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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 第十八章

星期三

第十八章

他是個罪人嗎?誰不是呢?昨天,傑茜卡·德拉蒙德向劍橋警察局質詢了他的身份。是的,他曾經在他們那裡工作,職位是刑偵科督察,不過他離開那裡去做私家偵探也有些年頭了。
她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學會基本的生活技能。改變他的行為是不可能的事。她不知道以酷刑相威脅能不能對他起點作用,也許她應該把他賣給某個實驗室或者某支軍隊。美國中央情報局會發現他是個罕見的奇葩——永不屈服的男孩。
「兩百萬。」
「真的。一位年紀很大的女士留給了他兩百萬英鎊。這種事明擺著是他使了手段的。腦子不清楚的老太太在某些人花言巧語的哄騙之下修改了自己的遺囑受益人。我想我們的布羅迪先生恐怕有那麼點不太厚道,」她敲了敲自己的額頭,「你懂嗎,這是一次計劃周密的惡作劇,他懷念從前的警察生涯,懷念曾經擁有一份真正的工作的時候,於是他決定要讓別人都注意到他。這傢伙是個幻想家。」
路易絲上樓來到浴室里,打開窗子,將淋浴室弄乾凈,撿起濕透的毛巾,然後給馬桶沖水。
她戴上隱形眼鏡,稍稍化了點妝,既不算素麵朝天,也沒有花枝招展,身上穿著件白襯衫,外面套著的是從奈科斯特商店裡買來的黑色修身套裝,腳上穿的是無帶淺口皮鞋,這雙鞋的跟並不是特別高,除了一副並不招搖的金色耳釘和一塊手錶之外,她並沒有佩戴什麼珠寶首飾。她很想儘快回到克拉蒙德,打起全副精神,跟警隊里的其他人一起把那起案件的各個疑點都調查清楚,可是今天早上她必須到阿利斯泰爾·克賴頓法官的庭上為一起汽車倒賣案提交證據。這起案件的被告將愛丁堡偷來的高檔轎車另裝牌照運到格拉斯哥出售,她和探長吉姆·塔克為了將這起案件提起公訴真是大費周章,克賴頓這個老混蛋對司法程序實在太過斤斤計較,他們好不容易將案件所需的所有材料備齊,她不希望自己的穿著打扮對這次的證據提交產生任何不必要的影響。她去年幫了吉姆一個大忙。他有個十來歲的女兒莉莉,是那種整潔體面的孩子,長著濃密的頭髮,牙齒矯正得很整齊,並且一直在念鋼琴考級課程。那時候莉莉在剛剛結束的升學考試中發揮得很好,拿到了皇家海軍頒發的獎學金,準備升入大學後攻讀醫科,而路易絲卻在執行對欣斯區一所公寓的毒品搜查時發現了她。
也許他是個慣犯,也許他只做過那麼一次,她不知道。當時他跟路易絲在一起,所以她認為那應該是出於一種叛逆心理,某種心理學上的行動宣洩。他們是在聖詹姆斯中心的狄克遜商場購物,買了一台大屏幕的液晶電視,彷彿是在慶祝她母親的死亡,因為路易絲正滿心期待著拿到一筆保險金。路易絲從幾年前開始為她母親購買人壽保險,她覺得她母親活著時既然無法為她帶來一丁點好處,那麼她或許可以靠她的死亡賺到點錢。她簽署的是筆小額保單,她沒辦法一直在這上頭投那麼多錢,有那麼一兩次她會想,如果獲賠的保險金九*九*藏*書真有一大筆錢的話(兩百萬),她可能會受不了這個誘惑,動手把她母親幹掉的。就做成一次意外好了,畢竟喝醉酒從樓梯上摔下來的人多得很。再說辦案的人知道怎麼把事情做得乾淨。
她知道,他肯定覺得很不公平,她可以對別人呼來喝去,而他卻只有任人擺布的份。她的內心被一陣痛苦的痙攣攫住了。開瓶器又往裡鑽了一圈。那是愛。就跟她第一次觸碰到他時的感覺一樣強烈。他那時才剛剛出生,在老辛普森產科醫院分區病房(現在,在那家新開的醫院里,分區病房已經更名為辛普森生殖健康中心,再怎麼說也不是從前的樣子了)的產房裡像只藤壺一樣依附在她懷裡。路易絲知道,從她的手第一次觸摸到他的那個時候開始,不管世事怎樣變化,他們兩個的命運將會永遠纏繞在一起。
搜查出來的毒品分量很小,屋子裡聚集著的也不過是吉萊斯皮中學一幫六年級的學生和另外的兩個大學一年級學生。路易絲一眼就認出了莉莉。這些學生都被帶到了警局,有兩個因為藏毒罪遭到了起訴。這次行動也是一次事後看來有些過火的行動,警員們反覆地喊話和隨後的破門而入對那些學生來說其實根本沒必要,而路易絲卻正好趁亂將莉莉反剪著手帶出了公寓,走出來之後,她在她耳邊壓低聲音說了句「快跑」,或多或少推了她一把,讓她跑下樓梯,跑向外面的黑夜,跑向她萬無一失的成就卓越的未來。
「多少錢?」路易絲問。
又或者,確實有那麼個死掉的女孩,而殺死她的人正是傑克森·布羅迪。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永遠是首要嫌疑人。雖然他是目擊者,可是他很像嫌犯。(怎麼會呢?)他說他想把她從水裡拉出來,以免她被潮水沖走,可是他也很有可能是在把她推進水裡。他主動報了案,這樣別人就不會懷疑到他的頭上了。
她喝著咖啡,一邊怒視著那個骨灰瓮,這東西還擱在滴水板上。女人也是婦人所生。她不如乾脆將這些骨灰像肥料那樣撒到花園裡,要知道花園裡的地面可是幾乎連土壤都沒有(謝謝你,格雷厄姆·哈特),如果那樣做的話,至少她母親在她的人生中第一次派上了用場。她發現自己一直在咬著嘴唇,嘴唇已經被她咬出血來了。她喜歡自己的血的味道,鹹鹹的,有鐵的滋味。她肯定在哪篇文章里讀到過,血裏面有鹽分是因為生命起源於海水,可是她覺得這種理論很難讓人信服,這不像是科學論證的結果,倒像是詩情畫意的想象。她想象著阿奇還是個胚胎的樣子,那應該更像是條魚而不是某種鳥,他蜷縮在身體周圍的水域中,在她體內像只海馬一樣打著滾。
這還不算什麼,傑茜卡接著說,布羅迪從一位委託人那裡繼承了一筆錢,搬到法國去安度晚年了。
她要理性地跟他談,要平心靜氣,不沖他喊叫,也不罵他是個該死的白痴。有很多孩子在商場里偷過東西,但是他們沒有以罪案為生,她自己就是個例子。不過她其實是以罪案為生的,她只是站在了正義的陣營中。希望阿奇也能像那些孩子一樣。
「奧費利婭,」路易絲說,「她是溺死的。奧費利婭是溺死的。」
創造阿奇時碰撞和碾壓的一幕忽然間不請自來地https://read.99csw.com閃回她腦中。普通警員路易絲·門羅,地點是在一輛毫無特點的警車後座里,對方是刑偵科督察邁克爾·皮里,時間是對方離職派對的當天晚上。他雖然早已成了家,而且剛剛升了職,可他還是放棄了自己的工作。人們曾經認為,受孕時的環境會直接影響到將來孩子的性格。她希望不是這樣。
她大步走向那兩個人,飛快地掏出警官證,然後冷冷地問保安,是否有她可以效勞的地方。保安開始長篇大論地向她說明情況,她說:「沒事,我會帶他走,跟他談談發生的事情。」在保安還沒提出反對意見之前,她架起阿奇就往外面走,阿奇也就沒辦法說出什麼蠢話來(像是媽媽之類的)。她聽到保安在她身後喊著:「我們一般都會起訴的!」她知道他們有監控錄像,事後她也曾煩躁不安地等待著可能會出現的後果,所幸什麼事也沒有,謝天謝地。她也許可以想辦法讓那段錄像消失。如果有必要的話,她會吃了那捲錄像帶。
阿奇拿的是一包AA電池,這很愚蠢,這種小東西他完全可以花錢買。當然這跟花錢多少沒有關係。門口的警報器響起來的時候,她還在商場的最裡面,有個保安從她身邊快步跑過,猛撲向阿奇,就在阿奇出門的當口,兩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肩部和肘部,將他扭轉身,硬是拉了回來。
「一個偵探,私家偵探,」傑茜卡哼了一聲說(她確實是哼出了聲),「《男孩專屬》里那種奇遇記的好材料。」
吉姆是個有良心的人,他對她感激涕零,只要她一句話,他都可以把自己的腿切下來放在玻璃匣子里獻給她。莉莉肯定把這件事告訴她爸爸了,她真是出奇地誠實。路易絲覺得她在她那個年紀是絕對不會承認的。像這樣的事情,她在任何年紀都不會承認。關於警方的那次突擊搜查,路易絲自己不會對吉姆透露一個字,她不覺得打小報告有什麼意思。她只是希望,要是阿奇也捲入這樣的事情而被吉姆給抓到了,阿奇也算有了張免死金牌,洛錫安和博德斯警察局中至少有一個人會挺身保護他。當然,加上他媽媽,就有兩個了。她將半罐滴答糖倒進嘴裏,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戰的準備。
想起他曾經新生兒般的粉|嫩和純潔,就像糖豆還是小貓咪時腳掌上的軟墊一般,真是讓人情難以堪。現在他身上有了毛髮,下巴上長出了鬍子茬,臉上冒出了粉刺,他說話的聲音像是坐過山車,時不時地會猛然從高處跌落。他正在發生著某些很不自然的轉變,就好像他在從一個男孩變成一種動物,其實他更像是一個狼人而不是一個男孩。
她想跟他談談他那次在商場里偷東西的事情。
「怎read•99csw•com麼了?」阿奇瞪著她說,牛奶在他嘴上畫了一圈鬍鬚。
她想要證明傑克森是清白的。一個清白的罪人。
路易絲希望自己的死是壽終正寢,這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了阿奇,她希望到那個時候阿奇已經完全長大了,能夠照顧好自己,這樣她這個心滿意足的老太太便可以安心地離開了。他會有老婆孩子,會有自己的事業。也許他會變成個右翼的投資銀行家,然後告訴他的孩子們,「我在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很叛逆的。」或者是其他類似的話。到那時,路易絲雖然即將死去,可是她知道其他人都會好好的,她自己也會好好的,她的血脈會通過她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傳遞下去,這世界就是因此而生生不息。
溺水身亡的女人是很少見的。也許傑克森·布羅迪說得對。路易絲在心裏默數著那些溺水身亡的女人,瑪吉·圖利弗、弗吉尼婭·伍爾夫、納塔莉·伍德、麗貝卡·德溫特。是啊,她們中還摻雜著虛構的人物呢,而且嚴格來說,麗貝卡並不是溺死的,她是嗎?她是被謀殺的,而且她還得了癌症。浪漫主義文學中的拉斯普京——看來壞女人也需要一殺再殺。好女人很容易被制服,但是壞女人就不行。路易絲從聖安德魯斯大學畢業之後就到警局工作了,她畢業時的語文成績是第一名,可她從來沒想過要繼續深造。他們想讓她去念哲學碩士,可那到底有什麼意義呢?當了警察,她可以走出來,來到大街上,做些實實在在的不一樣的事,她可以破門而入去解救那些受制於他們的醉鬼母親的幼小無助的孩子,要麼幫他們找到養父母,要麼帶他們去孤兒院,總比任由他們在家裡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童年生活被毀掉要好得多。傑克森·布羅迪看起來不像是個會搞惡作劇的人,不過搞惡作劇的人和騙子就有這種特點,不是嗎,他們看起來都不像是那種人。他很有可能因為失足落水受了點驚嚇,於是出現了幻覺,所以就無事生非了。他編出一具屍體來其實不過是蓄意作怪,或者是幻覺使然,也有可能就是常https://read•99csw•com見的神經錯亂。他表現得太過專業,開始的時候她有些措手不及(他對屍體的描述很精準,對於發現屍體時的現場環境說得非常到位,她所能要求她手下的那些警員的也不過如此),可誰能說他不是個病態說謊者呢?他拍過照片,可是相機不翼而飛了;他發現了一張卡片,可是卡片再也找不到了;他想要將那個死去的女人從水裡拉出來,可是根本就沒有什麼屍體。他說的一切都站不住腳。他其實可以早點過去的,丟下他的夾克,然後在克拉蒙德港口跳進水裡就可以了,如果這是個惡作劇,那麼他似乎弄得有些太複雜了。
「這件事我明天再想。」她喃喃自語。郝思嘉的幽靈從她面前閃過,她微微欠身向她打了個招呼,見到你很高興,奧哈拉女士。這本來可以是她升任督察以後經辦的第一樁謀殺案,可是最終卻成了一場空。潛水員們在日出時分歸了隊,他們什麼也沒有找到。她派了桑迪·馬西森幫她照看那裡的工作,不過她早就有種預感,潛水員們得不到任何實質性的結果。她也許會因為濫用警署的財力和物力而受到嚴厲的申斥。她希望那個死掉的女人趕快出現,這並不是因為她願意看到某個女人死掉,而是因為她想要證明這女人並非傑克森·布羅迪的憑空想象。
路易絲認識的某些男人在滑落之後就再也沒能爬起來。
「開玩笑吧。」
有時候真讓人弄不明白,既然人生的道路如此艱難,人們為什麼還急著從搖籃里爬出來呢。她不應該去想這種事情,抑鬱的母親通常會養育出抑鬱的孩子(她讀過一篇臨床醫學的論文),她原以為自己會是那個打破規律的人,可是有很多事她也只是做得差強人意。
她想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去求保安放過阿奇一馬。不幸的是,裝可憐這種事她並不在行。
拚命三郎,路易絲曾經聽到別人這麼叫傑茜卡。她幹活很賣力,簡直把自己當成了個男孩,那樣子都會讓人疑心她已經開始刮鬍子了。跟她站在一起,路易絲煥發出無窮的女人味,就像一團碩大而鬆軟的粉紅棉花糖。
如今在這個停車庫裡坐著,她覺得他簡直跟剛出生的時候一樣無法自立,這使她很想轉過身去猛敲他的頭。她還沒打過他,一次也沒有,不過想打他的念頭出現過幾百幾千次,這個數字就是從去年開始激增的。她還是沒有打他,她將自己的手擱在喇叭上,不停地擱在那裡。車庫裡的人們都把目光投過來,他們還以為是車上的防盜警報在響。
現在想想真是難以置信,阿奇居然是從她的身體里生出來的,她想不出他怎麼可能被裝進那裡。夏娃來自亞當的身體,而現實中的男人卻來自女人體內,難怪男人們為此耿耿於懷。人為婦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難
她嘆了口氣。她還是決定不了如何來處理她母親。
連條狗都比他能幹。年紀長到十四歲,他彷彿在進化的階梯上一下子滑到了不能與人溝通的階段。
路易絲能夠想象老去,可是她無法想象心滿意足。
路易絲不得不花二十分鐘叫阿奇起床。要是她現在不花這個工夫,那麼等她下班回來的時https://read.99csw.com候,他肯定還在床上睡覺。他沖澡已經沖了有將近半個小時了,她覺得他很有可能又在浴室里盹著了,或者待會等他終於能夠從浴室里出來的時候,他一定會是前所未有的乾淨。她不願意去想,他或許正在用他發育中的身體做著什麼其他的事情。
出來之後,坐在沒有發動起來的車子里,身邊是地下多層停車庫幽暗的環境,他們透過車窗注視著面前那被汽油沾染的地面和幾根混凝土的柱子,那些媽媽們正推推搡搡地把一、兩歲的孩子塞進或者抱出汽車或者手推童車的座位。老天啊,她真是討厭購物中心。問他為什麼那麼干一點意義都沒有,他不過是聳聳肩,垂下眼帘看著他的運動鞋,含糊地小聲說:「不知道。」逮不著的機靈鬼
從專業的角度來說,她覺得保安的抓捕乾淨利落,如果放棄專業的操守,她真想跳到那個保安的背上,用拇指戳他的眼睛。沒人會告訴你,母愛竟是這麼兇猛。其實說到底,誰又曾經告訴過你什麼呢。
她聽見阿奇跌跌撞撞地一路滾下樓來,最後掉進了廚房,他咕咕噥噥地說了什麼,反正肯定不是「早上好」。他臉上的粉刺爆得一塌糊塗,火腿色的皮膚看上去像是被煮過了。要是阿奇現在的樣子並不是轉變期的表現,要是這不是他發生蛻變的蠶蛹階段,要是他以後就是這副樣子,那該怎麼辦啊?她將威特比克斯牌麥片倒在一個碗里,放了些牛奶,把調羹遞到了他手裡。
「這聽起來也太肥皂劇了,」路易絲說,「而且我一點兒也沒看出他會說花言巧語。」正好相反吧。他銀行里有兩百萬還去坐公交車?他看起來不像是那種會坐公交車的人。並不是所有人的身邊都有那種可以發現他們不在了的人。他在說他自己嗎?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好看著她,難道他覺得她身邊沒有誰會想念她嗎?阿奇會想她的,糖豆會想她的。糖豆會比阿奇更想她。
「媽,」他終於又開了口,輕輕地說,「別這樣,別按了。」這是他幾周來對她說的意思最明白的一句話了。所以她不再按喇叭。這大概就是代價,誰叫她因為絕望而無所顧忌,在酒醉後跟一個已婚同事發生了關係呢,那個人根本就不會知道自己有了個孩子,不過這代價也太過高昂了。
「吃。」她說。
阿奇會躲進自己的房間里,玩《傭兵紀元》,看《惡搞》、《蝸居》或者《打扮我的車》,打電話叫披薩外送,然後用她的信用卡來買單。
可然後呢,錢花光了可怎麼辦呢?他這個人大概連個豆子罐頭都不會開。要是她過早地死了,那麼阿奇就成了孤兒了。阿奇成了孤兒,這個念頭刺傷了她的心,雖然不像他死去(別去想)那麼糟糕,不過也非常可怕。可是所有人最終都會成為孤兒,不是嗎?她自己現在不就是個孤兒嗎,雖說她母親是死是活,對她來說差別極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