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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 第十七章

星期三

第十七章

「我覺得法律上應該叫做侵犯人身。我明天要到法庭受審,今天要在監獄里過夜。」
他爬起身來,坐在那個用來當床的地方的邊上,覺得自己狼狽不堪。他的身體昨天晚上就像被扔到巨大的碾壓機里碾過,而他的眼睛好像在他睡著的時候被水煮過了(也可能是被油煎過)。
「看在上帝份上,傑克森,你一定要這樣自找麻煩嗎?」
「你看,我的手傷得很嚴重,不知道是不是有根肋骨斷掉了,也許還不止一根。」
「不是,真的——我被捕了,而且被指控了。」他說。
「不是我自找麻煩,完全是麻煩找上我。你不準備問問我現在還好嗎?」
詼諧?這算是什麼詞?「罪名是打架鬧事嗎?」
還有朱莉婭。
「我是說認真的。」
「我是說認真的。」傑克森聽到電話對面傳來一扇門打開和關上的聲音,然後是嘈雜的人聲。有個男人的聲音問了個什麼問題,傑克森沒聽清楚,朱莉婭轉過頭去背著電話,說道:「好的,謝謝。」
他撓著頭,站在本田男身邊的他就像站在奧利身邊的斯坦,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也許他應該跑掉,可是就這麼走掉好像不太好。還沒等他下決定採取何種行動(是殺了本田男還是去安慰他),現場來了一個警察。雖說他們身在黑暗的小巷某個臨水的區域,可是這地方畢竟距離皇家一英里很近,他們弄出的聲響又很大,早已擾到了長眠在僅有一箭之隔的墓園裡的那位可憐的格雷弗萊爾斯的博比的清夢。看來大聲叫還是有用的,他要記得把這件事作為例證說給瑪莉聽。九*九*藏*書
「除非你打算做個歹徒的姘婦。」
「你不是本市的市民,布羅迪先生,」司法長官阿利斯泰爾·克賴頓用警示的口吻對他說,「要是在從前,你將會被驅逐出本市。今時不同往日了,我感到很遺憾。」他最後以侵犯人身罪罰了他100英鎊,還告訴他讓他「留點神」。
「好吧,然後呢?」
「你殺了一條狗,傑克森?」
「沒有!那條狗正好死了,我沒殺它。」
「你在商店裡嗎?」
他說他遇襲時正忙著自己的事,他在遛狗。遛狗,無辜的市民還能找到比這更清白的消遣嗎?傑克森昨天晚上拒絕了警方為他延醫的好意,他對他們說自己「很好」。這不過是男人的自尊,不願意承認自己有傷在身,其實很愚蠢。
「你是不是用意念的力量殺了它?」
「謝謝你幫我說話。」
「沒有!它是突發心臟病,也可能是中風,我不太清楚。」他聽見朱莉婭點上一根煙,九_九_藏_書深吸了一口。她的肺好像手風琴一樣鼓起來又縮進去,發出病態的呼哧呼哧的聲音。
「你看,這就是你做那些冒傻氣的事情的後果。」
他的兩脅劇痛難當,受了傷的手已經腫起來了,正在不停地抽|動著,上面靴子踩過的印記清晰可辨。
「有趣」,就是這話,顯然他昨天想到的那句中國人的罵人話應驗了。
「不知道。我也許從此就改邪歸正了。」
「你還好嗎?」
「冒傻氣?」他的處境竟然讓她倒騰出那麼多怪詞(這個比剛才那個還要怪異)。他還以為她會同情他的遭遇,可是她最後簡直是摔掉了他的電話,當然他在警局接受完審訊之後再打電話給她時可能已經是半夜了,他猜想他的電話把她從睡夢中吵醒了。或許她後來給他發了條情真意切的消息,而他的手機和其他隨身物品一起放在某處,暫時並不在他身邊,可事實是她並沒有發來什麼消息。
如果他人在法國,那麼現在該是他跳進水池游泳的時間了。可他不在法國,他身在愛丁堡聖倫納茲警署拘留所里的一個獄房裡。
「不,我在綵排。我要掛了,待會見吧。」她掛斷了電話。她不可能是在綵排,他們的劇場在那麼深的地下,電話信號根本不可能穿越岩石到達那裡。傑克森嘆了口氣。巴比倫的艱難時世https://read•99csw•com
昨天灌進他體內的海水沖淡了他血液的濃度,沒有好幾加侖又熱又濃的咖啡,原來的血濃度無法恢復,傑克森這個人的生氣也不可能回來。他不知道進入他體內的海水包含著多少種毒素和污染物質。還有污水,肯定有污水吧?或者,最好還是別再想了吧。
他想起了那個死去的女人(他不可能忘掉她),他不知道經過這一夜,她是不是又被衝到了某處的岸邊。
「你怎麼能認罪呢?」朱莉婭說,「你這傻子,傑克森。」她的聲音不再睡意朦朧,事實上恰恰相反。
「哦,天啊,親愛的,你還好嗎?」他終於在這天早上從她那裡感覺到了真誠的讓人感動的關切之情,昨天晚上他打電話告訴她發生的事時,她表現得太不像朱莉婭了,使他感覺很受挫。
傑克森猜想,用警察的眼光看來,現在的情況大概很糟。本田男撲在地上,哭著他那條死去的狗,他的鼻子已經被咬得不能看了。而傑克森則站在邊上看著地上的兩個,不知所措地撓著頭,別人的鮮血幾乎從他的嘴裏流淌下來。也許他應該舉起雙手說:「請依法逮捕我吧,被您抓個正著了,警官。」可他沒有,他頑強地做著辯白(我是自衛,是他襲擊我,他精神不正常),最後他被銬上手銬,強行押進了一輛警車的後座中。
他知道,不管怎樣,那條狗的事情,他絕對不能九_九_藏_書告訴朱莉婭。
傑克森從噩夢中醒來,感到混亂不堪。有個模糊不清的人影遞給他一個袋子,他辨不出那人是誰,但是他知道這袋子非常珍貴,要是他失落了它,那麼某種無法形容的可怕的事情就會發生。
他以前從來沒在牢房裡待過。他曾經將別人投進監獄,曾經從監獄里提出犯人,可是他自己還從來沒被鎖在裏面過。他也從來沒被從拘留所的獄房裡提出來,坐在押解犯人的警車後排去往地方法庭受審,坐在那輛警車裡的感覺,就好像是坐在他想象中那種運送馬匹的大篷車和公共廁所的某種結合體里。他也不曾站在法庭的被告席里,而且絕對不曾因為侵犯人身安全被認定為有罪,需要交付100英鎊的罰金,在司法長官爬行動物般冷漠遲緩的眼神注視之下,他忽然從一位正直的市民變成了一名罪犯。這種新奇的感覺每分每秒都在增長。他還記得,在路易絲·門羅問他問題的時候,他想著要是他屬於司法系統的對立面,應該會很有趣。
今天早上在法庭回答問題的時候,他表現得乾淨利落。逮捕他的那個警官宣讀了自己的證詞,大意是他發現「特倫斯·史密斯先生」的時候,對方正跪在一片血泊中,對著他的狗的遺體哭泣。
「被捕了?你這人真是詼諧啊,傑克森。」她嘆氣了。
離開法庭之後,他撥通了朱莉婭的手機,想要告訴她自己又恢復了自由身。他好像記得她說過,他們在11點的時候有個預演,所以他覺得這通電話應該九-九-藏-書會轉到她的語音信箱,沒想到應答的正是她本人,她的聲音聽起來睡意朦朧,好像他的電話吵醒了她的好覺。
受害者指控被告殺死了那條狗,然而狗身上並沒有明顯的傷痕。被告似乎咬傷了史密斯先生的鼻子。史密斯先生果然是個讓人信服的受害者,他穿著雨果博斯的西服,打扮得時髦漂亮,青紫的鼻子腫得那麼厲害,昭然宣告著傑克森的罪行。
袋子很沉,可是又非常不好拿,它似乎沒有固定的重心,一直在他胳臂上滑來滑去,不管他多麼努力,就是無法好好地抓住它。最後,當那個袋子將要從他的臂彎里滑落,再也拿不回來的時候,他被驚醒了。
當那條狂吼亂叫的狗拖著沉重的身體向他靠近,像個超重的體操運動員準備要跨越鞍馬的時候,他嚇得動彈不得,只是木然地看著這一切,心裏想著,聖母啊,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似乎只有神靈才能解救他。他站穩腳跟,在腦中溫習了一遍殺狗的規定程序,抓住它的腿,把它撕開,可是,看哪,聖母瑪利亞一定是為他求過情了,就在那狂怒的畜生觸到他的那一刻,它忽然像只被戳破了的氣球那樣癱倒在地上。傑克森驚魂未定地看著它,等著它重整旗鼓,再接著用它的牙齒將他撕裂,可是它連尾巴都不曾再動一下。本田男見到愛犬喪命,無法抑制內心的劇痛,跪在那條狗身邊,發出了可怕的吼叫聲,儘管他就是個狂躁的精神變態者,可是眼見他承受著如此巨大的痛苦,傑克森不由得覺得有些同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