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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厄舍府的崩塌

第一篇

厄舍府的崩塌

「思維」王國中,
「來者為王;
儘管吞吞吐吐,他還是承認折磨他的這種異常憂鬱的心境另有合情合理的原因——他所鍾愛的妹妹,長年重病纏身,已告不治。她是他多年來唯一的伴侶,在世間僅有的最後一個親人。「她死後,」他說道,辛酸的口吻令人難以忘懷,「他(這個不可救藥的意志薄弱的傢伙)就被拋下成了厄舍家族的最後一員。」他正說著,瑪德琳小姐(人們這樣稱呼她)從房間深處緩緩走來,絲毫不曾留意我在座,又消失了。我無比驚訝,又難免有些恐懼地盯著她,根本說不清心裏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我目送她離去的步態,不禁一陣心神恍惚。房門在她身後關上時,我才趕緊回頭看她的哥哥。他一早已用雙手捂住臉頰,骨瘦如柴的手指竟比往日還要蒼白,指縫間熱淚滾滾。
我隨手拿起的古卷是郎斯洛特·坎寧爵士的《瘋狂的特里斯特》;我稱它是厄舍心愛的讀物是調侃多於真實的;因為這種笨拙、缺乏幻想的冗長之作,根本激不起我朋友那高超玄妙的想象力和任何興趣。我沉湎於這樣一種模糊的願望,但求我念的荒唐情節,可以解脫折磨這個疑病患者的興奮(因為精神錯亂史上有很多相似的病例)。說實在的,要是能根據他那副緊張興奮的狂態,來判斷他是不是真的在聽故事的話,我早該慶賀自己妙計得售了。
曾似鮮花怒放,
應厄舍之請,我親自幫他料理臨時的殮葬。屍體已被裝入了棺槨,我們兩個單獨抬它至停靈之所。放置棺木的地窖(被關閉得太久,火都差點被窒息的空氣撲滅,以致我們無法仔細觀察)又窄小,又潮濕,深埋在地下,透不進一絲光來,就在我的寢室下面。在遙遠的封建時代,這地窖是為了某種邪惡目的而用做牢房的,如今堆放了些火藥之類的易燃物品。地板和走廊四壁,都仔細地包上了銅皮。那個笨重的鐵門,也加以同樣的保護。它沉重無比,一開門,絞索就會發出異乎尋常的刺耳的吱啞聲。
瑪德琳小姐的病早就讓醫生束手無策。她癥狀反常,神情淡漠,身體日漸消瘦,伴有時發時歇的局部僵硬。她依然與病魔頑抗,並不曾卧床不起。但就在我到她家的那天晚上(她哥哥六神無主地告訴我),她終於在毀滅者的摧殘下香消玉殞了。我這才知道,剛才驚鴻一瞥竟成遽爾永逝——那位小姐,誰也不會見到活著的她了。
光芒四射——直衝天際。
我已經提到了自己那個頗為稚氣的實驗的效果,俯瞰山池,結果使先前的古怪印象變本加厲。毫無疑問,意識到自己越來越迷信——幹嗎不承認這一點?——只會加深迷信的程度罷了。我早就知道這悖論似的法則:越怕越想,越想越怕。可能正是這個緣故,當我再次從池塘上移開眼睛,注視大屋本身的時候,頭腦中產生了一種古怪的幻覺——這個幻覺如此荒謬,我只用提一下折磨我的鮮明感覺就可以了。我胡思亂想著,當真認為整座大宅院落和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種氣息下——這種氣息和天上的空氣絕不相干,是從枯萎的樹叢,灰暗的牆垣,靜寂的池沼中蒸騰出來的:一種致命的神秘迷霧,陰慘凝滯,隱約可辨,色若青鉛。
又一次不同尋常的巧合,我的心一下子就被種種矛盾的情緒壓沉了,其中最突出的感受就是疑慮和極端恐懼。我依然竭力控制,避免刺|激這位神經過敏的夥伴。我無從知道他是否也注意到了這種聲響,儘管在過去的幾分鐘里,他的舉止起了奇怪的變化。他把椅子從我面前移開,背轉身體,臉對著房門。雖然看不全他的五官,我還是見他雙唇抖動,像在無聲地低訴著什麼。他的頭耷拉在胸前——可我知道他沒有睡著,從他的側面,我瞥見他眼睛呆怔怔地瞪得很大。他的身體不斷輕輕地來回搖動——這可不大對頭。匆匆地瞄了他一眼,我又繼續朗斯洛特爵士的敘述,故事是這樣的:
不過,我目前仍然打算在這座陰鬱的大宅里盤桓幾周。公館主人,羅德里克·厄舍,是我兒時的摯友,但也多年未見了。不料最近在國內遠方,竟收到他給我寫來的一封信,信中一再火急地催促我親自來一趟。那信中有些精神紊亂的跡象。寫信人說自己患了急病,被神經錯亂折磨得苦不堪言,他渴望見到我,因為我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其實也是他唯一的私交,但願能與我朝夕相處,疾病或可痊癒。全信就是如此——很顯然,他真心實意地請我來,這讓我無法遲疑。我雖然立即赴約,卻依然從心底認為這份邀請很不尋常。
我已經提到過他的聽覺神經不健全,除了某些弦樂,一切音樂對他都是折磨。可能就是這種狹窄的限制使他只能選擇吉他,他演奏起來真是妙不可言。可這並不能說明他能極為純熟地演奏即興曲。只有在強顏歡笑的片刻,我才觀察到他那些狂想曲的詞也好,曲也好(他經常自彈自唱),都是他read•99csw.com精神高度集中與鎮靜的結果。我時常記起其中一首狂想曲的歌詞來。也許是因為他演唱時,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從歌詞含蓄、玄妙的意義里,我第一次看出了厄舍完全明白他高貴的理智王冠已搖搖欲墜。那首稱為《鬼宮》的詩,雖不能說一字不差,但可以大體抄錄如下:
氣度華貴莊嚴,
5
6
珍珠閃閃,寶石璨璨,
和著嘈雜曲聲;
透過兩扇明凈的窗戶看見:
而今已成黯淡往事,
和風陣陣輕吹,
我立刻在此停下,困惑不解,毫無疑問,這回我真的聽見(儘管說不清來自何方)一種低沉遙遠但又刺耳持久迥乎尋常的尖叫或是摩擦聲——和我想象中傳奇作家描繪的毒|龍慘叫一模一樣。
在那甜美的日子,
群魔瘋狂亂舞,
涌過慘淡的大門,
逃出那個房間,逃出那幢巨宅,我魂飛魄散。在我穿過舊堤岸時,狂風依然四處肆虐。突然,路上射來一片詭異的光芒,我回頭想看看這怪異的光線從何而來,因為巨廈和屋影早被我拋在身後。原來是懨懨西沉的一輪血紅的滿月,透過我先前提到的那道裂縫照射過來。那道以前幾乎看不清楚的,從屋頂曲曲折折裂到牆角的縫隙,就在我凝視時驟然加寬了——旋風呼嘯,整幢建築在我眼前紛紛崩坍,眼見高牆碎裂,我不由頭暈目眩,只聽翻江倒海似的一聲巨響,久久不息——腳下那片陰寒幽深的山池,鬱郁地默默地吞沒了厄舍府的滿地瓦礫。
〔美國〕愛倫·坡
輝映著仙宮大門。
那天晚上,當他突然告訴我瑪德琳小姐已不在了,說他打算(在下葬前)在這幢主樓無數地窖里選一間停靈十四天時,我不禁想起那本書中的狂熱儀式,以及它可能對這個疑病患者產生的影響。這如此特別的葬儀自有其世俗的理由,我不便對此加以反對。他告訴我他是想到妹妹古怪的病症,醫生有些冒失而又殷勤的詢問,家族墓地的偏遠和無遮無蓋,才做出這個決定的。我決不否認,一想起那天在厄舍府樓梯下碰見的那人陰險的臉色,就覺得只要無傷大體,不悖常理,我就不加反對。
遊人在那歡樂的山谷,
美好的職責只是歌唱:
和著詩琴琮的音律,
「於是,俄塞萊德舉起釘頭錘,向毒|龍頭上砸去,龍頭應聲落在他面前,毒氣亂噴,只聽一聲慘叫,凄厲恐怖,鑽耳如萬箭攢心,俄塞萊德只得雙手護耳,抵擋這前所未聞的恐怖之聲。」
雖然童年時代我們相從甚密,我對這位朋友其實知之甚少。他一貫矜持含蓄。我知道,他出身的古老世家就以多愁善感聞名,長期以來,這個特點體現在許多傑出的藝術品上,近來則表現為幾樁慷慨解囊而又不事張揚的義舉,以及對複雜的音樂學而不是那種公認的、易於識別的音樂美的熱衷。我也聽說過一件異乎尋常的怪事,歷史悠久的厄舍世家從未有過留存下來的旁支,換句話說,就是整個家族一脈單傳,除了瑣細微小,稍縱即逝的變化外,總是如此。我想到這座宅院的特色倒和厄舍一家的性格吻合,幾百年來,房屋的特點倒可能影響了一家人的脾性,不由認為這是一脈單傳的壞處——正因為這種缺乏支系的缺陷,財產和姓氏總是父子相承,到後來終於合二為一,房產原先的名稱湮滅了,成了「厄舍府」這個古怪多義的稱呼——莊戶人在稱呼「厄舍府」時,指的既是這份宅院,又是這戶人家。
就像是可怖的迅猛江河,
環繞君王的寶座,
剛這樣轉了幾圈,就聽見附近樓梯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我立刻聽出來是厄舍。轉瞬間就聽他輕叩我的房門,提著盞燈,走了進來。他的臉色一如既往,慘白如屍——眼中卻流露著狂喜的光彩,整個舉止中透出一種壓抑著的歇斯底里。這副神情嚇壞了我——可什麼也都比我忍受了這多久的寂寞要強,我竟如釋重負,歡迎他的光臨。
(啊!讓我們哀悼,因為黎明不再
我發現他成了一種異常恐懼的奴隸。「我要死了,」他說,「我肯定會死於這種可悲的瘋癲的。就這樣,就這樣,別無選擇,我會遭滅頂之災的。我害怕今後的事情,不是怕事兒,是怕這些事兒的後果。一想到出什麼意外,九_九_藏_書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我都會不寒而慄,喪魂落魄。說實話,我怕的不是危險,而是它的絕對後果——恐怖。到了精神失常的這種可悲地步,我覺得早晚要拋開理智與生命,和那個猙獰的幽靈——恐懼——大戰一場。」
馬瑞琦譯
可是披著悲痛之袍的魔頭,
一面留心著這一切,我馳馬沿著短短的堤道來到門前。等候在那裡的僕從牽走了馬,我跨進了哥特式大廳的拱門。一個躡手躡腳的男僕領著我,默無一言地穿過許多黑暗複雜的迴廊,到他主人的工作間去。不知為什麼,路上碰到的一切,全都加重了我已提到過的種種模糊的感覺。我每邁一步,周圍的一切——無論是天花板上的雕刻,牆上暗淡的壁衣,還是烏木的黑色地板,幻影般的甲胄類戰利品,全都嘎啦作響,這一切都是我自幼熟悉的,可還是叫人覺得奇怪,為什麼平常物件竟也會勾起如此陌生的幻象。在一座樓梯上,我碰到了這家的醫生。我覺得他姦猾的神情里透著幾分困惑。他驚慌失措地跟我打個招呼就走了。這時,聽差打開門,引我到他主人面前。
「俄塞萊德本就是心如鐵石的好漢,方才暢飲美酒,如今酒性大作,越發氣沖斗牛,不願再和這個固執、狠毒的隱士饒舌鬥口。他覺著肩頭落雨,害怕暴雨襲來,於是舉起釘頭錘,狠砸幾下,把門打出道口子,伸進套著鎧甲的手臂,使勁一扯,竟將它砸穿,撕碎,扯爛,干木碎裂的空洞之聲令人膽戰,響徹森林。」
仙女們紛紛來臨。
「你竟然沒有看到嗎?」默默地向四周看了一會兒,他突然說道:「你竟然沒有看見嗎?——啊,等一下,你會的。」一面說,一面仔細地遮住了他的燈,他匆匆衝到一扇窗前,迎著風暴,推開窗戶。
曾有一座華美的宮殿——
理智陛下,
我發覺自己置身一間十分高大的屋子裡。窗戶又長又窄,尖尖高聳,離著黑黝黝的橡木地板老高,從裏面根本夠不著。紅殷殷的微光從窗欞間射進來,剛好照亮四下里比較顯眼的東西。然而,極盡目力也望不到房間里較遠的角落或是回紋凸花的藻井。四壁懸挂著黯淡的幛幔。一應傢具全都大而無當,古舊殘破,毫不舒適。四下堆散的書籍和樂器並沒有給這個景色增添生氣。我覺得自己呼吸到一種悲涼的氣息,一種陰森沉鬱的不可救藥的氣氛四處飄浮,浸透了一切。
巍巍屹立;
「你不能看——你不準看!」我有點兒哆嗦,我對厄舍說道,輕輕將他從窗口拉開,領到座位上。「這種叫你疑神疑鬼的景象不過是尋常的電光現象罷了——也可能是山池裡蒸發出的毒瘴。咱們把窗戶關起來吧;夜氣真涼,對你的身體可不好。這是你頂喜歡的傳奇故事,我來念,你來聽——咱們就這麼來打發這個恐怖的夜晚吧!」
瑪德琳小姐的遺體在地窖里放了七八天之後的一個深夜,我躺在床上,格外體會了這種情緒的力量。時間一個鐘點一個鐘點地過去了,我卻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我想擺脫縈繞心頭的緊張不安,努力使自己相信,之所以有此感覺,大半、如果不全是的話,是因為這房間里陰森森的傢具擺設——因為這破舊黯淡的壁衣,被即將來臨的風暴氣息吹動著,在四壁上來回飄拂,不安地摩擦著床上的裝飾,造成了令人惶恐的影響。我的努力毫無成效。一股莫名的恐懼滲入了我的軀體,夢魘一樣地壓上了心頭。我喘息、掙扎一陣才算擺脫,從枕上抬起頭來,死死盯著濃黑一片的房間——不知為什麼,可能出於本能——聽見狂風暫息時,不知從哪裡傳來了一種低沉模糊的聲音。我被這種說不清、受不了的無比恐懼壓得喘不過氣來,慌忙套上衣裳(我也不指望夜間睡覺了),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快走,一心想使自己從這種可悲的境地中擺脫出來。
不難想象,我們讀的這些和他那幻想處處合拍的書,多年來,對他精神世界的形成具有極大的影響。我們專心致志地一起閱讀格萊賽的《女修道院的鸚鵡》;馬基雅弗利的《魔王》;斯韋登堡的《天堂與地獄》;霍爾堡的《尼古拉斯·克立姆地下旅行記》;羅伯特·弗拉德、讓·丹·吉訥、德·拉·錢伯等人的手相術;蒂克的《碧落旅行記》;康帕內拉的《太陽城》。最受喜愛的一卷書是黑袍宗教士愛默里克·德·葛朗尼的八開小本作品《宗教法庭指南》;看到龐各尼斯·梅勒談論古代非洲的牧神與森林神時,厄舍常會呆坐冥思上好幾個鐘頭。可他最寶貝的一本書是黑體字、四開本的孤版奇書——一本寂寂無聞的教堂手冊——名叫《據馬因恩教會合唱經本追思己亡占禮前夕經》。
籠罩他舊居的榮華,
她們的君王機智聰敏。read.99csw.com
山谷翠濃深處
眾丑從此衝出,
(一切——所有的一切——
殺害了高貴的君王;
狂笑滿耳——再不見微笑從容。
旗兒金黃燦爛,
「如今,大俠已逃出了毒|龍的魔爪,猛然想起盾牌和盾上魔咒的破法。於是搬開面前屍首,英勇無畏,踏著城堡里的白銀過道,走向掛盾的牆壁;不等到得眼前,盾牌就摔落在他腳前的白銀地面上,發出震天巨響,迴音不絕。」
這樣悲痛欲絕地過了幾天,我朋友神經錯亂的特徵有了顯著的變化。通常的習慣不見了,日常的消遣被置之度外,忘在腦後。他匆匆忙忙、漫無目的、腳步散亂地在一間間屋子裡徘徊。他蒼白的臉色,如果可能的話,更蒙上了一層慘白——眼中的光彩卻蹤影皆無。以往偶爾可以聽到的喑啞嗓音不見了,他似受了極度的驚嚇,老是哆里哆嗦地說話。說實在的,好幾次我都覺察到他紛亂不已的心裏負擔著什麼沉重的秘密,他需要鼓起勇氣,方能一吐為快。有時,我又不得不將這一切歸結為莫名其妙的瘋狂,因為我見他長時間望空凝視,全神貫注,像在聽什麼虛幻的聲音。難怪他的狀況嚇壞了我——影響了我。我覺得他奇幻動人的迷信里那種強烈的感染力,正幽幽地潛入我的心頭。
我立即發覺我的朋友語無倫次,舉止失措。不久便看出他掙扎著想控制住習慣性的痙攣與神經的極度不安,結果是白費力氣。我對此心中早有準備,一來看過他的來信,二來還沒忘了他的童年往事,三來憑他特殊的體質和氣質,也得出了一些結論。他的舉止忽而活潑,忽而嚴肅。他的聲音時而遲疑顫抖(這時生氣似已蕩然無存),時而堅決有力——那種粗暴、沉重、不慌不忙的空洞音調——那種獃滯、鎮靜、調整自如的令人不快的言語,只有沉湎醉鄉的酒鬼,或者不可救藥的癮君子,在其快樂的巔峰時,才會如此。
回聲仙子,
劉象愚校
隨後幾天里,我和厄舍都閉口不談她的名字。這段時間,我忙於設法減輕我朋友的憂傷。我們一起繪畫閱讀,或者像在夢中一樣,聽他撥弄如訴的吉他,演奏紛亂的即興曲。我們之間愈親密,他愈是毫無保留地向我敞開心扉,愈使我辛酸地看到千方百計博他一粲都是白費心機。他心頭的悲痛渾自天成,無休無止地流露著,像黑暗傾瀉在物質和精神世界的一切上。
沿著荒廢的宮牆,
1
厄舍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見我進來,一躍而起,熱情洋溢地歡迎我。我起初還道是過火的親熱——厭世者的勉強做作。可一瞥之下,他的神情令我相信了他的真誠。我們坐下,好一會兒,他一言不發,我怔怔地盯著他,心中又是憐憫,又是敬畏。誰也不會像羅德里克·厄舍一樣在短短時間里變化這麼大!我好不容易才使自己認出眼前這個人就是我早年的夥伴。然而他的面部特徵依然鮮明:面若死灰,一雙無與倫比的水汪汪的眼睛,又大又亮,有些單薄的嘴唇毫無血色,但那輪廓秀美絕倫,鼻子是優雅的希伯來式,但鼻孔大得卻不相稱,下頜端正而不突出,活脫一副個性軟弱的樣子,一頭勝似蛛絲、柔軟纖細的頭髮。這樣的五官,再加上異常寬闊的天庭,構成的面貌令人難以忘懷。五官的顯著特徵與尋常神情的些少改變就會產生許多變化,如今巨變之下,我幾乎懷疑是在和誰交談了。眼前這幽靈般蒼白的肌膚,異乎尋常的晶亮的眼睛,已讓我驚愕乃至驚駭了。那頭柔絲秀髮也毫不在意地蓄長了,細比遊絲的頭髮,與其說披,不如說飄在臉上,即使費盡心力,我也無法將這副古怪的神情與正常人聯繫起來。
我幾乎還沒吐完這個音節——彷彿就在那一剎那,真有銅盾沉甸甸地摔落在銀地上——我聽清了那清晰、空洞、金屬般鏗鏘而又顯然悶聲悶氣的回聲,被嚇得魂不附體,一下子蹦了起來;可厄舍依舊不受干擾,有板有眼地搖著身體。我衝到他坐的椅子前。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神情漠然,宛如石雕。可是當我把手放在他肩頭上時,他整個人都戰慄起來,一縷慘兮兮的笑掛在嘴角;我見他結結巴巴、念念有詞,聲音又急又低,彷彿我不在他面前。俯身湊近了他,我才總算弄清了那番話的可怕含義。
那年秋天的一個沉悶、幽晦、靜寂的日子,暝雲低低地垂壓著大地,我單身馳馬穿越一片無比荒涼蕭索的原野。黃昏的陰影漸漸來臨,終於發覺愁雲慘淡的厄舍府就在眼前。不知為何——一看到這幢府邸,一種難以忍受的陰鬱就湧上心頭。我說難九*九*藏*書以忍受,是因為往常即使最為孤絕險惡的自然環境,也常令人感到詩意盎然、心潮澎湃,就此滋生出幾分喜悅,可如今卻絲毫遣不走這份愁緒。我注視著眼前的景緻,惘然若失——兀立的府宅,院落里的天然山水,光禿禿的牆垣,空洞眼眸似的窗戶,繁密的菖蒲,凋萎的樹叢中的白色枝幹——除了癮君子午夜夢回后的空虛,沉淪尋常生活的辛酸,陡然間面紗飄落的恐懼,我無法以塵世的情感來比擬心中的這份惆悵。我心中一片冰涼,又往下沉,不斷翻騰,一種難以解脫的悲戚盤踞在心頭,任何想象的刺|激力都無法將其歪曲成崇高一類的感情。是什麼緣故——我駐足沉思——什麼緣故使我在注視厄舍府時如此黯然神傷?這個謎根本解不開。沉思時心頭湧起的朦朧幻影也無從捉摸。我只得找了個不怎麼令人滿意的結論,那就是,毫無疑問,自然界非常簡單的事物組合起來就會有感染我們的巨大力量,可要探究這份力量,卻依然超出我們的能力。很有可能,我想道,只要這景緻中的特徵,畫面中的細節重新組合一下,就會很有成效地改變,甚至取消這種凄清的印象。按著這個想法,我縱轡馳到險峻的山池沿邊。那山池就在宅旁,黑慘慘,陰森森,倒映著灰色的菖蒲,死白的樹榦,茫然眼睛似的窗戶,俯視著面目全非的倒影,我不禁毛骨悚然,竟比先前還要惶恐。
降臨在他身上,無比悲涼!)
「沒有聽見嗎?——我可聽見了,已經聽見了,好幾分鐘,好幾天前,我就聽見了——可我不敢——哦,可憐我吧,我這個可憐蟲!——我不敢——我不敢說!我們把她活埋到墳里了!我不是說過自己感覺靈敏嗎?我現在告訴你我聽見過她在棺材里最初的蠕動。我聽見它們了,好多、好多天以前——可是我不敢——我不敢說!現在——今晚——俄塞萊德——哈!哈!打破了隱士的門,毒|龍慘叫一聲,盾牌咣啷墜地——還不如說是她棺材劈開的聲音,她牢獄的鉸鏈吱啞作響,她在地窖銅廊里掙扎的回聲!嗨!我能躺到哪兒去?她不久就會來這兒嗎?她不緊著趕來數落我性急嗎?我難道沒聽見她上樓的腳步聲?我難道沒分辨出她那沉重可怕的心跳?瘋子!」他捨身忘命、怒氣衝天地跳了起來,大聲喊道:「瘋子!我告訴你她現在就站在門外。」
一國之君,形容非凡。
透出映著血光的窗攏,但見
縹緲暗香遠逝。
我深深記得,這首歌謠的裊裊餘韻令我們浮想聯翩,我不主張從它的新奇(別人也會有此見解),而覺得該從厄舍對它的執著中追循他的思想。別人的這種觀點通常被稱作眾生有情,而在厄舍錯亂的腦海里,則更為放誕,某些情況下,甚至把無機世界也當有情看待。他沉湎其中,難以自拔,我對這也不好說什麼。但這信仰(正如我前文暗示的那樣)跟他祖先留下這幢灰石房舍有關。在他想來,他們家宅院的石頭,石頭上遍布的黴菌,環繞四周的枯樹——尤其是那始終如一,經久不變的安排和山池死水裡的倒影都存在著一種感應——他說,這可以從池水、山牆滲出的衰落氣息里看出來。那無形的難以逃脫的岑寂的影響力,數百年來註定了他家的命運,使他成了眼下這副樣子——這麼一個人。不必對這樣的看法多說什麼,我也不會妄加評論。
妙音無世,
「大俠俄塞萊德進門一看,不由又驚又怒,惡隱士蹤跡皆無,卻見毒|龍一條,身形龐大,鱗甲遍體,火舌噴吐,守衛在一座金殿前。殿內白銀鋪地,牆上懸挂著一張銅盾,閃亮無比,上鐫銘文曰——
「屠龍得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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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永遠記得與厄舍府主人一起度過的許多莊嚴時刻。但是,我說不清他將我捲入了什麼樣的研究,或帶我做了什麼事。那種興奮的極端不正常使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硫磺的幽光,他那冗長的即興輓歌依然迴響在我耳邊。萬千往事里,我特別記得他奇異地歪曲了韋伯的最後華爾茲的奔放氣息。他精妙的想象力孵育並勾勒出一片混沌,我對此一無所知,根本不可能用文字表達這些畫而(栩栩如生,猶在眼前)。如果曾有凡人能繪出理念,那此人必是羅德里克·厄舍。對我這個當時身臨其境的人來說,看著這個疑病患者在畫布上傾訴純粹的抽象時,心中升起一陣陣惱人的恐懼感,這是以往在欣賞傅塞利色彩鮮明、形象具體的畫作時從未有過的。
翩臨瓊宮華美如是。
霎時一陣狂風刮過,差點將我們吹上天。說真的,這是個美麗的暴風雨之夜,有一種不同凡響的恐怖與美麗。旋風早已在我們四周大施淫|威;風向時時劇烈地變化著;厚密的雲團(低低地壓在我們房舍的塔樓上)從各處生氣勃勃地湧來,擠在一起,不曾飄散。儘管雲層厚密,九九藏書看不到星星、月亮,也沒有閃電的照亮,卻不曾阻礙我們看清這一切。有一種氤氳的氣息,繚繞籠罩著巨宅,它微光熒熒,清晰可辨,閃動在我們四周所有的地面物體上,閃動在大團大團翻騰奔涌的霧氣下。
從他斷斷續續、模稜兩可的暗示里,我時而能發現他精神狀態的另一個奇怪的特點,他被自己承繼下來的這座巨宅的某些迷信說法束縛住了,以致多年以來,他不敢擅離半步——這種迷信力量的影響曖昧不明,難以言述——據他說,他家巨宅外表與實質上的特色感染了他的精神,具體說來,灰暗的山牆與高樓的形象以及它們在幽深山池裡的倒影,都影響了他生存的信念。
衣袂飄飄,容光煥發,
將這令人心碎的重負放在恐怖之域的支架上,我們把還沒釘死的棺蓋推開幾分,瞻仰遺容。我的心一下被揪住了,頭一次發現這兩兄妹容貌是令人驚異的相似;厄舍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輕輕咕噥幾句,我才知道他和逝者原是孿生兄妹,彼此間存在著一種難以解說的共鳴。可我們不敢多看——誰也不覺得她不可怕。疾病斷送了這個風華正茂的女子,只在她胸前腮畔留下隱約的幾抹紅暈,這是通常純粹僵硬症的特徵,唇上几絲似有似無的笑容,在死人臉上是如此可怖。我們放下並釘死棺蓋,關上鐵門,吃力地摸回樓上愁雲不曾稍減的房間里去。
為了擺脫心中那幻夢的想法,我更仔細地觀察這幢巨宅的真貌。看來基本特徵也就是古香古色。由於年代久遠,顏色大大剝落。細小的霉斑布滿了外牆,懸垂在檐下,像亂結的蛛網。這裏的一切並不特別破落,石牆沒有坍塌;完整如初的布局和個別粉碎的石塊顯得極不協調。這讓我不由想起荒廢在地窖中的舊木雕,由於多年來接觸不到一絲外界的風,看起來好像還完整,其實早已朽爛了。除了外觀上的頹敗,整幢房子一點也沒有搖搖欲墜的痕迹。除非是眼光銳利的觀察者,才能發現一條看不太清的裂隙,從正面屋頂上,一路鋸齒型地裂到牆根,消失在陰沉沉的池水裡。
居住過了美好的天使,
在我朋友那些幻象叢生的畫作里,有一幅並不那麼抽象,也許可以,儘管有些勉強,用文字表達出來。畫面呈現的是一處狹長的長方形墓穴或是隧道的內景,四壁低矮、光滑、潔白,沒有中斷也沒有裝飾。畫面上的某些細枝末節顯示出這個洞穴深埋于地下。畫面範圍中既看不到任何出口,也沒有火把等任何人工光源的照明;只是密集的光線滾滾湧來,使一切都沐浴在一種鬼氣森森的不相宜的光輝里。
在殿頂翻飛飄舞,
遊人如今在山谷中
這句剛一念完,我停頓了片刻,因為我恍惚(儘管我立刻認為是我興奮的幻覺欺騙了我)——聽見從這幢大廈很遠的一個什麼角落裡,朗斯洛特爵士詳細描繪過的那種噼里啪啦碎裂的回聲,以同樣的特徵,傳入了我的耳朵。毋庸置疑,無非是巧合喚起了我的注意;在窗框吱吜作響,狂風呼嘯之中,這點聲響照理說來不會引起我的什麼興趣,或是讓我心神不寧。我於是接著念下去:
我已念到了那段著名的情節,書中主角俄塞萊德千方百計要和平進入隱士的居處未果,最後只得動武硬闖。記得故事是這樣的:
彷彿他氣勢非凡的言語里真有一股咒語般的魔力,他指著的那扇古雅巨大的鑲嵌大門,頓時緩緩地裂開了笨重的烏木大口。這是一陣勁風的傑作——誰知厄舍府那個身裹壽衣的高大的瑪德琳小姐就站在門口。她遍體鱗傷,骨瘦如柴,白袍上血跡斑斑,到處都透著苦苦掙扎的痕迹。有好一會兒她只是瑟瑟發抖,搖搖晃晃——接著,就發出低低的一聲哀鳴,重重地摔到她哥哥身上,如今才是她最後的垂死掙扎。他被拽到地上,成了具死屍,一個恐懼的犧牲品,這是他早就料到的。
皆成前塵往事)
他就是如此模樣地談起我此行的目的,談起他對見到我的熱切盼望,談到他期待從我這兒得到的安慰。他十分詳細地談起他的病,說他得了先天的家族遺傳病,已經不指望找到治病良方了——不過他立刻又補了一句,這不過是神經病罷了,會很快過去的。這點可以從很多反常的心緒中看出來。他詳詳細細地說著,可能由於他敘述時的措辭與態度增加了這些事兒的分量,讓我對此又感興趣,又覺迷惑。神經過敏害苦了他:只能吃淡而無味的飯菜;只能穿某種料子的衣物;所有的花香都令他喘不動氣;一丁點兒光亮都會刺傷他的眼睛;除非是特別的弦樂之聲,才不會令他聽了心驚肉跳。
3
六翼天使未曾展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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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被歲月埋葬。
精靈隨樂曼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