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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沒有空間的顏色

第四篇

沒有空間的顏色

驗屍官坐在俯瞰院落的窗戶邊,因此第一個注意到水井在發光。夜幕已全部拉下,那可惡的地面整個都在淡淡地發亮。不是或隱或現的月光。這種陌生的光亮清晰可辨,似乎是從那個黑坑裡射出的,就像柔化了的探照燈的光束。地上凹窪里積的井水黯淡地反著它的光。光里有種奇異的色彩。當所有人都湊到窗口來時,艾米劇烈地驚顫了一下。這束瘴氣般的邪光有著他再熟悉不過的顏色!他以前見過這色彩,但害怕想到它或許意味著什麼。他曾在那塊隕石里的脆硬氣泡里見過它,在春天瘋長的植物上見過它,還覺得那天早晨在那間發生了難以形容事情的閣樓小屋裡,就在封著的那扇小窗前看到了它。它一閃而過,一股惡毒的濕氣從他身邊掠過——然後,可憐的諾姆就被有那種顏色的什麼東西抓走了。他臨終是那麼說的——它就像那球和顏色。後來,馬就從院子里跑掉了,井裡發出濺水的聲音——現在那井正向黑夜噴射著同樣可怖的光。
原來的住戶已經搬走,異邦人也不願在此生活。法裔加拿大人來過,義大利人來過,波蘭人來過,但他們又都走了。究其原因,並非看到、聽到、或遇到了什麼,而是想象出了某種東西。這不是個適宜想象的好地方,也不是個能在夜晚帶來好夢的地方。那些異邦人肯定正是因此而匆匆離開的,因為老艾米·皮爾斯從沒對他們講過一點有關那些奇異日子的事。艾米腦子有點怪,可他是唯一留在這兒、唯一談到那些奇異日子的人。他之所以敢講,是因他家住在曠野邊上,離通往阿克翰姆的大路很近。
楊吉春譯
九月份時,所有植物都迅速碎散成灰色的粉末。諾姆擔心土裡的毒素被吸盡之前樹就會枯死。他的妻子開始發出陣陣駭人的尖叫聲。他和兒子們則不斷處在一種神經質的緊張狀態中。他們躲避外人。開學了,可孩子們沒去上學。第一個意識到井水出問題的是艾米。他已經很少來串門,但某次他來的時候發現了這一點。井水有一種邪味,既不能確切地稱為惡臭也算不上咸苦。艾米忠告他的朋友說,應在高地上再掘一口井用,同時等土壤恢復。誰知諾姆充耳不聞,因為他那會兒已經對種種怪異、討厭的事物變得無動於衷了。他與三個兒子繼續使用那腌臢的井水。不管是食用匱乏粗劣的飯菜時,還是在做單調無趣的農活時,他們都在倦怠、機械地飲用著那口井裡的水。他們在漫無目的地度日。父子四人身上都有一種固執的倔強,彷彿有半截已踏進另一個世界,在兩列無名的衛士中間穿行,一直走向某個熟悉、必然的末日。
十月十九日那天,諾姆一頭撞進艾米家,帶來了噩耗。死神光顧了可憐的薩德斯的閣樓小屋。他的死狀難以形容。諾姆在農場後面的家族墓地里挖了個坑,把他發現的那堆東西埋了進去。釘了擋板的小窗、上了鎖的門都完好無損,所以不可能是什麼外物闖了進去。整個情形與牛圈非常相似。艾米和妻子盡其所能安慰著那個悲痛的人,同時不住打著冷戰。加德納一家以及他們接觸過的一切都籠罩著一種極端恐怖的氛圍。屋裡有這樣一位加德納家的人就足以帶來某種無名的、也無可名狀的氣息。艾米極不情願地陪諾姆回了家,並竭力使歇斯底里地哭泣著的小莫文平靜下來。齊納斯不需安慰。最近他只是呆望天空和執行父親的命令,此外什麼都不做。艾米很可憐他。莫文的尖叫聲不時得到從閣樓上傳來的微弱回應。他探詢地看了看諾姆,諾姆回答說妻子已十分瘦弱。夜幕降臨時,艾米設法告辭。當那裡的植物開始泛起微光,樹枝無風而動,就連友情也留他不住了。幸運的是,艾米不善想象。即使那幅景象近身可及,他的腦筋也沒專註地想這些東西。當時,他要能將周圍的各種凶兆聯繫起來加以考慮,必定即刻就完全發狂了。他趁著黃昏匆匆趕回家,一路耳邊都回蕩著那個瘋女人和神經質小孩的尖叫聲。
可是沒別的了,它再也說不出話,因為已經完全碎裂了。艾米用一塊紅格桌布蓋在那團東西上,然後踉蹌著出了後門,走到野地里去。他爬上山坡,穿過那片十英畝的牧場,沿著北邊的大路跑過森林,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他不敢經過那口井,馬就是從那裡跑開的。他早從窗口看過了,井邊上一塊石頭都沒少。也就是說顛簸的馬車什麼都沒碰掉——是別的東西濺出了水——那東西在離開可憐的諾姆之後進了水井。
事情出在六月份,那顆流星墜落一周年前後。那可憐的婦人對著空氣中出現的難以形容的事物高聲尖叫。她瘋狂的叫嚷之中一個明確的名詞都沒有,只有動詞和代詞。有東西在活動、變化、飄擺;某些並不純粹是聲音的衝擊使耳鼓轟鳴。某種東西被奪走了……她的某種東西在被抽光……某種不應該的東西正緊緊纏住她……要有人把它趕走……夜間一切都在活動……牆壁和窗戶移動了。諾姆沒把她送進縣裡的精神病院,而是只要她不傷害自己和別人就讓她在房屋周圍遊逛。就連她的表情都變樣之後,他也沒有任何舉動。但是,孩子們開始害怕她。她對薩德斯做鬼臉的模樣差點兒把他嚇得暈死過去。這時,諾姆決定把她鎖進閣樓里去。到了七月份,她已經不再說話,只是四肢著地在地板上爬行。月底時,諾姆瘋狂地覺得她正在黑暗中微微發光,就像他現在清晰地看到的四周的植物那樣。
一天,教授們來到諾姆家。可是他們對鄉里傳聞很不屑,所以對於打聽到的事態度很保守。沒錯,那些植物是很怪,所有觀音蓮的形狀和色澤都或多或少地有點怪。也許隕石里的某種礦物元素滲進了土壤,但很快就會被降水沖洗掉。至於雪地里的腳印和受驚的馬,當然了,都不過是隕星這種現象必然要引起的鄉野謠傳罷了。對這種謠言,嚴肅的學者們的確無計可施,因為迷信的土包子們什麼都會議論都會相信。因此,整個奇異日子期間,教授們都輕蔑地不屑一顧。只有其中一位,在一年半以後警方給了他兩小瓶灰塵進行化驗分析時,才想到那些觀音蓮的奇怪色彩很像用分光鏡觀察隕石標本時所看到的奇異光帶中的一種,或是在隕石裏面發現的那個易碎的綵球的顏色。這次化驗的標本起初發出了同樣的光帶,但後來失去了發光性。
這時戶外拴在路邊小枯樹上的那三匹馬都開始拚命地狂嘶亂刨。雙座敞篷馬車的車夫沖向門口,要去做點什麼。艾米一隻顫抖的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別出去,」他低聲道。「還有呢,我們不知道的東西。諾姆說住在井裡的東西會吸走你的命。他說它肯定是從那塊流星里的圓球長出來的,就是去年六月掉下來的那塊,我們都看見過的。他說,它吸、燒,就是一片彩雲,就像外頭的那個光亮。看不出來它到底是什麼東西。諾姆說它吃活的東西,一個勁兒地長,越來越強大。他說上禮拜看見它了。肯定是打老遠的天上來的什麼東西,正像那些大學教授們去年說的那樣。它的模樣、行為都不像我們這個上帝創造的世界上的。它是外來的東西。」
有好幾秒鐘,人們都屏住了呼吸。然後一團厚雲掠過月亮。剎那間,那些抓攫著的樹影消隱了。馬上屋裡響起了一聲呼喊,又因驚恐而立刻止住了。喊聲很是粗啞,幾乎是同時從每個喉嚨里發出來的——那惡魔並未隨樹影消失。在一陣可怕的、更深重的黑暗之中,目擊者們看到,在那樹頂處的高空中,上千個發著罪孽的微光的小亮點在蜿蜒遊動,落在每個枝幹的頂端,宛如天電光球(暴風雨中桅頂、塔尖等上出現的電擊火光。據稱該電光是水手保護神聖埃爾莫發的。聖埃爾莫(?—303),義大利主教,殉教者,地中海水手尊為保護神。),或五旬節(五旬節是基督教重大節日之一,又稱聖靈降臨節,聖神降臨節,或降靈節。日期是每年復活節后的第七個星期日。)時落在使徒們頭上的火焰。那是一場奇光的怪誕集會,就像是一大群以屍為食的螢火蟲在飽餐之後,圍在沼澤地的上空跳著地獄般的薩拉班德舞(一種緩慢而莊嚴的古西班牙宮廷舞。)。那色彩正同艾米已經認出並懼怕的顏色一般無二。與此同時,井裡噴出的那束磷光變得越來越亮。那些擠成一團的人們的腦海里,變異感和末日感交織在一起,遠遠超出了清醒頭腦里所能想到的一切景象。它不是在發出,而是在噴涌。那幻化著難以名狀顏色的無形光一流出井口就直射向天空。
艾米帶他們從後門出來,路過那些閃光的穀倉和棚屋,經過那些扭曲、著魔、發光的果樹——感謝上帝,那些樹枝蜷曲的部位都非常靠上——穿過田野,爬上那片十英畝的牧場。他們有時快步行走,有時深一腳淺一腳,如在夢境。他們不敢回頭看,直到走出好遠,來到高地上。他們很高興有這條小路,因為走前門要經過那口井。他們剛走過查普曼河上的粗面石橋時,月亮沉入了一些極暗的烏雲之中。他們從那裡一路摸索著走到了曠野上。
〔美國〕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
人們發誓說,諾姆家周圍的積雪化得比別處都快。三月初的時候,在克拉克角波特家開的雜貨店裡,人們驚畏地議論紛紛。原來斯蒂芬·萊斯read.99csw.com早晨駕車經過加德納家的時候,注意到在他家屋前大路的對過,林邊的泥土裡長出來許多觀音蓮。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觀音蓮,色彩無以描述,形狀可怖。一股前所未聞的氣味鑽進了斯蒂芬的鼻孔,他的馬則打了一個響鼻。當天下午,好幾個專門駕車去看那異常植物的人都說,一個正常的世界里決不會長出那種東西。人們常常提到去年諾姆家的壞水果。諾姆家的地里有毒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不用說,是那塊隕石乾的。幾個農夫想起了大學教授們研究過程中的奇怪發現,就去將這件事告訴了他們。
可他們猜錯了。任他們怎麼鑿也無濟於事,沒有發現另外的氣泡。研究者們帶著新標本走了。而這新標本同上次那塊一樣,在實驗室里表現得極為神秘。除了有可塑性、熱度、磁性、能發出微光、在強酸裏面能稍稍冷卻、有一種未知的光譜、在空氣當中逐漸揮發、對硅化合物起作用並一同消失這些特點之外,它沒有任何特徵可供鑒別。最終,科學家們被迫承認他們無法定義該物質。它不屬於這地球,而是廣袤的外太空的某種物質,有著外太空的屬性,遵循的是外太空的法則。
這時,那醜惡的東西不蓄而發,像枚火箭或流星似地直竄雲霄,消失在雲層間一個形狀規則的古怪圓洞里,不留一點痕迹。他們還沒來得及驚呆或驚叫,一切就結束了。在場的人沒有誰能忘記那一幕。艾米茫然地盯著天鵝座的群星,只見星光閃爍,高居其他星星之上。那神秘的顏色就是從那裡融入銀河的。片刻之後,他的目光就被山谷里的噼啪聲吸引回地上來了。就是噼啪聲,不過是木頭開裂的聲音,並非像他的同伴們宣稱的那樣是一聲爆炸。可結果都一樣。在那火熱的萬花筒似的一瞬,從那個被詛咒的苦難的農場上,一場浩劫爆發了。一團詭異的火星和物質閃著微光噴射而出,模糊了在場數人的視線,像一陣炸裂著的、色彩斑斕的、幻夢般的碎屑暴雨飛上天穹。它們同那巨大的怪物一樣,先變成汽,之後馬上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後面和下面只留下無盡的黑暗。它們是這個世界必須拒絕的東西。沒人敢回去看個究竟。四周開始起風,越刮越大。漆黑的冷風似乎從那星際空間直襲下來。風厲聲呼號,挾著宇宙的暴怒之氣,抽打著田野和那些畸形的樹木。很快,那群瑟瑟直抖的人意識到他們是等不到月光來照亮諾姆家后,看那裡的情況了。
震驚使得幾隻舌頭放鬆了。人們開始窘迫地低聲交談。「它在這裏的一切有機物上蔓延,」驗屍官輕聲說。沒人回答。那個曾下到井裡的人提示說肯定是長桿攪起了某種神秘的東西。他還說:「太可怕了。井根本就沒底,只有淤泥和氣泡,有種什麼東西藏在裏面的感覺。」艾米的馬還在屋外的路邊上連刨帶叫,聲震天地,幾乎要淹沒主人微弱顫抖的聲音。他正在含混地說出自己模糊的想法,「它從那塊石頭裡來——它長在那裡邊——它抓住一切活物——吃掉他們,頭腦和身體——薩德斯和莫文,齊納斯和娜比——諾姆是最後一個——他們喝那水——它在他們身上長大——它從外面來,那裡和這兒的東西不一樣——現在它要回家了——」
我不知如何才能使他講起那些事,就假託是出於某種商業原因,講了講我的勘查活動,閃爍其詞地問一些有關那荒原的問題。他的面貌給了我錯覺。實際上,他很聰明老練,像阿克翰姆的那些人一樣,立即就明白了我的意圖。他不像我見過的其他庫區鄉民那樣粗俗,也沒有抱怨大片的森林要被砍掉、農場要被淹沒一類。這或許只是由於他家沒在庫區範圍內的緣故。他的神情只是解脫。對那些他一生都漫遊其中的古老幽谷的命運,他只有一種釋然的態度。它們最好被淹沒,自那些奇異日子以來,它們最好被淹沒——這樣開頭之後,他沙啞的嗓音低沉下來,身體前傾,右手的食指開始搖晃著指指點點。那一幕令人難以忘懷。
「沒……沒什麼……那顏色……它燒……又冷又濕,可燃燒……它住在井裡……我看見它了……是種煙……就像去年春天的花……晚上井發光……薩德斯、莫文和齊納斯……一切活物……吸光一切東西的生命……在那塊石頭裡……它肯定是打那石頭裡來,毒了所有的地方……不知道它想要什麼……大學來的人們從石頭裡挖出來的那個圓東西……他們打碎了……顏色一樣……像花和樹……一模一樣……肯定還有……籽……籽……它們長……這禮拜我頭一次看見它……肯定緊緊長在齊納斯……他個子高,活蹦亂跳……它打垮你的精神,就抓住你……把你燒光……在井水裡……你說得對……那邪水……夏天到了,可沒用……齊納斯被抓走後我看見它好幾回……艾米,娜比在哪?……我的頭不好……想不起來多長時間沒給她飯了……我們不小心的話它就會抓住她……只是種顏色……傍晚有時候,她的臉開始有那顏色……它燒……吸……它來的地方跟這兒不一樣……有個教授說的……是那樣……小心,艾米,它還會……吸光生命……」
三天後,諾姆一早就衝進了艾米家的廚房。艾米不在,他結結巴巴地告訴皮爾斯太太又一樁怪事。她一邊聽著,一邊雙手緊握,連手心都嚇出了冷汗。這次是莫文出了事。他失蹤了。事發前好些日子,他的精神已處於崩潰之中,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任何事物都會使他驚叫不止。夜深時他拿著燈籠提著水桶去打水,但再沒回來。院里發出了一聲瘋了似的尖叫,但等他父親跑到門口時,他已經沒影了。沒有看見那盞燈籠的光,也沒發現他的一點蹤跡。當時諾姆以為燈和桶也都失蹤了。可黎明時分,當他經過徹夜搜索,找遍了森林和田野,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走回來時,卻在井邊發現了些奇怪的東西。那是一堆壓扁了的、顯然部分熔化了的鐵片——無疑,是那盞燈;旁邊有一個彎折的提手和幾隻扭曲的鐵圈,都是半熔化的模樣,像是水桶的殘骸。只有這些東西。諾姆想不出是怎麼回事。皮爾斯太太一臉茫然。艾米回來聽完此事後,也不知所以。莫文失蹤了,告訴鄉鄰也沒用。他們現在躲避所有加德納家的人。也沒必要告訴阿克翰姆市的居民,他們嘲弄一切。薩德斯死了,現在莫文也沒了。某種東西在悄悄地越爬越近,期待著被看到、被聽到。諾姆知道自己不久也要死的。他希望如果他死得比妻子和齊納斯早的話,艾米能照看他們。那必是一種審判,可諾姆想不出是為什麼,因為就他所知,他可是一直誠實地按上帝的旨意行事的。
這樣,他們猶豫地停住腳步,看那井裡的光越來越亮。馬更加瘋狂地又刨又叫。那一刻真是太恐怖了,宅屋本身就古舊凶邪,房后的柴棚里還放著四堆駭人的碎片——屋裡、井裡各找出來兩堆,房前則是從那污穢的深井裡射出來的神秘、醜陋的斑斕光柱。艾米衝動之中阻止了馬車夫,卻忘了在那間閣樓小屋裡掠過他眼前的潮氣並沒傷到自己。可是也許他正應該這麼做呢。誰會知道那晚外面有什麼東西呢?儘管當時室外的邪魔還沒傷及任何頭腦還正常的人,誰敢保證在最後的一刻它不會為所欲為呢?顯而易見,它越發強大,有著明確的目的性,很快就在那半天烏雲遮月的夜空里展示它的力量了。
艾米甚至在那一刻還能對根本是個科學問題的一點產生疑惑,說明他的腦子很靈光。他忍不住納悶:白天里,在一扇外面是上午天空的窗戶前瞥見的那股氣,和晚上在漆黑狼藉的背景里看去是一束磷光的散發物怎麼那麼相像?不對——這有違自然——他馬上想到了他那碎裂了的朋友的可怕遺言:「它來的地方跟這兒不一樣……有個教授說的……」
冬天早早就來了,非常寒冷。艾米跟諾姆見面的次數不如往年多,而且,他注意到諾姆開始變得憂心忡忡。他的家人好像也變得沉默寡言。他們去教堂或參加各種鄉間聚會活動的次數大減。無人知道這矜持或憂鬱原因何在。可他們全家人不時說起自己健康狀況不佳,而且感到一種隱隱的憂慮。最明確的一次是諾姆自己談到雪上的某些腳印使他非常不安。那是冬天里常見的紅松鼠、白野兔以及狐狸的腳印,但那位沉鬱的農夫說他看到了某種與這些動物習性不相符的情況。他一直沒有明說,但似乎認為它們的特徵同那些松鼠、兔子、狐狸應有的身體特徵和生活習慣不一樣。艾米並沒把這番話當回事,直到那天晚上。當晚,他坐著雪橇從克拉克角回來,途經諾姆的房子。月光下,一隻兔子跑過大路,它跳躍時的跨度令艾米和他的馬都非常不悅。事實上,若不是韁繩結實,馬幾乎就要跑掉了。此後,艾米對諾姆的言談較為聽信,還很納悶每天早晨加德納家的狗怎麼看上去那麼驚恐而且不住地哆嗦。逐漸地,他發現那些狗連吠叫的勇氣都幾乎喪失了。
很自然,阿克翰姆市的大小報刊都根據大學教授們的消息,連篇累牘地報道了此事的整個過程。此外,還有記者去專訪諾姆·加德納一家人。至少有一家波士頓日報也派去了記者。諾姆很快就成了當地的名人。他年約五十,瘦削、熱情,與妻子和三個兒子快樂地生活在山谷中的那片農場上。他和艾米聯繫密切,他們的妻子之間也是如此。事隔多年,艾米對他仍然讚https://read•99csw•com不絕口。諾姆似乎對自家的名氣頗感得意,連續幾周都常常談到那塊隕石。那年的七、八月很熱。諾姆在查普曼小河對岸上有片十英畝的草場,他就在那裡辛勤地曬制草料。他那輛吱吱嘎嘎亂響的四輪馬車往返于草場和他家之間,在樹蔭覆蓋的小路上碾出了深深的轍痕。勞作比往年更顯辛苦,他開始覺得自己真是上歲數了。
突然,窗前的一位警探大聲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其他人看了看他,馬上又順著他的視線往上看,看到那原來游移不定的光柱已忽然停在一點上。不需再說什麼了。鄉間的傳言不再是傳言了。正是因為這幾個人後來低聲達成了一致意見,在阿克翰姆市奇異日子的事就成為了禁忌。有一點必須預先說明:當晚的那個鐘點沒有風。雖然不久就起了風,但當時絕對一絲都沒有。種成圍籬的芥菜花已灰敗乾枯,所剩無幾。雙座敞篷馬車還停在原地。那時就連那芥菜花的干尖、車棚的飾邊都紋絲不動。可是就在那樣緊張、罪惡的靜寂之中,院里所有樹頂端那些光禿的枝椏都在動。它們病態地扭動著,有時向那些月光下的雲團瘋狂地抓撓著,彷彿在發怒,或犯著癲痛;有時在那致命的空氣中無力地刮擦著,彷彿某種可怕的地下力量在它們漆黑的根系下痛苦地扭纏著、掙扎著,而且已同它們無形地連成一體,在操縱著它們。
艾米再也不肯靠近那裡。四十四年過去了,他從未去過。他很高興新修的水庫會把它毀掉。我也會非常高興。我不喜歡在我經過時那眼廢井口處陽光色彩變幻的模樣。但願水庫會極深。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會喝那水的。我從今再不會來阿克翰姆市。艾米的同伴中有三個人第二天上午趁著日光回去看那片廢墟。可是根本沒有什麼廢墟,只有煙囪的碎磚、地窖的石頭、東一堆西一片的礦物和金屬以及那邪魔的井沿。除了艾米的死馬和馬車外,一切有機物都消失了。他們把死馬拖走埋掉,後來把車送還給了艾米。那裡只留下一片五英畝大小的灰色沙漠,從此寸草不生。直至今天,它還空裸著仰面朝天,就像是森林或田野里被酸性物質燒光了的大片空地。曾有幾個大胆的人不顧鄉間的傳說前來觀看。他們給它起名「劫后荒原」。
儘管那小東西很燙,但科學家們還是把它放進坩堝,看它同各種試劑是否發生反應。水和它毫無反應。鹽酸也一樣。硝酸和王水只噝噝作響,四處亂濺。艾米很難回憶起所有這些,但在我的提示和幫助下想起了某些溶劑的名字,有氨水、燒鹼、酒精、乙醚、難聞的二氧化硫以及其他十幾種。可是,雖然它的重量日漸變小,溫度也似乎有所降低,但各種溶劑一直都沒有絲毫的反應跡象。只有一點不容置疑:它是種金屬,有磁性。浸入酸性溶劑時有輕微的威氏花紋(威德曼斯塔滕(widmanstanen),澳大利亞地質學家。威氏花紋是指鐵隕石經切片、磨光、酸蝕后表面顯示的特徵圖形。),這是見於隕石鐵的一種花紋。它冷卻到相當程度之後,實驗就改在玻璃器皿中進行。科學家們當時是把它放在一隻玻璃燒杯裏面的。第二天上午,切片和燒杯都不見了,放燒杯的木架上只留下一個燒焦的黑點。
翌年二月,住在邁德山的麥克格利戈家的男孩們出來打早獺,在加德納家附近捕獲了一隻極為醜陋的怪物。它的身體比例好像有種輕微的無法言表的變異,臉上則帶著一種從沒在早獺臉上見過的表情。孩子們當真給嚇壞了,撒手就扔掉了那怪物。鄉民們只聽說了有關它的種種傳聞。但是,一到諾姆的房屋附近馬就受驚的事現在已經眾所周知了。於是,各種謠言開始悄悄形成併流傳開來。
如果艾米認為警方當時當地打算採取什麼措施的話,就不會告訴他們水井的事了。太陽很快就要落山了,他急著想走。但是他忍不住老是緊張地看那大汲水架旁的壓井石邊。有位警探質詢他時,他承認說,諾姆曾經非常害怕井裡的某種東西所以沒敢在那裡找莫文或齊納斯。這樣,除了立即把水淘光檢查井底外,沒什麼可做的了。散發著腐臭的水一桶接一桶地提上來潑到外面滲水的地上去。不得已,艾米渾身顫抖著等在一邊。警探們反感地嗅了嗅那液體。到了後來,他們都捏著鼻子,不敢再聞那井底的惡臭。淘乾井水並沒像他們擔心的那樣費時,因為水淺得驚人。不必過於具體地說出他們找到了什麼吧。莫文和齊納斯都在裏面,殘留的主要是骨骸。一隻小鹿、一條大狗有著相似的遭遇。還找到一些小動物的骨頭。令人費解的是,井底的淤泥和黏土不但透水,還汩汩冒泡。一位警長順著腳手蹬下到井底,用長桿探試,發現木杆可整個插入淤泥而碰不到什麼堅硬的障礙物。
此刻,草似乎沒有被傳染,奶牛放養在離房屋不遠的那塊地里。可是,臨五月底時,牛奶開始變壞。諾姆把它們趕到高地上之後就沒事了。此後不久,草和葉子的變化就很明顯了。青翠逐漸變成灰色,質地也很奇怪地脆硬起來。如今,艾米乃是這裏唯一的客人,可他的造訪也日漸稀疏。學校放假之後,加德納一家幾乎是與世隔絕了,只時而托艾米替他們在城裡辦些雜事。他們的身體和精神都奇怪地變得越來越脆弱。所以,加德納太太發瘋的事漸漸傳開時,誰都沒感到詫異。
不要問我有何見解。我不知道——就是這樣。除了艾米,沒人可供諮詢。阿克翰姆的人們不會談論那些奇異的日子;那三位見過隕星及其斑斕氣泡的教授早就死了。當時還有別的氣泡——相信這點吧。其中的一個已經吃飽跑掉了,很可能還有一個沒來得及這麼做。毫無疑問,它現在仍在井下——我明白在那瘴氣彌散的井口上看到的日光顏色並不尋常。鄉民們說植物的枯萎病每年蔓延一英寸。因此,也許現在依然還有某種東西在生長、在獲取養分。但是,無論是什麼魔崽子藏在那裡,都一定要把它控制起來,否則,它會迅速擴張。它附在那些在空中亂抓的樹上?眼下阿克翰姆就有個傳言說一些粗大的橡樹在夜晚發光,還很出格地擺動。
老艾米說,事情起源於一塊隕石。此前,自那些巫師案以來,本地從沒有過任何荒誕的傳說。即使是巫師案那時,西部的森林也遠不及密斯加東的小島恐怖。據說在那小島上,有個孤零零的奇怪祭壇,歷史比印第安人還長。那是魔鬼的祭壇。奇異日子之前,這些森林里沒鬧過鬼,日落時它們的幻景也並不嚇人。可是,有天正午,一片白雲降臨了,空中響起一串爆炸聲,森林深處的山谷里冒起了一個煙柱。到了晚上,所有的阿克翰姆居民都聽說了:一塊巨石從天而降,鑽進了諾姆·加德納家水井邊的地里。諾姆·加德納家的房屋修得很整齊,四周圍繞著肥沃的菜園、果園。就是那裡後來變成了劫后荒原。
這個故事就是那時聽來的。雖然時值盛夏,但是隨著他那斷斷續續的聲音時而粗厲,時而低柔,我不禁時時打著冷戰。那些教授們的話他雖硬記下來但已經忘了很多,因而東拉西扯,我不得不常常打斷他,把那些科學說法歸併完整,或者把他不連貫、不符邏輯的地方條理通順。聽他講完之後,我敢斷定他頭腦中一切都紋絲不動,也不再納悶為什麼阿克翰姆的人們不肯談及劫后荒原。我生怕走在星空下的曠野里,趕在天黑之前回了旅館,第二天就回波士頓去辭了職。我再也不想去那個古森林和亂山岡交錯雜存的黑暗地方,再也不想見到那片灰色的劫后荒原以及它那滿地的磚礫和黑口大張的深井。如今水庫很快就要建成了,所有那些久遠的秘密將安睡在深深的水下。可就算到那時,我也不願在夜晚遊覽那一帶地區,尤其在那些邪惡的星星出來的時候,我不會去;而阿克翰姆市的新自來水我更是至死不喝。
他們說精神上的影響也極壞。諾姆被抓走後的數年裡,他們老是搞錯數目。可又總是沒法搬走。後來,那些意志較為堅強的鄉民們搬出了這個地區,只有異邦人試圖在那些剝落了的老屋裡住下來。可他們沒有久留。有時,有人會疑心,那些荒誕不經的故事里悄然流傳的魔力賦予了他們怎樣的、我們所沒有的洞察力。異邦人聲言,在那怪誕的鄉間他們深夜的夢境有多麼可怖。當然,那裡的黑暗就足以喚起某種沉鬱的幻想。沒有一個經過那些幽谷的人不深感怪異。畫家們在描畫那些密林時忍不住地戰慄。目視所及、心靈所感,那密林充滿了神秘。我自己也對那次孤身獨行的感受充滿好奇。當時我還沒聽到艾米的故事;暮靄降臨時,我曾模糊地希望天上會浮起雲團,因為一種對頭上那深藍虛空的奇異畏懼已悄悄潛入了我的靈魂。
阿克翰姆市以西,亂山雜立,谷深林茂,人跡罕至。峽谷深幽,橫生斜長著各種奇形怪狀的樹木。谷底細淌的溪流因為樹高蔭密,從未見過天日。較為平緩的山坡上散布著荒蕪了的古老農場。突出來的巨大岩石下面,藏著低矮的、滿是青苔的農舍。農舍早已人去屋空,粗闊的煙囪不斷塌落,低斜的房頂下那些原本交搭在一起的木板東凸西翹,甚是危險。它們在永久地守候著新英格蘭那些古老的秘密。
艾米發問很機智,但依然沒探聽出有關齊納斯的任何確切情況。「在井裡——他住在井裡。」那沉鬱的父親只是這樣說。那一刻,客人的腦海九_九_藏_書里突一閃念,想到了他的瘋妻,就改變了問話的主題。「娜比?這不是嗎!」諾姆驚詫地回答道。艾米很快就明白了他得自己去看個究竟。他離開那個安然地躺在沙發上嘮叨的老頭,從門邊的挂鉤上摘下鑰匙,沿著吱嘎作響的樓梯爬上閣樓。上面既窄且臟,一片沉寂。眼前的四扇門中,只有一扇上著鎖。他將手中的鑰匙圈上的鑰匙一一地試開這扇門。第三把打開了鎖。艾米摸索了一陣,推開了那扇低矮的門。
從前有條大路經過山岡,穿越峽谷,一直通到現在是劫后荒原的那片地方,但人們已棄之不用,另開了一條非常偏僻的新路。老路的痕迹在新長的野草間還能找到。即使將來新建的水庫淹沒了半數的山谷,那痕迹也不會徹底消失。然後,幽暗的森林會被全部砍掉,劫后荒原將睡在深深的水下,只有綠色的湖水映著藍天,在陽光下泛著漣漪。而後,奇異日子的秘密將成為深水的秘密,成為古老海洋的隱秘傳說,成為史前大地的神秘故事。
第二天——那是一八八二年的六月——教授們又出發了,情緒非常高昂。路過艾米家的時候,他們告訴了他標本所乾的各種怪事以及放進玻璃燒杯之後完全消失的事。燒杯也消失了。學者們還提到了怪石與硅的親和力。在那秩序井然的實驗室里它的行為令人難以置信:用木炭加熱時毫無反應,也沒有任何吸留氣體;置於硼砂中時完全不反應;而且在極度高溫下都決不揮發,甚至置於氫氧吹管下時也如此。放在鐵砧上時,它看上去非常柔軟;在黑暗中它會閃閃放光。由於一直不冷卻,它在校園裡掀起了一陣真正的興奮之情。加熱時用分光鏡觀察,它放出了耀眼的光帶。一時間關於新元素、新奇的光學屬性以及其他種種的議論充斥著整個校園,都是搞科學的人們遇到未知事物時常說的話。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聲馬的狂嘶,隨即是一陣噠噠聲。是艾米的馬,它狂奔著跑掉了。片刻之後就再也聽不見馬車的聲音了。只有黑暗的樓梯上那個快要嚇暈的人猜忖著是什麼驚跑了它。但還不止於此。外面又響了一聲。好像液體濺出——水——肯定是井!他讓馬車停在了水井附近,可沒有拴它。肯定是一隻車輪掛著了井上的壓頂石,撞進去了一塊石頭。然而,暗淡的磷光仍然在那間舊木房子里閃爍。天!這房多少年了?它的主體部分建於1670年以前,斜折線形房頂也不晚於1730年。
當他們回望那山谷和深處谷底的加德納家時,一個可怕的場面出現在眼前。整個農場上閃耀著那醜陋的、無名的斑斕色彩:樹木、建築、甚至那些還沒有完全致命的變灰變脆的野草和牧草都在閃光。樹枝都綳直著伸向天空,梢頭滿是骯髒的火舌;同樣令人憎厭的火分出無數個細小的火苗,輕輕搖曳著,沿著房屋、穀倉和木棚頂上的橫樑爬行。那場面簡直是一幅富塞利(約翰·亨利·富塞利(1741—1825),生於瑞士的英國畫家,多以歷史與文學為題材,風格怪誕,富於想象,有色情味,編有《美術家詞典》,作品有《噩夢》等。)的怪誕作品。一切上面都閃爍著那明亮、曖昧的顏色,那從井裡長出來的神秘毒素所發出的、外太空的、沒有維度的虹彩。它在騷動、在尋找、在包圍、在擴展、在閃耀、在破壞,在它那宇宙的玄秘光系裡惡毒地沸騰。
我很疑心艾米是否有意對我撒謊,可我不認為他的故事像那些城裡人警告我的那樣,只是個瘋癲的把戲。某種可怕的東西乘著那隕星來到山間谷底,某種可怕的東西——儘管我不清楚多大——還留在那裡。我很樂意有水來淹沒它。同時我也希望艾米安然無恙。他見過它多次,而它的影響那麼惡劣。為什麼他沒能搬走?他是多麼清楚地記著諾姆的遺言啊!——「走不開……吸引著你……夏天來了……可是沒用……」艾米是個好老頭——水庫的職員開始工作時,我得寫信告訴總工程師要密切監視他。我很不願意想到他變成那個灰色、畸形、脆硬的怪物。它正越來越頻繁地讓我夜不成眠。
鄉間的傳說很離奇。可若是城裡人和大學的學者們興趣盎然,化驗一下那棄井的水,或是那沒有風痕的灰土,那些傳說可能會更離奇。植物學家也應當研究一下沙漠邊上的那些矮樹,或許它們能闡明鄉民的疑慮呢——他們說那枯萎病還在一點一點地蔓延,速度大概是一年一英寸。鄉民們說,春天裡沙漠周圍的牧草顏色不大對頭,冬天有野物在那裡的薄雪上留下古怪的足跡。劫后荒原上的雪總是不如別的地方多。馬匹——在這個汽車時代里已經為數甚少——在那片寂靜的山谷里很易受驚。獵人們也不能任他們的狗跑近那片灰土。
接下來有兩周多,艾米沒見到諾姆。他很擔心出了什麼事,於是強壓住恐懼,前去加德納家探望。高大的煙囪上一絲煙都看不見。那一瞬間,他想到了最糟糕的事。整個農場的面貌令人震驚:地上是灰白的枯草和落葉;古舊的四壁和山牆上垂吊著脆硬、衰敗的葡萄藤;光禿禿的大樹枝就好像爪子一樣,直伸向灰白的十一月的天空。艾米忍不住覺得那些樹枝有些不易察覺的異常傾斜,透著一種謹慎的邪惡。可是諾姆畢竟還活著。他躺在那低矮廚房裡的長沙發上,看上去很是羸弱,但頭腦十分清醒,能夠對齊納斯發出簡單的命令。房間里冷得要死。主人看到艾米在打哆嗦,就粗暴地喊齊納斯去多拿些木柴來。確實急需木柴。空闊的壁爐里沒生火,從煙囪里掉下來一層煙灰,被寒風吹得到處都是。諾姆隨即問艾米添了乾柴后是否覺得暖和些了。艾米此刻才明白了一切。最強韌的一根弦最終也崩斷了,那不幸農夫的頭腦再也不會受到悲傷的折磨了。
然而,這一切都無法與劫后荒原相比。在一個空曠的谷底,我看到它的瞬間就感覺到了這一點。對於它,「劫后荒原」是唯一恰當的名字;對於這名字,它是唯一適合的地方,好像詩人在看到這個奇特的地方之後才造出了這個名詞。我邊看邊想:這裏肯定發生過一場火災。可為什麼這片五英畝的灰色荒地上一點新綠都沒有?它空蕩蕩地裸|露在天空下面,就像是森林或田野里被酸性物質燒光了的大片空地。荒原的大半位於老路以北,最北邊還凹進一塊。我莫名地感到不敢上前,可任務在身,最後還是硬著頭皮橫穿了過去。寬闊的荒原上寸草不生,只有一層細細的灰色塵土,塵土上連風吹過的痕迹都沒有。荒原周圍的林木非常矮小,一副病態。林邊上呆立著許多枯樹,還有許多倒在地上,正在腐爛。匆匆經過時,我看到右邊有煙囪和地窖倒塌后留下的磚石;一口廢井張著黑洞洞的大嘴,獃滯地冒著氣,把陽光映得光怪陸離。荒原附近沒有房屋或廢墟,看來在久遠的過去這裏也相當偏僻。相形之下,連那邊那條幽暗狹長的林中山道也顯得頗為親切了。我不再懷疑那些驚慌的阿克翰姆市民的傳言。黃昏時,我害怕再次經過那個不祥的地方,就取道南邊那條奇特的小路,繞回到城裡。一路上我暗暗地希望天空里會浮起雲層,因為一種對頭上那深藍虛空的奇異畏懼已悄悄地潛入了我的靈魂。
這些都是教授們告訴艾米的。隨後,他再次跟隨他們去看那位外星來客。皮爾斯太太沒去。現在,它的收縮已經十分明顯,連科學家們都不再懷疑了。水井旁那一堆正在變小的棕色物體四周除了凹陷的地面之外,再沒其他東西。上次它的直徑足有七英尺,現在卻已不到五英尺,但依然很燙。智者們好奇地研究了一會兒它的表面,然後用鎚子和鑿子又弄下來一塊,體積比上次大些。這回他們鑿得很深,把那塊標本拿下來之後,看到了那東西的核——很特別。
我進山去為新水庫勘查地形時,阿克翰姆的人們告訴我那是一個邪惡的地方。阿克翰姆是個充滿了巫術傳說的古老城鎮,所以我想那所謂的邪惡必定是老祖母們千百年來悄聲講給小孩子們聽的故事。「劫后荒原」這名字聽來十分古怪誇張,我納悶它怎麼會成為清教徒的民間傳說呢?在親眼看到了那些向西延伸的山和谷后,我不再心存疑竇。我去的時候正是上午,可山谷里一直陰影憧憧。周圍的樹長得過於茂密,樹榦過於粗大,不像正常的新英格蘭樹木。林間昏暗的小徑過於寂靜。地面長滿潮濕的青苔,無數年的落葉腐爛結成厚厚的一層,踩上去過於柔軟。
諾姆家周圍的樹提前發芽了,到了晚上它們在風中不祥地搖擺。諾姆十五歲的二兒子薩德斯發誓說沒風的時候它們照樣搖擺。這話就連傳謠言的人都不信。然而無疑地,不安瀰漫在整個空氣中。加德納全家都養成了潛聽的習慣,可是什麼他們能叫得上名字來的聲音都沒聽到。這種潛聽實際上是一種似在半夢半醒狀態下的產物。不幸的是,這樣的時刻一周多似一周。最後人們都說:「諾姆家的人全出毛病了。」早春的虎耳草出來了,也帶著一種奇怪的色彩。雖然和那些觀音蓮的顏色不大一樣,可明顯地有一定關係。同樣,所有看到它們的人都說不曾見過這樣的虎耳草。諾姆采了些虎耳草的花拿到阿克翰姆市去,給《阿克翰姆報》的編輯看。可是,那位大人物只寫了篇幽默文章,文雅地嘲笑鄉下人的呆笨迷信。是諾姆犯了錯,他不該對一個冷漠的城裡人講起異常巨大的蛺蝶,還說它們的行為與虎耳草有關。
https://read•99csw•com艾米回到家時,發現馬和車在他之前就回去了。妻子正慌得不得了。他沒做解釋,只寬慰了她幾句,就馬上去阿克翰姆向當局報告了加德納家的事。他並沒有詳細地講述,鑒於他們早就知道薩德斯的事,他僅說了說諾姆和娜比的死,然後提到原因好像就是使家畜致死的某種怪病。他還告訴他們莫文和齊納斯已經失蹤了。警方頗詳細地做了好一番詢問。最後,艾米被迫帶著三位警官去加德納農場。隨行的還有驗屍官和給牲口看過病的那位獸醫。他極不情願,因為下午已經快過去了,他非常害怕那個受詛咒的地方的夜晚。可是,有這麼多人一起去,他稍稍感到安心些。
四月份帶著瘋狂來了。鄉民們不再走那條經過諾姆家的大路,從此它就荒廢了。原因出在那裡的植物身上。果園裡的各種樹都開出了顏色奇異的花,他家那多石的院子里、附近的牧場上都長出了一種只有植物學家才能認得出的植物。除了在綠草和葉子上,其他地方看不到一點正常的健康的顏色。到處都是那種不屬於地球上的瘋狂燦爛的顏色,彷彿有某種病態、深藏、原初的色調在衍變。「兜狀荷包牡丹花」成了一種充滿威脅的邪惡東西;血根草無恥地、反常地鮮艷耀目。艾米和加德納家的人都覺得絕大多數色彩有種強烈的熟悉感。最後大家得出結論說,它們讓人想起隕石里的那個脆泡。諾姆在那片十英畝的草場和高地上的田裡耕種,卻讓房屋四周的地空著。他清楚這裏的地沒法下種。他只盼那些夏季的奇怪植物會將土壤里的毒素吸收乾淨。他內心對近乎一切可能發生的事都做好了準備。他也已經熟悉了一種感覺:附近有某種東西在等待,在等著被注意到。無疑,鄰居們的規避對他產生了影響,可對他的妻子影響更大。孩子們每天去上學,所以好些。可是,連他們也受到了謠言的恫嚇。薩德斯尤為敏感,所以受到的傷害最嚴重。
五月份,昆蟲來了。諾姆的家變成了一場噩夢:嗡嗡叫的、蠕蠕爬的,到處都是。這些生物大多數都面目異常,行為怪誕。它們的夜間活動也與往年大相徑庭。加德納一家開始在夜間觀察——隨機地觀察各個方向,想看到什麼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東西。正是那時他們承認了薩德斯說樹在動的話是正確的。加德納太太是第二個發現者。她正在觀看窗外月光下的一棵楓樹膨大的樹枝。樹枝確實動了,可當時沒風。肯定是那無形的力量。現在,一切活物都已變得很怪異。然而,做出最新發現的卻不是諾姆家的人。他們對許多事已經熟視無睹了。有天晚上,一個怯懦的波士頓風車推銷商在不知道當地傳聞的情況下,駕車經過諾姆的房子,瞥見了他們看不到的事。他的見聞被寫成一篇短文,刊登在《阿克翰姆報》上。所有的農夫,包括諾姆本人,都是從報上首次了解到那件事的。那晚夜色漆黑,車燈昏暗,但在一個山谷的農場四周,夜幕卻不那麼濃黑。一切植物,草、葉子以及花朵都天生似的,通體發出一種微弱但清晰的光。有那麼一會兒,在穀倉附近的院子里,一縷磷光在單獨悄悄地躍動。誰都看得出來,那是諾姆的家。
獸醫渾身發抖,走到前門處,把沉重的備用門閂插好。艾米抖得同樣厲害,連聲音都無法控制,於是不得不用手拉著同伴指給他們看那些越發明亮的樹。馬群的嘶鳴和踢刨聲已變得極度恐怖,可是無論以多少世俗的財富為懸賞,古屋裡的那群人都沒有一個敢出去。隨著那些樹越來越頻頻地發光,它們不安的枝幹好像越來越直了。木製的汲水架如今也在發光。一位警察立即啞了似地指著西面石牆邊一些木頭搭的棚屋和蜂房。它們也開始發光了。但遠處的馬車似乎還沒有受到影響。正當那時,路上起了一陣狂躁的騷動,隨後只聽見一串雜沓的橐橐聲。艾米為了看得更清楚就把燈熄滅了。人們發現那對共軛的灰馬已經弄斷了拴它們的小樹,拉著雙座敞篷馬車逃跑了。
當晚我向阿克翰姆市的老人們問起劫后荒原,以及人們含糊地提到的「奇異日子」是怎麼回事時,除了得知那奧秘並非我想得那麼久遠之外,什麼滿意的答案都沒得到。它根本不是什麼古老的傳說,而是老人們親身經歷過的實事。他們只說那事發生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一家人失蹤或死於其中,此外就不肯再講,還告訴我不要聽信老艾米·皮爾斯的胡言亂語。於是,打聽出他住在密林外圍一個破敗的舊屋之後,第二天早晨我就找到了他家。那屋子老得駭人,已經開始微弱地發出一股老宅常有的瘴氣和臭味。我敲了好長時間的門才把他叫起來。他怯怯地踉蹌著來應門時,我發覺他並不歡迎我的來訪。他沒我想得那樣瘦弱,眼睛奇怪地低垂著,邋遢的衣衫和白鬍鬚使他看去極為疲倦和沮喪。
很快到了收穫的季節。梨和蘋果漸漸熟透,諾姆鄭重宣布他的果園從來沒有這麼豐碩過。水果大得出奇,色澤美艷,數量極豐。他定製了許多新桶來為豐收做準備。但是,隨之而來的是令人心痛的失望。儘管水果看上去格外地鮮艷誘人,卻一口都吃不得。梨和蘋果的甜脆之中夾雜著莫名的苦澀,令人作嘔。即使嘗一丁點兒都會叫人噁心好長時間。瓜類和番茄也是一樣。面對這全面歉收,諾姆痛感悲傷。他很快就將各種事件聯繫起來,斷定是那顆流星污染了土壤。不過,感謝上蒼,其他的作物大都在高地上的大路兩邊。
諾姆來到城裡對人們談起那塊石頭,順路拜訪了艾米·皮爾斯家。那時艾米四十歲,記得一切。第二天清早他和妻子跟隨密斯加東大學的三位教授去看望那個來自神秘星空的怪客。他非常納悶:怎麼前一天諾姆說它很大呢?諾姆指著他前院水井附近一大塊棕褐色的東西說,石頭已經收縮了。那東西下面是刮破的地面和燒焦的草叢。學者們回答說石頭是不會收縮的。諾姆說它一直很燙,晚上還微微發光呢。教授們用一隻地質錘敲了敲,發現它很軟,覺得十分驚訝。實際上,它軟得幾乎可塑成各種形狀。教授們不是切下來一片,而是刮下來一塊標本拿回去化驗。就連那麼一小塊石頭也冷卻不下來,他們就從諾姆家的廚房裡借了只桶把它裝回去。歸途中,他們在艾米家歇了歇腳。聽到皮爾斯太太說那小石頭正在變小並燒穿桶底,學者們好像若有所思。的確,它不大,可也許他們颳得比想象中的還要小呢。
那似乎是嵌在中間的一個綵球,色澤跟隕石那奇特的光譜中某些光帶很像,難以形容。他們稱之為顏色也只是類比而已。綵球質地光滑,拍起來好像又脆又空。一位教授用小錘狠狠敲了一記,那球發出「噗」的一聲,立刻就破了。裏面什麼也沒有放出來,整個綵球都銷聲匿跡了,只留下個直徑約三英寸的圓洞。人們都認為接著鑿的話,很可能還會從這堆棕色物質裏面發現其他的綵球。
只有上帝知道那到底是怎麼回事。按物質來說,我認為艾米描述的那東西該是一種氣體,但它所遵循的不是我們這個宇宙的規則。它不是我們天文台的望遠鏡和感光板能見到的這些世界和恆星。它不是我們的天文學家所測量或認為遠得無法測量的太空呼出的一口氣。它只是沒有空間的顏色——那些處於我們所了解的整個自然界之外的、未成形的無限王國所派來的一個使者;那些將其漆黑的、外宇宙的無底深淵拋到了我們驚狂的眼前,以此展現其存在的、震呆了我們的頭腦、麻木了我們神經的王國所派來的一個使者。
九月的一天,薩德斯去井邊打水,回來就瘋了。他去的時候拎著只水桶,回來時手中空空,只是尖叫和亂揮雙臂。有時,他會陷入一陣蠢笑或低語一通「那裡面活動的顏色」。雖然一家出了兩個瘋子,但諾姆表現得非常勇敢。他先是讓那孩子瘋跑,一周后那孩子開始不時摔倒受傷,就把他關進了閣樓,與他母親那間隔廳相望。母子倆在各自上了鎖的門背後尖叫不止,令人毛骨悚然。小莫文覺得他們是在用一種不屬於地球的可怕語言進行交談。莫文的幻想越來越駭人,哥哥被關起來后,他的焦躁更為嚴重。薩德斯原是他最好的玩伴。
幾乎與此同時,牲畜開始出事。家禽變成灰色,很快就死掉了。切開才發現它們的肉又干又臭。豬先是長得極胖,然後突然開始出現各種無法解釋的可怕變化。同樣,它們的肉也不能食用。對此諾姆不知所措。沒有哪個鄉村獸醫肯來幫他,阿克翰姆市裡的獸醫坦言搞不懂是怎麼回事。豬開始變灰變脆,肢體碎裂,然後死掉。在此過程中,它們的眼睛和嘴巴變得奇形怪狀。這實在毫無理由,因為從來沒用那些不潔凈的植物餵過它們。很快,奶牛也出事了。它們的某些部位或者整個軀體出現了異常的乾枯或硬化,經常意外地摔倒在地或裂成碎片。在後期——最終的結果總是死亡——它們同豬群一樣,都會變灰變脆。它們不可能受到了毒害,因為所有病例都出現在安全鎖閉的牲口棚里。也不可能是某種覓食的生物叮咬了它們。地球上有什麼野獸能穿過堅固的圍牆呢?肯定只是自然疾病——然而,誰都猜不出什麼疾病會導致這樣的惡果。秋天到了,諾姆的土地上沒有一隻活畜。牛群和家禽都死光了,狗都逃走了。總共三隻狗,一夜之間都銷聲匿跡,後來也再沒聽說它們的下落。那五隻貓前些時候就跑了,但是幾乎沒人注意九九藏書到這一點。家裡現在根本看不到老鼠。再說本來也只有加德納太太喜歡養這些優雅的寵物。
此刻,那種顏色神秘的光柱猛然暴長,開始幻化成觀眾們後來描述不一的某種形狀。正當那時,被綁在樹上的可憐的馬發出了一種聲音。那聲音從來就沒有人聽到從馬的喉嚨里發出過,此後也不再會有人聽到了。在那間低矮客廳里的每個人都捂住了耳朵,艾米則轉身背對窗口,感到驚悸而噁心。語言無以描述那情景——等艾米回頭眺望,只見那不幸的動物擠作一堆,躺在斷了的車轅中間一動不動。地上灑滿月光。它就那樣一直躺到第二天,他們埋了它。可眼下來不及傷心,因為恰在此時,一位警官示意大家注意某個可怕的東西。它就在他們所在的房間裏面。沒有燈光,因此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縷淡淡的磷光已經開始在整個房間里彌散。它在寬木地板上發著光,在一塊小地毯上發著光,在嵌著玻璃的小格窗框上泛著微光。它圍著暴露出來的牆腳立柱上下遊動,在書架和壁爐周圍閃爍,然後是所有的門和傢具。它每秒鐘都在變得更強大。最終,顯然一切健在的活物都必須撤離那所房屋。
暮靄已經來臨,他們從屋裡找出了幾盞燈。後來大家覺得井裡再也找不出什麼,就進了屋,在那間古老的客廳里商議對策。屋外灰色的荒寂里,半個月亮明暗游移,扮著朣朦鬼影。人們承認整個案件太離譜了。他們不知道有什麼共同之處能把植物那怪異的情形、令家畜和一家人致死的神秘疾病以及莫文和齊納斯奇特地葬身污井的事讓人信服地聯繫起來。沒錯,他們聽說過鄉里的謠傳,可沒人相信會出現與自然法則相悖的事。無疑,那隕石污染了土壤,但是人畜從未吃過那裡長出來的東西卻得了病,這又是怎麼回事呢?難道是井水的問題?很可能。有必要化驗一下。可又是怎樣古怪的瘋狂讓兩個孩子都跳了井?他們的行為極其相像——而且,打撈上來的殘骸說明二者都是變灰變脆后死的。為什麼所有東西都這麼灰脆呢?
艾米不肯再對我講那場面的更多細節,但在他後來的談話中,再沒提到角落裡的那形狀還會移動了。有些事是不能說的,出於普遍人性的行為有時要遭到法律的嚴厲制裁。我猜那間閣樓小屋裡再沒什麼蠕動的東西了,而且讓任何能動的東西留在那裡本來就是種殘忍的行徑,有哪個負責任的人敢那麼做的話,良知就會永遠受到折磨。除了那個漠然的農夫之外,誰都會當場暈倒甚至發瘋。可是,艾米清醒地走出那扇低矮的門,把那個罪惡的秘密鎖在了身後。現在只剩下諾姆了。他得吃飯得有人照料,必須把他轉移到能得到關照的地方。
昏暗中,艾米剛抬腳下樓,突然聽見下面「砰」的一聲響。他甚至覺得一聲尖叫未待出口就突然被哽住了。他非常緊張,馬上想到了在上面那間陰暗的閣樓小屋裡從他身前掠過的那股濕氣。他的叫聲和闖入驚起了什麼在場的東西?一陣模糊的害怕使他停住了腳。這時下面又響了幾聲。無疑是在拽什麼很重的東西,還有,一種極噁心的、軟綿綿的聲音,好像是在邪惡、骯髒地吸入什麼。他的聯想受此刺|激而高度興奮起來,莫名地想到樓上的情景。天哪!他錯撞進什麼陰森的夢境里來了?他不敢進也不敢退,定在加了框板的樓梯黑暗的拐角處,一切細節都湧進他的腦海,轟然作響:各種聲音,可怕的期待感,黑暗,樓梯又窄又陡,還有——仁慈的上天啊!——眼前所有的木製品——樓梯、扶手、牆壁房頂露出來的木板、房梁,都明明在發著微光!
當晚有場暴風雨襲來。第二天教授們再去諾姆家時卻深感失望。那塊有磁性的石頭肯定還有某種奇特的帶電性。諾姆說,它一直「吸引著閃電」。他看到,一個小時之內閃電六次擊中前院的隕坑。雨停后,石頭已經不見了,旁邊的舊汲水架被泥埋住了半截,地上只有一個凸凹不平的深坑。科學家們挖掘了一番也毫無發現,最後證明那石頭確實徹底失蹤了。這是個全盤失敗,他們無計可施,只得回實驗室去再次檢驗那不斷變小的標本。它被精心保存在鉛盒當中,一周之後就消失殆盡了。對於它的研究仍然一無所獲。它什麼痕迹都沒留下,最終教授們甚至不敢肯定他們曾清醒地親眼看到了那來自無限深邃的外空的神秘物質,那隻身前來的其他宇宙,其他物質、力量和實體的王國發出的詭秘信息。
驚畏之中,幾人無心再猜度什麼,疲憊地順著北面的路朝阿克翰姆市走去。艾米比同伴們更害怕,懇求他們先送他回家再回城。他家在大路邊上。他不想獨自穿過那些被狂風摧毀了的森林。有件事使他再遭震驚,而其他人卻得以倖免。從此,他一蹶不振,一種陰森的恐懼壓在心口多年,從不敢提及。當其他人頂著狂風漠然上路時,艾米回頭望了一眼那曾庇護他不幸朋友多年的山谷。他看到,有種東西從遠處那個遭難的地方無力地升起,又沉回到了那個直射天外巨魔的巢穴。那不過是種顏色——卻不是我們人世或天堂的顏色。艾米認出了那顏色。他明白這微弱的最後一點殘餘必定依舊潛伏在那口井裡。所以,此後他就再也沒有了快樂的生活。
在開闊地帶,主要是老路兩側的山坡上,有小片的農場。有的農場附近有三五座完好的建築,有的只有一兩座,有的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煙囪或被填滿了的地窖。遍地都是雜草和灌木,裏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是野物。一切籠罩在一層不安和壓抑的霧靄之中,感覺虛幻而怪誕,彷彿視覺或明暗色調出了偏差。我明白了為什麼沒人肯留下來:這不是個可以安睡的地方。這情景太像是薩爾瓦多·羅薩(薩爾瓦多·羅薩(1615—1673),義大利畫家、詩人,以其浪漫主義風景畫、海洋畫和戰爭畫著稱,作品有油畫《普羅米修斯》《墨丘利和森林中人》等。)的某幅風景畫,或是恐怖故事裏面某幅封禁的木刻。
一行六人乘一輛雙座敞篷馬車,跟著艾米的馬車,在四點鐘前後到達了那個慘遭破壞的農舍。儘管警官們早就習慣了各種兇殘的案例,但看見閣樓上和紅格桌布下的遺留物時,沒有一個不動容的。整個農場灰色荒涼的景象已經夠駭人的了,那兩堆仍在碎散的物體更是超出了任何人想象的限度。沒人敢多看它們一眼,連驗屍官都說沒什麼可檢查的。當然了,可以化驗標本。所以他忙著收集標本——據說這兩個小瓶後來被送到了大學實驗室,在那裡出現的結果令人不解。在分光鏡下看到,兩種標本都放出一種未知的光譜,其中許多神秘的光帶都同前一年那塊奇怪的隕石產生的光帶完全一樣。一個月後,它們放射這種光譜的特性就消失了。之後,那灰塵就只有鹼性膦酸酯酶和碳酸鹽兩種成分了。
裏面十分晦暗。窗戶很小,還釘了幾片木擋板,遮住了一半的光亮。艾米根本看不到寬木鋪就的地板上有什麼東西。房中惡臭難當,他無法前進一步,就退到另一間房裡,等呼吸夠了新鮮空氣才回來。一進去他就發現角落裡有個漆黑的東西,定睛細看之下,他立時尖叫了一聲。就在他尖叫的剎那,似乎有片雲遮住了窗子;其後一秒,他感到彷彿有某種惡意的氣流從身邊掠過。他的眼前舞動著奇異的色彩;若不是一陣恐懼使他瞬間麻木了一下,他會聯想到隕石里那個敲碎的綵球以及春季長出來的那些討厭的植物。實際上他想的只是面前那個醜陋的畸形怪物。很明顯,它經歷了和年輕的薩德斯及那些家畜同樣的命運。可令人驚悚的是那東西在碎裂剝落的同時還分明在緩慢地蠕動!
這之前不久,馬開始受驚。夜間有某種東西把它們驚了起來,它們在馬廄里嘶叫和踢刨的聲音十分可怕。諾姆幾乎無法使它們平靜下來。他一打開馬廄的門,它們就像嚇壞了的林區馴鹿一般,一下沖了出去,倉皇奔逃。諾姆花了一周才把四匹馬全部找到。可是找到了也沒用,它們再也不聽使喚了。某種東西已經把它們的腦子摧毀了。為了它們好,只能全都槍殺。諾姆向艾米借了一匹馬來運乾草,可那馬就是不肯走近倉庫。它不是驚跑就是梭巡不前,還不住地嘶鳴。最終,他只得把它趕到院子里去,同兒子們一起自己把沉重的運貨車拉近乾草棚,以便把草叉放進棚里去。這段時間內,周圍的植物都在變灰變脆。連原來色澤奇艷的花朵都在變成灰色。結出的水果也是又灰又皺,味道糟透了。紫苑和一枝黃花的花朵灰黑扭曲;前院里的玫瑰、百日菊和蜀葵長得那麼醜惡,諾姆的大兒子齊納斯一氣之下把它們全都砍掉了。這時,那些膨脹的怪蟲也都死掉了,就連蜜蜂也丟下蜂巢,遷到樹林里去了。
樓下的地板上有一種清晰可聞的輕微的刮擦聲。艾米握緊了隨手從閣樓里撿起的那條大棒。他慢慢地鼓足勇氣,下樓直奔廚房。然而他並沒有走過去,因為他所要找的東西已經不在那了。它已經朝著他來了,還勉強活著。它在爬還是被什麼外力拖著,艾米看不出來。但顯然死神已經光顧了。一切都發生在剛才的半個小時中,可是,崩潰、變灰、解體種種癥狀都早已出現而且迅速惡化了。它脆硬得可怕,干屑還在層層剝落。艾米不敢碰它,而是驚恐地看著它那扭曲得已不像人臉的部位,輕聲道:「怎麼了?諾姆,怎麼了?」那雙裂開、突出來的嘴唇僅能尖利急促地做出最後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