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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鬼戀人

第二篇

鬼戀人

那信怎樣進來的神秘一面她不肯想。在倫敦,有誰知道她打算今天來到這座房屋?無論如何,明明是有人知道了。就算是管房人回來了,也沒有理由料到她來;他會把信裝在口袋裡,按部就班地去投郵。也沒有別的跡象顯示管房人來過了——但是,如果不是管房人來過呢?放在一座空屋門口的信不會飛,也不會走上廳里的桌子的。這信不會坐在空桌的灰塵中,那神氣似乎確信一定能遇到收信人。這需要人的手——可是只有管房人有鑰匙。在這種情況下,她不願去想,沒有鑰匙也能走進屋子。很可能現在這兒不只她一個人,樓下也許有人在等她。等待——等到什麼時候?等到「安排好的時刻」。至少那不是六點鐘,六點鐘已敲過了。
問題是得出去,飛嗎?不,不行。她得趕火車。她是家庭生活中可靠的支柱,不願意沒有拿到要拿的東西就回到鄉下,回到丈夫、兒子和姐姐身邊去。她又在箱子里撿東西了,撿得很快,胡亂一塞,又很堅決地紮好幾個包裹。這樣,連同原先買的東西,就拿不了了。這就是說需要計程車。一想到計程車,她的心輕鬆起來,恢復了正常呼吸。我現在就打電話叫車,車不會很快來,聽見馬達響,我再平靜地下樓,穿過前廳。我要打電話——可是不行,電話線路早掐斷了。她拽著電線的結頭,那是她錯繫上的。
在倫敦逗留了一天,杜路沃太太要離開了。她到自己的關閉了的房子去找些要帶走的東西。有些是她自己的,有些是她家人的,他們現在都習慣鄉村生活了。那時八月將盡,整天熱氣蒸騰,不時有陣雨。她去時,路下邊的樹在濕潤的、黃色的午後斜陽里閃著光。在一塊塊灰雲堆積的背景上,斷殘的煙囪、胸牆很顯眼。在她一度很熟悉的街道上,像是在任何一個沒有用過的溝渠里一樣,淤積了一種陌生的奇怪的感覺。一隻貓在欄杆里鑽來鑽去。但是沒有人看見她回來。她用手臂夾九-九-藏-書好帶著的紙包,在那不順當的鎖里用力轉動著鑰匙,然後用膝蓋一頂變歪的門。她走進去時,一股窒悶的空氣撲面而來。
聽見她吸氣,未婚夫漠然地說:「冷嗎?」
杜太太看寫信的日子,是今天。她把信扔在彈簧床墊上,一會兒又拿起來看——她的嘴唇在殘留的唇膏下變白了。她覺得自己臉色大變,就走到鏡子前擦出一塊地方,緊張而又遮遮掩掩地照。鏡中人是一位四十四歲的婦女,在隨便拉下來的帽檐之下,眼睛直瞪瞪的。她獨自喝過茶離開鋪子后就沒有搽粉。丈夫送的結婚禮物——珍珠項鏈,鬆鬆地掛在她現在細瘦了些的頸項上,滑進了粉紅的v字領羊毛衫,那是去年秋天圍坐在爐火旁時,她姐姐織的。杜太太平常有一種遏制著煩惱的表情,但那是表示同意的神情。她生了第三個男孩后,大病了一場,左嘴角邊便有了間歇的肌肉顫動。但是儘管如此,她總能保持一種既精力充沛又平靜穩重的風度。
「你要走得那麼遠。」
「你不用懂,」他說,「你會懂的。你知道我們說過的話。」
樓梯的窗戶釘住了,門廳里沒有光。她只能看見一扇門半開著,便快步走過去,打開屋裡的百葉窗。這位毫無想象力的太太看著周圍,她看到的一切,以前長期生活的痕迹,使她感到困惑更多於熟悉。黃煙熏染了白色的大理石壁爐架,寫字檯頂上有花瓶留下的圈痕。壁紙上的傷,是猛然開門時磁門柄碰出來的。鋼琴已經送走保存,鑲木地板上留下了爪子似的痕迹。雖然沒有多少灰土滲進來,每件傢具上都罩著塵埃的薄膜;而且只有煙囪通風,整個客廳里有一種不生火的爐膛的氣味。杜太太把紙包放在寫字檯上,離開這房間上樓去;她需要的東西在卧室的箱子里。
逃走吧……他從來對我都不好,不是真的好。我不記得read.99csw.com他好過,一點兒沒有。母親說他從不關心我。他就是一心要得到我,那就是他的感情,不是愛情。不是愛情,不想讓別人好過。他做了些什麼,讓我做出那樣的允諾?我不記得——但是她發現她是記得的。
她曾急著想看看這房子的情況如何——幾個鄰居合雇的兼職照料房屋的人這星期度假去了,不會回來。一般他不大進屋看的,她從來也不信任他。屋子有裂縫,上次轟炸留下的,她一直很留意,倒不是說會有什麼辦法修好——一縷折射的日光橫過大廳,她定定地站住了,瞪著廳中的桌子——上面有一封給她的信。
事情就是這樣——不管寫信的人是活還是死,他送來了威脅。杜太太不能老跪著,背對空屋子,她從箱子邊站起,坐在一個直背椅上,這椅子堅定地靠著牆。舊卧室棄置了。她婚後的倫敦的家整個氣氛就像一個有裂縫的杯子,使回憶連同它安撫的力量或蒸發或漏掉了。這一切形成了一種危機——而就在這關口,寫信人有見識地給她當頭一棒。在這個傍晚,這座房屋的空虛把許多年來的笑語喧嘩、習慣、腳步全勾銷了。透過關閉的窗戶,她只聽到周圍房頂上的雨聲,為了振作起來,她說自己在鬧情緒——閉上眼睛兩三秒鐘告訴自己那信不過是幻想,可是睜眼一看,它就在床上。
必須在鍾敲響那個規定的,不管是幾點的時刻之前上了計程車。她要溜到街上轉過廣場,從那兒上大街。她會坐在車裡平安地回到自己家門。她要叫那確實存在的司機和她一起在房間里來來去去拿包裹。關於計程車司機的想法使她有了決心和勇氣,她開了門鎖,走到樓梯上,傾聽下面的動靜。
所以,無論他在哪兒等著,我也不會認識他。你來不及從一張根本沒料到會出現的面孔前逃走。
花園裡有一位姑娘和一位軍人在說話。她從沒有看清他的臉。天很黑,他們在樹下告別。在那關鍵時刻看不清他,九_九_藏_書似乎她從來就沒有見過他似的——為了證實他出現不止這幾分鐘,她常常伸出手來。他每次都毫無溫柔之意地把它壓在制服的紐扣上,使她好疼。軍人從法國回來休假,現在離假期結束那麼近,她只有希望他已經走掉。時間是一九一六年八月。他沒有親吻,而是遠遠地推開驚恐的凱瑟琳審視著,看得她覺得他眼中閃著鬼氣。她轉臉從草坪上望去,在樹林間,可以看見客廳亮著燈。她吸了一口氣,想象自己奔跑著衝進母親和姐姐平安的臂彎里,叫道:「我怎麼辦?我怎麼辦?他走了。」
幾個月後,有報導說,她的未婚夫已經失蹤,推測是陣亡了。她的家庭不只支持她,而且能夠毫不吝嗇地稱讚她的勇氣,因為他們對那未婚夫幾乎一無所知,也就無所遺憾。他們希望她在一兩年內能把自己安慰好——如果僅只是個安慰的問題就簡單多了。她的麻煩是,在不明顯的悲痛後面,她和一切事物完全脫節了。她沒有拒絕求婚的人,因為他們從未出現。好幾年她對男子毫無吸引力。快到三十歲時,她變得很自然地分擔著家庭為她年齡日長的焦慮,開始張羅,猜測著自己的命運。她三十二歲那年,威廉·杜路沃求婚,使她如釋重負。她嫁了他。他們在這安靜的、樹木茂盛的肯星頓一帶住下來。歲月積累,在這所房子里,孩子們都長大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炸彈才把他們趕開。作為杜路沃太太,她的生活圈子有限,而且她從不肯想到有人注意著她的生活。
她記得,準確得可怕地記得,以致之後的二十五年都煙消雲散了;以致她直覺地尋找鈕扣留在手掌上的印痕。她不只記得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還記得在八月的那個星期里,她自己生存的全部細節。我不是我自己了,那時他們都這樣說。像鹽酸滴在照片上所造成的空白,她無論如何記不起他的臉。
「我不懂?」
她像照鏡子時一樣猛然扭過臉,走到箱子前,開了鎖,https://read•99csw•com掀開箱蓋,跪下來找東西。雨開始嘩嘩地下了,她忍不住回頭去看光禿禿的床,上面就放著那信。在雨的簾幕後面,仍然佇立著的教堂鍾敲六下。她數著緩慢的鐘聲,很快地愈來愈害怕。「安排好的時刻——我的上帝,」她說,「什麼時刻?——我該怎樣——?在過了二十五年以後——」
雨停了,人行道朦朧地閃亮,杜太太從自己家前門蹭到空蕩蕩的街上。空屋的炸壞的門面迎著她的目光。她努力不往後看,向前走上大街去找計程車。真的,真太靜了——這個夏天,戰爭的災難使得倫敦偏僻的街道更加寂靜——靜到另有一點腳步聲也不會聽不見,她走到有人居住的廣場時,才意識到自己不尋常的步伐,調整了它。廣場另一端,兩部公共汽車冷淡地對面開過。有人漫步街頭,還有婦女,騎自行車的,一個人推著一輛有信號燈的小車,這裏又是生活的普通潮流了。廣場上人最多的一角應該是——過去是——短短的一排計程車。這晚上只有一輛車。雖然無表情的車尾向著她,但卻似乎已在警覺地等候。她氣喘吁吁地從後面去開車門。那司機頭也不回,已經在發動引擎了。她上車時,鍾敲七點。車子對著大街,回到她的房屋該轉彎,她坐好了,車轉彎了。她很驚異它怎麼知道該怎麼走,忽然想起她還沒有說上哪兒。她探身去抓抓司機和她之間的玻璃板。
她起身走過去,鎖上了門。
「可那是——如果你——我說,如果。」
「不像你想象的那麼遠。」
什麼也聽不見——但就在這時,一陣穿堂風吹到她臉上。那是從地窖來的;有什麼人選擇了這一時刻離開,開了門或窗。
親愛的凱瑟琳:
馮鍾璞譯
你不會忘記今天是我們的紀念日,還是我們說好的這一天。歲月流逝,很快也很慢,因為情況毫無變化,我相信你會遵守諾言。我看見你離開倫敦,深感不悅;但是你畢竟回來了,我很滿意。那麼,在那安排好的時刻,等著我吧。直到那時……九*九*藏*書
只一分多鍾以後,她自由地跑過靜靜的草坪。穿過窗戶,她看見母親和姐姐,她們一時沒有發現她。她已經覺得這古怪的許諾把她和其餘的人類分開了。沒有別的奉獻自己的方式更使她感覺孤獨迷惑和註定受到詛咒了。她不能做出更不祥的盟約了。
司機踩了制動閘,車幾乎停住了,他轉身拉開玻璃板。車猛然停住,使得杜太太向前一衝,臉幾乎碰在玻璃上。通過拉開的這條縫隙,司機和乘客的臉相距還不到六英寸,似乎是永恆地相對著了。杜太太張著嘴,好幾秒鐘都喊不出來。以後她一聲接一聲地喊叫,用戴手套的手在車子周圍的玻璃上敲。而那車子冷酷地加快了速度,載著她駛向無人居住的荒郊。
〔英國〕伊麗莎白·鮑溫
「我將和你在一起。」他說,「早晚而已。你不用做什麼,只要等待。」
她先以為——那麼一定是管房子的人回來了。不管怎樣,看見房子關閉了,誰會把信投入信箱?又不是一般的通知或賬單。可是一切通過郵局寄給她的東西都轉到鄉下地址了。管房人(就算他回來了)並不知道她定好今天到倫敦——來這裡是打算好不讓他知道的——這信這麼擱著就顯出他的疏忽了,讓它在昏暗和塵土中等著,使她不安。她不安地拿起信,信上沒有貼郵票。但是它不會是什麼重要的信,否則他們會知道……她拿著信快步上樓,直到走進從前的卧室,放進亮光來,都沒有看信一眼。這房間下面是花園,還可以看見別人家的花園。參差的雲塊低垂,遮住了陽光,樹木和長荒了的草坪似乎已經罩上了暮色。一種因為有人輕視她的習慣而被侵擾了的感覺使她不願再看那信。不過,在下雨前的緊張氣氛里,她讀了。那信不過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