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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跟我談談。」此刻羅斯福繼續對歐森說。「你來這裏的目的原本是想談談,但是我懷疑你壓根就是不信任我。」
他的皮膚黑得讓他看起來像是濃霧中陰影導致的幻象。他手裡抱住的貓除了那對眼睛之外整個身體都看不到,兩顆亮晶晶的綠色光球在半空中漂浮,既神秘又恐怖。「只是優點不同而已……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假如你怕到必須每天晚上到外海的泊船口去睡,假如你真的覺得衛文堡進行的計劃十分危險,為什麼不幹脆搬離月光灣?」
歐森和蒙哥傑利似乎也被我顫抖和緊張的語氣弄得莫名其妙。
「比較喜歡?聽你的語氣好像它們替自己取名字似的。」
「我不知道怎麼測量。」他說,我看得出來他是故意迴避這個問題。「但是它們除了比較聰明之外,還有許多不同點。」
「雖然我已經從事動物為通工作長達多年,」羅斯福說:「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置信。」
「但是你看起來一點也不沮喪。」
「他們只不過是玩玩罷了。」羅斯福說。
「我也有迷糊的時候。」他坦白地說。
羅斯福接著說:「葛洛莉是第四代的華裔美國人。她身材嬌小,看起來就像個洋娃娃。很美,真的長得很美。秀麗的五官,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中國的米開朗基羅從晶瑩剔透的黃玉雕刻出的工蕪蓉。見到她的人,你會以為她說話的聲音想必就跟小女孩一樣,但是她卻有羅蓉。巴寇(Lauren Bacall )的嗓音,想不到這嬌小的女子竟然這樣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史拉比馬上就跟她熟稔起來,我還沒回過神呢,它就已經安安穩穩地坐在她的大腿上。她和它面對面,跟它說話,拍拍它,然後她一五一十地將它情緒低落的原因告訴我。」
「它們為什麼沒有被抓起來?」
「它們是實驗室里的動物?」我問道。
「拿一般人對它們之間關係的刻板印象來開玩笑。」他解釋說。
「我的猜測不一定會比你準確。」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
羅斯福終於又把注意力轉到我這裏,他的臉和眼神帶著令人害怕的同情。「衛文堡這個計劃的幕後策劃人員……他們原先或許是出於善意。至少當中有些人是如此。而且我也認為他們所做的一切可能會帶來一些正面的結果。」他再度伸手撫摸貓咪,它此時完全癱軟在他的手裡,雖然它銳利的眼神始終未曾從我身上移開。「但是這樁勾當也有黑暗的一面。極為黑暗的一面。根據我聽到的消息,這些猴子只是整個計劃的一部份而已。」
「是這隻貓要求你警告我的。」
歐森不管蒙哥傑利,專心地看著眼前放在桌上的三塊狗餅乾。
「他是這裏的主人。」我說。
羅斯福和巴比之間的共通點比我原先想像得還多。
「我不知道。」他回答。
突如其來的恐懼感,就如同耶路撒冷慘白冰冷的蟋蟀般,在我背上緩緩爬行,在那一刻,我的肺部緊縮到幾乎無法呼吸,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羅斯福謎樣的一番話會對我造成如此深刻的打擊。或許我不應該知道得太多。或許謎底早已經在潛意識的峽谷或心靈的深淵里隨時準備揭曉。
「我的生活沒有任何問題。」我肯定地答覆。「只是和一般人生活的優點、缺點不同而已。」
「沒有,先生。我從來沒問過你這個問題。」我覺得點出別人的怪解就踉道出別人身體的殘疾一樣不禮貌,所以我始終假裝接納他的這個嗜好,即使我心裏非常不以為然。
歐森舔拭舌頭,確定沒有寶貴的餅乾屑殘留在嘴鼻附近,然後從椅子上跳下來走到我身邊。
「新品種貓?」我很吃力地試著理解他的意思。
「你可以裝成一隻貪吃的狗,裝出一副世界上除了這些美味可口的狗餅乾之外什麼也不量要的模樣,但是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本色。」
歐森警覺起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蒙哥傑利身上,儼然已經把羅斯福和狗餅乾統統拋諸腦後。
「第一代是,沒錯。它們和它們的後代跟一般的貓咪不同,很多方面都不一樣。」
「先生,」我不以為然地告訴他說:「我收回我先前說過的話。經過一番審慎的思考之後,我覺得你根本就已經神志不清到無藥可救的地步,簡直怪裡怪氣到了極點。」
歐森半信半疑地看著我,彷彿在問我羅斯福的許可是不是騙人的。
「聽著,狗狗,你騙不了我的。」羅斯福用肯定的語氣對它說。「看了你剛才和貓咪玩的那一場遊戲之後,我看你也不用再裝下去了。」
羅斯福開口說話,我的注意力轉移到他要說的話。「自從葛洛莉向我傳授動物溝通術之後,我的生命變得無可言喻地多來多姿,訣竅其實很簡單,就是好好傾聽宇宙的聲音。」
「這些貓大部份都很喜歡艾略特書里的名字。」
他搖搖頭,彷彿他什麼也不知道,但是他其實什麼都知道。他在泄密和保密之間搖擺不定,讓我感到無所適從。我不明白他在玩什麼把戲,猜不透他為什麼一下侃侃而談,一下又三緘其口。
我忍不住搖頭。「太扯了。」
羅斯福迴避這個名詞的定義,只是淡淡地說:「它們比較喜歡那些名字。但是我不能告訴你原因——也無法告訴你它們怎麼取這些名字。我還認識一隻名叫榮唐泰格的貓。另外一隻叫榮裴泰https://read.99csw.com澤。還有寇里寇巴和葛羅泰格。」
歐森膽怯地與它的審問官眼對眼,尋求他的確認。
羅斯福把注意力轉到我身上,他對我說:「這些新品種的貓,它們都是從衛文堡來的。有些是第一代,最早逃出來,有些是第二代,出生在自由的環境里。」
歐森吃完第三塊餅乾,羅斯福從椅子上起身。把貓咪抱到胸前,輕輕地撫摸,彷彿在考慮我到底需要知道些什麼,以及是否該讓我知道更多。
雖然他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但是我忍不住懷疑羅斯福是不是在咖啡里動過手腳,不是白蘭地,而是摻了幻覺劑。我同時感到前所未有的迷糊和清醒,彷彿處於意識高度的清醒狀態。
羅斯福又對我發出一聲嘶吼,我只是張目結舌傻傻地望著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用挑釁的語氣說:「來啊,小子。假如你罵不出髒話,至少也得給我點吼聲。來,叫幾聲。來啊,小子。我知道你辦得到。」
蒙哥傑利的嘶吼聲愈來愈兇猛,歐森再度嚇得抖了一下身體,然後,我發誓我看見那隻貓露出滿意的微笑,至少十分接近貓能露出的微笑。奇怪的是,歐森竟然也露出一大排牙齒微笑——這不需要運用想像,因為每隻狗都會露齒微笑。它開懷地喘著氣,露出牙齒對著微笑的貓咪微笑,猶如它們的對峙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遊戲。
這時蒙哥傑利開始移動。它從沙發的扶手爬到沙發靠背,然後偷偷摸摸地朝我們接近。
瑪莉娜的外海區只有一百個停船位,雖然把船停在那裡之後必須搭另一艘船回到港口相當不便,但是那裡的停船位就跟港口內的一樣一位難求。羅斯福從一位名叫迪特。傑索的漁民那裡承租了一個船位,迪特自己的拖網船停靠在其他漁船聚集的北清角外海,只在瑪莉娜外海的船位里放了一艘小艇,準備退休時休閑用。謠傳羅斯福付給迪特五倍的錢租下他的船位。
「史拉比的性情溫順極了。它是一隻喜好玩耍、脾氣很好的狗,對它來說每一天都是愉快的好日子,後來,它的性情突然轉變,它變得畏怯、容易緊張,甚至嚴重地沮喪。那個時候它已經十歲,不再是個活蹦亂跳的小狗,所以我帶它去看獸醫,當時我心裏還很擔心會聽到我最不想聽到的診斷結果。結果獸醫檢查不出它有任何毛病。史拉比有輕微的關節炎,上了年紀的足球後衛最清楚這是什麼毛病,但這毛病顯然幾乎不影響它的行動,而這是檢查出來唯一的問題。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它變得愈來愈消沉。」
當他再度打破沉默時,他的語氣顯得比剛才柔和許多:「那些實驗室里不是只有貓、狗和猴子而已。」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莫名其妙地說。
「我們的世界末日。」
他上下點頭,繼續對我露齒微笑。然後一瞬間,他的臉就像放出黑光的黑色月亮一樣浮現猙獰的表情。他恨恨地說:「要是我是白人的話,你就不會有什麼混帳該死的理由不相信我所說的話。」當他近乎咬牙切齒地講出最後幾個字時,他一個拳頭重重地擔在餐桌上,差點把咖啡杯從碟子里震翻。
「於是葛洛莉決定教我,苦心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幾個月幾個月的時間一直過去;終於讓我學得跟她一樣好。第一個大挑戰就是要相信自己能夠做得到。把你的懷疑、輕蔑和你過去對可能與不可能的定義統統拋到一邊。最重要,也是最困難的是拋棄害怕自己看起來像白痴的恐懼,因為你愈是害怕被人羞辱,你的潛能就愈無法充分發揮。很多人都過不了這一關,我竟然能辦到,連我自己都感到很驚訝。」
「我可以奉告的是,」羅斯福說:「衛文堡除了貓之外還有狗。」
現在連羅斯福也加入貓狗的行列一起對我露齒傻笑。他暗紅色的嘴唇紅得發黑,看起來簡直就是黑色,而他的牙齒就和方糖一樣潔白。
它對我露出尖牙。歐森也對我露出它的犬齒。套用亞文河畔的詩人(「the Bard Of Avon 」,即莎士比亞)的詞句,一陣模糊的恐懼冷冷地竄過我全身的血脈,不是擔心被貓狗咬,而是因為這露出燒牙的遊戲背後隱藏的暗示。在我體內顫抖的不只是恐懼,還有一股嘖嘖稱奇的驚喜。
當羅斯福和我回頭注視監視器的熒幕時,熒幕上的四個顯示區已經結合成一個。自動對焦放大裝置鏡頭對準侵犯者,在夜視鏡詭異的光線中顯示出對方的形象。
「那麼它是打哪兒來的?」
「沒錯。」
當我起身時,我才比較明顯地感覺到船身的搖晃。剎那間,我像是中了暴眩的符咒似的,必須扶著椅子才能站穩。外在的暈眩和內心的混亂裡應外合,我試著抓住現實的手變得愈來愈層弱。我覺得彷彿身陷漩渦的上緣,正被快速地往下拉,速度愈來愈快,愈來愈快,直到我整個人被捲入渦流的最底端——類似桃樂絲的龍捲風遭遇——只不過我到的不是奧茲王國,而是夏威夷的威美雅灣,與琵雅。柯里克大談轉世化身的長處。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聽到猴子就注視監視器的舉動露出破綻,連忙又將注意力放在狗餅乾上。
蒙哥傑利繼續從客廳望著我們,歐森沒有露山一般狗對貓的強烈敵意,反而對它展現極度的興趣。
九*九*藏*書「是的,先生。」我說,雖然我不確定我之所以這麼認為是因為事實如此,還是因為我從小到大總是試著這麼說服我自己。很多時候,
「把這些大道理講給慧星撞地球之後的恐龍們聽吧。」
「於是有一天,」羅斯福繼續說道:「我在報紙上讀到一則副刊的新聞,介紹洛杉磯一位自稱動物溝通師的女士。她的名字叫葛洛莉·陳。她上過大大小小的電視訪談節目,替許多人提供寵物港商,並著手寫書。那篇文章的記者把葛洛莉捧得跟好萊塢電影明星似的。我想,他一定拿了什麼好處。你還記得嗎?我告別足球生涯之後,拍過幾部電影。在那當中,我見過無數的社會名流、演員、搖滾歌手、和喜劇明星,還有不少導演和製作人。他們有些人相當不錯,有些人非常聰明,但是老實說,他們當中有許多人,還有大多數和他們廝混的人大部瘋狂得嚇人,如果你身上沒有攜帶夠威力的武器,最好不要和他們鬼混。」
「我沒有惡意,但是,先生,你真的不太會撒謊。」
我等他開口。最後,他用難過的語氣說:「他們當中大多數的人之所以不願意傷害你,寧可用傷害你的朋友來控制你,以及他們之所以尊敬你,全是因為你的母親。」
「我不知道。」他說著,眼光不自主地從餅乾轉移到保全監視器。
兩年多前的聖誕夜前夕,我母親過世前不到一個月,歐森和我一如往常地在夜裡四處遊盪,那時它只有一歲大,還只是小狗的它,展露了活潑愛玩的天性,但是它始終沒有像一般的小狗那樣過度活躍。
「打死我也不知道。」
歐森依然不甘示弱地露出牙齒,對著蒙哥傑利低聲嘶吼。貓咪哀求似的呻|吟。歐森又再度發出吼叫,貓咪嚇得只能發出可憐巴巴的前瞄叫聲——然後它們兩個又彼此露齒微笑。
「它是從他們那裡逃出來的。」
羅斯福兩眼發直,一語不發,一抹同情的慘雲掠過他的臉龐。
我對著羅斯福說:「我今天晚上稍早的時候,才聽到有人把衛文堡的秘密計劃描述得驚天動地……說是世界末日。」
「我問問你,這種玩意兒誰不想學?」羅斯福說。
歐森再度發出尖銳惱怒的短暫叫聲——然後兩眼死死盯著貓咪。
在緩步爬過長長的沙發靠背後,貓撲跳到接近我們這一側的沙發扶手。他驟然俯蹲下身體,肌肉緊繃,低頭著引頸向前,耳朵平貼在頭上,做出即將縱身飛越六英尺鴻溝、從沙發跳到餐桌上的姿勢。
我從沒問過他這個問題,因為這其實不關我的事,但既然他自己提起來,我也就沒什麼好避諱的。
歐森和蒙哥傑利用期盼的眼神看著我。
蒙哥傑利從椅子上跳起來,不過不是跳到餐桌,而是跳到甲板。
「對啊,是灰敦的一位教授。」
羅斯福從座椅上微微站起,俯身越過桌面,揮動他那哈密瓜般大的拳頭,用一種讓我既震驚又反胃的語氣恨恨地大吼大叫:「種族歧視份子!你這個種族歧視的混蛋小白臉!」
他好像沒把我的話聽進去,他說:「好吧,狗狗,你不想跟我說話就算了,你可以吃你的點心了。」
「為什麼呢?它們在那裡被動了什麼手腳?」
「我向來都有這個缺點。」羅斯福面帶微笑地說。「聽著,孩子,我也不是每一件事都知道。我只知道動物朋友跟我說的部份。但是連那部份對你來說都算知道得太多。你知道得愈多,就想知道更多——別忘了你必須顧慮到你的狗和你那些朋友的安危。」
羅斯福又對我大吼一聲,結尾還加上額外恐嚇的音效,我最後忍不往朝他回吼了一聲。然後他又叫得比原來大聲,我也不甘示弱地叫得更大聲。
「你那些朋友們的性命真的危在旦夕,你這一生的幸福也在你一念之間。相信我,知道更多內幕對你沒有好處,你的問題已經夠多了……必須這樣過一輩子。」
「有些是。」
有死才有得生。
歐森目不轉睛地望著餅乾,發出渴望的呻|吟。
想到我竟然在倉皇中盲目地將超自然的特質附會在這隻平凡的藍蒼鷺上,我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對剛才這段貓狗大戰的重要性,是否也有過度渲染的嫌疑。原本很篤定的事再度陷入懷疑。頓悟的大|波濤才掀起,還沒破浪,就無疾而終地消退,留下陣陣疑惑的潮水向我襲來。
「是藍蒼鷺。」他說:「來這裏抓點魚當消夜吃。」
「這些年來,我一直很高興有這些動物朋友來找我。『羅斯福平靜地說,說話的語氣好像一名獸醫退休前的回憶演說。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蒙哥傑利的頭,抓抓它的耳朵。貓眯撒嬌地倚靠在他的大手裡咪|咪地叫。」但是,過去這兩年來我遇到的這些新品種貓……讓我對動物溝通術有了令人興奮的嶄新體驗。「他轉頭對歐森說:「而且我相信你跟這些貓一樣有趣。」
蒙哥傑利死命地盯著歐森,不停露出它的牙齒示威。歐森從椅子上坐直,唯恐那隻貓會出其不意地跳到它身上。
要是我當時可以坐在椅子上向後倒退的話,我絕對毫不猶豫地會那麼做。因為他的指控就像晴天霹靂般令人震驚。我自小到大從來沒聽我父母講過一句貶低其他種族的俚語,或發表任何種族歧視的言論,我從小就被教養成不懷任何歧視的性格。老實說,假如世界上還read.99csw.com有什麼極端的異類,那就是我。我自己就自成一個少數民族,只有單一人口的少數民族:午夜怪客,我小時候就常被小太保這樣稱呼,早在我遇到巴比和薩莎之前。儘管我不是白子,而且我的膚色一切正常,但是在許多人眼中,我永遠都是個怪胎,比狗臉的男孩波波還奇怪。對某些人來說,我是個不潔的人物,彷彿我無法照射紫外線的遺傳會經由一個噴嚏傳染給他們。有些人則對我又恨又怕,彷彿我比嘉年華遊行里常見的三眼贈殊怪人還要恐怖,只因為我住在他們隔壁。
「怎麼了?」我問,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不情願的顫抖。
「像蒙哥傑利一樣的新品種貓。」
我對他眨了眨眼睛。燭光中,他的臉龐泛著光,就像磨得發亮的深色柚木。
歐森坐在椅子上,傾身向前湊近餐桌,露出犬齒對著蒙哥傑利示威。貓咪嚇得瞪大眼睛,露出非常害怕的表情。歐森用無聲但是充滿威脅的氣勢對著貓咪咬牙切齒。
羅斯福說:「第一次就是你把克里斯帶來這裏的,假如你不想談又為什麼要來?」
「是的,一點都不錯。」他上下點頭用肯定的語氣說。「當然羅,它們自己不會這麼說,但它們的表現即是如此,狗和貓原本就應該水火不容,這兩個傢伙就拿這個刻板印象開玩笑當作娛樂。」
羅斯福的傷感洋溢言表:「史拉比三年後就過世了,天知道失去它我有多傷心。不過那的確是既美妙又神奇的三年,我們彼此是如此的契合。」
體型巨大的藍蒼鷺就跟月光灣的其他鳥類一樣,對我來說並不陌生。被羅斯福這麼一點,我才認出它的模樣。(請取消與史匹柏導演的電話聯繫,這裏沒有什麼拍電影的題材。)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所聽到的話,我一定完全聽錯他講的話,看來我應該用高壓噴水管沖洗耳朵,然後再用水電工清理水管穢物的鐵線圈把耳朵刮乾淨。「拿它們之間關係的刻板形象來開玩笑?」
歐森一直低著頭,眼巴巴地盯著餅乾。
「再者,聰明和荒謬原本不是非此即彼的兩件事,你說不是嗎?」
當羅斯福坐回椅子上時,我原先的困惑突然迎刃而解,化為滿心驚喜的悸動。我感覺到一種莫大的啟發,一種將會永遠撼動我心的啟發,它讓我體驗到過去從來未曾想像的世界。可是,不論我再怎麼費勁地想抓住這種感覺,它依然渺渺茫茫地巍峨聳立在讓我勾不著邊際的遠方。
「吃啊。」羅斯福督促。
歐森全身僵直,跟貓咪一樣一動也不動。它先是發出一種尖銳惱怒的聲音,然後隨即安靜下來。
「我不這麼覺得,先生。」我坦白表示。「你跟我認識的每個人一樣聰明。」
我怎麼可能會在乎種族的差異?「
嘶吼聲,聽起來非常像狗吠聲,簡直就是狗吠聲。
當他聳動寬厚的肩膀時,四周被震蕩的空氣應該發出如雷般的隆隆響聲。「假如你認為我已經被衛文堡的人收買,那麼這就是恐嚇。但假如你相信我是你的朋友,這就算是忠告。」
羅斯福笑著回答:「這麼想的人不只他一個。不過,你們要搞清楚,我是足球隊員,不是拳擊手。所以你覺得呢?克里斯?你也覺得我的腦袋瓜有一半裝著漿糊嗎?」
濃霧中,我們的訪客站在諾斯楚莫號停泊點的碼頭頂端。它看起來像是直接從佛羅紀時代飛到我們這個時代的怪物,大概有四尺高,長相和翼手龍相仿,而且有一支又尖又邪惡的長喙。
羅斯福靜靜地凝望著我良久,直到歐森吃完它的第二塊狗餅乾。
「比較聰明?」我說,想起那些猴子的行為。
雖然我很想相信羅斯福,但我跟歐森一樣心存懷疑。我很難相信他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但是站在詭異的魔鏡前方,我必須假設每一張臉都是一張虛偽的臉。
「聽起來像是在恐嚇我。」我不帶敵意地說。
「大致可以這麼說。」羅斯福回答。
我對羅斯福說:「你不認為歐森是這麼來的嗎?不會是衛文堡吧?我母親的同事為什麼要對她撒謊呢?」
現實其實是你自己營造出來的。
「嗯,先生……我猜,還是應該謝謝你給我的忠告。」我坐在欄杆上,從船上跳到下面幾尺的碼頭上,歐森縱身一躍在我旁邊落地。
我的思路隨即被餐桌旁電子保全裝置的嘩嘩警報聲打斷。
「對啊,誰不想學?」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巴比。海洛威說你的腦袋瓜八成在年輕的時候被撞壞了。」
受了咖啡因影響,我忍不住想多喝一些,於是我拿著咖啡杯走到咖啡壺前把林子注滿。
他將眼神移開,彷彿凝視著船艙外的遠方。「很多的改變即將來臨。」
我沒有辦法要他開口回答我的問題。我回到餐桌旁,試著用我知道的一點點內幕讓他誤以為我知道得很多。或許他會因此多透露些秘密,假如他以為那對我來說已經不是秘密的話。「衛文堡的實驗室里不只有貓狗,還有猴子。」
我說:「每天到了晚上,你就把諾斯楚莫號從這個船位開到外海的船位,然後在那裡過夜。夜夜如此,沒有一天例外——除了今晚為了在這裏等我之外。大家都以為你準備買第二艘船,一艘體積比較小、比較刺|激的快艇,純粹只是為了好玩。結果你並沒有這麼做,你只是每個晚上到那裡過夜,於是人們又說『好吧,反正,老羅這read.99csw.com個人本來就怪裡怪氣的,他連跟人家的寵物對話這種事都做得出來,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他依然悶不吭氣。他和歐森對同樣自不轉睛地盯著那三塊狗餅乾,彷彿他們其中之一隨時有可能不顧規矩,把餅乾糧吞虎咽吞到肚子里。
「這件事,」他娓娓道來:「大約發生在九年以前。當時我有一隻真的很棒的狗,名叫史拉比。深黑色的毛皮,大小大概和你的歐森差木多。雖然它只是一隻雜種狗,但是它很特別。」
「這些貓?」
在我此生最令人驚嘆的一刻,人類和禽獸圍坐在餐桌旁,彼此露齒微笑,我忽然聯想起曾經熱門一時的一種可愛但有些老掉牙的圖畫,刻畫的是幾隻玩橋牌的狗。當然,我們當中只有一隻狗,而且沒有人手中有牌,所以我的聯想其實並不完全符合此刻的狀況,但是我加入它們的時間愈長,離頓悟也就愈接近,過去這幾分鐘內發生的事情和其代表的含意愈來愈柳暗花明。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
我不明白他話中的含意,我只是悻悻然地說:「我猜你指的不是天竺鼠和白老鼠。」
羅斯福沒有回答,他依然在迴避我的眼光。
「是你母親在大學教書的同事?」
貓咪對我嘶吼,我也對貓咪嘶吼。歐森對我嘶吼,我也對歐森嘶吼。
我幾乎發不出聲音來:「我……我什麼時候在乎過種族的差異?
「今天晚上發生太多事情了,它們到底有多聰明?」
「我跟你提過我是怎麼踏入動物溝通師這一行的嗎?」羅斯福問我。
「他們說改變是好事。」
在灰貓守護神似的注視下,在微微顫動的燭光中,和凝結著重重疑團的空氣里,我說道:「要唱完這場戲,你還需要一個水晶球、一對大銀圈耳環、一條吉普賽頭巾和一點羅馬尼亞口音。」
歐森將注意力從沙發上的貓轉到羅斯福臉上。
羅斯福對這場正在上演的貓狗大戰顯然完全視而不見,逕自專註地述說他的故事:「那天葛洛莉和我共用午餐,之後我們聊了一整個下午,談的全是有關動物溝通術的技巧。她告訴我她其實沒有什麼特殊的天分,動物溝通術也不是神通靈媒的把戲,而是每個人與生俱來對動物的敏銳知覺,只是人們通常把這種潛能壓抑下去罷了。她說任何人都辦得到,我也辦得到,只要我願意花時間學習當中的訣竅。當時我覺得她的說詞簡直荒謬逐項。」
「你知道的比我還多。」
「經過了今晚之後,」我說:「我終於知道你每天到那裡過夜的原因了。因為你覺得那樣比較安全。因為猴子不擅長游泳——至少它們不喜歡。」
「歐森不是從衛文堡來的。」
「你知道猴子的事?」我問。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已經被搞糊塗了,因為我居然向坐在一旁的貓狗詢問這個問題。
他張開嘴欲言又止,想了想,又把話吞回去。突然間,他似乎想要迴避我的眼神。這會兒,他和歐森兩個都死盯著狗餅乾。
我自圓其說的解釋是,儘管這隻藍蒼鷺體態動作高雅,但是它帶有一種邪惡的殺氣,和恐龍時代爬蟲類的冷酷眼神。這隻蒼鷺站在碼頭的頂點,朝著水底窺視。突然間,它傾身向前,頭往下栽,長長的嘴喙插入水裡,叼起一條小魚,然後頭往後一甩,將魚吞到肚子里。
毫不理會蒙哥傑利的舉動,羅斯福又繼續說道:「葛洛莉說史拉比感到非常沮喪,主要是因為我變得完全沒有時間陪它。『你總是跟海倫一起出遊。』她說。『而且史拉比知道海倫一點也不喜歡它。它覺得你遲早必須在它和海倫之間選擇其中之一,而且它知道你必須選擇海倫。』孩子,當時我聽到這裏,我整個人都愣住了,因為我那個時候的確正和月光灣一位名叫海倫的女孩子交往,葛洛莉無論如何絕對不可能知道這件事。老實說,我那時真的很為海倫著迷,一有空閑的時間就和海倫在一起,而且她的確不喜歡狗,所以史拉比老是被我們冷落往一旁。我以為她會漸漸喜歡史拉比,因為我相信就算鐵石心腸的希特勒也會被這隻小雜種狗給感動。結果,海倫始終對它心懷不滿,對我也是,只是我一直被蒙在鼓裡。」
「結果有可能會是那樣,是的。但是假如事情搞砸了的話,負面的改變將遠遠超過正面的改變。我們心目中的世界末日不一定就是世界的末日。」
「它們怎麼逃出來的?」
沙發扶手上的貓依然俯蹲著身體,擺出準備跳躍的姿勢,它全身的肌肉顯得比剛才更緊繃。看起來嚴然像只小灰豹。
「我知道我父母親不少學術界的同事會和你爭辯這一點。」
羅斯福抱著貓咪帶領我們走出主般來到尾艙。「孩子啊,人生的起起伏伏,只要是有趣的,我一向都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這輩子過得多采多姿,已經夠了,我只怕日子過得太無聊。」我們走到甲板上,被重重的濃霧擁抱。「這個中部沿海之珠或許有淪落的危險,但是不管事情最後的發展如何,可以很確定的是,我絕對不會感到無聊。」
這個名字相當罕見但是聽起來分外熟悉。受到父親的遺傳和多年來的熏陶,我只要一下子就能想出這個名字的出處和來源。「這是(老博森的貓場現形記)(Old Possum『s Book of Pratical Cats )里其中一九*九*藏*書隻貓的名字,是艾略特(T.S.Eliot )的詩集。」
雖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的荒謬,但我還是照問不誤:「所以,這隻貓,蒙哥傑利……它和衛文堡那幫人不是一夥的。」
我滿腦子都是關於這對貓狗的瘋狂揣測,加上今晚的各種恐怖遭遇,我不自覺地把普普通通的事物看成驚天動地的怪物,即使根本沒有這回事。我的心跳加速,嘴裏感到苦澀又乾燥。若不是突然被嚇得愣住,我可能會從椅子上摔到地上。若再拖延五秒鐘,我大概會做出讓自己事後感到丟臉的舉動,還好羅斯福的沉著救了我。假如不是他天生就比我冷靜,就是他驚天動地的場面看多了見怪不怪,所以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區分到底是真的怪物還是虛驚一場。
歐森張著大嘴伸出舌頭喘著氣,裝出一副標準的呆狗樣。
「你的評估很悲觀。」
歐森嗅著餅乾,又把餅乾周圍的桌面舔了一圈,一副不知道有人在跟它講話的樣子。
那隻貓對餅乾一點興趣也沒有,它只是盯著我看。就算現在有一隻純金打造、眼睛鎮珠寶的描,在守護金字塔最神聖殿堂的同時,突然在我眼前後蹦亂跳起來,都比不上這隻眼神沉著、古樸的貓來得神秘。
他狠狠地看著我,好像隨時要超過桌面一把將我從椅子上抓起,把我掐到舌頭觸地為止。他露出牙齒示威似的對我發出類似狗吠的
然而,年齡只有一歲的它,常常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也不像現在這樣守規矩。我們當時正在高中後面的籃球場,我和我的狗一起,我去那裡射籃。我告訴歐森說麥可。喬丹應該慶幸我患有天生的XP症,無法在燈光下上場比賽,說時遲那時快,小歐森突然從我身邊跑上。我不停叫它的名字,但是它只停下來回頭看我一眼,然後繼續大步往前奔跑。等到我發現它不會回頭的時候,我連把球塞到綁在腳踏車手把上的球袋裡的時間都沒有。我踩著腳踏車跟在那個毛茸茸的小混球後面,它帶著我展開一場瘋狂的追逐,從大街到小巷又到大街,穿過魁斯特公園,一路來到瑪莉娜港,最後沿著碼頭把我帶到諾斯楚莫號。它一向不愛亂叫,那夜當它從碼頭直接跳上船尾甲板的時候,居然瘋狂地亂吠。等到我在碼頭濕濘的地板上緊急煞車時,羅斯福已經從船里走出來安撫歐森的情緒。
「我在洛杉肌有一些生意,」羅斯福說:「於是我帶著史拉比一起去,我們坐船下去,沿著海岸巡遊,那時候我還沒買諾斯楚莫號。我駕著一艘很帥的六十尺克里斯精製遊艇,把船停靠在瑪莉納德瑞港,租了一輛車,花了兩天的時間處理公務。我從一些演藝圈的朋友那裡取得葛洛莉的電話,她欣然地同意與我見面。於是我找了一天和史拉比驅車前往她位於帕里薩迪斯的住所。」
我看著歐森墨水般水汪汪的黑色眼睛。然後我看著蒙哥傑利。
「我有考慮過。但是我的事業,我的生活全在這裏。再說,我不可能逃得掉的,這麼做,只是拖延一點時間罷了。到最後,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
它隨即叼起第一塊狗餅乾,「嘎吱嘎吱」開心地嚼起來。
「我猜吧。」
然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甲板跳到我剛才為了盯著它而離開的座位上。當這隻矯健的貓躍上座椅時,歐森和我都不自主地身體抽|動了一下。蒙哥傑利後腳站在椅子上,前腳趴在餐桌上,聚精會神地盯著我的狗看。
「讓我多告訴你一件事。」他說:「因為這樣才可能讓你打消念頭,心甘情願繼續過你的日子。」
貓咪嘶嘶地叫,依然不甘示弱地露出它的尖牙。歐森的身體抖了一下,發出又尖又細的怯懦聲,聽起來就像沸騰的茶壺裡竄出的蒸汽。
「傾聽宇宙的聲音……」我喃喃自語,心想巴比若聽到這句話,是否還會滔滔不絕地發表噱頭十足的諷刺高論。或許猴子的事已經對他諷刺和凡事懷疑的態度造成永久傷害,我希望不至於如此。雖然改變是宇宙不變的定律,有些事物註定不會因時間而改變,巴比堅持生活應該只包括沙灘、海浪和陽光這幾個基本要素的人生態度就是一例。
「只是一部份?」
「即使在經過兩年之後,你還是懷疑我和衛文堡的那幫人有挂鉤,所以你才故意裝得狗模狗樣,直到有一天你覺得可以信任我為止。」
大蒼鷺早已不見蹤影。濃霧在我身邊迴旋,黑色海水在船身下起伏,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就和死亡的夢境一樣死寂。我才在碼頭的通道上走了兩步,就聽見羅斯福叫住我:「孩子?」
他突然面露開懷笑容地說:「水火不容,狗扣貓,黑人和白人,只是拿世俗的刻板印象開開玩笑罷了。」
「然後葛洛莉又告訴我一些有關史拉比的事。其中一樣和我新買的福特小貨車有關。雖然它的關節炎很輕微,但是這隻可憐的狗沒有辦法像進出一般小轎車一樣上下卡車,它很害怕會不小心跌斷骨頭。」
我背對著冰箱站著,輕輕啜飲我手中的咖啡。「我媽媽的一個同事送給我們的。她們家的狗生了好多隻小狗,她必須替它們找人認養。」
當他再度開口時,他的態度又從坦然轉為神秘。「我累了,孩子。我幾個小時前就該上床了。我只是應要求警告你如果你不立即閃開,堅持繼續調查這件事的話,你的朋友們就會有生命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