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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陷坑與鐘擺

第一篇

陷坑與鐘擺

冷不防,又感到了動靜,聽到了聲音——心怦怦亂跳,耳朵里響著撲通撲通的心跳聲。接著是一陣靜止,腦子裡只是片空白。接著又聽到了聲音,感到了動靜,還有了觸覺——渾身一陣刺痛。接著只曉得自己還活著,可沒絲毫雜念——這樣過了好久。冷不防,心裏有了念頭,起了恐懼,嚇得戰戰兢兢,還認真地想要了解真正的處境。接著又巴不得人事不省。接著一下子精神恢復了,費了番周折,終於能動彈了。這才一清二楚地想到審判、法官、黑幔、判決、虛弱、昏厥。接著,隨之而起的一切以及後來的一切,極其認真地拚命回憶才模糊想起的一切,全忘得乾乾淨淨了。
我清清楚楚看出,原來人家打算這樣害我命,不免暗自慶幸,摔得正是時候,才逃出了虎口。再走前一步,早就一命歸陰了。以往看了宗教法庭故事中講到謀害人命的情節,總認為荒誕不經,異想天開,其實剛逃過的一關,正是故事里講的那種。宗教法庭淫|威下的犧牲品有兩種死法,不是皮肉上遭到最悲慘的酷刑而送命,就是精神上受到最可怕的恐嚇而喪生。我是註定要嚇死啦。好久以來我受盡痛楚,神經就此衰弱,到後來連聽到自己的嗓音也不免渾身戰慄,不管怎麼說,我總歸只配熬受大刑了。
下來了——當真鐵面無情地下來了!就在胸口不到三英寸地方,擺來擺去!我拚命掙扎——劇烈掙扎——只想掙開左臂。只有下臂沒給捆住。好不容易,才能從身邊盤子那兒伸到嘴邊,再要伸遠些可辦不到。要能掙斷上臂捆著的皮帶,就好抓住鐘擺,儘力止住鐘擺。我乾脆還是去攔阻雪崩的好!
我照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心裏不由湧現出無數描述托萊多恐怖情況的風言風語。談到地牢里的種種蹊蹺怪事倒有的是——我卻始終當做無稽之談;但終究蹊蹺,也太可怕了,不能重複,只有悄聲說出。難道人家將我關在這黑黝黝的地下世界里,要我餓死?還是有什麼魔劫,甚至可能比餓死還可怕的厄運在等著我呢?那批法官的性情脾氣我早摸熟了,因此深信結果就是喪命,比尋常還痛苦喪命。怎麼死法,幾時送命,這念頭一直盤旋在腦海里,折磨得人發了狂。
徐汝椿譯
我既沒失算——我也沒白熬。終於感到自由了。馬肚帶斷成一條一條,掛在身上。可是,鐘擺已經落到胸口,割開斜紋布袍子,划穿裡頭的襯衣。鐘擺又擺了兩下,渾身上下頓時感到一陣劇痛。但脫身的機會到啦。我手一揮,救我性命的老鼠就倉促亂竄。我舉止沉著——小心翼翼,側向一面,縮著身子,慢慢地——脫出帶子,偃月刀再也碰不著我了。至少一時間是自由了。
自由啦!——但還在宗教法庭的魔掌中呢!好容易才爬下那張恐怖的木床,踩在牢房的石頭地上,鬼刑具卻霎時不動了,看不見有人在拉,徑自升了上去,穿過天花板不見了。這個教訓,我拚命記在心上。不用說,我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看著。自由啦!——不過在一種刑罰中逃出命,再去受另一種比死還痛苦的刑罰罷了。想到這念頭,就緊張不安地朝四下亂看,望著這間囚牢的鐵壁。顯而易見,房裡出了什麼異常的事——起了什麼變化,一開頭,可沒法徹底明白。有好幾分鐘,我發著抖,迷迷糊糊地出著神,一味亂猜,可就是白費心機。在這段工夫中,才頭回看清照亮牢房的硫磺光從哪兒射來。原來從一條寬約半英寸的裂縫裡射進來,直照到四下壁腳,這一來,四壁彷彿跟地板完全分開,其實也確是如此。我拚命想朝那道縫隙往外張望,不消說,就是白費力氣。
至今我還沒睜開眼睛。只覺得仰天躺著,全身倒沒捆綁。手伸出去,啪地落在什麼濕漉漉、硬邦邦的東西上。由著手在那兒放了片刻,儘力想猜出自己在什麼地方,自己是幹什麼的。我巴不得睜開眼一看,可就是不敢睜。生怕一睜就看到周圍的物件。可不是怕見到嚇人的事物,怕只怕什麼也看不到,反而嚇得沒命。後來心一橫,終於不顧死活刷地睜開眼。這一看,那種最壞的念頭就此證實果然不錯。原來四下一團黑,奇黑無比。我拚命喘氣。這樣漆黑,彷彿要把人逼得透不過氣來。空氣悶得真受不了。我依然安安靜靜躺著,拚命開動腦筋。回想起宗教法庭上的審問過程,打算藉此猜出實際處境。判決早已宣布;看來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可自始至終都沒以為自己已經喪了命。不管小說中怎麼寫,這種想法跟實際情況總不相符——可我究竟在哪兒?究竟弄成什麼副慘狀?判處死刑的,我知道往往受著非刑(指宗教法庭中的判決宣布九-九-藏-書式及所處的刑罰(特指火刑)。)送了命;在我受審的當天夜裡,就行過這麼一次非刑。難道我已經押回地牢,等候下一次再給屠宰嗎?下一次要過好幾個月才執行呢。這一想頓時知道不可能。犧牲品總是刻不容緩就拿去屠宰的。何況,眼前這間地牢跟托萊多(托萊多,西班牙中部古城,以產鋼刀聞名。)所有死牢一樣,地上鋪著石板,也不是一絲光都透不進。
我一下下數著鋼刀匆匆擺動的次數,那段漫長的時間里,簡直比死還可怕,這也不必細說了!鐘擺一寸一寸地——一分一分地下墜——每隔一會才感得到鐘擺下墜,那會兒工夫竟長得像幾百年——鐘擺往下墜,墜,墜,墜。幾天日子過去了——或許是過了不少日子——鐘擺才在頭上擺來擺去,拂著陣陣辛味。鋒利鋼刀的氣味直衝鼻子。心裏暗暗祈禱——不勝其煩地祈禱上蒼,但求鐘擺快些墜下。我火得若瘋若狂,拚命抬起身,往上湊著那搖來擺去的陰森森偃月刀。後來一下子鎮靜了,仰面躺著,對那閃閃的殺人鋼刀嘻嘻笑,如同孩子對什麼稀世玩具發笑。
我伸出兩隻手,終於碰到什麼堅實的障礙。原來是堵牆,好像是石頭砌的——光溜溜,黏糊糊,冷冰冰。我順著牆走;一想到某些舊小說,就不由疑神疑鬼地一步步小心走去。可是,這麼走著,根本弄不清地牢的大小,因為四壁彷彿完全一個樣,就是繞了一圈,恐怕還不知道回到老地方呢。我這就打算掏出小刀,插|進石牆上的細縫裡,當做起點的記號。當初押到宗教法庭上,口袋裡放著小刀,誰知如今竟不見了;原來一身衣服給剝掉了,換上粗斜紋布長袍。心裏亂七八糟,乍一看,這重困難彷彿克服不了,其實算不了什麼。我撕下一條袍邊,攤攤直,跟牆成一直角放好。只消沿著牢房摸索著走,走完一圈,不怕摸不到這條布。至少心裏是這麼想法;就是沒顧到地牢的大小,也沒顧到自己身子虛得很。地上又濕又滑呢,我踉踉蹌蹌往前走了一陣,不料失足摔倒了。人累得筋疲力盡,禁不住只想趴在地上;哪知才躺下,就睡著了。
這如今眼前彷彿見到地牢四下都有不少可怕的陷阱,當場決定寧死也不冒險去碰一碰,於是,我手腳簌簌發抖摸索著回到牆邊去。換成旁的心情,或許有膽馬上跳進這樣一個深淵,了此殘生;可目下我卻是個十足地道的膽小鬼。何況怎麼也忘不了以往看過描寫這類陷坑的文章——就是冷不防結果人命,絕不是這些文章最最恐怖的布局之一。
假的!——連我一吸氣,鼻子里都鑽進了燒紅鐵板的熱氣呢!牢里瀰漫著窒息的氣味!那些看我受刑的眼睛愈來愈紅,愈來愈紅!畫上恐怖的血腥場面蒙上一層更加鮮艷的緋紅色。我喘息!我透不過氣!這無疑是劊子手的陰謀詭計——啊!天字第一號冷酷無情的人呵!啊!天字第一號狼心狗肺的人呵!我避開熾熱的鐵板,躲到牢房當中。一邊想到自己快要活活燒死,一邊如獲至寶地想起那涼快的陷阱。我匆匆跑到置人死地的井邊。睜大眼睛往下張望。燒著的牢頂發出紅光,照亮了井底深處。我一時間六神不安,不願懂得眼前這番情景是什麼意思。可不久終於闖進我腦海——拚命襲上我心頭——火辣辣地燒到我那戰慄的心裏。啊!哪裡說得出口呵!——啊!多怕呵!——啊!怎麼恐怖都行,就是別這麼可怕呵!我哇地尖叫一聲,匆匆逃開井邊,雙手蒙住了臉——失聲痛哭。
我暈了過去;儘管如此,還是不想說完全失去了知覺。究竟還有什麼知覺,我可不打算說明,甚至不想描繪;但不是完全失去了知覺。在酣睡中——並不如此!在昏迷中——並不如此!在昏厥中——並不如此!在死亡中——並不如此!連長眠在地下,也不是完全失去了知覺。否則為人哪有永生呢。我們從沉沉酣睡中蘇醒過來,打破了什麼絲網般的幻夢。誰知轉眼工夫,就不記得自己做過夢了,大概絲網一觸就破吧。從昏死中活過來,共有兩個階段:先是心理上或精神上的知覺恢復;再是肉體上的知覺恢復。如果到了后一階段,還記得起前一階段中的印象,或許會發現這些印象活生生道出昏厥後的情況。可是,昏厥算什麼?至少該怎麼來區別昏厥的預兆和死亡的預兆呢?但如果所謂前一階段中的印象,不能隨意回想起來,難道事隔多年,不會油然而生,就是心裏摸不清這些印象打哪兒來的?從沒昏厥過的人,決不會看出奇異的皇宮和極熟的面容,隱現在熊熊煤火中;決不會見到好多人看不大見的凄涼景象,漂浮在半空中;決不會玩味什麼奇花異葩的芬芳;決不會聽到什麼從沒傾聽https://read•99csw•com過的樂曲,弄得糊裡糊塗。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也可能甚至一個鐘頭(因為我只能馬馬虎虎地記下時間),才又抬眼一望。眼前的情景真令人惶恐不安,驚慌失措。鐘擺擺動的幅度已經將近一碼。速度也自然快得多。最最感到不安的,就是想到鐘擺顯然往下墜了。我如今看到——心裏這份恐懼不必提多大了——鐘擺下端原來是片閃光偃月鋼刀,長達一英尺光景;兩角翹起,刀口分明像剃刀一樣鋒利。模樣也像剃刀,看來又大又沉,從刀口往上漸漸變尖,成了又堅實又寬闊的一塊。由根重甸甸的銅棒掛著。整件東西在半空中搖來擺去,嘶嘶直響。
刑具貪婪鬧不休,
我好容易才模模糊糊地看到這一切,因為睡著那時,處境大大改變了。目前我直挺挺地仰面躺在一種矮矮的木架上。有條類似馬肚帶的長皮帶將我牢牢捆緊。一圈又一圈地繞著全身,只有腦袋沒給捆住,還有左手也沒完全綁上,只消費番力,就可以伸出手,從身邊地上放著的瓦盤裡取來食物。眼看水壺拿走了,不由大驚失色。我說大驚失色,是因為口渴難熬,渾身乏得一絲力氣也沒有。害得我這麼渴,看來正是那幫劊子手的陰謀詭計——盤裡盛的食物是加胡椒的肉呀。
下來了——鐘擺不斷悄悄下來。我拿下墜的速度跟擺動的速度做著比較,藉此苦中作樂。向右——向左——真遠真廣——好似鬼哭神嚎!渾如老虎偷偷摸摸地一步一步挨近我心口!腦子裡忽而這念頭佔了上風,忽而那念頭佔了上風,嘴裏就忽而大笑,忽而嗥叫。
這會兒,忽然閃出了個可怕的念頭,熱血頓如急流一般衝到心上,瞬息間,又人事不省了。剛醒過來,就馬上站起身,從頭到腳簌簌地抖。兩條胳膊朝前後左右亂揮。什麼也沒碰到;可就是不敢挪一步,生怕給墓穴的四壁擋住去路。個個毛孔都冒出了汗,大顆冰涼的汗珠凝在額上。那分提心弔膽終於折磨得人受不了,我就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雙臂張開,兩眼圓瞪,恨不得看到蒙蒙一絲亮。朝前走了不少步路;誰知四下依然一團黑,空空落落。呼吸比較舒暢了。顯而易見,我這分蹇運至少不好算作最最可怕的一種。
〔美國〕愛倫·坡
又一陣,我完全不省人事,只有轉眼工夫。因為等到知覺恢復,根本就沒看到鐘擺下墜的跡象。但也可能過了好久——因為我知道魔鬼有的是,看到我暈了過去,也可以隨心所欲地止住鐘擺。我一醒過來,也感到非常虛弱無力,呵!說不出的虛弱無力,好像餓了多天。即使那時正在輾轉痛苦,要吃飯,還是人之常情。我費了好一番勁,才伸出左手,綁帶能容伸多遠就伸多遠,一手拿了老鼠吃剩的一丁點兒肉。正將一點肉放進嘴裏,心頭忽然似有若無地想到了喜事——想到了希望。可是,希望跟我有什麼相干呢?我剛說,那是個似有若無的念頭,——人們往往有這種念頭,而且始終不完整。我覺得想到了喜事——想到了希望;可又覺得這念頭還沒成形,就消失了。我拚命想要完全想出來——重新想到,可就是枉費心機。好久以來受盡痛楚,原有的思索能力幾乎消失殆盡。我是個低能兒——我是個白痴。
鐘擺的搖擺方向跟身體剛好成直角我看出偃月刀規定劃過心臟那兒,將要磨破斜紋布袍子——磨了又磨——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磨著。儘管鐘擺這種幅度大得厲害,約莫三十多英尺光景,儘管鐘擺嘶嘶下墜這股衝力足以切開四堵鐵壁,可幾分鐘內,還是只能磨破袍子罷了。想到這兒,就此打住。不敢再生雜念。一味聚精會神想著這個念頭——彷彿這樣想著,就可以當場止住鋼刀下墜。我強自琢磨偃月鋼刀擦過衣服的聲音——聽到斜紋布摩擦聲,心裏油然而起的那股異樣惶驚的感覺。琢磨著這一切雞毛蒜皮的瑣事,想到後來終於心寒。
原來剛才把牢房大小完全搞錯了。周圍至多二十五碼罷了。一見這點,心裏白白苦惱一陣;真是白白苦惱!處在這麼可怕的環境中,牢房的大小有什麼緊要呢?可我偏偏對雞毛蒜皮的小事大感興趣,一味只想找出量錯的原因。我終於恍然大悟。頭一次丈量時,數到五十二步,就摔倒了;當時那條斜紋布准在前面一兩步路遠;其實已經快繞完地牢一周啦。隨後睡著了,等醒過來,准又走了回頭路——這樣就把牢房周圍長度看成原來長度的一倍。當時腦子裡糊裡糊塗,根本沒顧到從牆壁左頭走起,最後竟走到了牆壁右頭。
好幾個鐘頭來,我躺著的矮木架的前後左右,可以https://read.99csw.com說,老鼠多得造反。全是猖狂大胆,貪婪成性——血紅的眼睛瞪著我,好像只等我不動,就要拿我當點心。「這些老鼠在陷阱里吃慣哪種東西?」我暗自想道。
心裏一急,神志頓時清醒;誰知過了半天,偏偏又睡著了。醒來一看,又見身邊放著一個麵包和一壺清水。我口渴如焚,渾身乏得沒一絲力氣,就一口喝乾那壺水。水裡管保下了蒙汗藥,因為喝都沒喝完,人就困得不得了。轉眼睡著了——跟長眠一樣沉。睡了多久,心裏當然沒數;等到重新睜開眼睛,只見身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憑著光芒亂射的一道硫磺青光——開頭可沒法確定這道光從哪兒射來——我就看出牢房的面積和形狀。
我這樣研究,可沒抱什麼目的——當然也沒存什麼希望;只是隱隱約約有種好奇心,攛掇人研究下去罷了。我離開牆,決定走到囚牢那頭去。開頭萬分謹慎地往前走,因為地上看看好像由堅實的材料鋪成,竟是滑得站不住腳。後來終於壯起膽,毫不遲疑,踏踏實實的一步步走去,拚命想要儘可能地筆直走到那頭。這樣走了十來步,袍上的碎邊卻絆住了雙腿。一腳踩去,就此狠狠地摔了個嘴啃地。
閻王敗陣喜生回。
說到囚牢的形狀,我也上了當。剛才一路摸索過去,碰到不少犄角,就以為牢房凹進凸出;一個人從昏昏沉沉的夢裡驚醒過來,眼前只是一團漆黑,這份影響有多大呵!那些犄角不過是或遠或近的幾個淺凹槽,或是壁龕。其實牢房大致上是四方形的。剛才當做石牆的,如今看來好像是鐵壁,或是其他什麼金屬的,由大塊鐵板拼成,其間的合縫或接榫,就成了凹槽。這金屬囚牢的四壁全都草草塗著可怕又可憎的圖案,正是僧侶那種嚇人的迷信的產物。四壁畫滿了一身枯骨的厲鬼圖以及其他恐怖十倍的畫像,牆上給糟蹋得不成樣子。只見這些鬼怪的輪廓倒很清楚,就是顏色褪落了,斑斑駁駁的,看來是空氣潮濕的緣故。如今我也看出地上原來是石板鋪成的。正中間有個圓坑,張著大口,我剛才正是從這虎口中逃了出來;但地牢里就只有這一個圓坑。
耳聽得輕輕一聲響,不由全神貫注,我朝地下一望,只見幾隻偌大的老鼠穿了過去。原來都從我右面,眼睛底下那個陷阱里鑽出來。就連我怔怔盯著,老鼠都禁不住肉香的誘惑,眼裡冒著飢火,成群結隊地匆匆出來。我少不得費了好大精力,才算將老鼠嚇跑。
愈來愈熱了,我又抬頭一望,不由渾身打戰,好像發瘧疾。原來牢里又起了變化——目前明明是形狀起了變化。我開頭又是一味想要了解,想要明白出了什麼事,就是枉費心機。但轉眼就釋了疑。我兩次脫了險,宗教法庭就急著要報仇了;再要跟死神開次玩笑可不行啦。這房間原本是四方形的。如今兩個鐵角成了銳角,另外兩個便成了鈍角。在低低一聲隆隆或哼哼聲中,這麼可怕的異樣情況一下子愈來愈顯著。瞬息間,牢房成了菱形。誰知並沒就此打住——我心裏既不希望如此,也不要求如此。我倒可以將那火紅的四壁當做壽衣,抓來蓋在胸口。「死,」我說,「怎麼死都行,就是別葬身陷坑!」傻瓜!難道你竟不知道燒著的鐵壁逼近來,就是要將你我逼進陷坑?你抵擋得了鐵壁的火光嗎?就算抵擋得了,你經受得了鐵壁的壓力嗎?這如今,菱形愈來愈扁,愈來愈扁,快得來不及多想。菱形的中心,不消說,還有那變得極長的寬處,剛好逼近張開大口的深淵。我後退——可是步步逼緊的四壁逼得人抵擋不了,又只好前進。轉眼間,烤焦的身體直折騰,在牢房的石頭地上,再也沒一英寸立足之地啦。我不再掙扎,可心頭的痛楚卻從最後一聲又響又長的絕望喊叫中發泄出來。只覺得快在坑邊倒下——頓時掉轉眼睛……耳邊響起亂糟糟一片嗡嗡人聲!耳邊響起一陣響亮樂聲,宛如喇叭齊鳴!耳邊響起一陣震耳的隆隆響聲,賽過五雷轟頂!燒得火紅的四壁霎時後退了!我正要暈倒,摔進深淵,有隻手伸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原來是拉薩爾將軍(拉薩爾(1775—1809),法國拿破崙麾下的名將,一八〇八年攻入西班牙。)的手。法軍開進托萊多了,宗教法庭落在他們敵人的手掌中了。
〔為巴黎雅各賓俱樂部原址建立的市場大門所作的四行詩〕(原文是拉丁文。引自英籍猶太作家伊薩克·迪斯累里(1766—1848)所著《文學奇聞》一書。根據法國詩人波德萊爾(1821—1867)的說法,雅各賓俱樂部原址市場上既無大門,亦無此題句。雅各賓俱樂部,一七八九年法國革命時代的急進民九_九_藏_書主主義黨,原名憲友社俱樂部,因其會址設在巴黎雅各賓寺院,故又稱雅各賓俱樂部。)好久以來受盡拷打,痛得我渾身發虛——虛得只剩了口氣;待等身上終於鬆了綁,准許坐下,神志頓時恍恍惚惚。耳邊清清楚楚聽到的最後一下高亢的聲音,就是判決——可怕的死刑判決。此後,宗教法官(宗教法官,中世紀宗教裁判所的審判官,由黑袍教派教士擔任。)的嗓音聽起來模模糊糊,只成了一片嗡嗡聲。心裏不由想起旋轉來,大概是憑空聯想到水車輪子聲吧。這念頭轉眼就消逝了;因為不久再也聽不清楚。但一時竟看見了——只是誇張得多麼可怕呵!——我見到黑袍法官的嘴唇。看上去雪白——比本文寫的紙還要白——也薄得奇形怪狀;一副神情顯得異常堅決——主意拿定,決不更改——人家受刑,根本滿不在乎——嘴唇看來就薄了。只見兩片嘴唇依然吐出判詞,定我死罪。只見兩片嘴唇一張一翕,吐出置人死地的語句。只見兩片嘴唇一嘟一縮,形成我名字發音的樣子;但沒聽到聲音傳出來,就禁不住打寒戰。我雖一時嚇昏了,竟還見到四壁的黑幔悄悄擺動,簡直看不出在動。隨即一眼瞅見了桌上七支長燭。乍一看去,倒是慈眉佛眼,儼然亭亭玉立的白仙女,將要救我出險;誰知眼睛一眨,竟成了無名鬼怪,長著火焰般的腦袋,我就知道要靠他們可沒指望了,頓時感到一陣噁心,實在受不了,渾身上下毛骨悚然,恰似摸到了流動電槽上的電線。猛然間,只覺得長眠地下一定香甜,這念頭像美妙的樂曲,不知不覺襲上心頭;悄悄潛入腦海,彷彿過了好久,才徹底明白。後來終於真正覺著了,存在心頭,不料那批法官的人影竟像變戲法一樣,霎時無影無蹤;長燭轉眼化為烏有;燭火全滅了;隨即一團黑,伸手不見五指;種種感覺好似鬼魂打下地獄,猛地一下子往下扎。四下里就此一片寂靜,凝滯不動,漆黑一片。
我看出鐘擺只消擺上十一二下,鋼刀就會挨著袍子,一看出這點,儘管萬念俱灰,反而突然安下心來,不當一回事了。好幾個鐘頭來——或許是好幾天來——我還是破題兒頭一遭開動腦筋。這時猛然想起身上捆著的這條帶子,馬肚帶,只是完整的一條。可沒其他繩子捆住我。剃刀似的偃月鋼刀,乍一劃過帶子的任何部分,就會把帶子割斷,只消用左手一解,就好解開。但要是那樣的話,鋼刀就要逼近眉睫,這多怕呵!只消微微一掙,就會送命,這多懸呵!再說,難道劊子手事先竟沒料到,以防萬一嗎?繞過胸口的帶子,會不會就在鐘擺擺動的路線中呢?只怕這線希望,看來也是最後的希望,轉眼化成泡影,我就儘力抬起頭,朝胸部看個清楚。馬肚帶將全身都捆緊了——只有殺人的偃月刀劃過的地方沒捆住。
無辜鮮血填飢腸;
我現在才相信,這就是僧侶憑著巧心眼兒替我安排的死刑。宗教法庭的劊子手知道我發覺陷坑了——陷坑,我這樣一個膽敢不服國教的,本來註定逃不過這場劫難——陷坑,地獄的象徵,據謠傳是宗教法庭中登峰造極(原文是拉丁文。)的一種刑罰。當時碰巧摔了一跤才沒掉進這陷坑裡,我也知道乘人不防,用計誘騙,加以酷刑,正是地牢中的一些主要的殺人奇計。我既沒掉進坑,那毒計也沒規定將我推入深淵,因此沒第二條路了,眼前就要試一試另一種比較溫和的死法。比較溫和!想到自己居然用上這麼個字眼,還是勉強苦笑一下。
大地重光鬼牢碎,
開頭,這批饞得要死的老鼠見情況兩樣了——見我不動了,都吃驚不小,嚇得要命,惶惶然往後退縮;好些逃到陷阱里去了。但這不過轉眼工夫。我料定老鼠必定貪心,倒沒失算。眼看我始終不動,一兩隻最最大胆的老鼠就跳到架上,聞聞馬肚帶。看來這好像一齊進攻的信號。老鼠重新成群結隊地匆匆鑽出陷阱。賴在木架上不走——在木架上奔跑,成百上千地跳到我身上。鐘擺一下一下地擺動,根本嚇不走老鼠。它們一邊躲著鐘擺擺動,一邊忙著啃那抹了油的帶子。壓在我身上——擠在我身上,累累成堆,愈聚愈多。在我喉嚨上翻滾折騰;冰涼的嘴唇探索著我的嘴唇;成群結隊擠在一處,壓得人簡直喘不過氣來;無名的厭惡填滿胸懷,加上黏濕的感覺,不由人不心寒。不到一分鐘,只覺得這番掙扎就要了結。我清清楚楚看出綁帶鬆了。心裏頓時有數,老鼠咬斷的管保不止一處。我躺著不動,這分堅毅的意志決非常人所及。
我不看了,這時心頭突然明白這不可思議的變化。早先看到四壁的畫像,輪廓雖很清楚,顏https://read.99csw.com色卻是斑斑駁駁,模模糊糊,如今,一時間竟顯得燦爛奪目,鮮艷之至,那些妖魔鬼怪像就此面目一變,連神經比我健全的見了,也不禁毛骨悚然呢。四面八方原來不見鬼眼的地方,都長出猙獰的炯炯鬼眼,朝我瞪著,閃出灼人紅光,看了可沒法強自認為是假的。
我剛醒過來,伸出手,就在身邊找到一個麵包和一壺清水。我實在累得很,沒去琢磨這是怎麼回事,光是狼吞虎咽地吃喝一頓。不到片刻,又沿著牢房走著了,吃盡辛苦終於摸到那條斜紋布。剛才摔倒前,一共數了五十二步,重新再走,又數了四十八步,才摸到布條。那麼總共有一百步;我拿兩步當作一碼,就此認為地牢周圍共計五十碼。可剛才碰到牆上一個個犄角,所以猜不出這地窖是什麼形狀——因為我不由不認為這是個地窖呀。
下來了——照舊不停地下來——照舊無法挽回地下來!鐘擺一擺,嘴裏就喘息,手腳就掙扎。鐘擺一掃,渾身就痙攣,縮做一團。雖是毫無名堂地死了心,但還是急不可耐地望著鐘擺向上,向外擺動;一見鐘擺下墜,眼睛就刷地閉上,雖然死是解脫,啊,真是說不出的解脫!可一想刑具只消微微下墜,閃閃利斧就會落在胸口,我還是渾身打戰。原來是心裏存著希望,才渾身打戰——才縮做一團。原來是希望——在酷刑下死裡逃生的希望——即使在宗教法庭的地牢中,希望還在死囚耳邊打氣。
我頭還沒枕在原來地方,忽然心血來潮,起了個念頭,我不如說這念頭就是上文中提過的那沒完全想出來的脫身之計,也就是將食物送到焦灼的唇邊,隱約想到的那不完整的念頭。如今在腦子裡了——朦朦朧朧的,簡直亂七八糟,一點也不明確——但是完完整整的。我雖然萬念俱灰,還是緊張地使出勁來,馬上動手。
一摔倒,心頭頓時糊塗了,可沒馬上曉得出了件怪事,過了片刻,身子照舊趴在地上,才全神貫注在這件驚人怪事上。事情是這樣的——我下巴靠在牢房地上,嘴唇和上半個腦袋,看看比下巴的地位還要低,可什麼也沒碰到。這同時,額角彷彿浸在又濕又冷的霧氣里,黴菌的特異臭味直衝鼻子。伸出手一摸,才知正摔在個圓坑邊上,不由嚇得渾身一噤。不消說,當時根本就弄不清這坑有多大。我在坑邊下面的石壁上摸索了一陣,終於拆出一小塊碎石子,隨手扔進深淵里。片刻間,凝神靜聽碎石掉下,撞著坑壁,發出陣陣迴響;臨了到底傳出悶悶一聲,碎石掉進水裡啦,緊跟著響起了隆隆迴音。這同時,耳邊又傳來一聲響,好似頭頂上的一扇門刷地打開,又猛地關上,只見蒙蒙一道光突然閃進黑頭裡,又突然消失了。
精神恍惚狀況下的一些跡象,我常常左思右想,一味想要回想起來;我不遺餘力地認真想要追憶起來,在這其間,有時候竟自以為想起來了;一剎那間,短短的一剎那間,竟憑空想出,頭腦清醒的后一階段中才有的記性,只能跟彷彿人事不知的狀況有連帶關係。這似有若無的記憶力含糊道出,當初高高的人影把我舉起,默不作聲地將我推下去——下去——再下去——到後來一想到沒個底地往下沉,就不由暈得要死。這種記憶力也道出,當初心裏不比尋常的平靜,因此隱約感到恐懼。過後又覺得一切驟然不動。彷彿推我下去的人影(一連串青面獠牙的人影!)一路下沉,沉啊沉的沒個底的沉,沉過了頭,吃力得筋疲力盡,才歇下來。此後,我就想到當時只覺得灰心和失望;腦子裡終於一片混亂——忙著回想一切禁忌,記憶就混亂了。
剛才儘管我使出渾身力氣攔阻老鼠,盤子里的一切還是給吃得只剩下一丁點兒。我的手始終在盤子四周揮來擺去;誰知到後來,這種不由自主的呆板動作終於不生效了。這批壞東西貪得無厭,鋒利的牙齒時時咬著我手指頭。我就將剩下的一丁點兒又油又香的肉末統統抹在帶上,手伸得到哪兒,就抹在哪兒;於是,舉起手,不再擱在地上,屏息靜氣,躺著不動。
我抬頭張望,打量天花板。只見高達三四十英尺光景,跟四壁構造大致相仿。其中一塊鑲板上畫著個絕無僅有的人像,不由我聚精會神地凝視。原來是「時間老人」像,跟一般畫法可沒兩樣,只是手上沒拿長柄鐮刀,眼角一撩,看來拿的是偌大鐘擺,正是在古鍾上看到的那種。不過,這機械的外表有點特別,我就看得更留神了。鐘擺就在頭上,我正眼瞪瞪地朝上筆直望著,還以為看見鐘擺動了。瞬息間,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錯。鐘擺擺動的幅度可不大,不消說,擺得也慢。我望了片刻,心裏懷著幾分恐懼,但多半是詫異。我看著鐘擺慢慢擺動,不久終於看膩了,就轉眼去看牢里其他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