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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瓶中手稿

第四篇

瓶中手稿

這工夫,我不知道怎麼的,心裏突然鎮靜了。拚命磕磕絆絆地退到船後去,壯著膽等著即將臨頭的沒頂大災。我們的這條船終於不再掙扎,一頭沉進海里。那個急遽直下的龐然大物往前一衝,恰恰撞中我們的船已經沉下水裡的船骨部分,這一衝,勢不可擋,竟然就此把我拋到那條陌生大船的繩索上。
我們左等右等,等不到第六天來臨——就我而言,那一天還沒來,就瑞典佬而言,根本沒來過。從此以後,我們就給籠罩在一片漆黑中,離船二十步以外的東西全看不見。漫漫長夜繼續包圍著我們,即使海面上有早已在熱帶地方見慣的閃閃磷光,仍是一片黑暗。我們還看出暴風雖然威力不減地繼續肆虐,卻再看不到一直追隨左右、經常湧現的海濤或白浪。四下恐怖陰森,一團漆黑,浪濤起伏。瑞典老頭心裏越想越犯疑,怕得要死,我心裏卻一味納悶。我們不去管船了,因為船壞得不能再壞,我們拚命牢牢抱住後桅殘桿,不勝痛苦地看著一片汪洋大海,既沒法子計算時間,也猜不出是在什麼地方。可是,我們心裏雪亮,知道是漂向南方,從前還沒有一個航海家比我們漂得更遠,一路上照說會碰到冰塊的阻礙,奇怪的是竟沒碰到。這時間,每時每刻都是要人命的——一個個滔天巨浪都來勢洶洶地像要淹死我們。滾滾洪濤遠勝一切,我們沒有立刻葬身海底,倒真是個奇迹。聽了夥伴說船上載貨不重,我才想起這條帆船質地優良;我雖抱著希望,卻又感到絕望,悲觀地準備送死,隨著船一海里一海里地往前開,黑茫茫的大海就越來越陰森可怕,我還以為不出一個鐘頭定死無疑。我們時時給巨浪拋得半天高,嚇得透不過氣來——時時又給飛快地扔下水晶宮去,弄得頭昏眼花,在水晶宮裡,空氣凝滯不動,沒有聲音吵醒海怪(按原文音譯是「克拉肯」,相傳是在挪威海中出現的怪物。)的好夢。
我們乘著一陣微風揚帆出海,好多天來一直沿著爪哇島東海岸行駛,只是偶爾碰到幾條小雙桅船,從我們目的地——巽他群島海面上開來,此外根本沒什麼新鮮事可以排遣旅途寂寞。
我剛摔下,那條船就掉轉船頭順著風開走了;多虧接下來一陣混亂,我才逃脫了水手的注意。我不費什麼事,就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到半開半閉的中部艙口,馬上趁機躲進船艙里。幹嗎要躲,連自己也說不清。我乍一看見這條船上的水手,心裏就不禁隱隱害怕,也許這就是我躲躲閃閃的緣故吧。我只匆匆看了這些人一眼,他們的不少特點已使我隱隱感到新奇、懷疑和不安,我可不願信賴這些人。因此才想到還是設法在船艙里找個地方躲起來為妙。我就把活動甲板掀開幾分,剛好能躲進龐大的船骨之間。
這時,風照舊吹著船尾,因為扯滿風帆,整隻大船不時給抬出海面!啊,恐怖真是層出不窮呵!——一下子右面的冰塊裂開,一下子左面的冰塊裂開,弄得我們頭昏眼花,繞著奇大無比的同心圓直打轉,繞著規模宏大的圓形劇場的四周轉啊轉的轉個不休,劇場的圍牆牆頂,在黑暗裡,在遠處,看不見了。可是我來不及顧到自己的命運啦!這個同心圓一下子縮九九藏書小了——我們正猛地一頭扎進漩渦的魔掌里——在海洋和風暴那片咆哮、怒號、轟鳴聲中,船身一味震晃——天哪!竟然——漸漸沉下去了!(作者原注——《瓶中手稿》原發表於一八三一年,時隔多日,我才接觸到麥卡托(1512—1594,佛蘭德斯的數學家及地理學家——譯者注)畫的地圖。麥氏地圖中說明了海洋從四個入口灌進北極灣,全部灌注到地球腹部;北極以一支高聳入雲的黑色擎天大柱為標誌。)
一天傍晚,我靠在船尾欄杆上面,看到西北角孤零零的有朵非常特別的雲彩。我們離開了巴達維亞,還是頭一回看到雲彩,而且顏色那麼鮮艷,才這麼引人注意。我一直全神貫注地望著,等待太陽落海,這朵雲彩頓時向東西兩邊擴展,在天際形成窄窄一道煙霞,看上去宛若一長列淺灘。隨即一下子,暗紅的月亮和異樣的海景攫住我的注意力。海景瞬息萬變,海水彷彿異乎尋常地透明。雖然海底看得清清楚楚,不料拋下測深錘,才知船在十五英尋深的海里。這時天氣熱得難熬,瀰漫著裊裊暑氣,正跟火燙的鐵塊上冒出的熱氣一般。隨著夜色降臨,風絲漸漸消失了,四下里風平浪靜,簡直想象不出有多靜。船尾上點著支蠟燭,一點都看不出火焰跳動,指頭捻著根髮絲,也看不出飄拂。船長卻說看不出有什麼凶兆,我們這條船剛漂往岸邊,他竟下令捲起風帆,拋下鐵錨,也沒派人值班守夜,船上水手多半是馬來人,不慌不忙地在甲板上攤手攤腳睡了。我走進艙里——心頭不無某種大禍臨頭的預感。說真的,眼見這一切情況,我實在擔心來陣熱風暴。我把心事講給船長聽,誰知他竟理都不理,連句回話都不給就走了。可是,我坐立不安,睡都睡不著,大約到了半夜時分,就走到艙外。剛踩上后甲板樓梯上面一級,就聽得嗡嗡一陣巨響,恰如水車飛快轉動的聲音,我不由嚇了一跳,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就發現船身震動不已。一眨眼工夫,滔滔白浪差點把船掀翻,一浪接一浪地沖洗著整條船,全船甲板從頭到尾都給淹沒了。
我正念著上文這一句句子,心裏忽然想起一個久經風霜的荷蘭老航海家的一句古怪箴言。每逢人家疑心他不老實,他就常常說,「這是千真萬確的,船身在海里會像水手的身體一樣越泡越大。」……約莫一個鐘頭前,我壯著膽插|進一夥水手當中。他們理都不理我,雖然我就站在這夥人中間,看來他們完全不知道我在面前。他們個個都像我在船艙裡頭一回看見的那人一樣白髮蒼蒼,老態龍鍾。個個弱得膝蓋直打戰,衰老得肩膀都彎攏來,枯皺的皮膚在風中吹得簌簌響,聲音又低又抖,斷斷續續,眼睛里閃耀著老年人那種黏液,白髮就在暴風中飄拂飛舞。在他們四下的甲板上,到處亂七八糟地放著離奇古怪、構造老式的製圖儀器。……我不久前提到的那幅翼帆扯了上去。打那時起這條船就一帆風順,繼續朝正南方那條可怕的航線行駛,從船桅頂上的木冠到下面翼帆的帆杠,所有的船帆都扯了起來,船上的上桅帆桁端時時刻刻都卷進驚濤駭浪里,這種浪濤說多可怕有多可九九藏書怕。我剛離開甲板,雖然水手沒表示什麼不方便,可我在上面再也站不住腳了。我們這條船的龐大船身,並沒有就此葬身海底,看來這真是天字頭一號奇迹。我們決不會葬身深淵,註定要在死亡的邊緣上繼續徘徊。船身就像流矢般的海鷗那樣輕捷,滑過前所未見、千倍驚險的浪濤;汪洋大海活像水妖,當頂高舉巨掌,不過只是嚇嚇人罷了,不敢來要我們的命。我不禁認為這樣一次次地逃出虎口,只有用自然因素才能說明。應當假定這條船是在什麼強大的潮流或者猛烈的海底逆流的勢力支配下。……我在船長室里當面見到了他,可是不出所料,他理都不理我。偶爾碰到他的人並不覺得他儀錶上跟常人有多少差別,但我看著他,總不禁有股敬畏的心情,還混雜著驚愕的情緒。他的身材跟我不相上下;也就是說,身高約莫五英尺八。他身體結實茁壯,不粗不細。可是,看到他一臉怪異的表情——看到那麼強烈、那麼可驚、那麼恐怖的老年的痕迹,老得要命、老到極點的痕迹,我心裏不禁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感覺——一股說不出的心情。他額上雖然皺紋不多,倒彷彿銘刻著千秋萬代的烙印。斑斑白髮是過去的紀錄,深灰眼睛是未來的預言。艙房地上密密層層地攤滿奇怪的鐵扣對開本書籍,鑄模的科學儀器,還有遺忘已久的廢航海圖。他兩手抱著頭,眼光憤憤不安,盯著一份文件,我看是份敕令,總之上面有皇帝玉璽。他暗自嘀咕著——就像我在船艙里看見的頭一個水手那樣——氣鼓鼓地低聲咕噥著幾句外國話;雖然說話的人就在眼前,可是聽來聲音卻像從一里路以外傳到耳朵里來似的。……這條船和船上的一切全都沾染著古代的氣息。水手悄悄走來走去,像埋了千百年的幽靈;眼睛里有種急迫不安的神色;在光芒四射的戰燈下,碰到他們攔著我的道,我就會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儘管我一生專跟古人古物打交道,而且心裏潛移默化地縈繞著巴爾貝克(巴爾貝克,敘利亞古城,膜拜太陽神巴爾之中心地,當地有兩大太陽神廟廢墟,為著名古迹,奧古斯都大帝時代曾淪為羅馬殖民地。)、泰特莫(泰特莫,敘利亞東部沙漠上一古城,公元二七三年被毀,以柱廊街道、陵墓、太陽神廟等古迹著稱。)、珀塞波利斯(珀塞波利斯,古波斯城市,大留王建都於此。公元三三〇年前為亞歷山大大帝所毀,古迹有百柱大廳,其廢墟在今伊朗設拉子附近。)那些倒塌的圓柱的影子,到後來我也變成老古董了。……我四下看看,就感到羞愧,剛才真不該那樣憂慮。如果我看到一直不離左右的旋風,就嚇得發抖,那麼我看到狂風和海洋一場惡鬥,怎會不嚇得魂飛魄散?就是拿惡旋風和熱風暴這些字眼來形容這場惡鬥也嫌平淡,而且比擬不當呢。船身附近,四下都是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還有混沌一片不見白浪的海水;在船身左右兩邊一海裡外的地方,不時隱隱可見冰牆聳立在荒涼的天空中,看上去就像宇宙的圍牆。……照我猜想,這條船明明是順著一股潮流在航行——如果面前這股在白冰衝擊下發出咆哮怒號的潮水,read.99csw.com這股雷霆萬鈞、勢如洪瀑、向南飛騰的潮水可以稱作潮流的話。……看來我心裏這分驚駭根本無從想象;但即使我萬念俱灰,還是滿懷好奇,急於要看透這種可怕地區的秘密,而且情願看看這萬分可怕的死亡景象。我們這條船分明是匆匆開去增長驚心動魄的見識——窺探永遠無人知曉的秘密,其結果就是毀滅。也許這股潮流正帶我們到南極去。必須承認,這個假設看著荒誕之至,倒也完全可能是事實。……水手踩著顫抖不安的步子在甲板上踱來踱去;不過他們臉上的表情倒不是因灰心失望而顯得冷漠無情,而是因懷著希望而顯得急不可耐。
剛才出了件小事,我就又乘機思索起來。不知這是不是天緣巧合?我早先大胆走出艙外,神不知鬼不覺地,躺在小艇底部一堆軟梯和舊帆當中。正暗自尋思自己命運奇特,不知不覺中就拿起柏油刷,在身邊一隻大桶上,那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翼帆邊上塗抹一通。現在翼帆就扯在船上,柏油刷無意中竟塗出了「發現」這個詞……不久前,我把這條大船的結構觀察了一番。雖然船上武備齊全,看來倒不是兵艦。看到船上的索具、構造和一應設備,這種猜測就不攻自破。一看就知道這不是條兵艦,可究竟是什麼船,就說不上來啦。我細細打量著船身的奇怪模樣,桅桁的獨特形狀,大而無當的巨幅船帆,簡單樸實的船頭,古色古香的船尾,不知怎的,心裏就不時掠過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觸,而且老是模模糊糊地回想起往事,莫名其妙地追憶起古老的外國史略和年代久遠的事情……我一直看著船骨。這條船用的木料可從沒見過。看到這種木頭的特徵,就叫人想起不宜用來造船。我是說這種木頭質地極松,且不談蟲蝕的情況,在這些海洋上航行勢必釀成蟲蝕,更別提隨著年代一久,木頭會爛。這種看法多少有些吹毛求疵,不過這木料看來倒有西班牙橡木的一切特徵,如果這種西班牙橡木經過什麼特殊方法發脹的話。
這陣來勢洶湧的疾風,多半倒成了這條船的救星。雖然船身完全進了水,可是由於桅杆折斷,落在船外,轉眼間,船身好生費力地從海里慢慢浮起,在暴風無比威力的肆虐下,搖晃了一陣,終於擺平了。
——基諾:《阿蒂斯》(基諾(1635—1688),法國戲劇家。以上引文出自他一六七四年寫的歌劇《阿蒂斯》。)我對祖國和家庭沒什麼可談的。我受盡虐待,被迫離國,經過多年漂泊,跟家庭也疏遠了。祖傳家產供我受了不比尋常的教育,再加生性|愛好思索,我才能把早年辛勤鑽研、積記于胸的學問分門別類。德國倫理學家的學說尤其使我感到莫大的樂趣,這並不是因為我對他們的雄辯狂有什麼盲目崇拜,而是因為我有認真思索的習慣,才能毫不費事地識破他們的虛偽。人家經常責備我天賦貧乏,缺乏幻想力成了我的一個罪名,我見解里的懷疑論調一向害得我聲名狼藉。世人向來認為無論什麼事的發生都跟形而下學的原理有關,甚至對根本毫無這種關係的事,也是這麼看。說真的,恐怕我非常愛好形而下學,思想上才受到這時代中極其普遍的錯誤影響。總而言https://read.99csw.com之,人人都跟我一樣,容易迷信鬼火(原文是拉丁文,轉義為「空中樓閣」或「妄想」。),根本脫離事實。我想,最好還是先來這麼一番開場白,免得下文要說的這個荒誕故事,給人當做胡思亂想的鬼話,不當作一個從來不信空想也不會空想的人的實際經歷。
剛掀開,就聽見船艙里傳來了腳步聲,我連忙躲進去。有個人踩著有氣無力、搖晃不定的腳步走過我躲藏的地方,我看不見他的臉,倒趁機看到了一個大概外貌。看樣子明明年紀很老,身體又弱。因為上了年紀,兩腿發軟,再腳支持不住,渾身哆嗦。他斷斷續續暗自低聲嘀咕幾個字,說的那種話,我聽不懂,他在一個角落裡一堆樣子特別的儀器和霉爛的航海圖當中摸索著。他的神情混雜著年近古稀的老人那種暴躁和神明的莊嚴。他終於出了艙,我再也沒有看見過他。
我踏上這條可怕的三桅船以來,已經有好久了,我看,現在全部命運已漸見端倪。真是不可思議的人呵!他們走過我身邊,理都不理,一味在想心思,真看不透他們想的是什麼。我這樣躲起來實在傻到極點,因為這些人不會看見。剛才我還徑自在大副的眼前走過去呢;不久之前,還大胆闖進船長室里,拿了筆墨紙張,用來寫這篇東西,而且已經寫了。我要時時刻刻把這日記寫下去。不錯,我也許沒機會把這日記傳送給世人,但非要儘力想辦法不可。到了最後關頭,我要把手稿封在瓶里,扔進大海。
我到國外旅行了多年,一八××年,在物產豐富、人口稠密的爪哇島巴達維亞港(巴達維亞港,即今之雅加達。)搭了船,航行到巽他群島(巽他群島,印度尼西亞沿海的主要島嶼。)的海面上去。在船上我是旅客身份,心裏可沒什麼打算,只是感到鬼怪附身似地心驚肉跳、坐立不安才出了門。
〔美國〕愛倫·坡
我們乘的是條四百噸左右的漂亮帆船,船身箍著銅殼,是在孟買造的,用的是馬拉巴(馬拉巴,印度西南海岸地區。)麻栗木。船上裝著拉克代夫群島(拉克代夫群島,在印度西海岸阿拉伯海中。)出產的皮棉和油類。還載著椰皮纖維、赤砂糖、酥油、椰子和三兩箱鴉片。貨物裝載馬虎,害得船身搖晃不定。
我們正掉進這麼個深淵底下,猛聽得黑暗裡,陰森森地傳來夥伴性急的一聲叫。「瞧!瞧!」他喊道,聲音直刺耳,「老天爺吶!瞧!瞧!」他正說著,我就看到一片昏沉的耀眼紅光瀉在我們那個巨坑四周,在甲板上射下一道忽明忽暗的光。抬眼一望,看到一番景象,嚇得我魂不附體。只見頭頂上高不可攀的地方,有艘巨型三桅船泊在急轉直下的深淵邊上,說不定有四千噸呢。這條船雖然屹立在一個比船身高出百倍的巨浪頂峰上,看上去還是遠比任何戰艦或東印度公司的商船大得多。龐大的船身一片烏黑,沒有一般船上的雕刻。敞開的炮門矗出一排黃銅大炮,纜繩上掛著無數戰燈,搖來晃去,晶亮的炮筒上面閃著火光。這條船竟然不顧異乎尋常的大海,不顧肆無忌憚的颱風,照舊張滿風帆,真叫人感到驚訝恐怖。一眼只見船九*九*藏*書頭,因為這條船正從那邊幽暗陰森的深渦里緩緩升起,停在急急旋轉的漩渦頂峰上,居高臨下,接著搖搖擺擺,踉踉蹌蹌,徑自沖了下來,一時嚇得人膽戰心驚。
我心坎里湧出一股說不出名堂的感覺——一種不容分析的心緒,過去歲月中受到的教訓,還不足以分析這種心緒,恐怕將來也沒法子分析。像我這麼個腦子,考慮到將來,真是毛病。我永遠也不會——我知道永遠也不會——相信自己那套想法了。這些想法如此模糊倒不足為奇,這些想法的根據倒是新奇透頂。我心裏又有種新的感覺——又有了種新的東西。
陳良廷譯
沒有一分鐘好活了,
我憑什麼奇迹才沒送命,自己也說不上。我給海水打昏過去,等到蘇醒過來,才見身子卡在船尾柱和舵當中。費儘力氣,才站起身,頭昏眼花地朝四下看看,頓時想起我們的船原來在滾滾巨浪中,給卷進了排山倒海、洶湧澎湃的大洋的漩渦里,這漩渦真可怕極了,簡直想象不出有多可怕。過了片刻,耳邊聽得一個瑞典老頭的聲音,他是在我們離港時跟著一起上船的。我用儘力氣,大聲喊他,他馬上踉踉蹌蹌地走到船尾來了。不久才知道只有我們兩人逃出了這場浩劫。船上其他的人全給掃到海里去了,船長和大副二副准在睡夢中慘遭沒頂,因為船艙里全都積滿了水。沒人幫忙,可休想保住船,何況開頭我們時時刻刻都以為船要沉下去,竟嚇得渾身癱瘓。不消說,颱風乍起時錨索就跟線一樣給刮斷了,不然早就一下子翻了船。我們這條船飛也似的在海浪前掠過,海水迎面沖洗著甲板,竟沒把我們捲走。船尾骨架打得粉碎,幾乎到處都受到巨大損傷;幸好抽水機沒出毛病,壓艙物也沒拋掉多少,真是令人喜出望外。疾風主力已經過去,雖然明知道這陣狂風沒什麼危險,但還是垂頭喪氣地盼望風暴完全停止,我們確信,像這樣破破爛爛的一條船,勢必會葬身在接踵而來的滔天巨浪里。不過好在這層有充分根據的憂慮看來還根本不會馬上成為事實。我們花了不少周折,才從水手艙里弄來一點點赤砂糖,整整五天五夜,就光靠吃糖充饑。在這五天里,我們這條破船乘著勢如破竹、一陣接著一陣的疾風,速度驚人地飛駛向前,這陣疾風雖不及頭一陣熱風暴那股衝勁猛烈,但我從沒碰見這麼厲害的暴風。開頭四天,航向並沒什麼變動,一直是東南偏南,準是筆直衝向新荷蘭(新荷蘭,澳大利亞舊稱。)的海岸了。等到第五天,風向漸漸改變,更加偏北了,天氣也冷到極點。太陽矇著昏黃的光出來了,爬上水平線,只高出幾分——發出有氣無力的亮光。天上不見一朵雲彩,可是風力有增無減,間歇不定、變化無常地怒號。約莫估計快到晌午時分,我們又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太陽的外表上了。太陽發不出光,所謂真正的光,只有一點昏沉紅暈,可沒有輻射熱,彷彿所有的光都化掉了。還沒落到滾滾大海里,太陽當中的火團就突然熄滅,恰似倉促間給什麼神力吹滅了。單單剩下一輪朦朧銀環,剎那間扎進深不可測的大洋里。
沒什麼好隱瞞的。(原文是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