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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老保姆的故事

第二篇

老保姆的故事

常磊譯
你們知道吧,我的小寶貝們,我這個老保姆,你們的保姆媽媽,是個孤兒,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你們都聽說過你們的外公是北方威斯特摩蘭郡的牧師吧,我也是從那地方來的。那時候,我還是鄉村學校的學生。一天,你們的外婆來學校找我們老師,問有沒有人能做保姆。我就大胆說,我行。老師喊我起來,說我針線做得不錯,人又忠厚老實,家境雖不怎樣,可父母都是本分人。那位太太(你們的外婆)說,她快要生孩子了,有些事要我做,說的時候臉漲得和我一樣紅。我看著她,心裏想,能服侍這樣的太太真是太好了!看來,你們更想聽後面的故事。好吧,我馬上就會說到的。在羅薩蒙德小姐(就是你們的媽媽)出生前,我就這樣被雇傭,在你們外婆家住下了。當然,孩子一出生,我也沒怎麼能照顧她,因為你們的外婆一天到晚抱著她,整夜都和她一塊睡。有時,她讓我幫忙照看一下你們的媽媽,我就很高興。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寶寶,雖說你們小時候也都挺可愛的,可你們長得都沒有她那麼漂亮!她長得很像你們的外婆。你們的外婆可是個天生的美人,是諾桑伯蘭郡弗尼瓦爾爵士的孫女。我猜想,她沒有兄弟姐妹,就這樣在弗尼瓦爾家族中長大,直到嫁給了你們的外公。你們的外公那時只是個助理牧師,卡萊爾區一個小店主的兒子,但他聰明能幹,知書達理,在教區里又踏踏實實,勤奮肯干——這教區可大啦,包括了所有韋斯特摩郡的丘陵地帶。但是,當你們的媽媽羅薩蒙德小姐還只有四五歲時,你們的外婆在兩星期里就死了父母。哎,那真是些難熬的日子啊!那時,漂亮的女主人(你們的外婆)快生第二胎了,可你們的外公在一次出遠門時被雨淋了,渾身濕透,加上勞累,回家就發高燒死了。這之後,你們的外婆一病不起,苦苦撐到把孩子生了下來,可那孩子在肚子里就死了。她把死孩子抱在胸前,沒過幾天也死了。她臨死前要我照顧好你們的媽媽羅薩蒙德小姐,其實就算她不說,我這輩子也不會離開小姐的。
等我聽到她們打鈴叫那個領我們進來的老僕人帶我們去自己的房間時,我才鬆了口氣。我們走出那個畫室,進了一個客廳,出了那個客廳,又進了一個很大的房間——那房間好像是辦公用的,一邊擺滿了書櫥,一邊是窗戶和書桌——房間里有一座很大的樓梯,我們就上了那座樓梯,到了我們自己的房間。聽那個老僕人說,我們的房間下面就是廚房,我聽了也不覺得什麼,我倒是擔心我們在這麼大的屋子裡會不會迷路。我們住的房間是個育兒室,是很久以前這裏的少爺和小姐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壁爐里生著火,房間里暖洋洋的,茶炊架上燒著茶,桌上還有茶具。卧室在裏面,有一張小床,是給羅薩蒙德小姐睡的,我的床就緊挨著那張小床。那老僕人叫詹姆斯,他把他老婆朵洛西也喊上樓來了,說歡迎我們。他倆都很好,很熱心的,羅薩蒙德小姐和我不一會兒就覺得很自在了,等到茶燒好后,羅薩蒙德小姐都已經坐在朵洛西膝上,和她嘰嘰喳喳地說話了。後來,我得知朵洛西也是從威斯特摩蘭郡來的,我倆就更加要好了。他們夫妻倆可是我碰到的最好的好人。老詹姆斯差不多一輩子都在這莊園里做僕人,他覺得他的主人很了不起,對自己的老婆倒有點看不起,總嫌她嫁給他前一直住在村莊里,沒見過世面。不過,他還是蠻喜歡他老婆朵洛西的。
「看,海絲特!那個小姑娘又在那裡了!在雪地里!看!」
馬車在莊園里又走了兩英里多路,這才看到一座大屋子。屋子的兩邊種滿了樹。樹榦都快貼著牆了,風一吹過,枝條都蹭到牆上,有些枝條斷了,有些樹枝就掛在那裡,看上去好像沒人打理似的。只有屋前那塊地方看上去乾淨一點,那裡有一條很寬的、彎彎的馬車道,上面沒有一根雜草。屋子很寬,牆上有好多窗子,可窗前沒有樹,也沒有草地。那屋子真是很荒涼,可要比我想的大。屋後有座山,好像是座荒山。我接著在屋子的左面看到有個老式花園,不很大。屋子西邊黑乎乎的樹叢里好像有一扇門,聽說是特意為那個老弗尼瓦爾小姐開的,可那扇門好像全被樹枝擋住了,不知道人是怎麼進出的。還有,我在那裡沒有看到一朵花,聽說那地方種花好像大多是種不活的。
找到後來,我說:「噢!她會不會跑到東邊屋子裡去了,躲在那兒?」
後來,不用說,是莫德小姐和那樂師好上了,兩人還瞞著家裡人偷偷結了婚。這樣到第二年,那樂師再到老爵士的莊園里來時,莫德小姐已經偷偷生下了一個女兒——她懷上孩子后就騙老爵士和格雷絲小姐說,她要到堂卡斯特瑞斯去住,其實呢,一直躲在屋後山上的一間空屋子裡,讓一個農婦照顧著她。孩子生下來后,她把孩子留在那間空屋子裡,自己就回到家裡,她父親和她妹妹還以為她從堂卡斯特瑞斯回來了,一點也不知道她生孩子的事。這時,莫德小姐雖說做了母親,可壞脾氣一點沒改,還是和從前一樣動不動發脾氣,特別是那樂師第二年來莊園時,她的脾氣更壞了,因為她看到那樂師(她丈夫)老盯著她妹妹格雷絲小姐,好像很有意思,把她倒給忘了。她跟那樂師發脾氣,那樂師對她說那是做給家裡人看看的,好不讓他們懷疑他和她的事,可莫德小姐還是受不了她妹妹的那副得意的樣子,老纏著那樂師吵,還纏著妹妹吵。那樂師大概也受不了了,想撒手不管——他本是外國人,往外國一躲,什麼事也沒了——所以,那年夏季他提早一個星期就走了,臨走前還生氣地說,他再也不會來了。那樂師走了,那個小女孩就一直藏在山上的那間屋子裡,她母親對那地方又是愛,又是恨,只能每星期騎著馬上山來看她一兩次。那老爵士呢,還是只管彈他的琴,脾氣還是那樣壞,連家裡的僕人都說,他再怎麼彈琴,脾氣也好不起來。老爵士的身體越來越糟,連走路也得拄拐杖,他的兩個兒子呢,一個就是現在那個弗尼瓦爾爵士的父親,那時正在美國當兵,另一個兒子也出海去了,所以莫德小姐就成了家裡的老大,什麼都要她說了算,還常常和格雷絲小姐大吵大鬧,要不是老爵士朝她們瞪眼睛,發脾氣,她們就會吵個沒完。第二年夏天,那樂師還是來了,可那真成了最後一次。他看到姐妹倆整天爭風吃醋,吵個不停,實在煩死了,就一走了之,再也沒了音信。莫德小姐本來還想等父親死了就讓鄰居們知道她結婚的事兒,現在好了,她一下子變成了活寡婦——丈夫明明活著,可沒了——還有個女兒,可她不敢說是她生的——她喜歡那孩子,想把她領回家來,可又害怕父親會大發脾氣,妹妹會朝她冷笑,還會說出很難聽的話來。這樣又過了一年,那樂師再也沒來,莫德小姐和格雷絲小姐也越來越發愁——雖說姐妹倆仍像從前一樣漂亮,可臉色越來越不好。慢慢地,莫德小姐的臉色有點好了起來,因為她看到老爵士的身體一天天不行了,整天只知道彈琴,不管家裡的事,心裏有點高興。那時,姐妹倆已經分開住了,格雷絲小姐住在屋子的西邊,莫德小姐住在屋子的東邊——就是現在常年鎖著的那個地方。她們住在一個屋子裡,可從不往來,再說,屋子又那麼大,莫德小姐就想,這下可以把女兒領回來了,反正父親和妹妹不會知道,家裡的僕人知道了也不敢說,就算有人問,她說那是附近農家的孩子,她喜歡就領回來了,他們也不敢不相信……事https://read.99csw.com情就是這樣,朵洛西說,家裡的僕人知道的也就是這些。接下來究竟發生了什麼,她說,那只有格雷絲小姐和斯達克夫人才知道,別人都不太清楚。斯達克夫人那時就是格雷絲小姐的女伴,和格雷絲小姐很親近,比她的姐姐親近多了。從她嘴裏漏出來的幾句話,僕人們猜想她大概看出了那個樂師一開始就喜歡莫德小姐,對格雷絲小姐只是逢場作戲。她一定和格雷絲小姐說過那樂師是假裝喜歡她,其實已經和莫德小姐結了婚,說不定還生了孩子,因為從那以後,僕人們沒看到格雷絲小姐臉上有過一點笑容,時常還偷聽到她和斯達克夫人在算計著什麼,有時還聽到她說,她總有一天要報復東邊的那個小姐。
忽然間,像是打了個閃電,東邊的那扇門「砰」的開了,像是有人把它一腳踢了開來。門裡照出一道光來,很怪的光,光里走出一個頭髮花白的高個兒老頭,惡狠狠地揮著手,把一個女人從門裡趕了出來。那女人很漂亮,可臉色難看,她身旁有個小女孩,正拉著她的裙擺。
我從那扇又高又窄的窗戶里望出去,是啊!就在那兒,真有一個小女孩!看上去比小姐小一點,可奇怪啊!她身上穿的不是冬天的衣服——她好像在哭,很傷心的樣子,一邊還拍著那邊的窗戶,好像在求屋裡的人放她進屋來。看她這副樣子,羅薩蒙德小姐忍不住了,轉身要去開門,可就在剎那間,我們身邊的那架大大的管風琴猛地響了起來,一下子把我驚呆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記得我那時一陣頭暈,眼睛直愣愣地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雖說那小女孩還在使勁拍著窗戶,可我一點聲音也聽不到,連她哭喊的聲音也沒有了——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就是有,我也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那架管風琴里發出來的聲音把我嚇壞了,只記得我那時一把抓住羅薩蒙德小姐,不讓她去開門——不管她怎麼叫,怎麼踢我,我一把抱起她就往廚房跑。我一頭衝進廚房,把朵洛西和埃格妮嚇了一跳。她們正在那裡做餡餅。
朵洛西說,不會的,那兒連她也沒去過,還說那兒的門是一直鎖著的,鑰匙聽說在管家那裡,管家呢,她說她和詹姆斯也從來沒有見過。聽她這麼說,我就說,那我再到畫室去看看,說不準小姐真的躲在那裡,還不讓兩個老太太知道。我還說,要是真這樣的話,我得狠狠教訓教訓她,誰叫她把我急成這個樣子!可那是我急糊塗了才說的,我怎麼敢教訓小姐?我奔回到西邊的畫室,對斯達克夫人說,羅薩蒙德小姐不見了,我們正在到處找她,沒找到,我想再到畫室里來找一找。我說,她沒準在哪個角落裡睡著了。可是,我找遍了畫室,還是沒找到。我們又找了一遍,連老弗尼瓦爾小姐也抖著身體站了起來,幫著找,可就是找不到。後來,全屋子的人都叫來了,大夥把我們找過的地方又找了一遍,還是沒找到小姐。老弗尼瓦爾小姐抖得厲害,斯達克夫人說要扶她回畫室去,那兒暖和一點,她們還要我保證,一找到小姐馬上把她帶到畫室去。真是該死的一天!我急得人都要發獃了,可就在這時,我猛地想到,該看看屋外有沒有動靜!我人在樓上,伸頭往窗外一望,外面月光很亮,雪地上真有一串小小的腳印!是從大廳門口出去的,一直到屋子東邊的轉彎角上。我不記得我是怎麼下樓的,只記得一推開又大又沉的大廳門,我就把裙子往頭上一兜,沖了出去。我直衝到屋子東邊的轉彎角上,那兒很暗,什麼也看不清,可我朝前走了一段后,又在月光下看到了那串小小的腳印。天哪,是往山上去的!天很冷,我只顧往山上跑,一邊跑,一邊哭,也顧不得我的臉快要被風撕開了,心裏只想著我那可憐的小寶貝一定被凍壞了。就在我快要跑到那兩棵冬青樹跟前時,我看到有個放羊的人正從山上下來,懷裡還抱著什麼東西,是用毯子裹著的。他看到我,朝我直喊,問我是不是在找孩子。這時,我已經累得走不動了,哭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他見我動不了,就朝我跑了過來。我看見我那小姐正躺在他懷裡,一動也不動,臉色白得像死了一樣。那放羊的說,他是在天黑前到山上去趕羊的,走過那兩棵冬青樹時(那山上最顯眼的就是那兩棵冬青樹),看見我家小姐——我的小綿羊——我的小女王——我的小可愛——躺在雪地里,都凍僵了。哦,天哪!我得怎麼感激他呀!我的眼淚又嘩嘩流了出來。我不能再讓他抱著她了,我把小姐和毯子一起接了過來,緊緊抱在懷裡,貼著我的脖子,貼著我的心,覺得她的小手臂有點熱了起來,鼻子里也有點呼出氣來了。可等我把她抱回大廳時,她還沒醒來,我也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聽她這麼一說,我著急了。我真後悔,我不該去教堂的,要是把小姐丟了,那可闖大禍了!我趕緊回到廚房,跟朵洛西說,小姐不見了!那天詹姆斯正好出門去了,只有朵洛西和貝茜幫我一起找。我們點著燈,慌慌張張地到處找,先是去了樓上的育兒室,後來又把整個屋子都找了個遍,一邊找,一邊還喊,想讓小姐從躲著的地方出來。真是急死人了!可就是不見小姐的人影,也沒聽到一丁點兒聲音。
我不相信,說:「看,你又淘氣了,還想騙人。你媽媽可一輩子沒騙過人,她現在去了天國,要是她聽到你剛才說的,也會說:小羅薩蒙德,你可不能騙人啊!」
我說著,看見朵洛西的臉色變了好幾回。等我說完,她對我說,我可以走,但不能把羅薩蒙德小姐帶走,因為羅薩蒙德小姐的監護人是弗尼瓦爾爵士,他現在也是我的主人,沒有他的同意,我不能帶走羅薩蒙德小姐,不管什麼地方都不行。她又問我,真的很害怕那聲音和那件事嗎?就為了這些,真的捨得離開我那麼喜歡的小姐?她還說,他們對那聲音和那件事都慢慢習慣了,覺得也沒什麼。我聽了有點生氣,我說你們都知道那聲音和那件事的底細,說不準還認識那小女孩,可我什麼都不知道,叫我怎麼習慣?我這麼說,她覺得不好意思,就答應把事情講給我聽,可我聽完后就後悔了,因為聽她這麼一講,我覺得更加害怕了。
這時,羅薩蒙德小姐好像力氣比我還大,在我懷裡掙啊,哭啊,喊啊。(我倒快要沒有力氣了。)「她們要我一起到山上去!她們正拉著我去!哦,可憐的小姑娘!我要去!壞海絲特把我抱得太緊啦!」可她一看到那老頭舉起拐杖,就暈了過去。謝天謝地!還是這樣好,我拖不住她了!我看到那老頭舉著拐杖,頭髮披散,正要朝那縮成一團的女孩打下去——這時,我身邊的老弗尼瓦爾小姐忽然喊出聲來:「哦,父親!父親!饒了那無辜的孩子吧!」可就在這時,我們看見還有一個鬼魂,老像影子一樣在晃來晃去。這時大廳里有點光,像大霧天里的那種不太亮的光,可我們全看清楚了,那鬼魂站到了老頭身邊,板著臉,很兇的樣子,又像是很高興的樣子。她很漂亮,頭上戴著一頂白軟帽,帽檐很長,蓋住她的前額——身上穿著一件領子敞開的藍緞裙——她撅著嘴,一臉看不起人的樣子——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她,那不就是格雷絲小姐,年輕時的老弗尼瓦爾小姐嗎?那鬼魂真可怕,冷冰冰得像石頭一樣看著那老頭舉起拐杖——這時不管老弗尼瓦爾小姐怎麼求他也沒用了——他舉起拐杖,狠狠地朝女孩的右肩打了下去——「啪」!大廳里的吊燈,壁爐里的火,全滅了。老弗尼瓦爾小姐倒在我們跟前——像死了一樣。
這樣到了冬天,夜長日短了。這時,說真的,我常聽到好像有人在大廳九_九_藏_書里彈那架大管風琴。聲音不是每晚都有,可過幾天總能聽到。通常是在我把小姐放上床后,坐在她床邊歇一陣時,那聲音就來了,一會兒響,一會兒輕,好像就在樓下,好像又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第一個晚上,我就在下樓吃晚飯時問朵洛西,是不是有人彈琴,詹姆斯趕緊說,那是風吹過樹枝發出的聲音,哪有什麼人彈琴。可我看到朵洛西好像很害怕,朝詹姆斯看了一眼,廚娘貝茜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嘴裏還嘀咕著什麼。我看他們都不想說這事,也就不好再問了。我想等我和朵洛西單獨在一起時再問,到時候我准能從她嘴裏掏出不少話來的。第二天,我找好了時間,一次次問她,想從她嘴裏知道那到底是誰在彈琴,因為我敢肯定,那聲音是從管風琴里傳出來的,根本不像詹姆斯說的,是風聲。可我馬上就明白了,已有人要她什麼都別說。從朵洛西那兒問不出什麼名堂,我就只好去問廚娘貝茜了,不過我在問她的時候是把頭抬得高高的——要是問詹姆斯和朵洛西,就不能這樣了,可貝茜是廚娘,我是保姆,總比她強吧!她求我千萬別告訴別人,就是不小心說漏了嘴,也不能說是她說的。她說那聲音很奇怪,她已聽到過好多回了,大多是在冬天晚上,特別是快要下雪的時候。她說,她也是聽來的,那是從前的老爵士在大廳里彈管風琴,他活著的時候就常在那兒彈。可是,那老爵士到底是誰,他為什麼死了還要來彈琴,為什麼偏偏要在冬天夜裡快要下雪的時候才彈,貝茜都沒說,不知道是她真的不知道呢,還是不想說。嗨!不說就不說,我那時膽子可真大,我想這麼大的屋子裡有點音樂也挺好的,管他是誰彈的!再說,那音樂聽起來也蠻動人的,一會兒很傷心,一會兒很快活,直到最後才慢慢地、輕輕地結束。這怎麼會是風聲呢?我一開始還猜是老弗尼瓦爾小姐在彈,貝茜不知道,就對我瞎說。可是有一天,我一個人在大廳里,我就像過去在克羅斯維特教堂里一樣,偷偷翻開管風琴的蓋子看了看。一看才知道,那管風琴看上去挺好的,裏面早就壞了,哪裡還能彈!那時是大白天,可我還是嚇出了一身冷汗,砰地關上蓋子就沒命地逃回育兒室去了。從那以後,我比詹姆斯和朵洛西更害怕聽到那聲音,好在羅薩蒙德小姐在那段時間里變得越來越討人喜歡了。兩個老太太都喜歡和小姐一塊兒吃午飯——她們吃飯時,詹姆斯總站在老弗尼瓦爾小姐的椅子後面,我呢,就站在羅薩蒙德小姐後面。吃完飯,老弗尼瓦爾小姐要去午睡,我到廚房去吃飯,羅薩蒙德小姐就在那間大畫室的角落裡玩一會兒。可她在那裡總安靜得像只小老鼠,等著我把她帶回到育兒室里去玩,還說老弗尼瓦爾小姐老不說話,斯達克夫人不和她玩,只有和我一起玩,她才開心。就這樣,雖說那奇怪的音樂聲有時還會傳來,可我慢慢地好像也習慣了。反正誰也不知道它從哪裡來的,也沒礙著誰,那就隨它去吧!
那個彈琴的老爵士,就是老弗尼瓦爾小姐的父親。那時,格雷絲小姐不叫弗尼瓦爾小姐,她的姐姐莫德小姐才叫弗尼瓦爾小姐。老爵士從來就看不起人,脾氣又很不好,他的兩個女兒呢,也和他差不多。附近有許多年輕人看中她們,她們卻一個也看不上。那時,她們可是這地方少見的美女,比我在畫像上看到的還要漂亮,可俗話說,「漂亮的姑娘會惹事」,真是一點不錯。兩個小姐眼睛長在頭頂上,卻偏偏喜歡上了同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是個外國樂師,是老爵士從倫敦請來彈管風琴的。老爵士脾氣壞,對音樂倒是挺喜歡的,奇怪的是他喜歡音樂,脾氣還是那麼壞。有人說,可憐的老爵士夫人就是被老爵士活活氣死的。老爵士喜歡音樂可是喜歡得不得了,不管花多少錢都願意,他請來的那個外國樂師呢,聽說彈起琴來連樹上的鳥兒聽了也不再叫了。老爵士就是喜歡聽那個外國樂師彈琴,別的音樂他都不想聽,所以他要那外國樂師每年都到他家裡來。那外國樂師還從荷蘭帶來了一架管風琴,就是放在大廳里那架,後來誰也沒有動過它。那樂師為老爵士彈琴,還教老爵士彈琴。老爵士迷上了彈琴,成天想著那架管風琴,對別的事全都沒了心思。這樣,連那個臉色黑黑的樂師常和他的兩個女兒——有時是莫德小姐,有時是格雷絲小姐——在小樹林里散步,他也不知道。
看著那畫像,我嘆口氣說:「哎呀,俗話說得還真不錯!草木會黃人會老。看看今天的弗尼瓦爾小姐,誰會想到她以前這麼漂亮!」
又是新年剛過後的一天夜裡——冬天總算過去了,天氣開始回暖——我在樓下忙著什麼事,聽到西邊畫室里的大鍾敲了三下,我猛地想到,這時候我不能讓小姐一個人在樓上睡覺。那天夜裡老爵士彈琴的聲音特別響,我擔心小姐會被吵醒,醒來后又會聽到那小鬼魂的哭聲。我上樓一看,還好,她睡得還安穩,門窗也都關著。可我總不放心,就隨手找了幾件衣服把她裹住,連衣服連人一起把她抱到了樓下,進了西邊的畫室。兩個老太太還在那裡織畫,見我進去,斯達克夫人覺得奇怪,問我:「小姐睡得好好的,怎麼把她抱到這兒來?」我壓著嗓子說:「這會兒我還有事,我怕她醒來,外面那個小鬼魂……」說到這兒,我看她朝我直搖手(還朝旁邊的老弗尼瓦爾小姐瞥了一眼),我就不說了。她說,老弗尼瓦爾小姐正要把織錯的畫拆了重織,可她倆都眼花了,你來了,就幫著拆一下吧。聽她這麼說,我就把小姐放到沙發上,讓她在那兒睡,我自己坐到了她們旁邊的凳子上。說實話,我心裏很不願意幫她們忙。
那年冬天很冷,十月中旬就下霜了,接下來有好多天都一直這樣。我記得有一天吃飯時,老弗尼瓦爾小姐抬起頭,看看斯達克夫人,心事重重地說:「今年冬天,恐怕要倒霉了。」這話聽起來很奇怪,斯達克夫人呢,又好像沒聽見似的,大聲說著其他事情。我和我家小姐才不會怕霜凍呢,當然不怕!只要不下雨,不下雪,我們還常到屋后的那座山上去,一直爬到山頂,那兒什麼也沒有,我們就冒著寒風下山。有一次,我們走一條新路下山,那條路旁邊有兩棵很大的冬青樹,就在屋子東邊的半路上。那時,白天越來越短,那個老爵士——要是真是他在彈琴的話,那他彈出來的琴聲也越來越叫人傷心了。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大概是十一月底的那個星期天吧,老弗尼瓦爾小姐午睡后,我像往常一樣要把小姐從畫室里接回育兒室,可那天我想去教堂,帶小姐一起去我又怕天太冷,就要朵洛西幫我照看一下小姐。朵洛西一口答應了,她喜歡小姐,我沒什麼不放心的。那時,天陰沉沉的,好像從昨天晚上起就一直這樣,風不大,可就是冷得要命。我不管它,還是和貝茜一起到教堂去了。
「快把廚房門關了,鎖上!」我聽見她對埃格妮說。隨後,她也沒多說什麼,只是給了我一點葡萄乾和杏仁,要我哄哄羅薩蒙德小姐。可回到育兒室,小姐什麼都不肯吃,就是不停吵鬧,要把那小女孩放進來。後來,她哭著哭著睡著了,我才鬆了口氣。我輕輕下樓,對朵洛西說,我要帶小姐離開這莊園,到艾波斯維特我父親家裡去住,那裡日子雖說要過得清苦許多,可是太太平平的,不像在這裏,我說,那老爵士彈琴的聲音已經夠嚇人了,我還看到了那個哭著要進來的小女孩,她穿的衣服那麼怪,拍窗戶時一點聲音也沒有,右邊肩上還有個烏黑的傷口,真是太嚇人了——這些倒也算了,我說,我實在受不了的是羅薩蒙德小姐差點九-九-藏-書被那小鬼魂害死。
就是在這一頭,在管風琴邊上,有一扇門。大廳的那一頭呢,那大壁爐的兩邊都有門,是通往東邊屋子的。我雖說在那屋子裡住了蠻長時間,後來一次也沒進過那兩扇門,所以那裡面到底有什麼,我也沒法告訴你們。
小寶貝哭了,她說:「不,海絲特,我沒騙你,真的沒騙你!」
弗尼瓦爾爵士還對我說,要隔天把羅薩蒙德小姐的行李收拾好。他不多說話,說話時的樣子又很兇,聽說弗尼瓦爾家的男人都這樣。我聽說,弗尼瓦爾爵士過去很喜歡他表妹,就是我那死去的女主人,還想娶她,只是後來知道她父親不同意,她不管弗尼瓦爾爵士怎麼求她,最後還是嫁給了埃斯維特先生(就是你們的外公)。其實,整件事我也不很清楚,只知道弗尼瓦爾爵士後來一直沒結婚。我本想,他要是喜歡過羅薩蒙德小姐的母親,那一定會很關心小姐的,可他沒有。他讓他的隨從送我們去那個莊園,還要他當晚就趕到紐卡斯爾去見他。這樣,那個隨從送我們到了那裡,就匆匆走了,沒時間把我們介紹給莊園里的那些人。而我們兩個可憐人吶(我那時也沒到18歲),就這樣被留在了那個又老又大的莊園里。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那好像是昨天的事兒。我們一大早離開自家的宅子,心裏很不好受,坐的是爵士的馬車(我盼望了好久,還是第一次坐),可我們還是哭得心都要碎了。那是個九月里的下午,我們在一個小鎮上停了下來,那裡霧蒙蒙的,他們最後一次給車換馬。那個鎮子上住滿了挖煤的礦工。羅薩蒙德小姐那時睡著了,那個隨從(我們叫他亨利先生)要我叫醒她,說要讓小姐一到那兒就看到莊園和那裡的房子。後來,小姐又睡著了,我不想再叫醒她,可我害怕亨利先生會到爵士那裡去告狀,還是把小姐叫醒了。馬車走啊走啊,我再也沒有看到小鎮,連村莊也沒有了。後來,馬車進了一扇大門,裏面是一個一眼看不到邊的大莊園,到處是一堆堆亂石頭,一片片野草地,一棵棵老得已褪了皮的老橡樹,還有一條小河,樣子一點也不像是北方的莊園。
朵洛西回答說:「是啊,人活著,總有傷心事的。聽我主人的父親說,我主人的姐姐,就是從前的那個弗尼瓦爾小姐,比我主人——她那時叫格蕾絲小姐——還要漂亮。她的畫像也在這兒,一會兒我就讓你們看。不過,你們可不能告訴詹姆斯……」她悄悄問我:「你家小姐會保守秘密嗎?」
「快把暖爐拿來!」我只說了一句,就把小姐抱到了樓上。貝茜幫我脫掉她身上的衣服,我還一邊用我想得出來的好聽名字喊著我的小寶貝——就是眼淚水模糊了雙眼,我還是不停喊著。最後,哦!她總算睜開了她那雙藍藍的眼睛!我馬上把她放進暖和的被窩,又馬上叫朵洛西到樓下去報告老弗尼瓦爾小姐,我自己呢,就要整晚守在她旁邊,一步也不離開。可她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我就在她床邊一直坐到天亮。等她醒來,還是那麼聰明伶俐——說真的,那時我才知道她有多麼聰明伶俐——還有你們,我的小寶貝們,我說你們也一樣聰明伶俐。
弗尼瓦爾爵士的隨從還對我說——這是我大著膽子問出來的——那座莊園挺大的,在坎伯蘭郡的一座荒山腳下,有一個年老的弗尼瓦爾小姐,就是我那死去的女主人的姑媽,還有幾個僕人,住在那兒。弗尼瓦爾爵士說,那兒環境很好,挺合適羅薩蒙德小姐在那兒住上幾年的,還說羅薩蒙德小姐住在那兒,說不準還會讓她那個上了年紀的姑奶奶高興起來。
這時,斯達克夫人轉過頭來,大聲問我:「你在找什麼,海絲特?」我不知道老弗尼瓦爾小姐有沒有看到我進來。我說過,她耳朵很聾,眼神還是很好的,可這時她正呆坐在那裡,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壁爐里的火,看她臉上的表情,好像在為什麼事情擔憂。「我在找小姐。」我一邊回答斯達克夫人,一邊仍在找,我想這孩子躲不到哪裡去,馬上就會找到的。
朵洛西看見羅薩蒙德小姐在我懷裡掙扎,大聲問:「哎呀,小姐怎麼了?」
她說,昨天下午她在畫室里,見兩個老太太都睡著了,本是想到朵洛西那兒去的,可當她穿過西邊大廳時,看見窗外下起了大雪,雪花飄啊飄啊,那麼可愛,就想到去看雪。她說她走到大廳窗前,看見外面空地鋪了厚厚一層雪,又白又軟,很好看,可就在她那麼站著看時,她看見外面雪地里也站著個小女孩,歲數比她還小,「可她多漂亮啊,」我的小寶貝就是這麼說的,「她招招手,要我出去。噢,她多漂亮,多可愛,我沒辦法,就出去了。」她說她出去后,那小女孩就牽著她的手,兩人一起走到屋子的東邊去了。
我說不準,我想羅薩蒙德小姐是個可愛的孩子,很老實的,她大概會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我沒辦法,就對我的小姐說,咱們來捉迷藏好不好,你先藏起來,我來找你。等她一走開,朵洛西就要我幫她把一幅靠在牆上的畫像翻過來。那畫像很大,面朝里靠在牆上,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不把它掛在牆上。我一看,果真不錯,畫像里的那個女人比格蕾絲小姐還要漂亮,只是她的神情和格蕾絲小姐沒什麼兩樣,也是一副看不起人的樣子。要不是朵洛西忙著要把那畫像翻回去,我準會盯著它看上一個小時。可朵洛西好像很害怕,要我趕緊去把羅薩蒙德小姐找回來。她說這屋子裡有些地方不太乾淨,小孩子最好不要去。我那時膽子大,腦子也簡單,再說我過去是常和小孩們玩捉迷藏的,從來就沒事,所以我沒多想那老女人的話到底什麼意思,很快就把可愛的羅薩蒙德小姐找了回來。
我使勁抱住她,不放她下來,心裏想,就算我死了,我也不會鬆手讓小姐跟那小鬼魂走的!可老弗尼瓦爾小姐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是把小姐給忘了。這時,小姐已經從我懷裡掙了出來,可她雙腳一落地,我就撲上去又把她抱住了。我跪在那裡,伸出手臂抱住她。她哭啊,掙啊,就是想掙開我。
「好了,別說了!」我還是不相信,「我昨天是跟著你的腳印上山的,可雪地里只有你的腳印啊,要是有個小女孩和你手牽著手上山,她怎麼沒有腳印啊?」
「知道了。」我回答朵洛西說,一邊就朝樓下走。在穿過屋子北邊的走廊時,我心裏想:「小姐丟失也不能全怪我呀,我去教堂了,她們也該管好小姐的,怎麼可以全怪我呢?」我大著膽子走進餐廳。行過禮后,我就把嘴湊到老弗尼瓦爾小姐耳邊,提起嗓子把昨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起來。當我說到昨天有個小女孩把小姐叫到雪地里、還把小姐領到那兩棵冬青樹下去見那個漂亮太太時,老弗尼瓦爾小姐忽然張開兩條又老又乾癟又在發抖的手臂,大聲喊起來:「哦!上帝啊!原諒我,原諒我吧!」
自那以後,我就安不下心來了。不管白天夜裡,我都不敢離開羅薩蒙德小姐半步,就怕她再溜出去,怕她出什麼事。特別是我看到老弗尼瓦爾小姐那副樣子,我看她快要發瘋了,心裏特別害怕。我害怕有什麼東西找上我家小姐,天天都發愁。(你們知道,就是在家裡,有時也會有這種東西。)每到夜裡,只要雪下得比平常大一些,只要有風,我們總會聽到風聲里有那個老爵士在彈琴的聲音——那是不是老爵士在彈,其實我也說不清。反正,不管羅薩蒙德小姐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那怪聲音我倒是不怎麼怕,我怕的是小姐出什麼事兒,她沒爹沒娘了,那麼可憐,還那麼可愛,我隨便怎樣都是捨不得的。再說,看著她玩,看著她笑,我自己也覺得是件開心事兒。就這樣,我老陪著她,和她一九*九*藏*書起玩,有時也在大屋子裡四處轉轉,不過就是在屋子裡,我也不敢把她給弄丟了。這樣快到聖誕節的時候,有一天下午,我和小姐一起在大廳里的一張檯球桌上玩球。(我倆都不懂怎麼個玩法,小姐只知道用手去抓那些象牙小球,在桌子上滾來滾去,好像很喜歡。我嘛,只要她喜歡,我也喜歡。)我們玩著玩著,屋外好像還亮,屋子裡慢慢暗了下來,我想帶小姐回育兒室去。剛想走,小姐忽然喊了起來:
我說是的,不再害怕了,可心裏更加害怕。想到羅薩蒙德小姐,我真想馬上帶她離開這座屋子,可我不能帶她走,更捨不得丟下她。天哪!我該怎麼辦!我得怎樣保護她呀!我沒辦法,只好每天在天黑前一個多小時就把門窗關得緊緊的,不像從前那樣到天黑后才關門窗,那時我覺得太晚了。可羅薩蒙德小姐還是老聽到那小女孩嗚嗚的哭聲。不管我和朵洛西怎麼勸她,她就是想出去找那個小女孩,要不,就是要把那小女孩放進屋裡來,說外面雪太大了,她會凍壞的。真拿她沒辦法!在那段時間里,我總不想見到老弗尼瓦爾小姐和斯達克夫人。我一看到她們,看到她們沉沉的臉、獃獃的眼神,想到朵洛西說的那個可怕的夜裡,就想到她們不是好人。不過,我對老弗尼瓦爾小姐還是覺得她有點可憐。我看到她臉上的那種表情,心裏就想,她大概也不好過。後來,我都有點為她難過了——她從不說話,要有人問她,才說一兩句——上帝啊!寬恕她吧!我有時為她祈禱。我還教羅薩蒙德小姐為有罪過的人祈禱,可她低頭祈禱時,常會抬起頭來,細細聽,然後說:「我聽到那小姑娘在哭,很可憐的——哦,讓她進來吧,她會死的!」
記得有一次,我那可愛的小姐還拉著朵洛西和我們一起去看那些舊畫像,要她說那些畫像里都畫著什麼人。朵洛西說,那都是弗尼瓦爾家族裡的人,只是她說不全他們的名字。我們差不多看遍了整個屋子后,進了大廳那邊的一間老畫室。那裡有一張老弗尼瓦爾小姐的畫像——哦,那時她叫格雷絲小姐,她姐姐才叫弗尼瓦爾小姐。那時她還長得真美!可就是一臉看不起人的樣子,那雙漂亮眼睛直瞪著你,眉毛有點翹,好像在說,誰敢這樣看著我!可我們正看著她,覺得她那張嘴好像也噘起來了。她穿的那種衣服式樣我從沒見過,可我知道那一定是那個時候很流行的。她頭上的那頂白色軟帽像是海狸皮做的,帽檐把她的前額全遮住了,一邊還插了一撮漂亮的羽毛。她穿著藍緞裙,領口敞開著,露出了裏面白白的棉胸衣。
後來我知道,我們不是和弗尼瓦爾爵士住在一起。弗尼瓦爾家族的人早在五十多年前就搬出去了,不住在弗尼瓦爾莊園。我想也是,我那死去的女主人就在這個家裡長大的,可我從沒聽她說在那兒住過。我本想,羅薩蒙德小姐到她母親住過的地方去住,倒也不錯,聽他們這麼一說,我心裏有點冷。
斯達克夫人忙過來拉她,好像不讓她喊,可她掙開斯達克夫人,仍衝著我喊叫。她那樣子真叫人害怕,可我還是聽得清清楚楚,她喊著:「海絲特!快把那個小女孩趕走!不要讓她靠近小姐!她會害死她的!她是個壞孩子!告訴小姐,那小妖精要害死她!」
新年剛過後的一天夜裡,朵洛西說,家裡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那天夜裡,雪下得很大,冷得要命,屋外到處是厚厚的雪,天上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這時,只聽見屋裡「砰」的一聲響,把僕人們都驚呆了,接著就聽到老爵士像拼了老命一樣在大聲叫罵。他好像氣得發瘋了,叫罵聲響得整個屋子裡都能聽到,中間還夾著一個女孩的哭聲,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也在大喊大叫,好像又氣又恨,接著是「啪」一聲,像是木棍打在人身上的聲音,接著就沒什麼聲音了,只聽見哭聲越來越遠,慢慢消失在屋后的那座山上……接著,老爵士把屋裡的僕人全都叫了出來,當著僕人的面,他大發脾氣,喘著氣、咬著牙說,他的女兒把他的臉面都丟盡了,現在他把她——還有那個女孩——趕出了家門,再也不許她們回來——要是有人敢去幫她們——不管是給她們送吃的,還是偷偷放她們進來——他發誓說,他要叫那人一輩子倒霉!這時,格雷絲小姐站在一邊,一聲不響,臉像石頭一樣沉著。等老爵士講完了,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好像是說,她早就等著這一天了,這下她可稱心了。可那天以後,老爵士就再也沒有彈過那架管風琴,還沒等到第二年,他就死了。說來也不奇怪,他把母女倆趕出家門后,第二天就從山上下來的牧羊人那裡聽說,莫德小姐坐在那兩棵冬青樹下,在瘋瘋癲癲地傻笑,懷裡還抱著個死孩子——那女孩的右肩上有道可怕的傷口。「可那孩子不是受傷死的,」朵洛西說,「她是在大冷天里活活凍死的!哎,山上的野獸還有山洞,家裡牲畜還有窩棚,可母女倆穿著單衣,被趕到了山上……現在你全知道了,大概不再害怕了吧?」
已經是黃昏了,大廳里還沒點燈,黑乎乎、陰森森的。好在我們在大廳里沒待多久,那個為我們開大門的老僕人來了,他向亨利先生鞠了一躬,就領著我們進了管風琴旁邊上的那扇門。我們穿過幾個小一些的廳堂和幾條過道后,到了西邊的畫室門口,那個老僕人說,老弗尼瓦爾小姐就在裏面。可憐的羅薩蒙德小姐這時緊緊抱住我,好像很害怕。那一定是這地方嚇著她了,我要她別怕,可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那間畫室裏面倒是挺漂亮的,有許多一看就很值錢的傢具和擺設,還燒著暖烘烘的爐火。老弗尼瓦爾小姐看上去很老,我猜她快八十了——到底有多老,其實我也說不準。她又高又瘦的,臉上密密麻麻的皺紋像是用針刻上去的。她眼神很好,我猜這大概是她的耳朵聾得一塌糊塗,眼神自然就好了。老弗尼瓦爾小姐坐在那裡,正在一塊大畫布上織畫,坐在她旁邊的是她的貼身女僕,年紀和老弗尼瓦爾小姐差不多,叫斯達克夫人。她年輕時就開始服侍老弗尼瓦爾小姐了,所以說她是小姐的女僕,不如說她是小姐的女伴。她的樣子冷冰冰,老陰沉著臉,好像從來沒有愛過誰,也從來沒有關心過什麼人。我想她除了老弗尼瓦爾小姐對誰都是滿不在乎的,就是對待老弗尼瓦爾小姐,因為她耳朵不好使,她也是把她當做小孩一樣哄著的。亨利先生把弗尼瓦爾爵士的話捎到后,行了個禮就走了——連可憐的羅薩蒙德小姐向他伸出手,他都沒吻一下,更不用說我了——他就這樣把我們丟在那兒了,讓那兩個老女人戴著眼鏡上上下下打量我們。
〔英國〕伊麗莎白·蓋斯凱爾
沒想到,斯達克夫人說:「羅薩蒙德小姐不在這兒,她一個多小時前就走了,說要到朵洛西那兒去。」說完,她就轉過頭去,也直愣愣地看著壁爐里的火。
劉文榮校
「海絲特!海絲特!」羅薩蒙德小姐又叫了起來,「就是她,坐在冬青樹下的就是她!還有那個小姑娘,就是她帶我去的!海絲特,快放開我!我要過去!她們在那裡,我要過去!」
是啊!那天夜裡我們抬她進房間后,她就再也沒有起來。她躺在床上,臉朝著牆壁,嘴裏總說著:「哦!哦!從前的罪過是擦不掉的呀!從前的罪過是擦不掉的呀!」
她沒命地掙著,要過去,可我怎麼也不鬆手,反把她抱得更緊了。我生怕這樣會傷著她,可我寧願傷著她,也不能讓她過去!那幾個鬼魂朝大廳的門走去,風在門外吹著,正等著把他們九*九*藏*書吞掉。到了大門前,那女的轉過身來,看得出她恨那個老頭,像是對那老頭說了什麼話,可她馬上回過身去,想去護住她身邊的女孩——哦,可憐的孩子!那老頭舉起拐杖要打她。
「我不知道啊,親愛的,親愛的海絲特,」她聽我這麼說,哭得更起勁了,「我不知道她怎麼會沒有腳印,我沒低頭看她的腳,可她是用小手緊緊牽著我的手的,是她帶著我上山,走到冬青樹那兒去的,我看到有個太太在那裡哭,可她一看到我就不哭了,還很高興地笑了。就是那個太太,她抱著我,輕輕唱著歌,哄我睡……就是這樣,海絲特,後來……後來我就睡著了——說的是真的,媽媽也知道,我說的是真的……」她一邊說,一邊哭。我想這孩子大概是發燒說胡話了,就裝作相信她,可她把這事說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朵洛西來敲門,說是給羅薩蒙德小姐送早飯來了。朵洛西還說,兩位老太太正在樓下吃早飯,要我去和她們談談。其實她們昨天夜裡就來過育兒室,那時羅薩蒙德小姐睡著了,她們只看了看小姐,沒問我什麼就走了。
貝茜出門時就說:「要下雪了。」真像她說的,我們還在教堂里時,天上就飄起了大雪,那雪也下得真大,差點把教堂的窗子都封住了。我們從教堂出來時,雪已經停了,可回家的路上,雪積得又軟又厚又深。等我們回到家時,連月亮也出來了。這時的天,比下午我們去教堂時反而亮了些,一半是有月亮,一半是有雪的反光。哦,我大概沒說過吧,老弗尼瓦爾小姐和斯達克夫人是從不去教堂的,她們只是在家裡一聲不吭地做禱告。那個星期天,老弗尼瓦爾小姐沒織畫,所以當我去廚房想從朵洛西那兒把小姐帶到樓上去時,朵洛西說小姐沒來廚房,大概是主人把她留在畫室里了。聽她這麼說,我也不覺得奇怪,放下東西后就到畫室去找她,打算帶她到育兒室去吃晚飯。可是,我走進那間大畫室,只看見兩個老太太坐在那兒說著話,沒看見羅薩蒙德小姐在她們身邊。我想,小姐大概又在和我捉迷藏了,這是她常玩的把戲,這次還說服了兩個老太太也裝出不知道她在哪兒的樣子。我這麼想著,就朝椅子後面看看,沙發底下看看,還做出一副找人找不到的樣子。
斯達克夫人急急忙忙把我趕出了餐廳。說實話,我也不想待在那裡。可我在餐廳門外仍聽到老弗尼瓦爾小姐在大聲喊叫:「哦!原諒我吧!這麼多年了,你還不原諒……」
沒等我開口——我正喘著氣啊——小姐先說了:「她不讓我開門!不讓那小姑娘進來!那小姑娘在山上會凍死的!壞海絲特,壞海絲特!」她罵我,打我,打得還真不輕。這時,我看見朵洛西的臉色一下子變白了,我渾身的血也一下子凍住了。
我們進了屋子的大門,到了大廳里,我想我們大概要迷路了——屋子真是很大很大,人在裏面覺得空蕩蕩的——那些大吊燈高高地掛在你頭上,好像全是銅的。這樣的大吊燈,我從來沒有見過,很好看。大廳的一頭有個大壁爐,大得比我們村子里的屋子還大,旁邊有一大堆柴,還有一群狗守著。大壁爐旁邊有個老式的大沙發。大廳的另一頭,就是你進門的左邊——西邊——有一架管風琴靠牆放著,那管風琴大得差不多把整個一堵牆都擋住了。
她說,她也是從鄰居那兒聽來的。她和詹姆斯剛結婚那會兒,周圍的老鄰居還都活著,那時莊園里還沒出事,老鄰居還常來串門。她說鄰居們說的事沒準是胡編的,也沒準是真的。
他們有個女傭,是幫他們做粗活的。他們叫她埃格妮。莊園里大概就這麼幾個人,埃格妮、我、詹姆斯和朵洛西、弗尼瓦爾小姐和斯達克夫人——哦,差點忘了,還有我那可愛的羅薩蒙德小姐。我剛到那兒時常想,羅薩蒙德小姐沒來前他們都幹些什麼呢?現在你們看,他們都在圍著她轉。廚房和畫室雖說是不會變的,可滿臉皺紋的老弗尼瓦爾小姐和那個冷冰冰的斯達克夫人卻變了。她們看到羅薩蒙德小姐像只小鳥一樣飛進飛出,聽到她嘴裏一刻不停地哼著小曲,也開心了起來。我敢打賭,有好幾次她們看到小姐轉身跑向廚房時,心裏是很不想讓她走開的,只是她們不好意思說出口,要她留在她們身邊。還有,小姐那麼懂禮貌,她們也沒想到。斯達克夫人說小姐是受了父親的影響才那麼懂禮貌的,可我覺得小姐天生就是這樣的。那座又大又空的大屋子可是小姐玩耍的好地方。小姐常拉著我的手,擺動著她那雙小腳東跑西跑,東看西看——只有屋子的東邊我們沒去過,那裡常年都鎖著,我們也沒想要進去看看。屋子的西邊,還有北邊,看上去還很不錯,那裡的東西雖說見過世面的人看了也算不了什麼,可我們都覺得很新鮮。窗子外面的樹枝和常春藤把光擋住了,屋子裡不很亮,可我們還看到那裡有褪了色的老瓷罐、雕著花的象牙盒、好多又厚又重的書,還有好些舊得發黃的畫像,這我記得最清楚了。
接下來,我們的眼淚還沒擦乾,遺囑執行人和監護人就來處理事情了。他們是你們外婆的表哥弗尼瓦爾爵士,和你們外公的弟弟埃斯維特先生,他在曼徹斯特開了一家小店,生意一直不太好,家裡人倒挺多。不知道是他們商量出來的呢,還是女主人臨死前囑咐她表弟的,反正他們要把我和羅薩蒙德小姐送到諾桑伯蘭郡的弗尼瓦爾莊園去住。弗尼瓦爾爵士說,這是女主人臨死前的意思,說她曾對他說,他的莊園很大,多一兩個人算不了什麼,所以他同意了。我其實不想去,可我捨不得小姐,她現在是我的小主人,又那麼聰明伶俐,到哪兒都像陽光一樣惹人喜愛。還有,別的僕人都羡慕我,說我有福氣,可以和小姐一起到弗尼瓦爾莊園去住,我也很高興。
這時,羅薩蒙德小姐,我的小寶貝,也猛地醒了過來,也喊起來:「海絲特!那小姑娘在哭!哭得太傷心了!」她還想從沙發上下來,可腳被毯子裹住了,我忙過去把她按住,不讓她下來。什麼有人說話?什麼哭得傷心?我怎麼沒聽見?斯達克夫人好像也聽不見。可弗尼瓦爾小姐聽見了!羅薩蒙德小姐聽見了!我嚇得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可沒過一兩分鐘,說話的聲音,哭的聲音,真的來了,還很響!我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很奇怪,這時窗外風的聲音倒聽不見了——斯達克夫人也聽見了,嚇得朝我直瞪眼,我也嚇得朝她直瞪眼。我們倆誰也不敢說一句話。這時,只看見老弗尼瓦爾小姐正跌跌撞撞走出門去,斯達克夫人忙跟了出去。我嚇得不敢留在那兒,一把抱起沙發上的小姐,也跟了出去。老弗尼瓦爾小姐走出前廳,穿過西廳,接著就打開了進大廳的門。我們一走進大廳,哭喊的聲音一下子響起來,像是從東邊傳來的,就是東邊那扇鎖著的門那兒——那扇門的後面。這時,我看見大廳里的吊燈都亮著,可那裡就是一點光也沒有,很暗很暗,壁爐里的火正燒著,可那裡就是一點熱氣也沒有,很冷很冷。不知道是害怕,還是冷,我渾身直哆嗦,一股勁地抱住小姐。可就在我抱緊小姐的當兒,東邊的那扇門搖晃起來,小姐猛地在我懷裡掙扎著要下來,還哭著喊著:「海絲特,放我下來!那個小姑娘來了!我聽見她了!海絲特,快放我下來!」
屋外風很大,吹得窗子都格格響,我回頭看看,羅薩蒙德小姐在沙發上睡著了。老弗尼瓦爾小姐一句話沒說,也不管風把窗子吹得多響,她看都沒看一眼。可忽然間,像有什麼東西驚著了她,她冷不防地站了起來,手裡揮著織畫的線,嘴裏喊著:「聽見嗎?有人在說話!哦,我聽見了,聽見了!哦,太可怕了,是我父親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