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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超越感官

第四篇

超越感官

現在,這破碎的機器就絕望地躺在實驗室的地板上。因為擔心驗屍官會產生懷疑,我沒敢多說自己的所見所聞。但僅憑我含糊其辭的描述,醫生便斷定,那個有嗜殺傾向的瘋子出於報復,對我實施了催眠。
在把我趕走幾個星期以後,他又有些語無倫次地招呼我回去。當時我看到的克勞福德·蒂林哈斯特就是這個樣子。
現在我才認識到,那眼光中分明帶有無比的仇恨。此時,機器仍在發出令人憎惡的嗡嗡聲。
當時,蒂林哈斯特說得津津有味。我卻絲毫不覺得有趣,反倒為他擔心。我太了解他這個人了。他正處在狂熱之中,對我的不同意見很是不滿,將我逐出家門。
我環顧寬敞的閣樓,看到南面的牆是傾斜的。屋內光線昏暗,一般的眼睛幾乎看不到什麼。遠處的角落都是陰影,整個地方顯得模糊而不真實,讓人看不清它的面目,使人不由自主地產生幻覺。蒂林哈斯特沉默了。在這長長的間隔里,我感覺自己彷彿置身於死去已久的神所在的堂皇廟宇里。冥冥之中,一些由無數黑色石柱支撐的建築拔地而起,直衝雲霄,令人目眩。這一映像起初清晰,但漸漸讓人感到恐怖,讓人體會到身處無聲無息、廣闊無垠的空間中的絕對孤寂。周圍好像一片虛空,一切都已不復存在,我像孩童一樣感到恐懼。這種感覺促使我從褲子後面的口袋中掏出左輪手槍——自從那天晚上在東普羅維斯登遭到搶劫以後,我一直帶著它。就在此時,從那最遙遠的地帶,傳來輕柔的聲音。這聲音極為微弱,帶有輕微的振動感,而且悅耳動聽。但這聲音中似乎又有某種極度的狂野,給我帶來一種撞擊,讓我全身體會到一種無可名狀的折磨。我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猶如一個人在無意中觸到了毛玻璃。與此同時,我感覺到一股寒冷的氣流。顯然是從那縹緲的聲音所在的方向朝我吹來。我屏住呼吸等待著,意識到聲音越來越大,氣流越來越強。很奇怪,我覺得自己就像被綁在鐵軌上,而龐大的火車正在從不遠處駛來。我開始跟蒂林哈斯特說話。
此時,所有不尋常的跡象陡然消失了。我的眼前只有蒂林哈斯特、發光的機器和昏暗的房間。蒂林哈斯特對著我幾乎是無意中拔出的手槍冷冷地笑著。他的表情清楚地告訴我,他看到的和聽到的和我一樣多,甚至會多得多。我低聲把剛才的經歷告訴他。他告誡我盡量順從,保持安靜。
「看到它們了嗎?啊?你看到每時每刻都在你周圍或穿過你的身體飄浮、跳動的東西了嗎?你現在知道,人們所說的純凈空氣和藍天,其實是由一些生靈組成的嗎?難道我還沒九九藏書有成功地打破那一障礙,讓你親眼目睹其他人看不到的世界嗎?」
我的好朋友克勞福德·蒂林哈斯特身上發生的變化太可怕了,簡直不可思議。
又過了一會兒,我感到有充滿生機的巨大物體從身前掠過,有時候甚至感到它們是從我想象中的形體走過或飄過。我覺得自己察覺到蒂林哈斯特也在看著這些物體,似乎他那經過良好訓練的感官可以真的捕捉到它們。我想起了他曾說到過的腦松果腺,不知道他用超自然的眼睛都看到了什麼。
我真希望他的僕人們能在身邊。得知他們三天前都已離開后,我感到很沮喪。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連格雷戈里老頭都會拋棄他的主人,而我這樣一位可靠的朋友對此竟然毫不知情。在蒂林哈斯特一怒之下把我趕走以後,十個星期以來,我都是從他那裡了解有關情況的。
下面發生的事情就不用多說了。這些情況,你們可能已經從報紙上了解到了。
他的情緒幾乎感染了我。在昏暗而空空蕩蕩的房子里,他用顫抖的手舉著蠟燭,帶我去閣樓實驗室。
突然,一種景象越來越強,讓我也著魔了。在這些發光的和有陰影的混亂物件上方,出現了一個畫面。這一畫面儘管模糊,但卻持久、固定。這一情景讓我覺得有些熟悉。
我如約來到朋友的住處,吃驚地發現,他突然間已經變成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獸。一種莫名的恐懼從四周的陰影中向我襲來。室內燭光昏暗。十周前他說過的話似乎又在黑暗中發出迴響。他那怪異、空洞的聲音讓我覺得噁心。
蒂林哈斯特曾經飽受失敗的折磨。那時的他孤獨而憂鬱。而現在,令我恐懼和厭惡的是,他又成了成功的犧牲品。十個星期以前,他突然把預料將要得到的結果告訴了我,當時我曾警告過他。那時他非常激動,說話時雖然仍舊一副學究氣,但嗓門高了很多,很不自然。
與此同時,光線越來越亮,然後又暗淡下來,繼而變成一種蒼白、怪誕的顏色,或者說多種顏色的混合體。我不知道這是什麼顏色,也不知道該如何用言語去描述。蒂林哈斯特一直在一旁觀察我的反應。他注意到了我臉上困惑的表情。
克勞福德·蒂林哈斯特研究科學和哲學是一個錯誤。這些工作應該由那些冷漠而缺少人性的研究者去做。有感情的人來做這樣的工作,無非會帶來兩種結局,結果將是同樣悲慘——失敗者會感到絕望;成功者則會感到無可名狀、不可思議的恐懼。
警察聽到老蒂林哈斯特家的槍聲。隨後,便發現了我們兩人——蒂林哈斯特死了,而我則失去了知覺。
我全身發抖,明白過九_九_藏_書來是什麼東西使得可憐的僕人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原先看不見的世界展現在我面前。我吃力地觀察著這個世界的其他特徵。而令僕人們消失的那個東西卻始終縈繞在我的腦海中。
此時,突然出現一道閃光。這是我永遠難以忘懷的。剎那間,我似乎看到一片夜空,上面布滿了旋轉的亮麗天體。在它隱去時,我看到眾多閃耀的星星簇成一個星座或星系,形狀固定下來,正像克勞福德·蒂林哈斯特那張扭曲的臉。
由於我手裡有左輪手槍,警察逮捕了我。但三個小時之後便將我釋放。他們發現,蒂林哈斯特死於中風,而我的子彈則射向了那台害人的機器。
我早就聽說,這段時間里,他把自己關在閣樓的實驗室里,整天擺弄那台可惡的電動機器,飯吃得很少,甚至連僕人也不讓進門。但我還是沒料到,短短十周的時間,竟會讓一個人變得如此面目全非。
我特別注意到,他不知什麼時候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這使他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此時,不尋常的事物出現在地面上尋常的背景下,恰似影院中電影的畫面投射到幕布上。我又看到了閣樓上的實驗室;看到了那台電動機器;也看到了對面蒂林哈斯特猙獰的身軀。但是未被熟悉的物體佔據的地方,卻沒有一處是空閑的。
「聽我說!這機器發出的波正在喚醒我們體內無數沉睡的官能。這些官能是我們從千萬年來由孤立的電子到人類有機體的進化中繼承下來的。我已經看到了真相,現在就打算告訴你。你想知道會是什麼樣的嗎?那就聽我說。」蒂林哈斯特隨即坐在我對面,吹滅蠟燭,目光駭人地盯著我。「我認為,你現有的感官,首先是耳朵,會接受許多信息,因為它們和隱匿的感官連在一起。除此之外,還存在其他感官。聽說過腦松果腺嗎?我瞧不起那些研究內分泌學的人。他們不過是相信弗洛伊德學說的騙子和暴發戶。在所有人體氣官中,腦松果腺是一個重要的感官。這是我發現的。它其實和視力有些類似,把視覺形象傳送到大腦。如果你是正常人,就可以這樣充分利用它……我是說,可以從最遠處找到儘可能多的證物。」
「知道那是什麼嗎?」他低聲說,「那就是紫外線。」我的驚訝讓他吃吃怪笑起來,「你不是以為紫外線是看不見的嗎?不是這樣。現在你可以看見了。不只紫外線這樣,還有其他許多原先看不見的東西。」
給我開門時,他手裡拿著蠟燭,渾身發抖,不時地張望著,似乎擔心這所位於慈善大街的偏僻老房子中隱藏著讓他害怕的東西。
〔美國〕霍華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九-九-藏-書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他。
「你認為是那些旋轉著的東西除掉了幾個僕人嗎?傻瓜,它們是無害的!但那些僕人已經不在了,對不對?你試圖阻止我!在我需要一點一滴的幫助時給我潑冷水!你害怕關於宇宙的真理!你這個該死的膽小鬼!可你現在落到我的手裡了!幾個僕人是怎麼被收拾掉的?他們為什麼那樣沒命地喊叫——不知道吧!不一會兒,你就會明白的。看著我——聽我說——你認為真的有時間和數量這樣的概念嗎?你認為物質和形式這樣的東西真的存在嗎?告訴你,我的認識所達到的深度,是你的小腦瓜想象不出來的。我的視力已經超越無限,我甚至從星球上招來惡魔相助……我利用從一個世界走向另一個世界的陰影,來播種死亡和瘋狂……整個太空是屬於我的。聽明白了嗎?眾多事物正在追逐著我!它們可以吞噬一切,使其消融——但我知道該如何逃脫。它們要獵獲的對象是你,就像對待僕人們一樣……怎麼樣?老夥計,夠刺|激吧!我說過,亂動是危險的。我讓你保持安靜,所以到現在你還沒事。我這樣做,是為了告訴你更多事情,讓你再開開眼界。如果你亂動,恐怕早就沒命了。別擔心,它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它們也沒有傷害僕人們。那幾個可憐的傢伙是看到它們以後,就那樣尖叫起來的。我的這些寵物可不怎麼招人喜歡。在它們的起源之處,判斷美醜的標準大不一樣。被分解的過程一點也不痛苦。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但我想讓你看到它們。我就差點看到它們了,可我知道該怎麼停下來。想知道吧?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麼科學家。怎麼發抖了?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我最新的發現嗎?怎麼還不動,嗯?沒力氣了?噢,朋友,別擔心!它們就要來了……看,該死的傢伙!你看……就在你左肩的上方……」
我曾反對他去研究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現在看來,他的工作取得了一些成功。當然,這一成功的代價似乎有些可怕。
兩個半月以前,他把自己的物理學和哲學研究目標告訴了我。我聽了之後感到吃驚,甚至有些害怕,提出了不同意見。他一怒之下,把我從他的實驗室和家裡趕了出來。
蒂林哈斯特讓我在機器左邊坐下,打開了那堆燈泡下面的開關。往常那種噼啪聲又響了起來,隨後變成略帶哀怨的嗚嗚聲。最終以一種輕柔的嗡嗡聲結束,似乎暗示要恢復寂靜。
現在,他雖然依舊狂熱,但向人傾訴的願望使他忘掉了對我的怨恨。他以命令的口氣給我寫了一九*九*藏*書封信。筆跡狂亂,我幾乎無法辨認。
蒂林哈斯特一直在注視著我。這時,他口說話了:
醫生的話之所以不能讓我信服,理由很簡單——警察認為,克勞福德·蒂林哈斯特殺害了他的僕人,可他們迄今仍未發現那三個人的屍體。
我希望自己能相信醫生的話。要是我不用再去考慮周圍的空氣和頭頂的天空,我那不安的神經或許能放鬆下來。
我們進了實驗室。我又看到了那台可憎的電動機器。它在那兒發出暗淡的紫羅蘭色的光,令人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機器和巨大的化學電池連在一起,但現在似乎不通電。
我聽到了他的提示和生硬的命令。這雙重的打擊使我全身癱軟。恐懼中,我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來自蒂林哈斯特所說的「最遠外」的映像。我處在聲音和動作的漩渦中,眼前的景象令我困惑。我看到了房間模模糊糊的輪廓,但在空中某一處,似乎有一形狀難辨的火熱的煙柱噴涌而出。它穿過頭頂堅固的天花板,落到了我的右邊。我又瞅見了廟宇——它給我留下的印象和上次一樣。但這一次,廟宇的石柱向上,一直延伸到空中光的海洋,並且沿著先前我看到的煙柱向下發送出令人目眩的光束。隨後,眼前的景象幾乎成了一個萬花筒。在雜亂無章的聲音、景色和無法辨認的景象中,我覺得自己就要消逝了,就要失去自己的形體。
在有活動力的物體中,最顯眼的是那些顏色漆黑的膠狀怪物。它們隨著機器振動的節奏,毫無生氣地顫抖著。這些令人厭惡的東西不斷出現。讓我驚恐的是,我發現它們疊加在一起,而且,它們都是半流體的,可以互相穿過對方而流動,穿過我們通常所認為的固體部分。這些東西永不停歇,似乎是為了某種邪惡的目的而永遠流動著。有時候,它們似乎想互相吞噬對方。攻擊者撲向犧牲品,使對方轉瞬間便從視線中消失。
他說:「我們對周圍世界和宇宙了解多少呢?我們接受印象的手段少得可憐。我們對周圍物體的概念太過狹隘。我們只是本能地去觀察它們,並不了解它們的本質。僅僅憑藉力量微薄的五個感官,我們便假裝了解了無限複雜的宇宙。而其他生命的官能更廣泛,更有威力。它們與我們的視野不同,觀察事物的方式也不一樣。我們周圍的物質、精神和生命世界,憑自己的官能無法察覺,而它們卻可以清楚地看到。我一直相信這些世界就在我們身邊,現在,我確信自己已找到了認識它們的辦法,障礙已不復存在。這不是開玩笑。在二十四小時內,桌子旁的那台機器會發出一種波。這種波作用在我們身上已經退化或根本沒有發展起來的器官上,會激九_九_藏_書活我們尚未認識到的官能。有了這種波,我們會看到許多尚不為人類所知的景象。我們會明白,黑夜裡狗為什麼會叫,貓為什麼會在夜半時分豎起耳朵。我們還會明白各類生靈都未理解的現象。我們從此便可以超越時空,足不出戶,就能窺知萬物產生的根源。」
室內的電源似乎切斷了。主人告訴我,他這樣做是有原因的。「我無法忍受!這太……我沒有膽量。」他嘴裏不停咕噥著。
馬士奎譯
在一片嘈雜中,我聽到了他的尖叫聲,看到他癲狂的面孔向我逼近。他的眼睛就像有熊熊火焰在燃燒著的深坑,怒視著我。
我記得蒂林哈斯特做實驗時,機器在運轉中會發出噼噼啪啪、咕咕嚕嚕的聲音。蒂林哈斯特告訴我,這種永恆的光並不是電發出的。箇中奧秘,則不是我所能理解的。
但我的恐懼感漸漸為好奇心所代替。我不清楚蒂林哈斯特到底想要我做些什麼。他顯然要透露驚人的秘密或發現!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
「不要輕舉妄動!」他發出警告,「在這樣的光線中,你我能夠看見那一切,也有人能夠看見我們。我說過,僕人們走了,但沒有告訴你他們是怎麼走的。還記得那個傻頭傻腦的管家嗎?我告訴她不要打開樓下的燈,可她偏偏這樣做了。結果,線路產生了共振。那情形想必是非常可怕的。就在這兒,我聽到了尖叫聲。而樓下發生的一切,我從相反的方向都看到,也聽到了。後來,發現屋裡那堆空衣服,真讓人感到害怕。厄普戴克夫人的衣服就在前面門廳的開關附近——據我所知,她的下場就是這樣的。他們三人都是如此。可只要不輕舉妄動,我們就會很安全的。別忘了,我們要面對的是一個可怕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其實是無能為力的……安靜一些!」
有活力或沒有活力的形狀怪異的物體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每一熟悉的物體都為眾多奇異的陌生東西簇擁著。就這樣,似乎所有熟悉的物體都和陌生物體混合起來,反之亦然。
看到一個本來壯碩的人消瘦下來,令人頗為不安。更糟糕的是,他那鬆弛的皮膚開始變得灰黃;眼窩深陷,眼光怪異而又神秘;他的額頭上布滿了皺紋;雙手也不時顫抖、抽搐。還有,令人厭惡的是,他開始不修邊幅,整天衣衫凌亂;頭髮如一篷亂草,頭髮還是黑的,但髮根開始變白;原先颳得乾乾淨淨的臉上長出了白鬍子,不加修剪。這樣一天天下來,後果很令人震驚。
現在,我沒有一刻能感到舒適,從不覺得能夠獨處。在我疲憊時,總有一種被人追逐的可怕感覺,不由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