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幹嗎？」

警察從口袋裡抖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煙吐進陽光里，風很快就把煙吹散了。「這是個好日子呀，你說呢？」

「我要跳下去。」

警察笑了起來，「是啊，」他說，「下面那伙人都盼著你往下跳呢，他們都盼著你呀。」他說著用手指了指下面。

「你想跳下去嗎？」那人反問，顯得很困惑。

警察的臉上立刻浮現出恐懼，他想往回抽身，但他的手被對方捉住了，隨後就忽然往前栽倒，一頭栽向發出一陣陣尖叫的人群。他最後意識到的就是，一隻強壯有力的手，像鐵鉗一樣一直緊緊攥著他。

「你現在想上來嗎？」

窗檯很窄，只有大概十八英寸寬，他站在兩扇窗戶之間，無論從哪扇窗戶伸手過去，都夠不著他。他背靠著牆，明亮的陽光落在他身上，他把外套扔在房間里，只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襯衫翻到脖子上，看上去像是一個等待被處決的犯人。

「你這是在浪費時間，神父。」

「沒什麼可談的。」亞當斯說。

「為什麼要那樣做？」

「那我們怎麼才能幫助你呢？」

「也許你說得對。」亞當斯說。

過了一會兒，經理助理的腦袋從那扇窗戶伸了出來，閃動的窗帘打著他那張剃得很乾凈的光滑的臉。

「你說什麼？」警察問，努力在狹窄的窗台上保持著自己的平衡。

「你是個十足的傻帽。」經理助理說，覺得自己看見的這個場景毫無道理。

「沒什麼可說的。」

「我不叫亞當斯，史蒂夫，凱倫是我太太，你知道她昨天晚上……」

下面的大街上黑壓壓一片擠滿了好奇的觀望者，那警察正努力把人群往後趕，在他read.99csw.com要往下跳的正下方清出一片空地。他看見消防隊員支起了救命的帆布氣墊，那氣墊看上去像一塊圓圓的黑蛋糕，中間還有一圈紅色。但他知道那是無濟於事的，救不了一個從二十六層樓上跳下去的人。想救他的那些人，無論如何都夠不著他，消防梯夠不到這麼高，頭頂的屋檐也擋住了任何想救他的企圖。

「你不會就這樣跳下去吧？」電梯工吼了一聲，隨即縮回了腦袋。

「你待在那兒幹什麼？」經理問。

「我求你別這樣。」經理助理說。

「怎麼說？」

「是的，你在浪費時間，我不想上去。」

那天夜裡他走了出去，一直順著大街走，走到半夜，回到家倒頭就睡。早上醒來時，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就要去做一件此時他正在做的事情。他走到城市的這端，在這家酒店登記住宿，要了一間最頂層的房間，然後他明白接下來自然而然會發生什麼事情。

「嘿，你還挺幽默。」那警察說，他把帽子往前壓了壓，坐在窗台上，「這我喜歡。要抽支煙嗎？」

他毫無興趣地看著下面人行道上聚集的人群。他們那些仰望的臉孔匯成了一片喧囂的海洋。那片海洋的面積擴大得很快，漫上了主街。匆匆趕來的新加入的人，像甲蟲一樣蠕動著，匯入那片不停涌動的潮汐里。儘管哨聲尖銳，但交通還是慢慢停下來了，從二十六層樓上往下看，一切都顯得那麼小，那麼神秘而不可思議。傳到他耳里的聲音雖然非常微弱，但那些人的激動是顯而易見https://read.99csw.com的。

「我知道你會上來的，」亞當斯說，「所以我選了這個地方。」

亞當斯看著他。「他們盼著我往下跳？」

他心想，他們採取一些什麼複雜的方式來救他呢？繩索，梯子，氣墊，軟椅子，他們會非常非常小心，因為誰也不知道他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你瞧，亞當斯，」警察說，又坐在窗台上，顯得很耐心，「你幫了我一個忙哎。」

「是的。」

「那你就在這兒歇會兒吧，那些車子反正也動彈不了了。」

醫生的臉消失了。亞當斯冷冷地看著下面的人群，他現在是多麼與眾不同呀，孤孤單單的，而下面那些人都在等待著，等待著。他們希望看見發生點什麼事情，他心想，而房間里的那些傢伙吵吵嚷嚷的，想找出什麼方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他甚至聽見他們歇斯底里地給自殺求救中心打電話。

「不能。」他說。

亞當斯往下看，眼神掃過一撥又一撥的人群。

他瞧了瞧電梯工那張臉，平靜地問道：

「我搞到個老婆。」

「想想看，你在幹什麼，夥計。」經理一邊說著，胖胖的雙下巴不停地顫抖。因為擠在窗台上，臉孔顯得更紅了。

「這樣最好。」

「你們幫不了，走開。」

「那是你覺得沒有意義。」亞當斯說。

有那麼一段時間，窗戶上沒有出現誰的腦袋。

那警察又出現了，亞當斯知道他一定會出現的，因為他比別人更有義務來救他，所以還會來再試一次。

「他們簡直像一群餓狼。」亞當斯說。

「真是這樣。」

「你瞧，通常我得待在下面指揮交通，可是現在因為你，我倒可以上來歇會兒了。」

窗戶上不停地九*九*藏*書有腦袋探進探出。他們都小小聲聲地跟他說話，叫他亞當斯先生。有的人口氣特別婉轉，好像已經確信那是個偏執狂。那些人自報家門，有的是醫生，有的是酒店管理人員，還有一個是神父。

「住哪個科室的病房呀？」

就在不久之前，我還有個家。他想。事實上，就在昨天。他早上離開家去上班，凱倫站在門口對他說再見，沒有像往常那樣與他吻別。如今，他們的婚姻里是沒有吻的，但她依然是他的太太，他也依然只愛她，無論過去，還是將來，決不會跟她離婚，哪怕她說她很想離開他。隨後他六點鐘回到家，這時候，他就沒有太太了，沒有愛，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一隻空蕩蕩的安眠藥瓶子，那張字條和悄無聲息的房間……凱倫的身體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

「你想幹什麼？」他問。

「嗨，小子！」那警察說。

他抬頭看了看，窗戶上又出現了一張臉，盯著他。又是那位神父，那張愁容滿面的圓臉。

「我已經想過這事了，你走吧，讓我自個兒待著。」

警察說：「你在這裏什麼也聽不見，可他們在下面都齊聲喊著要你跳。」

「現在太晚了。」

「是嗎？我沒有。」

「那當然了。他們站了一個下午，要是你不跳下去，他們就會覺得自己吃虧了。」

「說得對。為什麼要丟棄自己的生命讓別人高興呢？」警察望著亞當斯的臉，感覺自己捕捉到了對方的一絲猶豫。「讓那幫人見鬼去吧。」

亞當斯也向警察伸出手。

「你是誰？叫什麼名字？」

「他們把我從樓下叫上來，說是這裡有個傢伙威脅要跳下去。你並不真的想跳下去吧？想跳嗎？」

亞當斯欠了九_九_藏_書欠身子，後背稍稍離開了牆壁，隨後又靠了回去，雙手捂住了眼睛。

「沒有。你呢？」

警察看了看下面的大街，對面的屋頂上出現了新聞攝影記者，照相機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這件事肯定會成為早報的頭號新聞。

最後，經理終於出現了，那是一張胖乎乎的紅臉。他先看看那人腳下，隨後又看看那人頭上，審視了老半天。

「不。」亞當斯說。

「我這人生來就喜歡做點不同凡響的事。」

「為什麼不進來好好談談呢？」那位神父輕聲問他。

「是啊。」亞當斯說。

「如果你跳下去了，那才叫晚。現在還有時間。」

這人揮揮手，讓他走開。

「真是這樣嗎？」

「那要不要我出去牽著你的手進來？」

「那當然了。他們都認定你會往下跳，都想親眼看一看，你不會讓他們失望吧？」

「你小子病得不輕呀。有家嗎？」

亞當斯抬頭望著他，審視著他的臉。

「你瞧，我是個醫生，我可以幫助你。」那人很誠懇地說。

「我覺得有點暈，你最好伸手扶我一把。」

「不管是你還是別人爬出窗子，我就跳下去。」亞當斯說。

她在他的枕邊留下了那張字條。

「那你能不能把你的麻煩事跟我們說說？」

「我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神父問。

「不用住病房，亞當斯先生。我保證你不用住。」

「那太可惜了。」

「你是不是想讓我們走開，好自個兒想想？」

他沒去怎麼理睬那些驚慌的臉孔，他們不時在那扇窗戶探出探進，要麼目瞪口呆，要麼小聲哀求。最先出現的是一位侍者，用很不以為然的眼神瞅了瞅他，抽了抽鼻子。隨後出現的是一個電梯工，他低沉著聲音問是怎麼ｈｔtｐs://reaｄ•9９cｓw.coｍ回事。

「我沒浪費時間。」

「走開點。」窗台上的這個人不耐煩地說，看了看下面的街道。

下面的人群看見警察爬出窗戶，站到窗台上，距離那個穿白襯衫的有麻煩的男人只有幾步遠，全都驚叫起來。他們看見警察慢慢地伸出手。

「行啊，」警察說，「抓緊了。」

「是個去死的好日子。」亞當斯抬頭望著他說。

「你最好還是走開，去照顧那些需要你的人，醫生。我不需要你。」

車輛依然很緩慢地行駛著。他還沒有發現。

「這樣做沒有意義。」他抬頭，看見窗戶那邊有個人說。

「是這樣嗎？」

「我當然是對的。」

神父的腦袋也消失了，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看著下面的人群，眼睛里閃過一絲柔和的光。這點高度一點也不妨礙他，而他剛爬出窗戶時，確實還是有點害怕的。下面越是喧鬧，他覺得自己跟大樓反而貼得越緊。

「卡爾·亞當斯。我在這兒幹什麼與你無關。」

「你怎麼了？」警察問。

字條寫得很整潔，彷彿經過深思熟慮，說史蒂夫告訴她他不能跟她一道私奔。史蒂夫騙了她。字條寫得那麼直白，毫不隱諱，她提到史蒂夫時不作任何解釋，因為他一定會明白的——就像他這幾個月來一直都很明白一樣。他甚至有一次看見他們在附近的一家卡巴雷（卡巴雷（cabaret）法語，有歌舞表演的餐廳。）里約會，所以對她來說，沒什麼好隱瞞的。她告訴他，他們的婚姻已經完蛋了，很坦然地對他提到了史蒂夫。

後來探出一個警察的頭，望著他好一陣子，然後用嘲諷的口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