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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 第四十七章

星期四

第四十七章

他以為報應會來得很快,可是正義看來是要慢慢伸張的,正義會把他整個地壓扁,直到他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
俄羅斯女孩轉過身來面向他。她的五官在動。她那藍色的娃娃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玫瑰花|蕾般的小嘴張開說道:「打死他,馬蒂。」於是他開槍了。
那邊的一個女人他記得之前來參加過簽售活動,他不知道她怎麼會在這裏出現。她手裡捏著一本《猴謎樹》,正在放聲尖叫。他想著或許可以開個玩笑,對她說:「這本書沒那麼糟,對吧?」可他沒有。有個金髮女孩朝那個瘋狂的本田車駕駛員喊了幾句俄語。本田車駕駛員正打算要殺了金髮的俄羅斯女孩,傑克森挺身而出救了她,卻傷了他自己。本田車駕駛員怒火衝天。這種人的腦子絕對有些問題,這種會把狗扔到窗外、會用槍指著自己妻子的腦袋的人。壞腦反應式。如果尼娜·賴利在場的話,她會說,放下你的武器,你這壞透了的惡棍。不過她並不在場,馬丁能靠的只有自己而已。
在一家小型的免稅店裡,他給他母親買了一隻冰箱貼,那是一個塗了清漆的木質小套娃。在回國的飛機上,雜貨店老闆坐在來自格雷夫森德的老夫婦身邊,他的身體塞在那個對他來說過於窄小的座位里,同那對老夫婦說著他那張「死前要做的事」的單子上又被勾掉一項的事。飛機餐被送了上來,結成一團的意大利麵讓人心情低落。
「不,不是,」他說,「我沒打算給你維薩卡。我會去換錢。我會下樓去拿錢給你。」她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接著,她指著他的勞力士手錶說:「很好嗎?」她這時候正在重新裹上圍巾,並且把她大衣的扣子一粒粒扣起來。
時間彷彿放慢了腳步。本田車駕駛員舉起了那根球棒,揮出了那條並不陌生的毀滅性的弧線。
那時他和艾麗娜正走進他的蟑螂旅館,門口依然有幾個十分嚇人的男九九藏書人來回走動著。他們的職務是門童加警衛,身上永遠穿著黑色的皮夾克,嘴裏永遠叼著一根香煙。他們會為客人開門(有時)、叫計程車,不過他們看起來更像是惡棍。
「對不起。」他說。
「別這樣。」他說著跳開去。她又一次向他撲來,他也再度讓開了,可是這一次她絆了一跤,身體失去了平衡,儘管她伸出雙手想要扶住什麼,她的頭最終還是撞在了那套廉價的飾面桌櫃組合的角上,這套桌櫃組合幾乎佔據了這個小房間一整面牆的地方。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像一隻受傷的鳥,然後就再沒聲息了。
她從他身上爬了下來。他腦中因為酒精而引起的混沌狀態終於稍稍有所緩和,然而看到她點起一根香煙,一種讓人作嘔且煩悶的沮喪情緒隨即又充斥其間。一個異國的女人,一個你根本就不怎麼認識的女人,是不會免費脫|光自己衣服,就穿著胸罩和鞋子像騎馬一樣騎在你身上的。她也許還談不上是個妓|女,不過她想要錢。
他猛力拉開窗戶。這是在七層樓,可是窗戶外面沒有任何防護設施——蟑螂旅館里沒有衛生和安全可言。他把她拖到窗邊,像個糟糕的舞者那樣笨拙地環抱住她的腰,然後把她從窗台上拽到窗外。他厭惡她,因為她就像個難以控制的牽線木偶,像是用來進行刺刀演練的沙袋人偶。他厭惡她,因為她就這樣將身子一半留在房間里,一半懸在房間外,彷彿對世間萬事都已無牽無掛。
「你給我。」她的口氣開始變得尖銳,毫不讓步。這時候是早晨四點(他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上一次他留意到時間的時候還是十一點)。隔壁房間里住著的是一對來自格雷夫森德的退休老夫婦。如果他read.99csw.com們被一個跟人上完床吵著要錢的俄羅斯女人吵醒,他們會怎麼想?她會不會開始大叫大嚷,然後亂扔東西?這太可笑了,這塊手錶的價值超過1萬英鎊,這樣的交易是不等價的。
馬丁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來了這等艷遇,事情發展的速度之快令他始料未及,驚訝之至。他無聲無息地快速達到了高潮,這讓他覺得很難為情。
其中有個人對艾麗娜說了些什麼,她揮揮手把他給打發了。
「怎麼樣?」她說,「你很開心吧?你要給我點小禮物,謝謝我讓你開心嗎?」他從床上爬起來,單足跳躍著,想要把自己的褲子穿上。這個晚上簡直讓他醜態畢露,他從前都是小心地繞開這些讓人難堪的事,即使是在自己的想象里也是這樣。他翻遍了自己所有的衣服口袋,能找到的不過是一張20盧布的鈔票和一些小額硬幣,他身邊大部分的現金已經在大飯店裡花光了。艾麗娜鄙夷地看著他手裡的錢,他試著向她解釋說,他可以下樓到前台去,用自己的維薩卡去取些錢出來。她皺著眉頭說:「Nyet,不要維薩。」
有東西從他胸中冒到了嗓子眼裡,一陣抽噎,然後是嚎叫,他都不知道這樣的哭叫是怎麼開始的,可那終究也不過是可笑的粗聲叫喚,這讓他感到頗為驚訝。
並沒有明顯的致死原因。她太陽穴上有個紅印子,僅此而已。一百萬次里大概只有一次,他猜想——她應該是某節脊椎發生了斷裂,或者是顱內出血。幾個月以後,他在有關頭部損傷的書籍里讀到了這些。
他將她手袋的背帶繞在她脖子上,又把她的手臂穿了進去,就像小孩子背著書包一樣,然後他兩手握住她兩腿的膝蓋,將她來回晃蕩了幾次,終於鬆開手將她扔了出去。
如果他瞄準的是那隻工地舊料桶,那他應該無法命中目標,可正因為他想讓她掉到人行道上,她偏偏就徑直落進了舊料九*九*藏*書桶里。她在空中打了個轉,面朝上砸進了那些木頭、石塊和碎裂的石膏板之中,發出了類似硬物折斷的喀嚓聲。一隻流浪狗嚇了一跳,突然改變了前進的方向。除此之外,街上平靜如初。他關上了窗戶。
他想把她翻過身來,他並不十分清楚,對於撞暈過去的人而言,這樣的處理方法是不是正確。她很沉,比他想象的要沉得多,而且很不好使力,彷彿她存心不配合他的救助似的。他終於翻起了她的身體,她的後背於是沉重地砸到了另一邊的地板上。她的眼睛大張著,空洞地瞪視前方。他害怕極了,心臟有一會都停止了跳動。他猛地從她身邊跳開,撞到了床尾,小腿和腳都被撞得生疼。
他像扔垃圾一樣扔掉了一個人。
她撿起衣服來穿上,嘴裏的香煙晃蕩著。發現他正在看著她,她笑了。
「不,我會拿錢給你。」他堅持道,「然後旅館人員會為你叫一輛計程車。」他想象著那些嚇人的黑皮夾克男人中的一個將她送進計程車里,然後看著馬丁,臉上露出心知肚明的表情,他知道他已經跟她上了床,並且付了錢。
她聳聳肩,將身子向他傾伏下來,美麗的長發拂過了他的胸膛,這是個挑逗的姿勢,不過看起來完全是敷衍了事。他看到了她黑色的髮根,那裡的漂染劑已經褪色了。
他或許會把腕上的勞力士手錶脫下來給她,為了向她頭上的傷表示歉意,為了讓她不至於再無理取鬧。可是她並沒有站起來。他蹲下身來,將手放在她肩上,試探性地問著:「艾麗娜?你傷著了嗎,你還好嗎?」圍巾已經從她頭上滑落,她面朝下躺在那劣質的地毯上,沒有回答。她的後頸蒼白而嬌弱。
她說了幾句俄語,向他撲過來,想要抓住他的手腕。
「是的,」他說,「是真貨,可是——」
在機場通過護照檢查處的時候,他以為那些嚇人的辦公人員中會有人伸出手來放在他胸膛上,感覺到九*九*藏*書他快到不正常的心跳,或者直視著他的眼睛,看出他內心的罪惡感。然而他們只是面色陰沉地做了個放行的手勢,他就這樣安然通過了。
接下來就是恐懼。恐懼在他的胸膛里跳動,像旋風般在他頭腦中迴旋,一陣腎上腺素的浪潮流遍了他的周身,沖走了所有其他的想法,只餘下一樣——扔掉她。他環視了一下房間,想看看她有沒有遺下什麼東西。唯一映入他眼帘的就是她的手袋。他把手袋翻了個遍,想知道裏面是不是確實沒有留下能夠將他定罪的證據,她沒有寫下他的名字或是旅館的地址。沒有,包里裝的不過是一隻廉價的錢包、幾把鑰匙、一包紙巾和一管唇膏。一個塑料皮夾里放著一張照片。嬰兒的照片,性別不可知。這張嬰兒照片肯定有著某種重要意義,不過馬丁不願意去想。
馬丁不知道艾麗娜的攤位是不是就這樣關著,還是已經有其他人接手了呢。雜貨店老闆在飛機降落的時候病發了。一輛救護車開到飛機跑道上來接下他。馬丁連看都沒看一眼。
然後不知怎麼地,他們就到了他的房間里,不知不覺地,他身上就只剩下一條內褲,他站在她面前對她說:「傢具裝飾得不錯。看來羅馬不會是一天建成的。」然後時間再度快進,他們到了那張窄小的床上,她脫得只剩胸罩和鞋子,兩腿叉開跨在他身上,嘴裏發出短促的尖叫聲,似乎她已經進入做|愛的癲狂階段,不過那張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他抱膝坐在地板上,縮在房間的角落裡。很長時間他都保持著這樣的姿勢,他精疲力竭,根本動彈不得。他看著晨光一點點照進了房間,想著艾麗娜那雙空洞的眼睛再也沒有見到光明的希望了。一隻蟑螂爬過了他的腳背。他聽到街上響起了第一輛電車的聲音。他等待著那些建築工人的到來,想象著他們爬上腳手架,然後低頭看到一個女人像被丟棄的玩偶那樣躺在那裡。他不知道在他的房間里是https://read.99csw•com否會聽到人們發現屍體時的喊叫聲。
一個俄羅斯娃娃。街上是死一般的寂靜。如果她從七層樓掉下去,如果人們在人行道上發現了她,沒有人會知道她是跳下去的還是被推下去的,沒有人會知道她又是不是因為醉酒神志不清而失足墜落的。她喝了那麼多酒,她血液里的酒精含量肯定都要達到100%了。沒有人能夠指著他的窗戶說,那裡,馬丁·坎寧,英國來的遊客,她是從他房間的窗子里掉下來的。他窗戶下面的人行道上放著一隻舊料桶,裏面幾乎裝滿了工地廢料。
她應該站起來的。她應該捧著自己的額頭站起來。那上面會有傷口,也可能是淤青,會很疼。
他聽見一部大型的發動機在轟鳴,接著是齒輪咬合的聲音,於是爬到窗邊去看。舊料桶已經被運到了半空中,遠遠地看去,搖搖晃晃地像是小孩子的玩具。在過去的那幾個小時里,他不知怎麼地竟會覺得她或許已經消失了,可是她還在那裡,殘破的肢體顯得軟弱無力。舊料桶終於被運到了那輛體積龐大的輕型貨車後部的裝貨區上,伴著一聲響亮的金屬撞擊聲,它被放了下來,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回蕩著。貨車跟著開走了。馬丁目送它遠去,看著它緩慢地在道路上開動著,然後轉彎駛到了涅瓦河的一座橋上。開到那座橋的盡頭時,貨車從馬丁的視野里消失了。
最小的事。如果她沒有穿高跟鞋,如果地毯不是磨損得厲害,如果他能夠有點自知之明,知道像這樣的女孩絕不可能看上他這種人。有那麼一會,他試圖通過別人的眼光來看這件事,旅館的管理人員,那些穿黑皮夾克的男人,警察,英國領事,來自格雷夫森德的老夫婦,還有那個死期將近的雜貨店老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會以對他有利的方式來看待這件事。
他不想讓她掉進那裡,因為那樣一來,別人就會以為是有人故意要處理掉她的屍體,而不會覺得她只是單純地失足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