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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它是什麼?

第二篇

它是什麼?

接下來在房客中發生的混亂是無法描述的。這些人目睹了哈蒙德和我之間那特殊的一幕,他們目睹了捆綁這個掙扎著的東西的過程,他們也目睹了我在「看管囚犯」的任務結束時,因為體力衰竭而幾乎癱倒在地。這些旁觀者看見所有這一切的時候,就被混亂和恐懼攫住了,這種混亂和恐懼是難以形容的。軟弱一點的人從房間里逃了出去。剩下的寥寥幾個人縮到門邊,什麼也不能使他們走近哈蒙德和他捆著的那個東西了。他們的恐懼當中依然透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們沒有勇氣讓自己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不過他們還是懷疑著。
最後,它死了。哈蒙德和我發現它有一天早晨在床上變得又冷又硬。心臟停止了跳動,肺停止了呼吸。我們趕緊把它埋到花園裡。那是一個奇怪的葬禮,我們把一具看不見的屍體放進一個潮濕的坑裡。它的形體的模子我送給了x大夫,他把模子保存在第十街他的博物館里。
「我不知道自己今兒晚上是怎麼了,」他回答說:「我的腦子老是轉著所有古怪而可怕的念頭。我覺得自己今晚似乎能寫一個像霍夫曼那樣的故事,如果我掌握了一種文學體裁的寫作技巧的話。」
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我們可以用熟石膏給它做一個模子。這會給我們一個固體的形體,滿足我們的所有期望。但是怎麼做呢?這個怪物的動作會幹擾塗石膏,並且把模子弄變形。得再想一個主意。為什麼不用氯仿把它麻醉呢?它有呼吸器官——它能呼吸,這就是有呼吸器官的明證。一旦使它處於一種麻醉狀態,我們就能做我們想做的事了。我們派人請來了x大夫,這位值得尊敬的醫生一從最初的震驚中恢復過來,就開始進行氯仿麻醉。
「祝你這個憂鬱的傢伙夢到惡魔、食屍鬼和巫士。」
哈蒙德走近前來,把他的手放在我指示的位置。他發出了一聲瘋狂而恐怖的喊叫。他感覺到它了!
一天又一天,這個問題被嚴肅地商討著。房客們全都離開了宅子。莫法特太太處於絕望之中,用所有法律懲罰來威脅哈蒙德和我,如果我們不把這個恐怖的怪物從宅子里弄出去的話。我們的回答是這樣的:「如果你願意,我們就走,但是我們拒絕把這個怪物和我們一起帶走。如果你高興的話,你自己把它弄走。它是在你的宅子里出現的。責任是落在你身上。」自然,她對這些話無辭以對。莫法特太太甚至找不到一個願意走近這個神秘怪物的人,不管這個人是出於興趣還是為了錢。
「啊,可怕。」
我精疲力竭,很高興地鬆開了手。
我們靜靜地待了一會兒,聽著床上的那個生物低沉而不規則的呼吸聲,和它無力地掙扎著想從束縛中脫身時床單的沙沙聲。然後,哈蒙德說話了。
「我向你起誓,哈蒙德,這不是幻象,」我同樣低聲回答道,「你沒看見它的掙扎是怎樣使我全身都在抖動嗎?如果你不相信我,你自己來證實一下。感覺它——摸摸它。」
旁觀者的目光立即集中到了我的床上,隨著一個約定的信號,哈蒙德和我讓那個生物落下去。發出了一聲沉悶的聲響,那是一個重物落到柔軟的床上發出的聲響。床上的木頭吱吱嘎嘎響了起來。枕頭上和床上明顯地出現了一個深深的印跡,標志著它的存在。目睹這一幕的人群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喊叫,從房間里沖了出去,只留下哈蒙德和我與我們那個神秘的生物待在一起。
我和大夫一起秘密地享受吸鴉片的快樂的時刻是被一種科學的精確性所規定著的。我們並不是盲目地吸著這種天堂之葯,我們並不讓我們的夢想純任偶然。吸的時候,我們小心地掌握著我們的談話,使它沿著光明而平靜的思想渠道前進。我們談到東方,努力回憶它那明麗而神奇的景色。我們批評那些最能激發美感的詩人——那些詩人把生活描繪得健康、鮮艷,洋溢著激|情,因為他們擁有青春、力量和美,生活在他們筆下充滿歡樂。如果我們談到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我們對阿麗爾戀戀不捨,卻避開凱列班。就像襖教徒,我們把臉朝向東方,只看見世界光明的一面。
「哈里,」他說道,嗓音嘶啞而激動,因為他雖然還保持住了理智,但卻被深深地震動了,「哈里,現在安全了。你可以鬆手了,老夥計,如果你累了的話。這個東西不能動了。」
就在出事的那個夜晚,7月10日,我和大夫不知不覺地陷入了一種異乎尋常的超自九*九*藏*書然的情緒狀態。我們點燃了各自的巨大的海泡石煙斗,裝滿上好的土耳其煙草,在它的中心點燃一小塊黑色的鴉片,那就像神話故事里的小堅果,在它那小小的果殼裡,盛著帝王都體驗不到的奇迹。我們來回踱著,交談著。一種奇怪的反常情況主宰著我們的思想之流。
它在呼吸。我的面頰上能感到它呼出的溫暖的氣息。它猛烈地掙扎著。它有手。它的手抓住我。它的皮膚是光滑的,就像我自己的皮膚。它就在那兒,緊緊壓著我,像石頭一樣堅硬——但是,卻完全看不見!
最後,經過一場沉默的、精疲力竭的殊死搏鬥,我靠一系列難以置信的努力將我的攻擊者壓到了自己身下。一旦用我的膝蓋在我辨出是它胸口的地方將它抵牢,我就知道我是勝利者了。我休息了一會兒,喘口氣。我聽見自己身下的這個東西在黑暗中喘著氣,感到一顆心臟在劇烈跳動著。它顯然像我一樣精疲力竭。這是一個安慰。這時我記起自己睡前經常在枕頭底下放一塊大的黃色綢手帕。我立即伸手去摸它在不在,它在那兒。幾秒鐘以後,我就把它用做了一條繩子,綁住了那東西的胳膊。
這件事情最奇怪的方面是我們完全不知道這個動物習慣於吃什麼為生。我們把自己能想到的每種有營養的東西都放在它面前,但是它從來不碰一下。日復一日,站在旁邊看著床單扭動著,聽到沉重的呼吸聲,知道它正餓得要死,這真可怕。
「哈蒙德!哈蒙德!」我叫道:「到這兒來!噢,真可怕!我在床上受到了某個東西的襲擊,我抓住它了,可是我看不見它——我看不見它!」
我得承認,要講述自己遇到的這樁怪事,我很沒有自信。我打算詳細講述的這件事非常特別,對於別人的懷疑和嘲笑,我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我預先就準備好接受所有這些懷疑和嘲笑。我相信我有面對懷疑而寫作的勇氣。深思熟慮以後,我決定盡我所能,用簡單而直接的方式來講述去年七月我看到的一些事實情況,在自然科學關於神秘現象的記錄中,還沒有什麼與它完全相同。
毫無疑問,哈蒙德被我臉上那種真實而非偽裝的恐怖表情打動了,他向前走了一兩步,表情急切而又迷惑不解。來到我房間里的其他人吃吃地笑起來,笑聲清晰可聞。這種抑制住的笑聲讓我怒不可遏。嘲笑一個處在我這樣境地里的人!這是一種最惡毒的殘忍行為。現在,我能理解為什麼一個人激烈地與一個似乎是看不見的東西搏鬥,並且要求別人幫助他與這個幻象搏鬥時,會顯得滑稽可笑了。但是,那時,我對嘲笑自己的人群是如此憤怒,如果我有力量的話,我會把他們就地打死。
「什麼?那麼,你認為,這個東西是——」
「我承認,哈蒙德,」我回答說:「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必定有某種東西比所有其他的東西都更恐怖。但是,我對它做不出哪怕是最模糊的界定。」
我現在覺得相當安全。除了打開煤氣燈,再沒有什麼要做的了。第一眼見到這個午夜攻擊我的東西,我把全宅都驚起來了。我得承認由於某種驕傲心理的驅使,我此前沒有發出報警的驚叫;我希望自己一個人抓住這個東西,不要別人協助。
我們對於思想軌道這種有技巧的粉飾在接下去的想象中塗上了一種相應的色調。阿拉伯仙境的華麗光芒渲染著我們的夢想。我們在那條狹窄的草地上以帝王般的步履和姿態慢步。當他緊靠著那株粗糙的李樹的樹皮時,鳥兒的歌聲聽起來就像天才音樂家唱出的旋律。房屋、牆壁和街道就像雨雲一樣消失了,不可思議的輝煌燦爛的景色在我們眼前伸展開來。這是一種熱烈的友誼。我們更為圓滿地享受著那種巨大的喜悅,因為,即使在我們最欣喜若狂的時刻,我們也意識到彼此的存在。我們的愉悅,在一個人的時候,也是雙份的,以一種音樂的節拍振動著、應和著。
「我不知道它是什麼,」這是他嚴肅的回答,「但是如果可能的話,我要在你的協助下對它做徹底調查。」
十天,十二天,兩個星期過去了,它還活著。不過,心髒的跳動變得越來越弱,現在幾乎快停止了。顯然,這個怪物正因缺少食物而瀕於死亡。這種恐怖的生命搏鬥持續著,我為之感到痛苦。我睡不著覺。雖然這個怪物是可怕的,但是想到它遭受的折磨,它又很可憐。
前房主的寡妻被read.99csw.com依法逐出了,只有看守房子的人和他妻子住在裏面。房子落到了房屋經紀人手裡,經紀人把他們安置在那兒,想把房子出租或是賣出去。這些人宣稱他們被奇怪的噪音所困擾。門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打開了,剩餘的傢具散放在各個房間里,夜裡卻被看不見的手一件一件堆起來。看不見的腳大白天在樓梯上走上走下,伴著看不見的絲綢衣服的窸窣聲,看不見的雙手沿著結實的欄杆滑動。
「哈蒙德!哈蒙德!」我又絕望地喊起來:「看在上帝的份上,到我跟前來,眼下我能抓住這個——這個東西,可是再過一會兒就撐不住了。它正在制服我。幫幫我!幫幫我!」
甚至就是現在,我也不明白自己當時的處境。我回想不起那件駭人聽聞的事件全部的情況。我的想象試圖了解那個可怕的矛盾體,但那是徒勞。
看守房子的人和他妻子宣稱,他們不願再在那兒住下去了。房屋經紀人笑著把他們解僱了,讓其他人代替他們。噪音和超自然現象還在持續著。鄰居抓住這個說法,於是宅子三年都沒有人住。幾個人來談買房子的事,但是,不知怎麼他們總是在成交以前就聽到那些不愉快的流言,於是就拒絕將交易往下進行了。
我們分別了,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很快脫了衣服,上了床。按我通常的習慣,拿了一本書,一般我會讓自己讀到入睡。我的腦袋一放到枕頭上就打開了書,然後馬上又把它扔到房間那頭去了。那是高登的《妖魔史》,一本奇怪的法國書,是我最近從巴黎買來的,但是在我當時那種狀態下,這本書絕不是一個令人愜意的夥伴。我決定立即睡覺,於是,我把煤氣燈擰小到只有一個藍色光點在管道頂端閃爍,我自己安定下來休息。
我不是一個懦夫,而且相當有力氣。這個突然襲擊不僅沒有讓我驚呆,反而使我的每根神經都高度緊張起來。在我的大腦還沒來得及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恐怖境地之前,我的身體本能地行動起來。我立即用兩條強健的胳膊箍住了這個東西,急迫中用盡所有的力氣緊緊把它按在我胸口上。幾秒鐘以後,那兩隻卡在我喉嚨上的瘦骨嶙峋的手就鬆開了,我又能自由地呼吸了。然後一場極其緊張的搏鬥開始了。我身處在最濃重的黑暗當中,完全不知道突然襲擊我的這個東西的性質,我發現我抓住的東西每時每刻都在滑動,根據推理,那個攻擊者似乎完全是赤身裸體的,它用尖利的牙齒在我的肩膀、脖頸和胸口咬著,我每一秒鐘都要保護自己的喉嚨不受一雙強壯而敏捷的手的攻擊,而那雙手是我用盡最大努力也限制不住的——情況複雜,需要用我所有的力量、技巧和勇氣來對抗。
自然,我們一在某號的這幢宅子里安頓下來,就開始期待鬼怪來臨。我們絕對是急不可耐地等待著它們到來。我們晚餐的談話是關於超自然現象的。有一個房客買了一本克洛太太的《大自然之夜》,供自己私下消遣,他被全體房客視為公敵,因為他只買了一本而不是二十本。他讀這本書的時候,日子過得極其悲慘。一個間諜系統建立了,而他就是受害者。如果他不小心把書放下一會兒,離開房間,那本書立即就被人抓走,在某個秘密的地方向少數幾個特選出來的人大聲朗讀。我發現自己成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人物,因為有人透露我對超自然現象相當精通,還曾寫過一個故事,而那個故事的主要角色就是一個幽靈。如果我們聚在大起居室的時候,一張桌子或是一塊牆面鑲板碰巧彎了,大家就會立時安靜下來,每個人都準備馬上聽到鏈條的叮噹聲,看到一個幽靈的形象。
詹頌譯
宅子很寬敞。一間相當軒敞的門廳通往一個寬大的螺旋式樓梯,這樓梯從它的中央盤旋向上,各個房間的面積也都很大。它是大約十五或二十年前由a先生建造的,a先生是紐約的一個著名商人,五年前,他以一樁驚人的銀行欺詐事件震動了商界。人人皆知,a先生逃到了歐洲,不久絕望而死。就在他死亡的消息傳到這個國家並且被證實以後,幾乎立即在第二十六街上就有傳聞說:某號鬧鬼。
我在那一瞬間沒有昏過去,也沒有發瘋,對此我覺得很奇怪。必定是某種本能支撐著我。因為,我絕對沒有鬆開那個恐怖而不可思議的東西,在我感到恐怖的那一瞬間,我反倒九九藏書似乎獲得了更大的力量,我用驚人的力量把它抓得更緊,我感到這個怪物痛得發抖。
我對自己如此鎮定地處理這件奇事的勇氣感到吃驚。但是我已經從最初的恐懼中恢復過來,對這件事有一種科學的驕傲感,這種驕傲感控制了其他一切感覺。
房間里一片黑暗。亮著的煤氣原子照亮的距離不超過燈頭周圍三英寸的地方。我極力把一隻胳臂壓在眼睛上,好似要把黑暗擋在外面,試圖什麼也不想。但這是徒勞。哈蒙德談及的那些討厭的話題不斷闖進我腦海中。我和它們搏鬥著。我想要用智力活動的空白作為壁壘,築起這個壁壘來把那些討厭的念頭拒之門外。然而它們依然紛至沓來。我像一具死屍一樣靜靜地躺著,希望通過身體的完全靜止來使精神上儘快得到安寧和休息。就在這時,一件可怕的事件發生了。一個什麼東西掉下來,它似乎是從天花板上掉了下來,筆直地落在我胸口上,緊接著,我感到兩隻瘦骨嶙峋的手卡住了我的喉嚨,極力想勒死我。
「哈里,」哈蒙德走近我,小聲說,「你吸了太多鴉片。」
當時事情就是這樣,可是,忽然發生了一件事,它發生得那麼可怕,那麼費解,一記起這件事,我的理智就陷入混亂。
「哈里,這真可怕。」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女房東有了一個大胆的主意,她要租下第二十六街某號的這幢宅子。她那時在布里克街經營寄宿公寓,想移到更靠近市中心的地方去。恰好她的公寓里有一幫相當勇敢而達觀的房客。於是,她把自己的計劃擺在我們面前,把她所聽到的有關這幢宅子鬧鬼的情況老老實實地全給我們講了,說想讓我們搬到那兒去。除了兩個膽怯的人——一個海船船長和一個回國的加利福尼亞人,他們立即通知房東說自己要走,莫法特太太的所有房客都宣布,他們會陪她一起搬進這幢鬧鬼的宅子,她的這次搬遷頗有武士風範。
我要做一次漫長的旅行,可能不回來了。就在出發前夜,我寫下了這件事,這是我所知道的最奇怪的事。
「現在,朋友們,」當哈蒙德和我將這個生物舉到床上方時,我說:「我能給你們不言自明的證據,證明這兒有一個固體的、有重量的身體,雖然你們看不見它。注意看床的表面就行了。」
「我有點兒像你,哈里,」他答道:「我覺得自己有能力體驗一種比人類頭腦所能構想出來的更為恐怖的東西——某種迄今為止被認為是矛盾的元素的結合,一種令人恐懼和不自然的結合。布羅克登·布朗的小說《恐怖國》是可怕的;布爾沃的《扎諾依》里的《門檻上的居民》也是;但是,」他憂鬱地搖著頭,補充說,「有某種東西比這些還要恐怖。」
我們整夜一起在床邊看守著,吸了很多煙,那個怪物在床上翻來覆去,喘著氣,直到它顯然是筋疲力盡了。然後,我們從它低沉、有規律的呼吸中知道它睡著了。
在一個月的心理激動之後,我們被迫極其失望地承認,沒有一件哪怕有一丁點兒接近超自然的東西露過面。一次,那個黑人男管家聲稱,他正準備脫衣服上床睡覺的時候,他的蠟燭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吹滅了。但是,因為我不只一次發現這個黑紳士處於這樣一種狀態中,那就是一支蠟燭在他看來顯得像是兩支蠟燭,所以,我認為,可能他喝得更過了一點兒,於是事情可能就倒過來了,當他應當看到一支蠟燭的時候,他卻一支也沒看到。
五月份,我們搬了家,我們被自己的新居迷住了。我們的宅子位於第二十六街,在第七和第八大道之間,是紐約最宜人的地段之一。宅子後面的花園,向下幾乎延伸到哈德遜河,夏天成了一條草木蔥蘢的大道,完美無缺。這裏空氣純凈,令人精神振奮,風從威霍肯高地直掠過哈德遜河,拂面而來。甚至就是圍繞著宅子的那個花園,雖然樹木參差不齊,在洗衣的日子里拉了太多的晒衣繩,也還能給我們一塊綠色的草坪,供我們欣賞,並且在夏日的夜晚提供一個涼爽的憩息之地。我們在暮色中吸著雪茄,看著螢火蟲在長草上閃著它們光線微弱的燈籠。
「我說,哈蒙德,」我又答道:「讓我們丟下這種話題,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們會為此受苦的,你瞧著吧。」
我們的思想之流不願意沿著陽光照耀的渠道流淌,雖然我們努力想使之轉向,流進這個渠道。因為某些無法解釋的原因,思想之流經常岔入黑暗而孤獨的九_九_藏_書河床,那兒持續不斷地孕育著憂鬱和消沉。按我們的老方式,我們全身心投入到東方的海岸上,談到它快樂的集市,哈朗時代的輝煌,後宮和金色的宮殿,但這些都是徒勞。黑色的惡魔不斷從我們的談話深處浮起,膨脹擴張著,就像漁夫從銅瓶里放出來的那個,直到它們把一切光明的東西都從我們的視野中破壞殆盡。我們不知不覺地屈服於這種影響著自己的神秘力量,沉溺於憂鬱的思索之中。我們已經談了一會兒人類頭腦易於傾向於神秘主義,還有對於恐怖的幾乎是普遍的愛好,突然,哈蒙德對我說:「你認為恐怖最重要的要素是什麼?」
我住在紐約第二十六街某號。從某些方面來說,這宅子是很奇怪的。過去兩年裡,它有鬧鬼的名聲。它是一座寬大而莊嚴的宅子,一度被一個花園所圍繞,但花園現在只是一個圍有籬笆的綠地,被人們用來晒衣服。一個乾涸的池子,以前曾經是噴泉,有幾株果樹,參差不齊,未加修剪,表明這個地方過去曾是一個宜人的、綠樹成蔭的憩息之所,滿是果樹和花朵,還有輕柔悅耳的水聲。
「不是無法解釋的!你是什麼意思?這麼一個東西有史以來就從來沒出現過。我不知道該怎麼想,哈蒙德。上帝知道我沒有瘋,這並不是一個瘋狂的幻想。」
我一秒鐘都沒有放鬆我抓住的東西,我從床上溜到地板上,把抓住的東西一起拖著。到煤氣燈那兒只消走上幾步。這幾步我走得極其小心,我的手像老虎鉗一樣緊緊抓住它。最後,我走到一伸胳臂就能夠著那個藍色光點的地方,那個光點告訴我煤氣燈的位置。我快如閃電地鬆開了一隻手,把燈擰到最亮。然後,我轉過頭看我的捕獲物。
那是7月10日。晚餐以後,我照例和我的朋友哈蒙德大夫去花園,我抽著煙斗。我和大夫之間並不存在某種精神上的共鳴,我們是被一種惡習連接在了一起。我們都抽鴉片。我們知道彼此的秘密,並且尊重它。我們一起享受著那美妙的浮想聯翩的時刻,那種不可思議的感知力的增強。我們似乎與整個宇宙息息相通,那時我們體驗到存在的那種無限的感覺——簡而言之,那是不可思議的精神上的至樂,即使為了王位,我也不願意捨棄它,而那種感覺,我希望你,讀者,決不——決不要去體味。
「晚安,哈里。祝你做個好夢。」
「但並不是無法解釋的。」
這個問題難住了我。很多事情是恐怖的,我知道。在黑暗中絆在一具屍體上;或者,就像我有一次經歷過的,看見一個女人沿著一條深而湍急的河漂下來,手臂狂亂地揮舞著,一張面朝上的臉極其駭人,她往下漂著,發出讓人撕心裂肺的尖叫,而我們,這些旁觀者,站在窗前,僵住了,我們的窗子高踞在河上,離河有六十英尺,不能做出一丁點兒努力去救她,只能默默地看著她臨終前的極度痛苦,看著她消失;突然遇到一條碎裂的失事海船,上面看不到一個活物,在海上無精打采地漂著,這也是一件恐怖的物體,因為它暗示著一種巨大的恐怖,它恐怖的部分被掩蓋住了。但是現在我第一次忽然想到,必定有一種巨大而支配一切的恐懼的體現——恐怖之王,其他一切恐怖都必須臣服於它。它會是什麼呢?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它會存在?
第二天上午,整個宅子都轟動了。房客們都聚到我房間外面的樓梯平台上,哈蒙德和我成了名人。我們得回答許許多多關於我們那個特殊囚徒的狀況的問題,因為宅子里除了我們倆之外,還是沒有人敢走進我的房間。
滿足了我們的好奇心,並且限制宅子里的每個人都保守秘密以後,怎麼處置我們這個怪物就成了一個問題。將這麼一個恐怖的東西留在宅子里是不可能的;把這麼一個可怕的東西釋放出去同樣也不可能。我承認我很樂意投票決定將這個怪物毀滅掉。但是誰來承擔責任呢?誰來處決這個與人相似的可怕的怪物呢?
〔美國〕菲茨·詹姆斯·奧布賴恩
「你忘了最近我們常常聽說的一種現象,」大夫嚴肅地回答道,「在『精靈圈』聚會上,看不見的手被塞進坐在桌邊的人的手裡——溫暖的、肉質的手,似乎有正常生命的搏動。」
我請求一些人走近來,摸一摸,自己證實一下在這個房間里有一個看不見的生物存在著,但這是徒勞的。他們懷疑,但是不敢讓自己明白實情。read•99csw•com一個固體的、活著的、呼吸著的生物怎麼可能看不見呢,他們這麼問。我的回答是這樣的,我向哈蒙德做了一個手勢,我們兩人控制著接觸到這個生物時的恐懼和厭惡,把它從地上舉起來,就這麼讓它被捆著,把它弄到我床上去。它的重量大概相當於一個14歲的男孩。
哈蒙德站著,抓住繩子的末端,繩子綁著那個看不見的東西,繩子在他手邊扭動著,在他面前,就像自己支撐著自己似的,他抓著一根繫緊並且交叉綁著的繩子,這繩子緊緊綁著一個空無一物的空間。我從未見到一個人像這樣因恐懼而完全驚呆了。然而,他的臉表現出了全部的勇氣和決心,我知道他擁有這些品質。他的嘴唇雖然白了,但是堅定地閉著,人們只要一瞥就能發現,他雖然因恐懼而深感震驚,但並沒有被嚇倒。
「噢,如果我們想讓談話有霍夫曼風格,我就回去睡覺了。鴉片和噩夢永遠都不應當弄到一起。天氣多悶熱啊!晚安,哈蒙德。」
「讓我們理智點兒,哈里。這兒我們摸到的是一個固體的身體,但是我們看不見。這個事實實在非同尋常,因此我們因為恐懼而深感震驚。不過,就沒有與它類似的現象嗎?拿塊純凈的玻璃來。它是有形的,並且是透明的。某種化學粗粒才使它不徹底透明,以至於完全讓人看不見。注意,製造這樣的一塊不會反射一線光的玻璃,理論上並不是不可能的。這塊玻璃的原子非常純凈,性質單一,太陽的光線一旦穿過它,就像穿過空氣一樣,折射但是並不反射。我們看不見空氣,但是我們能感覺到空氣。」
對於自己擰亮燈以後那一瞬間的感覺,我簡直不能描述,連嘗試描述一下都不可能。我推想自己必定恐怖地尖叫了起來,因為,一分鐘以內,我的房間里就擠滿了住在這幢宅子里的人。想起那個可怕的瞬間,我至今還發抖。我看見的是空無一物!是的,我一隻胳臂緊緊地扣著一個有呼吸的、喘著氣的、實實在在的形體,我的另一隻手拼全力緊卡著一個喉嚨,這喉嚨像我自己的一樣溫暖,而且顯然是肉體的。然而,在煤氣燈明亮的燈光下,我卻絕對是什麼也沒看見,雖然這個活物被我緊緊抓著,它的身體緊貼著我自己的身體。它甚至沒有輪廓——它無形無質,像一種氣體。
三分鐘以後,我們就可以把綁縛的繩子從它身上解開了,一個模型師忙著用潮濕的粘土塗在它那看不見的形體上。再過五分鐘,我們就得到了一個模子,還不到晚上,我們就得到了這個怪物的一個大致的複製品。它的形狀像一個人——扭曲、古怪而且可怕,但仍是一個人。它比較小,身高只有四英尺幾英寸,它的四肢顯示出一種不對稱的肌肉發展。它的臉比我見過的任何醜惡的東西都更為可怕。古斯塔夫·多雷,或是卡洛特,或是托尼·約哈諾特都從未構想過如此可怕的東西。後者繪製的一幅插圖中的臉,稍稍有點像這個怪物的面貌,但是還不能和它相比。我想象中的食屍鬼應當就是這副相貌。它看上去好像能以人肉為食。
哈蒙德和我自己在那個漫長的夜晚里絞盡腦汁,想找到一些方法,通過這些方法,我們可以顯示出這個怪物的形狀和整體面貌。就我們用手掠過它的形體所能了解到的情況看,它的身體和面部輪廓是人。有一張嘴;一個圓圓的、光滑的頭,上面沒有頭髮;一個鼻子,不過它幾乎不比面頰高;它的手和腳摸上去像一個男孩的手和腳。起先,我們想把它放到一個光滑的表面上,用粉筆描出它的輪廓,就像鞋匠描出腳的輪廓那樣。這個打算由於沒有價值而被放棄了。這樣的一個輪廓對於了解它的構造毫無用處。
他馬上在我房間里某個地方找到了一條長繩,緊接著就在我胳臂緊緊扣著的那個看不見的形體上綁起來,並且打了結。
「那都很對。哈蒙德,但是那些是沒有生命的物質。玻璃不呼吸,空氣也不呼吸。可是這個東西有一個跳動的心臟——一種意志在使心臟跳動,有發出聲音、呼吸著的肺。」
就在這時,哈蒙德在全宅人前頭衝進了我的房間。他一看到我的臉——我的臉,我猜想看起來必定很可怕,就急忙走上前,叫道:「天哪,哈里!出了什麼事?」
那個怪物醒了。這從床單的扭動上可以明顯看出來,它是在努力想逃跑。看見間接顯示出的它為脫身而做的可怕的翻騰和痛苦掙扎的跡象,而動作本身卻看不見,這其中確實有某種恐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