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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有毒的花園

第七篇

有毒的花園

「給我帶路吧,」他說。
和巴格利奧尼的談話使他腦子裡掠過一個猜測,他懷疑老麗莎貝塔的插入可能和某種密謀有關,不管它的性質如何,教授似乎認為拉帕齊尼醫生正在使他陷進去。雖然這種懷疑使吉奧萬尼煩惱,但卻不能制止他去。在他知道有可能接近比阿特麗絲的一瞬間,似乎他的生存必須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接近她了。她是天使還是魔鬼都沒有關係;他是無可挽回地陷入了她的圈子裡面,還必須遵守使他旋轉著向前的規律,圈子越來越小,朝向一個他不敢預測的結果;不過,說來奇怪,他突然懷疑他這方面的強烈興趣是否不過是一片虛幻;它是否真的如此深厚而強烈,足以使他現在投身到一種難以捉摸的境地;它是否只是一個年輕人腦中的幻想,與他的心極少聯繫或者全無聯繫。
「我得相信親眼見到的一切嗎?」吉奧萬尼有所指地問,回想起前幾天的情景,這使他發起抖來。「不,小姐,你對我的要求太少了。請吩咐我,除了你親口說的,什麼也不相信吧!」
我們不記得曾見到過德·勒奧貝平先生作品的任何譯本——這倒用不著奇怪,因為就連他的很多同胞和外國文學研究者都不知道他的大名。作為一個作家,他似乎處於這樣一個倒霉的位置,即介於超驗主義者(他們以這種或那種名稱,在世界所有當代文學中佔有一席之地)和以筆謀生的那一大幫人(他們訴諸大眾的理智和同情)之間。對於後者來說,他的作品在其發展形式上如果不是過於精製優雅,那也總歸是太縹緲、太朦朧、太虛幻,不適合他們的口味;但是對於前者來說,卻又太大眾化了,不能滿足精神的或是抽象的要求。他必然會發現自己沒有讀者,除了偶爾有某個人或某個孤獨的小圈子以外。公正地說,他的作品並非完全缺乏想象力和獨創性;如果不是由於他對於窩言的酷愛,使得情節和人物籠罩著迷離惝恍的氣氛,而且從構思中去掉了人情的溫暖,這些作品本來是可能給他贏得更大聲譽的。他的小說有時講述歷史,有時描繪現實,而有時,就所能理解的來看,與時間和空間這兩者都極少或完全沒有關係。不管在哪種情況下,他一般都只滿足於對外在形式做極微小的修飾——用儘可能少的真實生活進行一下偽裝,而致力於用主題的某個並不明顯的特徵來引起人的興味。有時,一絲大自然的氣息、一滴感傷和溫柔之情,或者一線幽默之光會出現在他的奇思異想中間,使我們覺得自己畢竟還好像是在塵世之內。對於這種粗略的觀察,我們只想加上一點,那就是德·勒奧貝平先生的作品,如果作者恰巧能以恰當的觀點來讀的話,會像出自一個聰明人之手的作品那樣,可以消遣閑暇時光;否則,這些作品看來很難說不是胡說八道。
「我願意被人愛,不願意被人恨,」比阿特麗絲喃喃道,倒到地上。「但是現在這沒關係了,我要走了,父親,你努力混入我生命的邪惡像夢一樣消逝了——像那些毒花的香氣一樣,不會再在伊甸園的花叢中污染我的呼吸了。別了,吉奧萬尼!你仇恨的話語在我心裏像鉛一樣沉重;但是,當我上升時,它們也會墜落。啊,是不是從一開始,你天性中的毒素就比我更多呢?」
但是吉奧萬尼覺得巴格利奧尼的固執不可忍受,這時候掙脫開身子,教授沒能再抓住他的胳臂,他已經跑遠了。教授目不轉睛地盯著年輕人的背影,搖著頭。
走近那株灌木時,她熱情地張開雙臂,拉過樹枝,親密地擁抱它——如此親密,以致它繁茂的枝葉遮住了她的形體,她閃亮的鬈髮也和花朵混在一起。
他們隨意談著,漫步穿過了花園,在大道上轉了許多彎,現在來到了破敗的噴泉邊,近旁長著那株碩大華美的灌木,一樹珍貴的花朵,光華灼灼。香氣從樹上瀰漫而出,吉奧萬尼聞出那香氣和比阿特麗絲的氣息是一樣的,但是其力量卻是後者無法比擬的。吉奧萬尼見她的目光一落到樹上,就把手按到胸前,好像她的心臟突然痛苦地悸動了。
「至少,」他想,「她的毒藥還沒有滲入我的體內。我並不是在她手中枯萎的花朵。」
這件事發生以後,年輕人有好幾天都避開能看到拉帕齊尼花園的那扇窗,好像只要他不慎瞥一眼,就有什麼醜惡、可怕的東西把他的視力毀壞似的。他意識到,由於與比阿特麗絲開始了交談,他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把自己置於某種神秘力量的影響之下了。如果他的心確實處於危險中,那麼,最明智的做法是立刻搬出他的寓所,並且離開帕都阿;次之則是儘可能使自己習慣於以普通的、實際的態度來看比阿特麗絲——由此堅定地、一步步把對她的看法控制在日常經驗的範圍之內。至少,一方面避免見她,一方面他又應當留在這個非凡生物的近旁,作為緊鄰,而且甚至有交往的可能,應當會使他狂野的想象中不斷產生的各種奇思異想變得實際些。吉奧萬尼不是一個有深厚感情的人——或者,不管怎麼說,這深度現在還沒測量過;但是他有敏捷的想象力,而且有那種時刻可以升高到熾熱程度的熱烈的南方脾性。比阿特麗絲那致命的呼吸,與那美麗而有毒的花朵的親密關係是吉奧萬尼親眼目睹的,不管她是否真的有那種可怕的特性,至少她已經把一種猛烈而微妙的毒藥灌進了他的身體中。這毒藥不是愛情,雖然她的美艷讓他瘋狂;也不是恐怖,儘管他想象充滿在她身體中的毒素也瀰漫在她的靈魂中。它是愛情與恐怖兩者任性的產物,兩者都是其父母,它像愛情一樣燃燒,像恐懼一樣發抖。吉奧萬尼不知道怕什麼,更不知道希望什麼;但是,希望和恐懼持續不斷地在他胸中交戰,交替戰勝對方,然後又開始新的一輪戰鬥。一切簡單的感情都是有福的,不管它們是黑暗還是光明!只有兩者驚人的混合才會產生地獄的熊熊烈焰。
拉帕齊尼美麗的女兒一邊說著,一邊在那一樹繁花中摘了最艷美的一朵,正要把它別在胸前。就在這時——除非是吉奧萬尼的酒意使他產生了錯覺,一件奇怪的事發生了。一個橘紅色的小爬蟲,蜥蜴或變色龍之類的東西,恰巧沿著小徑爬過來,正好到了比阿特麗絲腳邊。在吉奧萬尼看來——但是,從他站的地方望過去,他簡直看不怎麼清楚,似乎是從折斷的花枝上流下了一兩滴汁液,落到了爬蟲的頭上。它立時拚命地扭來扭去,然後就躺在陽光下,一動不動了。比阿特麗絲注意到了這個奇怪的現象,悲哀地划著十字,但是卻一點也不驚奇,並且毫不猶豫地把那朵致命的花別在胸前。那朵花就在她胸前閃耀著,幾乎發出像寶石一樣令人眼花繚亂的光芒,給她的衣飾和容貌增添了恰到好處的魅力,世上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是吉奧萬尼從窗戶的陰影中探身向前,又縮了回去,一面低聲喃喃自語,一面發著抖。
「作為一個教授神聖的醫學的教師,」佩德羅·巴格利奧尼教授回答吉奧萬尼的問題時說,「如果對一個像拉帕齊尼那樣技術精湛的醫生不給予恰當的、慎重的稱揚,不太合適。但是,另一方面,我的回答不能有悖良心,不能讓你這樣一個傑出的年輕人,我老朋友的兒子,吉奧萬尼先生,對一個日後可能湊巧會掌握你生死大權的人產生錯誤的認識。事實是,我們可敬的拉帕齊尼醫生有淵博的專業知識,像帕都阿或全義大利任何一位大學教授一樣(或許只有一個例外);但是對於他的職業品質卻有嚴重的異議。」
「順便提一下吧,」教授說著,不安地打量著他,「你屋裡這種特別的香氣是什麼?是你手套上的香水嗎?它很淡,但很好聞;不過,聞起來可一點兒也不舒服。要是聞久了,我想它會讓我生病的。它像一種花的香氣,可是我看見屋子裡沒有花。」
他朝那株灌木走近一步,伸出手去,但是比阿特麗絲一聲尖叫,飛快地衝上前來,這聲尖叫像一把匕首穿透了他的心臟。她抓住他的手,用她苗條身材的全部力量把它拉回來。吉奧萬尼覺得她的接觸使他全身發抖。
「是的,」吉奧萬尼又喃喃道——「她是我的呼吸不能殺死的唯一生物了!但願如此!」
「可詛咒的人!」他喊道,帶著惡毒的輕蔑和憤怒。「發現了你的孤獨令人厭煩,你就同樣把我也和生命的溫暖隔絕開,把我誘惑進了你這難以言表的恐怖世界里!」
陰鬱的吉奧萬尼突然狂怒地爆發了,就像烏雲中亮出一道閃電。
情況往往是這樣,當不可能的事情已經實現,夢想的迷霧凝為有形的現實,我們發現自己是平靜的,甚至是冷淡的鎮定自若,而本來我們預料在這種情形下自己應該欣喜若狂或是痛苦不堪!命運喜歡如此和我們作梗。激|情自己會選擇時辰立時奔涌而出,可當事情恰當地安排好,似乎在召喚它出現的時候,它卻懶洋洋地徘徊不前。吉奧萬尼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日復一日,他盼望著與比阿特麗絲會面,和她面對面站著,就在這座花園裡,沐浴在她美貌的東方色彩的光輝里,從她的注視中了解他自己的生存之謎。一想到這些不可能實現的事,他就熱血沸騰,脈搏也隨之劇烈律動。但是現在,他胸中卻有一種古怪而不合時宜的鎮定。他環顧了一下花園,看看比阿特麗絲或者她父親在不在,知道自己是獨自一個人,就開始以挑剔的眼光觀察起那些植物來。
「我在這兒,父親。您要做什麼?」從對面宅子的窗戶里傳來一個年輕圓潤的嗓音——那嗓音就像熱帶的陽光一樣豐沛,它使得吉奧萬尼不知為什麼想到了紫的或是深紅的濃艷色澤,並且想到了濃郁的、令人心曠神怡的芬芳。「您是在花園裡嗎?」
有時他在帕都阿的大街或是城門外快步行走,努力減弱精神上的高度興奮;他的腳步合著他思想read.99csw•com的脈搏,因此腳步越來越快,後來就成了奔跑。一天,他發現自己給逮住了;他的胳臂被一個魁梧的人抓住了,這人認出了年輕人,轉回身來,為了追上他跑得氣喘吁吁。
他正說話的時候,街上走過來一個穿黑衣的人,曲背彎腰,行動無力,就像一個身體很糟糕的人那樣。這人滿面病容,氣色灰黃,但是整個面容卻表現出敏銳而活躍的智慧,旁觀者很容易忽略他身體上的狀況,而只看見這驚人的力量。他走過的時候,和巴格利奧尼冷淡而疏遠地互相致意,但是一雙眼睛卻專心致志地盯住了吉奧萬尼,似乎要把他內在的任何值得注意的東西都看出來。不過,他的眼神有一種特殊的平靜,似乎他對這個年輕人感興趣,只是把他作為一個研究對象,而不是把他作為一個人。
比阿特麗絲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的臉頰飛上了深深的紅暈,但是她正視著吉奧萬尼的眼睛,用一種皇后般的高貴神情回應著他不安的、猜疑的注視。
吉奧萬尼衝動地動了一下,引得她朝窗戶看去。她看見了一個年輕人俊美的容顏——與其說像義大利人,還不如說像希臘人,面貌端正美好,鬈髮像金子一樣閃閃發光——他像空中飛翔的精靈,在俯視著她。吉奧萬尼不知不覺把他一直握在手中的花束扔了下去。
「你是個花的鑒賞家,先生,」比阿特麗絲微笑著說,暗指他從窗口扔給她的花束。「所以,如果您是看到了我父親的珍藏,被它吸引來,想更近地觀賞,那一點也不奇怪。要是他在這兒,他會告訴你很多有關這些灌木的特徵和習性的奇妙而且有趣的事;因為他畢生從事這些研究,這個花園就是他的世界。」
「你還假裝不知情嗎?」吉奧萬尼這麼問著,對她怒目而視,「看著!這種威力就是我從拉帕齊尼純潔的女兒那兒得來的。」
「給我你的氣息吧,我的姐妹,」比阿特麗絲叫道,「因為平常的空氣讓我頭暈。給我這朵花吧,我用最輕柔的手指把它摘下,放在緊貼我心髒的地方。」
吉奧萬尼在與比阿特麗絲的交往中,如我們曾說過的,偶爾也被對她性格的一些陰暗猜測纏繞過;不過,她的表現使他覺得她完全是一個單純、自然、極富深情而又天真無邪的人,而巴格利奧尼教授所描繪的形象看上去如此陌生而不可信,好像與他自己最初的想法並不一致似的。的確,回想他第一眼見到這個姑娘時,有不愉快的記憶;他不能完全忘記在她手中枯萎的那束鮮花,還有那隻在灑滿陽光空氣中死去的昆蟲,除了她呼吸的芬芳,看不出任何別的原因。然而,這些事件在她人格的純潔之光中消解了,再也沒有事實應起的功效,卻被認作是錯誤的幻想,不管被什麼感覺證實為是事實。有一種東西比我們能用眼睛看到的和用手指觸摸到的更為真切而現實。憑了這種更好的證據,吉奧萬尼對比阿特麗絲有了信心,雖然這是由於她的高尚品質的必須力量,而不是由於他這方面任何寬厚而慷慨的信念。但是現在他的精神不能維持早期的熱情所達到的高度;他倒下來了,匍匐在世俗的懷疑中,於是玷污了他所見到的比阿特麗絲的純潔形象。並不是說他放棄了她,他只是不信任罷了。他決定做某種會令他滿意的決定性的試驗,只此一次,就可判定她肉體中究竟有沒有哪些可怕的特性,而那些特性肯定會與靈魂中相關的畸形共存。他的眼睛,從遠處向下望,在蜥蜴、昆蟲和花的事情上可能欺騙了他;但是,如果他能在幾步之內,親眼目睹一朵新鮮而有益健康的花在比阿特麗絲的手中驟然枯萎,那就沒有必要再問了。他懷著這個念頭,匆匆趕到花店,買了一束依然閃耀著晨露的花。
她從地上拾起那束花,然後,好像是因為背離了少女的矜持去回答了一個陌生人的問候而暗自羞愧,她匆匆穿過花園回家了。但是沒過一會兒,當她在雕刻的大門下消失的時候,吉奧萬尼似乎看到,她手中的那束花已經開始枯萎。這是無端的想法;在這麼遠的距離之外,不可能分辨一朵花是在盛開還是在凋謝。
很久以前,一個名叫吉奧萬尼·古斯康提的年輕人,從義大利南部地區來到帕都阿大學求學。吉奧萬尼口袋裡只有很少的一些達卡金幣(達卡金幣是中世紀流通歐洲各國的硬幣。),他在一座古舊大廈的高層租住了一個陰暗的房間。這座大廈看上去配得上做帕都阿貴族的宮殿,事實上,它的門口就展示著一個家族的族徽,這個家族早已絕嗣了。年輕的異鄉人對於祖國的偉大詩篇並非沒有研究,記起了這個家族的一個祖先,或許就是這座大廈的主人,曾被但丁描繪為他的地獄中的永恆受難者。這些回憶和聯想,加之年輕人初次離開家鄉引起的傷心,使得吉奧萬尼環顧這凄涼的、陳設簡陋的房間時,發出了沉重的嘆息。
「吉奧萬尼先生!停一停,我年輕的朋友!」他喊道,「你忘了我嗎?如果我像你那麼大變樣了,那倒真會忘了。」
「這是一場夢,」吉奧萬尼喃喃自語,「這肯定是一場夢。」
「我的朋友吉奧萬尼是身體上還是心上得了病,以致他這麼愛打聽醫生們的事?」教授微笑著說,「至於拉帕齊尼,據說他——我深知其人,可以保證說的都是事實——關心科學遠遠勝過關心人類。他對病人感興趣,僅僅因為他們可以成為某種新實驗的對象而已。為了給他的知識之山增加哪怕是一粒芥子,他寧願犧牲人的生命,包括他自己的生命,或者任何他最親愛的人的生命。」
老太太現在已經盡她所能把房間收拾得像樣;然後把年輕人託付給神靈保護,離開了。
現在是他每天和比阿特麗絲見面的時間了。在下樓去到花園之前,吉奧萬尼沒有忘記照照鏡子——俊美的年輕人的這種虛榮是意料之中的,不過,在這種煩惱而焦慮的時刻顯露出來,卻是某種情感膚淺和性情不真的標誌。他對鏡凝視,自忖自己的形象以前從未這麼優雅,自己的眼睛從未這麼活潑有神,自己的臉頰也從未如此紅潤,富有生命力。
「這是殘酷的命運?」吉奧萬尼雙眼盯住她,問道。
熱情使她整個人煥發出光輝,就像真理之光本身一樣,照亮了吉奧萬尼的意識,但是,她說話的時候,周圍的空氣中有一種芬芳,濃郁而令人愉悅,雖然轉瞬即逝,年輕人還是出於一種難以描述的恐懼,簡直不敢把空氣吸進肺里去。這可能是花香吧。會是比阿特麗絲的呼吸使她的言辭充滿一種奇異而馥郁的芬芳,好像出自內心一樣嗎?一陣暈眩像陰影一樣掠過吉奧萬尼,又很快消逝了;他似乎從這個美麗少女的眼睛看到了她透明的靈魂,不再感到懷疑或是恐懼了。
「啊哈!」教授喊了一聲,笑起來。「我們的朋友吉奧萬尼現在可泄露了秘密。你已經聽說過這個女兒了,帕都阿所有的年輕人都為她瘋狂,雖然沒有幾個人曾有幸一睹芳容。我對比阿特麗絲小姐所知甚少,據說她深得拉帕齊尼學問的精髓,因此,她不只像傳聞盛稱的那樣年輕貌美,而且已經有資格坐上教授的交椅了。也許她父親就是安排她來坐我這把呢!還有其他荒唐的謠言,不值一談也不值一聽。所以,吉奧萬尼先生,現在把酒幹了吧。」
「是的,我是吉奧萬尼·古斯康提。您是佩德羅·巴格利奧尼先生。現在讓我過去吧。」
這個充滿戒心的園丁,除去枯葉或是修剪長得太茂密的樹枝時戴著一雙厚厚的手套,來保護他的雙手。這還不是他唯一的甲胄。當他穿過花園,來到靠近大理石噴泉旁的那株綴滿紫色寶石般花朵的絢麗植物邊上時,他在口鼻上蒙上一種面罩,似乎它全部的美麗只不過是掩蓋著一種更致命的毒素;但是,他發現自己的任務還是太危險了,他往後退,摘去面罩,大聲喊著,但是聲音發顫,是一個為體內疾病所苦的人發出的聲音。
「先生!先生!」她小聲說,整張面孔仍然堆滿了笑,看上去就像一個年久發黑的奇形怪狀的木雕。「聽著,先生!有一扇秘密的便門通到那個花園裡。」
「而你自己,小姐,」吉奧萬尼說,「如果名不虛傳——你也同樣精通這些艷麗的花朵和濃郁的香氣的功效。如果你能屈尊做我的導師,我一定比從師于拉帕齊尼先生本人還要學得好。」
「上帝不允許的,」教授回答說,有點兒不耐煩,「至少,那些人對於醫術的觀點比拉帕齊尼要健全一些。他的理論是,全部醫藥的功效都在那些我們稱之為植物毒素的物質里。他親手培植這些植物,據說還已經培植出了新的毒株品種,其毒性比大自然在沒有這位博學的人幫助時本來所能給世界帶來的危害更為可怕。不可否認,這位醫生先生用這些危險的物質所造成的危害比預期的要小。必須承認,他不時也達到了或者說似乎達到了奇迹般的醫療效果;但是,吉奧萬尼先生,我告訴你我的個人看法吧,這類成功的病例並不能歸功於他——可能是碰對了運氣——不過,他對於治療的失敗卻責無旁貸,可以公正地說,那正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絕不能這樣,」巴格利奧尼自言自語道,「這年輕人是我老朋友的兒子,絕不能受到任何傷害,醫學的奧秘是能保護他免受傷害的。另外,拉帕齊尼把這個小夥子從我手裡奪過去,供他做那惡魔般的實驗,也實在是太無禮了,讓人無法忍受,我可以這麼說。還有他那女兒!也得注意。也許,最博學的拉帕齊尼,你可能做夢都想不到我會從哪兒下手使你的實驗成為泡影!」
有一群夏日昆蟲在空中飛來飛去,尋找食物,這致命的花園的花香顯示出了有食物的跡象。它們在幾株灌木邊轉了片刻,就飛到吉奧萬尼的頭上盤旋,顯然他吸引它們的力量和那幾株灌木相同。他朝它們吐了一口read.99csw.com氣,然後朝比阿特麗絲苦笑著,因為至少有二十來只昆蟲掉在地上死了。
「您是在嘲弄我嗎?」吉奧萬尼激動地喊道,「教授先生,那可是個麻煩的實驗。」
在雕刻的大門下,很快出現了一個少女的身影,她正當妙齡,美艷如鮮花,明媚如白晝,容色鮮麗,真是增之一分就會太過。她看上去充滿活力,非常健康,精力充沛;然而,所有這一切都被處|女的衣帶緊緊地束縛、壓制了起來。不過,吉奧萬尼朝下向花園裡望去時,他的想象肯定還是變得恐怖了,因為這個美麗的陌生姑娘給這樣的他的印象,好似她是另一朵花,是那些植物花朵的人類姊妹,和它們一樣美,甚至比它們當中最濃艷的更美,但也只能戴著手套去摸,不戴面罩就不能走近。比阿特麗絲走下花園小徑時,可以看見她觸摸幾種植物,吸進它們的香氣,而它們正是她父親極為小心謹慎地避開的。
「我生平第一次,」她向這株灌木喃喃說道,「忘記了你。」
「悲慘!」拉帕齊尼驚叫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傻姑娘?你有神奇的天賦,沒有任何力量能與之為敵,你竟然認為這悲慘嗎?你一口氣就能吹死最有力量的人——這難道悲慘?——你有多麼美就有多麼令人畏懼,這難道悲慘?那麼,你情願處在一個柔弱女人的境地,受一切邪惡勢力威脅,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啰?」
這麼想著,他的眼光落到那束花上,那是他一直拿在手中的。看到那束帶露的鮮花已經開始凋萎,鮮艷明媚已成過去,一陣難以描述的恐怖讓他全身震動,毛骨悚然。吉奧萬尼臉色蒼白得像大理石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鏡前,瞪視著鏡中自己的影像,好像那是什麼可怕的東西。他記得巴格利奧尼提到瀰漫在房間里的香氣。那必定是他的呼吸中有毒了!他發起抖來——為自己而發抖。他從恍惚中恢復過來,開始用好奇的眼睛觀察一隻蜘蛛,它正忙著在這古老的屋檐下結網,在那巧妙的縱橫交織的網上穿梭往複——就像曾在這古老屋頂下懸擺著的任何一隻蜘蛛那麼生氣勃勃,積極活躍。吉奧萬尼朝這昆蟲彎過身去,吐出一口深長的呼吸。蜘蛛突然停止了勞作,蛛網隨著這個小工匠的戰慄而震蕩起來。吉奧萬尼又吐出一口氣,更深更長,並且滲透了發自他內心的一種惡毒的感情:他不知道自己是邪惡,還是僅僅出於絕望。蜘蛛的肢體一陣痙攣,掛在窗戶上,死去了。
對比阿特麗絲來說——拉帕齊尼的技術在她塵世的肉軀上起了如此根本性的作用——因為毒素是她的生命,所以強效的解毒藥便是死亡;於是,這個人類獨創性和扭曲的人性的犧牲品,這個與做出一切這種嘗試的邪惡的智慧相伴隨的不幸命運的犧牲品,就在她父親和吉奧萬尼的腳下死去了。就在這時,佩德羅·巴格利奧尼先生從窗戶里朝外看,大聲招呼著驚呆了的科學家,勝利的語調中夾雜著恐怖——「拉帕齊尼!拉帕齊尼!這就是你的實驗的結局!」
「嗯,但是我的想象是清醒的,不常開這種玩笑,」巴格利奧尼說,「而且,即使我幻想出任何氣味的話,它也會是某種難聞的藥味,我的手指或許浸透了這種氣味。我們可敬的朋友拉帕齊尼,我聽說,把他的藥物浸制得比阿拉伯香料還要濃烈。毫無疑問,美貌而博學的拉帕齊尼小姐也同樣會用藥來對付她的病人,那藥水像少女的呼吸一樣甜蜜,但是喝那藥水的人真是不幸!」
「花園也屬於這座房子嗎?」吉奧萬尼問。
「最博學的教授,我不知道,」吉奧萬尼想了想剛剛說到的拉帕齊尼的排斥一切的科學熱情,回答道:「我不知道這位醫生是多麼熱愛他的醫療藝術;但對他來說,肯定有一樣東西比醫學更親。他有一個女兒。」
他停下了,猶豫不決,半轉回身,但又繼續向前。他那衰老的嚮導引他穿過幾段陰暗的通道,最後打開一扇門,門一打開,蔥蘢的綠葉就出現在眼前,樹葉窸窸窣窣的聲音也傳到了耳邊,陽光在樹葉間閃閃爍爍。那扇隱蔽的門上纏繞著一叢灌木的藤蔓,吉奧萬尼舉步向前,努力穿了過去,站在拉帕齊尼醫生花園的空地上,正在他自己房間的窗下。
「創造了它!創造了它!」吉奧萬尼重複著——「你這是什麼意思,比阿特麗絲?」
吉奧萬尼臉上顯示出許多相互鬥爭的感情。教授提到拉帕齊尼純潔可愛的女兒時的口氣,對他的靈魂是一種折磨;然而,這種對她性格的暗示,其觀點與他自己的截然相反,卻使得無數模糊的懷疑立時清晰起來,它們現在像魔鬼一樣對他獰笑。但是他努力壓制著這些念頭,用一種真正情人的徹底的忠貞來回答巴格利奧尼。
「我不知道,」吉奧萬尼回答道,這名字讓他吃了一驚。
自從吉奧萬尼上次遇見巴格利奧尼以後,已經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一天上午,巴格利奧尼來訪了,他很驚訝,也有些不快,有好幾個星期他幾乎都沒想到過教授了,而且願意忘記得更久。他很長時間都一直處於亢奮狀態中,除了完全同情他現在的感情狀況的人,他不能忍受任何別的友伴。而這種同情是不能期待從巴格利奧尼教授那兒得到的。
吉奧萬尼仍然俯視著窗下的花園,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好的消遣。從花園的外觀來看,他判定它是一個植物園,帕都阿的這種植物園年代比義大利其他地方甚至比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更早。或者,它可能是一個富家的游賞之所,這並非不可能;因為花園中央有一個大理石噴泉的廢址,雕刻精美罕見,但不幸已經毀壞,不可能從亂糟糟的殘磚碎石中看出最初的樣子了。不過,泉水則依然歡快地在陽光下噴射著,一如往昔。輕輕的潺潺水聲直傳進年輕人的窗戶,讓他覺得泉水好似一個不朽的精靈,不管世事滄桑,總是不停息地歌唱著。人們在一個世紀里用大理石把它建成,而另一個世紀又把這易毀的裝飾物打碎在地。在泉水落進的池塘四周生長著各種植物,要滋養那些巨大的葉子,看來需要充足的水分,一些花朵艷麗奪目。特別是有一叢灌木,種植在池塘中間的一個大理石花盆裡,盛開著紫色的花朵,每朵花都像寶石一樣閃著光輝,整棵樹是如此絢麗耀眼,好像就是沒有陽光,也足以把整個花園照亮。每一寸土壤都種滿了各種各樣的植物,即使不都那麼美麗,也都有精心照料的標誌。似乎那個培育它們的科學頭腦知道每株都有自己獨特的價值。有的種在雕滿古老花紋的瓮里,其他的則種在普通的花盆裡;有的像蛇一樣爬在地上,或者不管攀到什麼就纏上去,爬得高高的。有一株植物纏繞在一尊威爾廷努斯(威爾廷努斯為羅馬神話中掌管四季變化、庭園和花果之神。)雕像上,枝葉披拂,把雕像遮蔽起來,安排得恰到好處,簡直可以供雕刻家來做研究。
他衝下樓去,立刻就站在比阿特麗絲明亮而深情的目光前。一分鐘以前,他的憤怒和絕望是如此強烈,他簡直不希望別的,就盼著一眼把她看枯萎;但是當她實際在場時,卻產生了一種非常真實的影響,是他不能立即擺脫的。他記起了她女性天性中的溫柔、仁厚的力量,常把他籠罩在宗教的寧靜之中;又記起多次當她純潔的心靈之泉從深處開啟時,神聖而熱情地噴涌,清純透明,呈現在他的靈魂之眼前;如果吉奧萬尼知道如何估價這些回憶,它們就會使他確信所有這些醜惡的秘密都不過是塵世的幻想,而且,不管怎樣邪惡的迷霧可能籠罩著比阿特麗絲,真正的比阿特麗絲都是天上的安琪兒。雖然他沒有這麼堅貞的信念,但她的出現還沒有徹底失去它的神奇力量。吉奧萬尼的憤怒平息了,進入了一種麻木不仁的狀態。比阿特麗絲以一種敏銳的精神感覺,立即感覺到了他們之間有一道黑色的深淵,他和她都無法逾越。他們一起走著,悲哀而沉默,就這樣走向大理石噴泉和它在地上形成的水池邊;在水池中間長著那株開著寶石般花朵的灌木。吉奧萬尼吸進那些花的芳香,急切地享受著——簡直好像是嗜好它,他發現自己這樣,感到恐怖。
「多謝,先生,」比阿特麗絲回答道,她圓潤的聲音如同一陣音樂響起,愉快的表情半帶著稚氣,半帶著少女的嬌羞。「我收下你的禮物,而且很願意用這朵寶貴的紫花回報你;但是我扔不到你手裡。因此古斯康提先生只好滿足於我的感謝之辭了。」
啊,愛情是多麼頑強——甚至那種只是活躍在想象中而並未在心裏深深紮根的、狡猾的似乎是愛情的感情,它是多麼頑強地堅守信念,直到它註定要煙消雲散的那一瞬來臨!吉奧萬尼在手上包了一條手絹,奇怪著是什麼壞東西蜇了它,很快就在對比阿特麗絲的回憶中忘掉了自己的疼痛。
「比阿特麗絲,」他突然問,「這株灌木從哪裡來的?」
吉奧萬尼把一塊金幣放到她手裡。
詹頌譯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比阿特麗絲尖叫著,「這是我父親致命的科學!不,不,吉奧萬尼,這不是我!絕不是我!絕不是我!我只夢想著愛你,和你一起待一會,就讓你走開,只把你的形象留在我心裏;因為,吉奧萬尼,你要相信,雖然我的身體是毒藥滋養的,我的精神卻仍是上帝的創造,渴望愛情作為它每日的食糧。但是我的父親——他把我們聯結在這可怕的一致中了。是的,唾棄我吧,踐踏我吧,殺了我吧!啊,你說過這些話以後,死又算得了什麼?但是,這不是我做的。就是給我全世界的幸福,我也不會做。」
「一個幼稚的寓言,」吉奧萬尼回答道,神經質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我奇怪閣下在嚴肅的研究工作中怎麼找得出時間讀這種無稽之談。」
「聖母啊,先生!」麗莎貝塔老太九_九_藏_書太叫道,年輕人俊美非凡的容貌打動了她,她正好心地努力把房間收拾得有居家的氣氛,「年紀輕輕的,怎麼打心眼裡這麼嘆氣!你覺著這所老房子陰沉沉的,對吧?老天保佑,那你就把頭伸到窗戶外頭,你會看到明亮的陽光,跟你才離開的那不勒斯一個樣兒。」
「他是一個深知大自然奧秘的人,」比阿特麗絲回答說,「就在我出生的時候,這株植物破土而出,它是他的科學、他的智慧的產物,而我不過是他塵世的孩子。別走近它!」她恐怖地看到吉奧萬尼正朝這株灌木靠近,又繼續說下去。「它的性質是你簡直夢想不到的。但是我,最親愛的吉奧萬尼——我和這植物一起長大,一起到了花季,它的氣息滋養著我。它是我的姐妹,我以人類的感情愛著它;因為,啊!——你沒有懷疑過它嗎?——這是可怕的命運。」
「那麼,請快一點,最尊敬的教授,快一點,」吉奧萬尼帶著狂熱的急躁說道,「閣下沒看見我有急事嗎?」
但是吉奧萬尼不知道這個。
客人隨意和他聊了一會兒城裡和大學里的閑話,然後說起了另一個話題。
但是,儘管他們這麼親密,比阿特麗絲的舉止還是有所保留,如此嚴格而且始終不變,以致吉奧萬尼幾乎從未起過越界的念頭。他們相愛著,用一切可以察覺的方式來表示;他們深情地對視著,用眼睛把靈魂深處的神聖秘密傳達到對方心底,這秘密太神聖了,甚至不能悄聲說出來;當他們的精神噴射成清晰的語言,如同隱藏很久的火焰迸發成火舌,在這些熱情奔涌的時刻,他們甚至說到了愛情;然而,他們沒有親吻,沒有握手,沒有愛情所要求並視為神聖的任何最輕微的愛撫。他從未接觸過一綹她那閃亮的捲髮;她的衣服——他們之間身體上的障礙是這樣明顯——從未被一陣輕風吹拂到他身上。有很少幾回,吉奧萬尼似乎試探著越過界限,比阿特麗絲就變得如此悲哀,如此嚴峻,而且還露出一副凄涼地拉開距離的表情,她甚至不需要說一個字來表示拒絕,就使吉奧萬尼直發抖了。這種時刻,可怕的疑心就像怪物似的從他心中升起,直盯著他的臉,讓他大吃一驚;他的愛情如同朝霧一樣漸漸變稀薄,消失了,只剩下了實實在在的懷疑。但是當比阿特麗絲的臉在片刻的陰鬱之後,重新煥發出光彩,她立即就不再是一個他以如此畏懼和恐怖的心情觀察過的神秘、可疑的生物,而又是一個美麗、天真的少女,他覺得自己的靈魂確切地知道這一點,超過對其他任何事物的了解。
「我父親創造了它,」她簡單地回答。
「那是什麼呢?」吉奧萬尼問道,垂下眼帘,避開教授的目光。
吉奧萬尼發作了一通之後,怒氣發泄完了。現在他悲傷而又不無溫柔地感覺到了比阿特麗絲和他之間親密而特殊的關係。他們站著,好似在完全的孤獨中,這種孤獨就是在稠人廣眾中也不會有絲毫減少的。那麼,為人類所離棄不應當使這與世隔絕的一對更加親密嗎?如果他們互相使對方痛苦,那麼會有誰對他們好呢?另外,吉奧萬尼想,他是不是還有希望回到正常的世界中,並且攜手帶領著獲救的比阿特麗絲?噢,脆弱、自私而卑劣的靈魂,在吉奧萬尼傷人的言辭如此厲害地誤解了比阿特麗絲深厚的愛以後,竟然還能夢想著塵世的結合和塵世的幸福,似乎那還有可能似的!不、不、不可能有這樣的希望了。她必須懷著那顆破碎的心,沉重地越過時間的邊界——她必須在天國之泉中洗滌她的傷口,在永恆之光中忘記她的悲傷,在那兒得到痊癒。
就在這時,一個圓潤、甜美的嗓音從花園裡飄了上來。
「小姐,」他說,「這是純潔的鮮花,有益健康。請為吉奧萬尼·古斯康提佩戴吧。」
「是的,有毒的東西!」吉奧萬尼重複著,氣得發狂。「是你乾的!你毀了我!你在我的血管中注滿了毒液!你使我成了和你自己一樣可恨、醜惡、討厭而且致命的動物——駭人聽聞的畸形怪物!現在,如果我們的呼吸對我們自己也像對所有其他人那麼致命的話,讓我們以極端的仇恨來接個吻,然後就這麼死掉好了!」
〔美國〕納撒尼爾·霍桑
「吉奧萬尼,」比阿特麗絲平靜地說,因為她的悲傷超過了憤怒,「為什麼你用那些可怕的話把你自己和我聯在一起?我,的確,像你所稱呼我的那樣,是個可怕的東西。但是你——除了對我可怕的不幸再一次表示憎惡,然後走出花園,融入你的同類中去,忘了世上還爬過一個可憐的比阿特麗絲那樣的妖怪,還需要做什麼呢?」
「吉奧萬尼!吉奧萬尼!過了時間了!你怎麼耽擱了?下來吧!」
與此同時,吉奧萬尼繞彎路跑著,終於發現自己到了寓所門口。跨進門檻的時候,他遇上了老麗莎貝塔,她堆起一臉微笑,顯然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是沒有成功,因為他那沸騰的感情此刻暫時冷卻下來,一片空虛。他眼睛大睜著,正對著那張努力做出微笑的枯皺的臉,但似乎視而不見。於是老太太抓住了他的斗篷。
她把巴格利奧尼的解毒藥放到唇邊,就在這時,拉帕齊尼的身影從大門下出現,慢慢朝大理石噴泉這邊走來。他走近了,這個臉色蒼白的科學家凝視著這對俊美的人兒,似乎帶著勝利的表情,好像一個藝術家用畢生精力完成了一幅畫或是一組雕像,最後對他的成功感到滿意。他停住了,他那佝僂的身形由於意識到有力量而挺直了;他以一個父親為孩子祈福的姿勢朝他們伸出雙手,但也就是這雙手,將毒藥投進了他們的生命之流。吉奧萬尼顫抖著。比阿特麗絲神經質地顫慄著,將手壓在心口。
「我就這麼請求你吧,先生,」她回答說,「關於我,無論你怎麼猜想過,都請忘記吧。即使外在的感覺是真實的,其本質仍然可能是虛假的;但是出自比阿特麗絲·拉帕齊尼之口的話是真實地發自內心深處的,那些話你可以相信。」
「這是拉帕齊尼醫生!」陌生人走過去的時候,教授低聲說,「他以前見過你嗎?」
「親愛的比阿特麗絲,」他說,走近她,而她向後退縮著,正如他以前每次走近時一樣,但是現在是出於一種不同的動因,「最親愛的比阿特麗絲,我們還沒到走投無路。看!有一種葯,強效的,一位博學的醫生這麼向我保證,它的效果簡直就是神奇的。它的成分與你那可怕的父親給你我帶來災難的東西完全相反。它是從神聖的藥草中提取的。我們一起把它喝光好嗎?這樣就能把邪惡凈化了。」
「還不行,還不行。吉奧萬尼·古斯康提先生,」教授微笑著說,同時認真地審視著年輕人,「什麼!我和你父親不是並肩長大的嗎?在帕都阿的古老街道上,他兒子就像個陌生人似的從我身邊走過去嗎?乖乖站著,吉奧萬尼先生,我們分手以前先得說上一兩句話。」
「吉奧萬尼!我可憐的吉奧萬尼!」教授回答說,帶著憐憫的平靜表情,「我遠比你自己更了解這個不幸的姑娘。你會聽到下毒者拉帕齊尼和他有毒的女兒的真實情況的,是的,她有多美就有多毒。聽著,因為即使你扯住我的灰白頭髮,也不會讓我沉默。那印度女人的古老神話已經被拉帕齊尼深奧而致命的科學變成了現實,而且就體現在比阿特麗絲身上。」
白天,他帶著介紹信去拜訪佩德羅·巴格利奧尼先生——大學里的一位醫學教授,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醫生。教授年事已高,顯然是個性情和藹的人物,總是樂呵呵的。他留年輕人吃晚飯,談話生動活潑,自由自在,尤其在喝了一兩瓶托斯卡納酒以後,來了勁,他更讓人愉快。吉奧萬尼以為,住在同一座城裡的科學家彼此都熟悉,便乘機提到拉帕齊尼醫生的名字。但是教授的反應並沒有像他預期的那麼熱情。
吉奧萬尼還沒有考慮過應該採取什麼態度,他是應該為自己擅入花園道歉呢,還是假定他在這兒即使不是出於拉帕齊尼醫生或他女兒的願望,也至少是得到了他們的默許。但是比阿特麗絲的態度讓他不再拘束了,雖然他還在懷疑,不知是誰的力量使他獲准進園的。她沿著小徑輕盈地走過來,在破敗的噴泉邊和他相遇。她臉上雖有驚異,但是天真而善良的喜悅表情把她的臉照亮了。
所有這些植物的外表都使他不滿意。它們碩大而華麗,顯得刺眼、強烈,甚至不自然。一個漫遊者獨自在其中穿行的時候,幾乎每一株都會嚇他一跳,因為它們長得那麼野,好像是一張張怪異的臉從樹叢中瞪視著他。有一些的外表如此矯揉造作,顯示出它們是好幾種植物雜交而成,是淫|亂的表現,會使人脆弱的本能大感震驚。它們不再是上帝的造物,而是人的邪惡想象力的可怕產物,只是對於美的惡意的模仿而已。它們可能是實驗的結果,有一兩種情況是成功地把本來可愛的植物混合成性質可疑而不祥的雜種,使得整座花園中的生長物與眾不同。總之,吉奧萬尼只認得出其中的兩三種植物,而他熟知它們都是有毒的。他正忙於沉思的時候,聽見了綢衣窸窸窣窣的聲響,他轉過身來,看見比阿特麗絲出現在雕刻的大門下。
比阿特麗絲神態中表現出來的激|情消失了;她快樂起來了,與年輕人的談話使她獲得了極大的愉悅,就像一個孤島上的少女和來自文明世界的航行者交談所感到的那樣。顯然,她的生活經驗局限在這花園之內。她一會兒談到像日光和夏天的雲那樣簡單的東西,一會又問起關於這個城市的問題,吉奧萬尼遠方的家,他的朋友,他的母親和他的姐妹——這些問題顯示出她是這樣的與世隔絕,對於時尚和習俗如此缺乏了解,以致吉奧萬尼就像回答一個嬰兒。她的精神在他面前噴射出來,就像清澈的溪水初九*九*藏*書見陽光,對於倒映在它胸中的大地和天空都驚訝不已。還有她的思想,來自一個深深的源頭,她的奇思妙想寶石般璀璨,如同鑽石和紅寶石在噴泉噴射出的水珠中閃耀著光芒。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不時在年輕人的頭腦中閃過,那就是他竟然和這魂牽夢縈的人兒並肩而行,而這個人他又曾設想得多麼恐怖,他明明白白地見到過她那可怕特徵的表現——而此刻他竟和比阿特麗絲像兄弟一樣地交談,發現她如此有同情心,又如此嬌羞。但是這些反應只是暫時的,她的特徵的效果太真切了,不會不立即顯示出來。
「她父親,」巴格利奧尼繼續說,「並沒有被天生的親情約束住,他以這種可怕的方式將自己的孩子獻作他那瘋狂的科學熱情的犧牲品;因為,讓我們公平地說吧,他是個真正的科學家,好像連他自己的心臟都在蒸餾器里提煉過了。那麼,你的命運將會怎樣?毫無疑問,你已經被選作某種新試驗的材料了。結果或許可能是死亡,或許比死亡更可怕。拉帕齊尼在眼前有他稱之為科學興趣的東西時,是不顧一切,毫不猶豫的。」
「這位美女,」巴格利奧尼繼續說下去,加重了語氣,「生下來就是用毒藥養大的,直到她全身都浸透了毒藥,以致她本人就成了世界上最致命的毒藥。毒藥是她生命的要素。她呼吸間的濃郁香氣就污染著空氣本身。她的愛情也會是毒藥——她的擁抱就是死亡。這不是一個奇妙的故事嗎?」
吉奧萬尼機械地照老太太的勸說探出頭去,但是卻不怎麼同意帕都阿的陽光像義大利南方一樣令人愉悅。不過,不管怎樣,陽光灑落在窗下的一個花園裡,撫育著各種各樣的植物,這些植物看來是極其精心地培育著的。
「能照管它,我很高興,」年輕女郎圓潤的聲音又響起來,她朝那株華美的植物彎過身去,張開雙臂,好像要擁抱它。「是啊,我的姊妹,我的光榮,照料你,服侍你,將是比阿特麗絲的職責了;你會用親吻和芬芳的氣息來回報她,這對她就是生命的氣息呢。」
吉奧萬尼暢飲了一番,回到住處的時候有點兒興奮,以致滿腦子都是關於拉帕齊尼醫生和美麗的比阿特麗絲的奇異幻想。他在路上恰巧經過一家花店,就買了一束鮮花。
第一次見面以後,第二次就是不可避免的,這就是我們所謂的命運。第三次;第四次;以後在吉奧萬尼的日常生活中,和比阿特麗絲會面就不再是偶然事件,而可以說是他的全部生活了;因為對於那銷魂時刻的期待和回憶,佔據了他剩餘的時間。拉帕齊尼醫生的女兒也是一樣。她守候著年輕人的出現,一見他就飛到他身邊,對他充滿信賴,毫無保留,就像他們從蹣跚學步時就在一起嬉戲——現在依然如此。如果他偶然沒有按時赴約,她就站在他窗下,把她那圓潤、甜美的聲音送上去,她的聲音在他房間里縈繞著他,在他心裏迴響:「吉奧萬尼!吉奧萬尼!你怎麼耽擱了?下來吧!」他就馬上跑下去,跑進那滿是毒花的伊甸園。
「據我看來,他也的確是個可怕的人。」吉奧萬尼說,回想起拉帕齊尼那副冷峻而純理性的樣子。「不過,尊敬的教授,那不是一種高尚的精神嗎?能夠對科學有這樣的精神之愛的人並不多吧?」
「有這樣的閑話嗎?」比阿特麗絲問道,發出音樂般的愉快的笑聲。「人們說我精通我父親的植物學嗎?多可笑!不是的,雖然我在這些花叢中長大,可我知道的只不過是它們的顏色和香氣而已;有時,我覺得自己寧願連這點知識也不要。這兒有很多花,我一入眼就覺得害怕而且討厭,雖然那些花並不是不好看。但是,先生,請不要相信那些關於我的學識的傳言。除了你自己親眼見到的,什麼也不要相信。」
「老天不容,先生,除非是比現在長的這些東西好的能結果的盆花,」老麗莎貝塔回答道,「不是的;那花園是吉阿科莫·拉帕齊尼先生親手培植的,他是個有名的醫生,我敢說,連那不勒斯那麼遠的地方也聽說過他。人家說他把這些草做成藥,葯像符咒那麼靈驗。你會時常看見醫生先生在幹活,有時碰巧了還能瞧見小姐,就是他女兒,掐花園裡長的那些奇怪的花兒。」
我們這位作家是多產的;他以值得稱道的、不知疲倦的冗長不止的勁頭持續不斷地寫作和出版,就好像他的努力贏得了歐仁·蘇那樣輝煌的成功。他首先出版了一部卷帙浩長的短篇小說集,標題為《故事重述》。最近的一些作品的題目(我們根據記憶引錄)如下:《通天的鐵路》三卷,1838年;《新亞當夏娃》二卷,1839年;《利己主義者;胸口的蛇》兩卷,1840年;《祅教》,對開本,這是對古代波斯祅教的宗教和儀式所做的冗長的研究,出版於1841年;《西班牙城堡之夜》一卷八開本,1842年;以及《美的藝術家》或叫《機制蝴蝶》五卷四開本,1843年。對這個令人吃驚的作品目錄,在多少有些令人厭倦的細審之餘,我們對於勒奧貝平先生有了一定的好感和同情,雖然絕無敬佩之意。我們願意略盡綿薄之力,好意地把他介紹給美國公眾。下述故事就譯自他的作品《比阿特麗斯》或稱《有毒的美女》,最近發表在《反貴族評論》上。這份刊物由德·比爾海文伯爵主編,他多年來以令人稱讚的忠誠和才能領導著保衛自由原則和大眾權利的活動。
「噓!噓!別那麼大聲!」麗莎貝塔悄聲說著,用手掩住他的嘴,「是的,通向這位尊貴醫生的花園,你可以看到他所有的好花木。為了能進去待在那些花兒中間,帕都阿多少年輕人都願意拿出金子來呢。」
吉奧萬尼呻|吟著,掩住了臉。
「你——你還祈禱!」吉奧萬尼依然帶著同樣殘忍的輕蔑叫著,「就是從你嘴裏出來的這些祈禱詞,用死亡污染了空氣。是的,是的,讓我們祈禱!讓我們去教堂,並且在大門口把手指浸到聖水裡!我們後面的那些人就會像染上瘟疫那樣死掉!讓我們在空中划十字吧!就在這神聖的符號里把詛咒遠播四方!」
「他看見過你!他必定看見過你!」巴格利奧尼急促地說,「這個科學家為了這種或那種目的在研究你呢。我知道他這種眼神!他彎腰看一隻鳥,一隻老鼠,或者一隻蝴蝶的時候,冷冷地照亮了他的臉的就是這種眼神,那些動物都是他為做某種實驗,用一種花香熏死的。這種眼神像大自然本身一樣深奧,卻沒有大自然的愛的溫暖。吉奧萬尼先生,我用生命來打賭,你是拉帕齊尼的實驗對象之一了!」
「是些什麼呢?」年輕人問道。
「這兒,比阿特麗絲,」她父親說,「看看我們主要的珍寶需要多少照料吧。不過,我已經衰弱不堪了,若是按情況需要的那樣靠近它,我會送命的。今後,恐怕這株植物必須託付給你一個人照管了。」
「這是可怕的命運,」她繼續說,「我父親對科學致命的愛,其結果是使我和我同類的社會隔絕開來。直到上天送來了你,最親愛的吉奧萬尼,啊,你可憐的比阿特麗絲是多麼孤單!」
「把它給我!」比阿特麗絲說,伸出手去接過吉奧萬尼從胸口取出的那個小銀瓶。她以一種特別加重的語氣加了一句,「我願意喝,但是你一定要等著看結果。」
日落以後,或是在夜晚的陰影里,或是在黯淡的月光下,我們的想象甚至是判斷都可能會發生錯誤,但是,晨光卻有力量把任何錯誤糾正過來。吉奧萬尼醒來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把窗子猛地打開,向下注視著那座花園,在他的夢中,那座花園充滿了神秘。早晨的第一道陽光把掛在葉子和花朵上的露珠染成了金色,賦予每一朵奇花以更明亮的美,將一切都帶到了日常經驗範圍之內。他驚訝而且略帶羞愧地發現,這座花園是多麼真實而又平淡無奇。年輕人高興的是,在貧瘠的城市中心,他有特權俯瞰這座美麗迷人、植物繁茂的花園。他對自己說,這將作為他與自然保持聯繫的一種象徵性語言。現在,既看不見病弱的、思慮過度的吉阿科莫·拉帕齊尼醫生,也看不到他那光艷照人的女兒,這是真的;因此,吉奧萬尼不能確定,他認為兩人非同尋常,究竟是由於他們本就如此,還是因為他奇妙的想象所致。不過,他傾向於對整件事採取一種最理性的態度。
「我記得,小姐,」吉奧萬尼說,「為了我斗膽獻在你腳下的那束花,你曾經許諾過回報我一顆這種有生命的寶石。請允許我現在摘一顆,作為這次會面的紀念吧。」
這位科學的園丁仔細查看著路邊的每株花木,其專心程度無與倫比。他似乎正在審視它們的內在本質,觀察它們的形成因素,要發現為什麼一片葉子長成這種形狀,而另一片長成那種形狀,何以花朵的色澤和香味各有不同。不過,雖然他對植物生命有這麼深刻的了解,但是二者之間卻沒有一絲親近之意。相反,他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它們,或是直接吸進它們的香氣,這給吉奧萬尼留下了十分不快的印象;因為只有走在邪惡勢力中間的人才會有這個人的行為舉止,就好像周圍都是猛獸、毒蛇或是妖魔鬼怪,只要他稍一不慎,就會招來致命的災禍。在一個侍弄花園的人身上看見如此不安的神態,年輕人在想象中感到了一種奇異的恐怖。園藝是人類活動中最純樸無邪的,曾是人類的父母未落入塵世之前的歡樂與工作。那麼,這個花園是現實世界的伊甸園嗎?而這個人,深知他自己的雙手培育起來的東西的危害——他就是亞當嗎?
「可詛咒的人!可詛咒的人!」吉奧萬尼喃喃自語,「你已經變得這麼有毒了,以致你的呼吸毒死了這隻蜘蛛了嗎?」
比阿特麗絲此時隨意地穿過花園,走近吉奧萬尼的窗下,他不得不從藏身的地方探出頭去,以滿足自己被她激起的強烈而令人痛苦的好奇心。就在這九九藏書時,有一隻美麗的昆蟲飛過花園的圍牆。它也許曾漫遊全城,在人煙密集的紅塵中找不到鮮艷的花朵和青蔥的綠樹,直到拉帕齊尼花園中濃郁的香氣把它從遠處招引了來。這個有翅膀的小亮點沒有落在花朵上,而似乎被比阿特麗絲吸引了,它在空中盤旋,圍著她的頭撲扇著翅膀,現在,除了吉奧萬尼·古斯康提的眼睛欺騙了他,再也沒有別的可能了。儘管如此,當比阿特麗絲帶著孩子氣的喜悅注視著這個小昆蟲,他似乎還是覺得,小昆蟲漸漸昏厥了,落在她腳下;它閃亮的翅膀顫抖著;它死了——什麼原因,他找不出,除非是她呼吸的空氣。比阿特麗絲再次在自己身上划著十字,她俯身去看死去的昆蟲,沉重地嘆息著。
這是巴格利奧尼,自從他們初次見面以後,吉奧萬尼就一直避免見到他,因為他懷疑教授的睿智會洞察他的秘密。他努力恢復常態,狂野地從內心世界瞪視著外部世界,說起話來就像一個夢中人似的。
吉奧萬尼這時如此陰沉地朝她皺著眉,比阿特麗絲頓住了,戰慄著。但是對他愛情的信任打消了她的疑慮,而且為自己這一瞬間的懷疑而臉紅了。
「吉奧萬尼!」比阿特麗絲驚叫著,她那大大的、明亮的眼睛轉過來看著他的臉。她還沒明白他的話;她只是嚇呆了。
「你說什麼?」吉奧萬尼大聲喊著,飛快地轉過身,好像一個沒有生氣的東西竟會突然變成熾熱的有生命體。「通向拉帕齊尼醫生花園的秘密的門?」
「耐心些!耐心些!」沉著冷靜的教授回答說,「我告訴你,我可憐的吉奧萬尼,拉帕齊尼對你有了一種科學的興趣。你落到可怕的手裡了!那麼比阿特麗絲小姐——她在這出神秘劇中扮演什麼角色?」
「我們還是會打敗拉帕齊尼的,」他下樓的時候想道,暗自笑著,「但是,讓我們承認吧,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不過,他實際行醫的時候,卻是個糟透了的庸醫,因此,那些尊重醫道中好的古老規則的人不能容忍他。」
「我的女兒,」拉帕齊尼說,「你在世界上不再是孤單的了。從你的姊妹樹上摘下一朵珍貴的寶石花,請你的新郎戴在胸前吧。它現在不會傷害他了。我的科學和你們之間的意氣相投在他的體內產生了作用,他現在和普通人隔絕開了,就像你,我驕傲而勝利的女兒,和普通女人隔絕開一樣。那麼,你們倆彼此相親相愛通行世界,讓所有其他人害怕去吧!」
「一朵花也沒有,」吉奧萬尼回答道,教授說話時,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了;「我認為,除了閣下的想象以外,並沒有任何香氣。氣味,是感覺和精神共同組成的一種元素,很善於這麼欺騙我們。想起一種香氣,僅僅是這個念頭,就可能很容易把它誤以為是現實了。」
「我最近在讀一位古代經典作家的作品,」他說,「碰到了一個故事,讓我非常感興趣。可能你也記得。它講的是一個印度王子,把一個美女作為禮物送給亞歷山大大帝。她明媚如黎明,艷麗如落照;但是特別讓她與眾不同的是,她的呼吸有一種馥郁的芬芳——比滿園波斯玫瑰還要濃郁。亞歷山大對這位美麗的陌生人一見鍾情,這對一位年輕的統治者來說是很自然的;但是,有一位睿智的醫生正巧在場,發現了一樁關於她的可怕的秘密。」
「別碰它!」她喊道,聲音里充滿痛苦,「千萬別碰它!它是致命的!」
如果年輕人知道巴格利奧尼和拉帕齊尼醫生之間曠日持久的職業上的競爭,而且一般認為後者在競爭中佔了上風,那麼,他在聽取前者的意見時就會大打折扣了。若是讀者傾向於自己做出判斷的話,我們請他去查閱保存在帕都阿大學醫學部的對雙方都不利的文件。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它是多麼殘酷,」她溫柔地回答,「噢,是的,但是我的心過去是麻木的,因此很平靜。」
然後,她掩住臉,從他身邊跑開,消失在雕刻的大門下。吉奧萬尼目送著她,這時,他看見拉帕齊尼醫生消瘦的身軀和蒼白的面孔,醫生站在園門入口的陰影里,一直在觀察著這一幕,吉奧萬尼不知他已經觀察了多久。
「但是,」教授接著說,「振作起來吧,賢侄。挽救還不太晚。我們甚至還有可能把這個可憐的孩子帶回到正常的世界里來,她父親的瘋狂已經使她與世隔絕了。請看這個小銀花瓶!它出自著名的本維努托·塞利尼之手,完全值得作為一件愛的禮物送給義大利最美麗的姑娘。不過,它裏面盛的東西更是無價之寶。只要啜一小口這種解毒藥就會使波吉亞斯最毒的毒藥變成無毒的。無疑它對於拉帕齊尼的那些毒藥也一樣有效。把這個花瓶,還有裏面珍貴的藥水贈給你的比阿特麗絲,充滿希望地等待結果吧。」
上樓回到他的房間,他靠窗坐在牆壁投下的陰影里,這樣他就可以俯視花園而不用擔心被發現。他眼底一片幽靜。那些奇異的植物正沐浴著陽光,不時輕輕地彼此點頭,好像意氣相投,承認大家都是同類。在花園中央,破敗的噴泉旁邊,長著那棵高大的灌木,上面滿是一簇簇紫色寶石般的花朵,璀璨奪目,這光輝浸到池水裡,又從池水深處反射回來,滿池都是反射之光絢爛的色彩,似乎要溢出來。一開始,我們已經說過,花園裡寂靜無人。可是不久——情況正如吉奧萬尼半是希望半是害怕的那樣——一個身影出現在下面古老的、雕刻的大門下,從一行行植物中走了下來,她吸著各種香氣,好像她是古代傳說中的一個精靈,靠甜蜜的香氣為生。再次見到比阿特麗絲,年輕人驚訝地發覺她的美貌遠遠勝過他記憶中的模樣;她的美是如此明麗,如此生動,甚至在陽光下她都熠熠生輝,而且,正如吉奧萬尼喃喃自語的,她肯定照亮了園中小徑中濃蔭遮蔽的路段。她的臉比上一次顯露得更清楚一些,臉上純真、甜美的表情打動了吉奧萬尼,他沒想到她的性格是這樣的,這表情使得他想問一問她會是哪種人呢。他再次注意到,或者是想象,這美麗的少女和那株絢爛的灌木之間有相似之處,那株灌木在噴泉上方,掛滿寶石般的花朵。由於比阿特麗絲在衣飾的式樣和顏色選擇上富於奇情異想,這種相似就更為顯著。
「是的,比阿特麗絲,」園丁回答道,「我需要你幫忙。」
然後,她言語里表達出來的如此強烈的柔情都表現在她的行為上了。她忙忙碌碌,如此專心致志,好像這株植物就需要如此;吉奧萬尼站在高高的樓窗前,揉揉眼睛,簡直懷疑這是一個少女在照料她最心愛的花呢,還是一個姊妹在對另一個履行愛的責任。這幕場景很快結束了。不知是拉帕齊尼醫生完成了他在花園裡的工作呢,還是他那警覺的眼睛已經發現了陌生人的面孔,他挽著女兒的手臂,回去了。夜幕已經降臨;園中植物散發出的令人窒息的濃香偷偷潛入打開的窗戶;吉奧萬尼關上格子窗,走向睡榻,夢見一朵濃艷的花和一個美麗的少女。花和少女是不同的,然而又是相同的,兩者的形體中都充滿了某種奇異的危險。
「我醒著嗎?我神智清楚嗎?」他對自己說,「這是什麼東西?我該叫她什麼?是美人還是無法形容的恐怖之魔?」
「比阿特麗絲!」「比阿特麗絲!」
「教授先生,」他說,「你是我父親的朋友,想友好地對待他的兒子或許也是您的目的。我對您只有尊敬和敬仰,但是我請求您注意,先生,有一個話題是我們不必談的。您不認識比阿特麗絲小姐。因此,你估計不出,這種關於她性格的輕率的或者說不公平的言論是多麼錯誤——甚至是褻瀆。」
古斯康提獨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間時,立刻熱烈地回想起比阿特麗絲的形象,自從他第一次瞥見她,她的形象就一直籠罩著魔法般的神奇魅力,現在又充滿了少女的溫柔和熱情。她通人情;她的天性有著全部溫柔的女性特質;她是最值得崇拜的;就她那方面來說,她肯定能達到愛情的高峰,具有愛情的英雄主義。他一直認為證明了她身體和道德方面的可怕特性的那些跡象,現在或是被他忘記了,或是由於激|情的微妙詭辯,變成了一頂魅力的金冠,使得比阿特麗絲更為獨一無二,因此也更值得愛慕了。過去視為醜惡的現在則都成了美;或者,如果不能完成這樣一種轉變的話,它就偷偷溜走,將自己隱藏在那些無形的、尚不成熟的念頭裡,這些念頭在白晝般的意識之光照不到的陰暗區域擁擠著。他就這樣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直到黎明喚醒了拉帕齊尼醫生花園裡沉睡的花朵,才進入夢鄉,那花園則毫無疑問是他的夢引導他去的地方。太陽照常升起,並且把光芒投射到了年輕人的眼帘上,把他弄醒了,他感到了一陣疼痛。他起身後,覺得手上——他的右手上有一種燒灼般的刺痛,這隻手正是他要摘一朵寶石般的花朵時,比阿特麗絲抓住的那隻手。手背上現在的紫印像四個手指留下來的,手腕上則是纖細的拇指的痕迹。
吉奧萬尼站在窗前,聽見綠葉屏障後面窸窣作響,知道有人正在花園裡工作。這個人的身影很快就出現在他的視野中,這個人絕不是普通的園丁,他高高的身材,憔悴黃瘦,面有病容,穿著一件學者的黑色長袍。他已過中年,灰白色的頭髮,稀疏的、灰白色的鬍鬚,一張臉顯出非凡的智慧和教養,但卻從未流露出多少內心的溫暖,即使在他的年輕歲月里也是如此。
「我遇到了什麼事?」比阿特麗絲喃喃著,從心裏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聖母啊,可憐我,一個可憐的心碎的孩子!」
「我的父親,」比阿特麗絲虛弱地說——她說話的時候,仍然把手放在心口——「為什麼你給你的孩子造成如此悲慘的命運?」
巴格利奧尼把一個小小的、做工精緻的銀瓶放到桌上,告辭了,讓他所說的這番話自去對年輕人的頭腦產生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