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她由後門進廚房的時候，嘴裏哼著調子，臉上帶著笑容。當她看見他橫躺在地上，倒真受了震駭。往昔對他的熱愛與渴念湧上心頭，她在他身旁跪下，放聲痛哭。這輕而易舉，她根本不必裝腔作勢。

「我最好替你關掉火，是不是？」

「不要了，別把它全吃光了。」

「那傢伙一定用了一根好大的棍子打可憐的派垂克。」其中一個人說。

「所以，我說該容易找得到。」

「那怎麼行。」魯南警佐說。

他全身紋絲不動，低垂著頭，檯燈只照到他上半個臉，下巴和嘴唇都在陰影中。她注意到他左眼角處有一小塊肌肉在顫動著。

十一分鐘后他就回來了，筆記本上記滿一頁紙。她在哽咽中，聽見幾句低語：「……舉止很自然……樣子很快活……打算給他做一頓豐盛的晚飯……豌豆……乳酪蛋糕……她不可能……」

她說沒有。不過，車房裡也許有這類東西。

「馬隆尼太太，肉要不要？」

「不管是誰乾的，一有機會他一定就會丟掉，不會隨身帶著。」其中一個人打了飽嗝。

傑克·魯南溫婉地告訴她說，她丈夫是因為後腦挨了鈍器重擊而死的，那東西是一件大的金屬器具。兇手可能已經把兇器帶走，但也可能把它拋棄或藏在這裏某處。

警佐再回到客廳的時候，她用她那雙又大又黑、淚汪汪的眼睛望著他：「傑克·魯南。」

幾分鐘后，她站起來走到電話旁。早有人接了，她就哭訴說：「快！快來！派垂剋死了！」

「你說派垂克·馬隆尼死了？」

「要是你太累，不想出去吃，」她繼續說下去，「還來得及做飯。冰箱里有很多東西，你可以就坐在這裏吃，連動都不用。」

九_九_藏_書「我們馬上就過來。」那人說。

她慢慢坐回椅子上，那雙大眼睛，充滿疑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這件事恐怕多少要令你震驚，」他說，「可是我決定，必須馬上告訴你，沒有別的辦法。」

這時六點不到，雜貨店的燈還亮著。「山姆，你好嗎！」她神采奕奕地說，對櫃檯后的人粲然一笑。

「哎呀！」她驚呼起來，「真是的！」

沒多久醫生也到了，過後又來了兩個探員，其中一位她還叫得出名字。她把經過又說了一遍，這次從頭說起：派垂克進門的時候，她正在縫紉，他非常累，累得不想外出吃飯。她於是把肉放進烤箱里，她補充說：「現在還正在烤著——」然後她出去到雜貨店買蔬菜，回到家就發現他倒卧在地上。

他四下一看。「一大塊美味的乳酪蛋糕怎麼樣？我知道他喜歡吃的。」

「查理，再來一點。」

「哦。」

重擊發出的聲音，和他倒在地毯上撞翻的小桌子，令她驚醒過來。她逐漸恢復神志，覺得又心冷又驚愕。她站了一會兒，對那個軀體不斷眨眼，雙手仍緊抓著那塊不像話的肉。

她練習了好幾次，然後拿著大衣走出門。

「不必了。」他說。

她告訴了他，他跟另一個探員嘀咕幾句，那探員就出門上街去了。

「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他說。

房間溫馨整潔，窗帘都拉攏了，兩盞檯燈也都亮了，一盞在她身旁，另外一盞在對面那張空椅子旁。瑪麗·馬隆尼在等丈夫下班回家。

她在椅子上不安地動了動，一雙大眼睛仍舊瞧著他的臉。「可是你總得吃晚飯吧！我們可以吃羊排，或者豬排。你愛吃什麼就吃什麼，冰箱裡頭樣樣都有。」

時鐘指著差十分五點，她聽車門砰的一聲關上，接著聽見鑰匙開https://read.99csw.com門聲。她放下針線活站起來，他一進門，她就迎上去吻他。

那四位警員猶豫了好一陣子，但是他們的確都餓了，所以，最後都有些心動，一齊進廚房自己動手去吃了。那女人仍留在客廳原處，她側耳傾聽他們從敞開的門後傳來的聲音，她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話，因為他們滿嘴都是肉，說話的聲音不太清楚。

他們的車來得非常快。她打開大門，兩個警察走進來。這兩個人她都認識——整個分局的人她差不多全認得——她便倒在傑克·魯南的臂膀上，哭得好傷心。

她匆匆趕回家的時候，對自己說她現在只是趕回家去，丈夫在家正等著吃晚飯；她一定儘可能做得可口，因為她可憐的丈夫太累了；倘若她進門的時候，發現異常的事，或是悲慘或是恐怖的事，那自然會給她很大的震駭，她會悲慟驚懼得發狂。要記住，她不應當預料會發現什麼。她只是派垂克·馬隆尼太太，在星期四黃昏帶著蔬菜回家，要給她丈夫做飯。

「我認為兇器一定還在這房子裏面。說不定近在眼前。」

「還是那句老話，」他說，「只要找到兇器，就能找到兇手。你知不知道屋裡有什麼東西可以當做兇器用的？例如，一把大螺旋鉗，或者一個重的金屬花瓶？」

「馬隆尼太太，我們會儘力而為。」

「坐下，」他說，「就坐一下兒。」

她簡略地敘述她出門到雜貨店去，回家發現他倒卧在地板上的情形。她說了就哭，哭了又說。這時魯南發現死者頭上有一小塊凝血。他指給歐麥雷看，歐麥雷立刻起身去打電話。

這向來是她每天最愉快的時刻。一個人待在家裡挨過漫長的鐘點，這時有他做伴了，她安靜地坐著，感到心滿意足。他全身鬆弛地坐在椅子里的樣子hｔtｐs://read•９9cｓw•ｃｏｍ，他進門時的模樣，邁著大步、慢慢穿過房中央的樣子，她都覺得可愛。她愛當他注視她時，眼中那種專註而遙遠的神情，他那張樣子特別的嘴，和他對自己有多累從不吭聲的習性。

「我不想吃。」他說。

「我的看法是，」雜貨店老闆說，「解不解凍沒有什麼差別。還要點什麼？」雜貨店老闆頭朝旁邊一翹，和顏悅色地望著她。「甜點呢？飯後你打算給他吃什麼？」

她說：「好極了，他真愛吃那個。」

是一隻羊腿。

「我想是。」她嗚咽著說。

他沒多久就說完了，最多是四五分鐘。她始終靜靜地坐著，驚怔地望著他，覺得他每說一個字就離她遠一些。

「別客氣，」她懇切地說，「我自己什麼都吃不下。要是你們把它吃完，那真是幫了我一個忙。而且吃完你們還可以繼續工作。」

「我不大喜歡把它沒解凍就去燒，山姆。你認為沒關係嗎？」

東西都包好了，她把錢也付了，她擺出最愉快的笑臉，說：「謝謝你，山姆，晚安。」

「派垂克太累了，他今晚不想出去吃。」她告訴他，「你知道，我們每個星期四都出去吃飯。今天剛巧家裡沒有蔬菜。」

在隔壁房間里，瑪麗·馬隆尼開始偷偷笑了。

他們去搜索這幢房子，留下她獨自坐在椅子上。她聽見外面碎石子路上的腳步聲，有時看到窗帘縫中透過來的手電筒閃光。時候不早了，她注意到壁爐架上的鍾已經快九點了。那些男人好像漸漸累了。

「山姆，我要些馬鈴薯。對，還要一罐豌豆。」

「好吧，再給我點。」

「可是，親愛的，你一定得吃點東西！我這就去做晚飯，然後吃不吃隨你。」read.99csw.com

「算了。」他說。

「我是馬隆尼太太。派垂克·馬隆尼太太。」

「什麼事？」

「反正，」她說下去，「我先拿些乳酪和餅乾給你。」

我把他殺死了。她喃喃自語。

「嗯——你想什麼好，山姆？」

「或是一把大螺旋鉗？」

她站起來，把針線活放在燈邊的小几上。

「不必了，謝謝你，家裡有肉。我從冰箱里拿了一隻上好的羊腿肉。」

「她要我們把它吃完，她是這麼說的。」

「就是這麼一回事。」他接著說，「我明白現在告訴你不是時候，可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當然，我會給你錢，照顧你的生活，可是我不希望這件事鬧大。鬧大了會影響我的工作。」

「那就請你把它關上，傑克。多謝你了。」

她雙眼望著他，等他答一句話，對她笑笑，或者點個頭，可是他完全沒有反應。

「我也是這麼想。」

真奇怪，她腦子突然一下子變得那麼清醒。她是警探的妻子，很清楚自己會受什麼刑罰。那也好，她不在乎。事實上受了刑罰心裏反而會好過些。可是孩子怎麼辦？懷孕的謀殺犯，法律會怎麼處分？

「什麼事，親愛的？怎麼啦？」

「你是誰？」

「我去做晚飯。」她強自低聲說，這次他沒有阻止她。

「你跟他們幾個能不能幫我一個小忙？」

瑪麗·馬隆尼不知道。她也不打算冒這個險。

就在那時，瑪麗·馬隆尼徑自走到他身後，毫不猶豫地高舉起那隻凍羊腿，使出全身之力，朝他後腦砸下去。

「哦，是馬隆尼太太，你好！」

她第一個直覺反應是不相信有這回事。她想要是她去做她的事，當做根本沒聽見這件事，過後她清醒過來，也許會發現這一切根本沒有發生過。

「哪一家雜貨店？」一個探員問。

好吧，他們晚上就吃羊肉吧。她拿著羊腿走上樓ｒｅaｄ.９9ｃsｗ•com梯穿過客廳時，看見他站在窗前，背對著她。她便站下了。

他沒搭腔，於是她低下頭，繼續縫紉。

他聽她走來，頭也不回便說：「千萬別替我做晚飯，我現在就要出去。」

這等於是用鋼棍砸他。

那人轉身，伸手到背後架子上去取一罐豌豆。

他們繼續搜查。警佐魯南走出廚房說：「馬隆尼太太，你瞧你的烤箱還開著，肉還在裏面。」

過了一會兒，醫生走了，另外兩個人進來把屍體放在擔架上抬了出去。兩個探員留下沒走，兩個警察也沒走。

她說：「這真不像話，你在警方職位那麼高，他們還要你成天用腿跑來跑去！」

她把肉拿到廚房，把它放在鐵盤上，把烤箱打開了，再把鐵盤塞進烤箱。然後她把手洗乾淨，照照鏡子。她試笑了一下，可是笑得實在很怪。「山姆，你好嗎？」她大聲說，「勞駕，我要些馬鈴薯。」那聲調也很怪。

「我們沒有重的金屬花瓶。」她說。

她有一種慵懶含笑的神情，一舉一動都帶著這種神情。她彎身低頭縫紉的時候，顯得異常安詳。她的皮膚——因為是懷胎第六個月——有一種好看的瑩潤光澤，嘴顯得溫柔，眼睛似乎變得比以前更大更黑。

她橫越過房間時，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腳碰到地。她什麼感覺都沒有，一切動作都是無意識的；走下樓梯到地窖去，開燈，打開冰箱，手伸到裏面抓到一樣東西，就拿了出來。

她說：「親愛的，你要不要我去拿些乳酪來給你吃？我沒弄晚飯，因為我以為我們會出去吃呢。」

她說：「你們都在這裏，你們都是派垂克的好朋友，而且是在幫忙捉拿殺他的人。現在你們一定都餓壞了，而我知道要是在他家裡，我不好好招待你們，派垂克在天之靈一定不會原諒我的。你們何不把烤箱里的羊肉吃掉。烤到現在，應該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