公關代理,公關代理接著自然廣而告之,向全世界公布了這個新聞。於是,馬丁的這條履歷出現在了公共信息中,新聞剪輯資料中,上了互聯網。馬丁無數次地對記者們說:「不,我真的從沒當過修道士,這是誤傳。」可記者們還是將此作為採訪的主題——當被問及曾經的修士生涯,布萊克予以否認。或者是,放下早年宗教召喚的亞歷克斯·布萊克依然難掩個性中的離世情懷。諸如此類。
每個人自願放棄自我的主張,接受一場正義戰爭的所有價值標準,經受無數莊嚴情感的蕩滌(不錯,其中有不少感情來自政治宣傳,不過政治宣傳的核心思想沒有錯),掙開個人主義的枷鎖,這一切有多麼美好!想想站在毀滅與失敗的邊緣,就這樣挺過來了!然後心裏想著,那又怎麼樣呢?當然,尼娜·賴利不可能有這些感覺,她才不過二十二歲,戰爭時期她住在瑞士的一家精修學校里,她根本沒怎麼經歷過戰爭。而且,她壓根兒就不存在。
雖然馬丁的父親是個職業軍人,一名連隊軍士長,馬丁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卻完全沒有戰鬥色彩可言。他和他的哥哥克里斯托弗就讀的是英國聖公會開辦的一所小型寄宿學校,該校為軍人子女提供斯巴達式的教育環境,生活條件比濟貧院好不了多少。等他離開那裡,不再需要洗冷水澡和越野跑步(我們將男孩錘鍊成男人),他踏進了一所不好不壞的大學,取得了一個同樣不好不壞的宗教理論學位,他也唯有這門學科能夠拿到好分數——這還得多虧了寄宿學校慘無人道的對於聖經知識的強制性灌輸,若不如此,校方實在害怕青春期的男孩子們會利用課餘的空閑時間做出些什麼可怕的事情。
於是他付了門票錢走進去,躡手躡腳地在那些豐富多彩的遊樂設施邊上打轉。他怕的其實不是遊樂場的氛圍,他怕的是那些遊戲設備。他年紀更小的時候,看到操場上的鞦韆都他從口袋裡摸出一些零錢,在小吃攤上買了個Kartoffelpuffer。他對德語並https://read.99csw•com不熟悉,不過Kartoffel這個詞他還是拿得準的。油炸煎餅非常油膩,吃在嘴裏有種奇怪的甜味,咽下肚后像鉛塊一樣壓著他的胃。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他父親的聲音真不該又在他腦中響起來,而且當時他正好逛到了一架巨型鞦韆面前,那鞦韆的樣子像只船。他不知道這種設備用德語怎麼說,英語他是知道的,那是海盜船。
「嗨。」
多蘿西看上去很精神。她搽著紅色的唇膏,穿著長裙子,用銀制的胸針或是巨大的白鑞飾物固定住紅艷艷的圍巾或是披肩,下面配著黑色方格紋長筒襪和有跟的及踝靴,頭上戴著那種滑稽可笑的壓得皺皺的天鵝絨帽子。這個秋季學期開始的時候她總是這麼穿,那時候整個湖區都被包裹在俗艷的植被中,而當冬季的湖區乏善可陳地成為濕漉漉的一片時,多蘿西的穿著也變得不那麼戲劇化了,她開始穿絨毛大衣和威靈頓長筒靴。
馬丁不明白她怎麼可以將這兩種職業混淆起來。
連他們這些學生也讓她失望。這幫烏合之眾中有退休人士,有農婦,還有那些希望在一切都太遲了之前改變自己人生的人。
在尼娜·賴利生存的二維虛擬世界里,迄今為止她已經破獲了三起謀殺案、一起珠寶偷盜案和一起銀行搶劫案,她找回了被偷走的賽馬,阻止了匪徒綁架巴爾莫勒爾襁褓中的查爾斯王子,並且在她第六次出場時,幾乎可說是單槍匹馬地揭破了罪犯企圖偷竊蘇格蘭御寶的陰謀。系列的第七本書《猴謎樹》剛剛出爐,人們可以在任意一家書店的「買二得三」欄中找到這本平裝書。
知道自己寫的東西還可以出版,對馬丁來說簡直是件奇事。他寫小說不過是自娛自樂,而現在他忽然間坐到了倫敦一間平淡無奇的辦公室里,覺得自己有必要向一位年輕女士證明自己編造出來的東西是有價值的,而那位女士卻似乎很難跟上他的思路。
後來是他父親把他從民用Krankenhaus裡帶回家的。他被發現渾身無力地倒在海盜船里,已經失去了意識,於是被送往了醫院。這件事跟膽量無關,他並不是膽小懦弱,他其實就是對地心引力格外敏感。辦出院手續時,那位醫生笑著說道:「要是你願意聽從我的建議,別考飛行員得了。」他的英語說得極好。
警署用咖啡和餅乾(巧克力波旁、粉紅華夫夾心,品種之紛繁令他們全體印象深刻)來款待他們,一位「高級警員」在一間嶄新的會議室里同他們進行了愉快的交談,那間會議室就像是專門為像他們這樣的團體度身定製的一樣。之後,有人帶他們逐個參觀了警署大樓的不同部分,比如說是呼叫中心,還有個像洞穴一樣空曠的房間,坐在電腦前的人們身著便衣(「海軍罪案調查處」),快速地向「作家們」瞥了一眼,判定他們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人,便重新將目光移回電腦屏幕,當然他們的判斷是絕對正確的。
馬丁本人是個無神論者,雖然他並不完全排除將來某一天皈依教門的可能性(驀地掀開籠住心靈的塵紗,打開心扉去信仰),不過他覺得自己極有可能是,註定要永遠走在通往大馬士革的路上,跟大多數人走在同一條路上。
他們一字排開接受指認,一位成員被採集了指紋,然後他們被關進了一間獄房。雖然只是被關了一小會,他們還是一邊曳步跺腳,一邊咯咯輕笑,以沖淡幽閉恐懼症的影響。馬丁覺得「咯咯輕笑」這個詞好像只適用於女性。只有女人才會咯咯輕笑,男人要麼就是笑罷了。馬丁擔心自己就有點喜歡咯咯輕笑。在參觀活動的最後,彷彿有意安排好時間以引起他們的重視似的,帶著些許恐懼的戰慄,他們目睹了一個配備防暴裝備的小分隊火速集合,準備要將一名「難搞的」囚犯提出監獄。
「如果您願意,當然也可以稱之為模仿作品,」被引見給一位出版社編輯時,他緊張地說,「它帶有一種含諷刺性的敬仰。」
「您說是怎樣就怎樣吧,」她勉力看著他,說道,「我的感覺是,這本書可以賣得好。這是一種讓人愉快的兇案推理小說。現在的人鍾情懷舊,往昔生活像毒品一樣讓人上癮。你打算為這個系列安排多少本書?」
大家好像都覺得這第七本比較「陰暗」,(布萊克越來越接近於一種更為成熟的黑色風格。這是「一個讀者」寫在亞馬遜網站上的話。人人都是評論家。)不過根據馬丁的經紀人梅拉妮的反饋,他的書的銷售情況始終保持「利好」。
「故事有點單薄。」粗野的男人說道。
尼娜·賴利一直都是個假小子,雖然她並沒有明顯的同性戀傾向,而且儘管她身邊總有形形色|色的男人在追求著她,她卻永遠守身如玉。
在其他人禮貌的笑聲中,他能夠感覺到他們或多或少的失望之情,就好像他作為那個裝門面的男人,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不怎麼像個女人。
「你是我們隊伍中用來裝門面的男人。」有位女士這麼對九九藏書他說。
他父親來接他的時候,徑直走過了他的床位,一點兒也沒有認出他來。馬丁努力向他揮手,可他沒能看到兒子的手在床單底下有氣無力地拍動著。最後是護士台里的工作人員帶他來到了兒子的床邊。他父親穿著軍裝,同那間醫院病房顯得格格不入。他向馬丁俯下身來,說道:「你是個該死的娘娘腔。拿出點勇氣來。」
出於本能,他連想都沒有想一下(要是他想一下,他可能就不會那麼做了),他抖落下肩上掛著的包袋,像揮動榔頭一樣,向那個發了瘋的本田車駕駛者甩了過去。
「這就像是躺進溫暖的浴池,周日晚點時段就需要這樣的絕配好料。」BBC的製片人這麼說道,這話聽起來簡直像是在羞辱人,不過很明顯他就是想羞辱人。
「我的生活一直都很單薄。」馬丁說道。
多蘿西敦促他們寫些自傳式的抒發內心疑懼的小文,說說在懺悔室里會告訴神父的秘密,或是就他們的童年舊事、夢中幻境和心中郁念編結幾段療傷性的篇章。而他們寫出來的不過是天氣情況、假期趣事和動物漫談。那個粗野的男人寫的是性|愛,當他在課堂上大聲念出來的時候,大家都垂目盯視著地板,只有多蘿西神情淡然地聽著,並且為了鼓勵對方,將頭側向一邊,兩片嘴唇抿得扁扁的。
他當時想著,我只是暫時做這份工作,將來我可能要去旅行,考取別種行業的資格證書,或者找一份更有意思的工作,到那時新生活就會開始。然而舊的生活持續不斷地進行了下去,好像一根單調的線被無限地拉長,變得越來越細,越來越蒼白無力,最後他覺得如果他不做點什麼的話,他將永遠在這個地方工作,在永遠年輕的學生面前變得越來越老,然後退休,然後死掉,一輩子都消磨在寄宿學校里。他知道自己得主動做點什麼,他不是那種等著事情發生的人。他的日子一直過得風平浪靜:他從來沒有骨折過,沒有被蜜蜂叮過,沒有體驗過一丁點愛或者是垂死的感覺。他不曾為偉大而奮鬥,怪不得他的人生如此渺小。
「很精彩。」多蘿西說道。
其他人不會像她這麼說,絕大多數的人會用的措辭是,趁著搖錢樹還搖得出錢來,盡量搖呀。馬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換個筆名(或者乾脆直接用真名,那更好),然後寫點不一樣的東西,寫點有意義、有價值的東西。
他站在隊伍中,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希望有人能出手阻止這一切。但是人們都在專心觀戰,就像有些劇場中的站客,觀賞著一出格外殘忍的戲劇,無甚心情去攪擾自己的消遣。一開始,就連馬丁自己也疑心這是不是一場表演——在如今這個全球媒介聯動的地球村裡生活,我們早已被動地成了暴力(或者其他)事件的窺探者,這樣一出事先策劃的好戲既可以駭嚇人們,又可以顯露人們對於駭嚇的承受能力。這是馬丁用他頭腦的理智部分冷靜思索可得到的結果。而與此同時,他頭腦中最直接的想法則是,哦,他媽的,太可怕了,這太可怕了,快讓這壞人走開吧。不出意外地,他又聽到父親的聲音在腦中回蕩(拿出點勇氣來,馬丁)。雖然他父親已過世多年,馬丁依然能夠時時聽到他那如閱兵場號令一般的低聲咆哮和高聲叫吼。本田車駕駛者敲完了那輛銀色標緻的車窗玻璃,轉頭向車主走去,他揮舞著手中的武器,準備打出標誌自己勝利的最後一擊。
「系列?」
「閱讀前人寫下的所有書籍。」教室里響起了不以為然的低語聲,大家是來學習怎麼寫作的(至少某些人是這樣),又不是來學習怎麼閱讀的。
「還有閱讀!」多蘿西喊著,大張開雙臂,她那件寬鬆的天鵝絨斗篷像蝙蝠翅膀一樣展開。
比起一個火冒三丈地舉著棒球球棒的男人,這一切難道不夠使人心醉嗎?
儘管他覺得自己從生下來就老氣橫秋,可是學校里最大的男孩子才比他小四歲,他不管教他們什麼好像都有些滑稽,教授宗教就更滑稽了。
馬丁試著成為隊伍中某個無名的觀眾,試著假裝自己根本就不存在。他閉上了眼睛。讀書的時候他被人欺負了,就曾經這麼干過,那時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他只有相信這種老掉牙的魔法,相信只要他看不見他們,他們就打不到他。他能想到本田車駕駛者已經向他走來,手裡的棒球球棒舉得高高的,就等著發出它摧毀性的弧線進攻。
在馬丁的人生中,他還從沒做過這樣的事。
沒錯,他發量稀疏,接近於僧侶的戒頭,可是除此而外,他想不通自己有哪裡長得像個僧侶了。
馬丁剛動筆撰寫尼娜·賴利系列小說時,他把他的寫作看成是對過去的時代和曾經的文學樣式的飽含深情的致敬。
他腦中的世界比他周邊的世界要美妙得多。
當馬丁在課堂上聽到「愛丁堡」這個地名時,他的心中湧起了一股思鄉之情,其實他對那地方根本沒什麼印象。他母親是土生土長的愛丁堡人,馬丁出生后的最初三年是在那裡度過的,那時候他父親正隨部隊駐紮要塞。於是就在多蘿西大談特談形式與內容以及「找到你特有的語彙」的重要性時,馬丁想著,有一天,https://read.99csw.com終有一天他要回到愛丁堡,在那裡定居。
除了那些教學大綱規定的內容,馬丁總是儘可能跳過基督教學習,他會將教學的重心放在倫理學、比較宗教學、哲學和社會研究(其實是基督教以外的任何學科)。如果遭到某些信奉英國國教、愛好橄欖球而又專制的家長的責問,他會解釋說,這隻是他希望「開發知性和靈性」所做的呈請。他花費大量時間教授學生佛教教義,這是因為經過無數次試驗之後,他發現佛教教學是重塑學生心靈的好辦法。
悲慘的女孩寫的則是她割腕以後被送到巴羅因弗內斯的醫院就醫的故事。
馬丁轉過身去,看見一個男人倚在門框上,姿態閑散到了怪異的程度。他要比馬丁年長,穿著打扮卻顯得比馬丁年輕。
大學畢業之後,為了讓自己有時間好好考慮清楚「究竟」想做什麼,他又開始攻讀教育學碩士學位。他真沒想過自己真的會成為一個老師,更沒想過會是一個教授宗教理論的老師,然而鬼使神差般地,二十二歲的他發現自己繞了一圈又回到起點,在湖區的一所小型的私立寄宿學校中當起了老師。那裡都是些在升學考試中敗北,無法進入更好的公立學校學習的男孩子,生活中唯一使他們感興趣的似乎只有橄欖球和手|淫。
然而才不過兩三周內,尼爾·溫特斯就被調往歐洲母公司擔任更為高級的職位。馬丁後來沒再見過他,可他依然將那次握手視作是他人生中明確的轉折點。
這次參觀活動對馬丁所寫的那類書並沒有太大的幫助。馬丁在另一個叫做「亞歷克斯·布萊克」的自我的名義下,寫出來的是些溫情脈脈的洋溢著懷舊情懷的罪案小說,小說的女主人公名叫「尼娜·賴利」,是個精力充沛的女孩,從她叔叔那裡繼承了一家偵探社。故事發生在四十年代戰爭剛剛結束的時候。這是個讓馬丁特別感興趣的歷史時期,那時候有色調貧乏的黑白電視,有以無精打採的沮喪情緒為代表的對於曾經的英雄主義的逆流。想想《第三個人》(The Third Man)那時候的維也納,想想《相見恨晚》(Brief Encounter)那時候的倫敦周邊各郡。
烤餅,家庭自製的黑加侖果醬,凝脂奶油。舉頭看去,群燕正劃破碧藍長空,忽而猛然低飛,忽而急劇俯衝,像是二戰時的不列顛空戰。遠遠地,柳木球杆擊中革球的嗵嗵聲一下下傳來。熱騰騰的濃茶的香氣混在剛剛除刈過的青草的氣味中。
海盜船忽起忽落,在空中劃出闊大得幾乎不可能出現的拋物線,坐在船里的人們的尖叫聲也隨著這艘船起落的軌跡此起彼伏,每一次都像是詞頭的Kartoffel意為「土豆」。突然被恐怖給攫住了似的。不要說眼前這觸手可及的實體,光是想想海盜船就會讓馬丁心生恐懼,而越是讓他恐懼的事物他便越要照父親的意思去正視。於是他將吃剩下的Kartoffelpuffer扔進垃圾箱,付了錢,登上了那艘船。
所有這一切都起了作用,特別是那些酒。第二天早上,馬丁醒來,發現自己居然躺在肯德爾鎮多蘿西的床上。
他沒能打中那人的頭部,這一點並不使他覺得奇怪(他從來不具備瞄準或是抓取的能力,要是有球向他扔來,他就是那種只會低頭躲避的人),不過包里放著他的筆記本電腦,那東西堅硬沉重的邊緣擊中了本田車駕駛者的肩膀,弄得他站立不穩,東跌西撞。
四十歲了。正當他坐在一列呼嘯著疾駛向死亡的特快列車上(他總能在這種讓腦子發熱的比喻中找到安慰)時,他參加了在某個鄉村擴大教育項目指導下興辦的創作班。他們在村政府的大禮堂里上課,女老師名叫多蘿西,每次都從肯德爾開車過來講課,但是誰也不知道她是否具有相關的授課資質,她在一份北方的藝術雜誌上刊登過兩三篇小說,寫過一些讀物,有幾個工作室(就是說有正在進行中的工作),愛丁堡的先鋒劇場曾經演出過她的一個關於米爾頓生命中的女人(《米爾頓的女人們》)的劇本,並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