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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篇 竹林中

第八篇

竹林中

這時,有人躡足悄悄走近我身旁,我想看看是誰。然而,這時已暝色四合。是誰……誰的一隻我看不見的手,輕輕拔去我胸口上的匕首。同時,我嘴裏又是一陣血潮|噴涌。從此,我永遠沉淪在黑暗幽冥之中……
這倒不是什麼難事。我跟他們一搭上伴,就瞎編了一通話,說對面山裡有座古墓,掘出來一看,竟有許多古鏡和寶刀,我不讓人知道,就偷偷埋在後山的竹林里。若是有人要,隨便哪件,打算便宜出手。——不知不覺間,男的對我這套話漸漸動了心。這後來嘛——您說怎麼著?人的貪心真叫可怕!不出半個時辰,小兩口竟掉轉馬頭,跟我上了山。
〔日本〕芥川龍之介
對付過男的,回頭去找那小娘兒,謊說她男人好像發了急症,叫她快去看看。不用說,她也中了圈套。便摘下竹笠,由我拽著她的手,拉進竹林深處。到了那裡,她一眼就看見了——丈夫給綁在杉樹根上。也不知哪陣工夫,她從懷裡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來。老子從來沒見過那麼烈性的女人。當時要是一個不小心,沒準肚子上就會挨一刀。雖說我閃開了身子,可她豁出命來一陣亂刺,保不住哪兒得掛點彩。不過,老子是多襄丸,何須拔刀,結果還不是將她的匕首打落在地。一個再烈性的女子,沒了傢伙,也就傻了眼了。我終於稱心如意,用不著殺那男人,也能把她小媳婦兒弄到手。

推官審訊老嫗供詞

沒看見刀子什麼的嗎?——沒有,什麼都沒看見。就是旁邊杉樹根上,留下一條繩子。後來……對了,除了繩子,還有一把梳子。屍體旁邊沒別的,就這兩樣東西。不過,有一片地里,荒草和竹葉給踩得亂七八糟的,看樣子那男子被殺之前,準是狠鬥了一場。
強盜將我妻子凌|辱過後,坐在那裡花言巧語,對她百般寬慰。我自然沒法開口,身子還綁在杉樹根上。可是,我一再向妻子以目示意:「千萬別聽他的,他說的全是謊話!」可她只管失魂落魄,坐在落葉上望著膝頭,一動也不動。那樣子,分明對強盜的話,聽得入了迷。我不禁妒火中燒。而強盜還在甜言蜜語,滔滔不絕:「你既失了身,和你丈夫之間,恐怕就破鏡難圓了。與其跟他過那種日子,不如索性嫁給我,怎麼樣?咱家真正是愛煞你這俏冤家,才膽大包天,做出這種荒唐事兒。」——這狗強盜居然連這種話都不怕說出口。

推官審訊捕快供詞

推官審訊樵夫供詞

九_九_藏_書
屍身穿一件淺藍色綢子褂,頭上戴了一頂城裡人的細紗帽,仰天躺在地上。雖說只挨了一刀,可正好扎在心口上,屍體旁的竹葉子全給染紅了。沒有,血已經不流了。傷口好像也幹了。而且有隻大馬蠅死死叮在上面,連我走近的腳步聲都不理會。
「那麼,就請把命交給我吧。為妻的隨後就來陪你。」
說不定我們打得難分難解之際,她早就溜出竹林搬救兵去了。為自己想,這可是性命攸關的事。當即撿起大刀和弓箭,又回到原來的山路。小娘兒的馬還在那裡靜靜兒吃草。後來的事,也就不必多說了。只是進京之前,那把刀,給我賣掉了。——我要招的,便是這些。橫豎我腦袋總有一天會懸在獄門前示眾的,儘管處我極刑好啦!(態度昂然)
我是昨天過午,遇見那小兩口的。正巧一陣風吹過,掀起竹笠上的面紗,一眼瞟見那小娘兒的姿容。可一眨眼——就再無緣得見了。八成是這個緣故吧。覺得她美得好似天仙。頓時打定主意,即使要殺她男人,老子也非把她弄到手不可。

亡靈借巫女之口的供詞

怎麼,沒有馬?——那地方,馬壓根兒進不去。能走馬的路,在竹林外面吶。
貧僧昨日確曾遇見死者。昨天……大約是晌午時分吧。地點是從關山快到山科的路上。他與一個騎馬女子同去關山。女子竹笠上遮著面紗,所以貧僧不曾得見她的容貌。只看見那身紫色綢夾衫。馬是桃花馬……馬鬃剃得光光的,不會記錯。個頭有多高么?總有四尺多吧……貧僧乃出家之人,這些事情不甚瞭然。那男子……不,佩著刀,還帶著弓箭。特別是黑漆箭筒里,插了二十多枝箭,要說這點,貧僧至今還歷歷在目。
殺那男的,是我;可女的,我沒殺。那她去哪兒啦?——我怎麼知道!且慢,大老爺。不管再怎麼拷問,不知道的事也還是招不出來呀。再說,咱家既然落到這一步,好漢做事好漢當,決不隱瞞什麼。
不過,即便開殺戒,也不願用卑鄙手段。我解開綁,叫他拿刀跟我一決生死。(杉樹腳下的繩子,就是那時隨手一扔忘在那裡了。)他臉色慘白,拔出那把大刀。一聲不吭,一腔怒火,猛地一刀朝我劈來。——決鬥的結果,也不必再說了。到第二十三回合,我一刀刺穿他的胸膛。請注意——是第二十三回合!只有這一點,我對他至今還十分佩服。因為跟我交手,能打到二十回合的,普天之下也只他一人啊!(read.99csw.com快活的微笑)男人一倒下,我提著鮮血淋漓的大刀,回頭去找那小娘兒。誰知,哪兒都沒有。逃到什麼地方去啦?我在杉樹林里找來找去。地上的竹葉,連一點蹤跡都沒留下。側耳聽聽,只聽見她男人臨終前的喘息聲。
大人問小人捉到的那傢伙嗎?他確確實實是臭名遠揚的大盜多襄丸。小人去抓的時候,他正在粟田口石橋上哼哼呀呀,大概是從馬上摔下來的緣故。什麼時辰嗎?是昨晚初更時分。上次逮他的時候,穿的也是這件藏青褂子,佩著這把雕花大刀。不過,這一回,如大人所見,除了刀,還帶著弓箭。是嗎?被害人也帶著刀箭……那麼,行兇殺人的,必是多襄丸無疑。皮弓,黑漆箭筒,十七枝鷹羽箭矢……這些想必都是被害人的。是的,正如大人所說,馬是禿鬃桃花馬。那畜生把他摔下來,是他報應。馬拖著長長的韁繩,在石橋前面不遠的地方,啃著路旁的青草。
「官人!事情已然如此,我是沒法再跟你一起過了。狠狠心,還是死了乾淨。可是……可是你也得給我死掉!你親眼看我出醜,我就不能讓你再活下去。」

多襄丸的供詞

這個叫多襄丸的傢伙,在出沒京畿一帶的強盜中,最是好色之徒。去年秋天,烏部寺賓頭盧後山,有個像是去進香的婦人連同丫頭一起被殺,據說就是這傢伙作的案。這回,這男的若又是他下的毒手,那騎桃花馬的女子,究竟給弄到什麼地方去了,把她怎麼樣了,就不得而知了。也許小人逾分,還望大人明察。
聽強盜這樣一說,我妻子抬起她那張神迷意盪的面孔!我從來沒見過妻有這樣美麗。然而,我這嬌美的妻子當著我——她那給人五花大綁的丈夫的面,是怎樣回答強盜的呢?儘管我現在已魂歸幽冥,可是一想起她的答話,仍不禁忿火中燒。她確是這樣說的:「好吧,隨你帶我去哪兒都成。」(沉默有頃)妻的罪孽何止於此。否則在這幽冥界,我也不至於這樣痛苦了。她如夢如痴,讓強盜拉著她手,正要走出竹林,猛一變臉,指著杉樹下的我,說:「把他殺掉!有他活著,我就不能跟你。」她發狂似的連連喊著:「殺掉他!」這話好似一陣狂風,即便此刻也能將我一頭刮進黑暗的深淵。這樣可憎的話,有誰說得出?這樣可詛咒的要求,又有誰聽到過?哪怕就一次……(突然冷笑起來)連那個強盜聽了,也不免大驚失色。妻拉住強盜的胳膊,一面喊著:「殺掉他!」強盜一聲不響地望著她,沒有https://read.99csw.com說殺,也沒有說不殺……就在這一念之間,他一腳將妻踢倒在落葉上。(又是一陣冷笑)抱著胳膊,鎮靜地望著我,說道:「這賤貨你打算怎麼辦?殺掉么?還是放過她?回答呀,你只管點點頭就行。殺掉?」——就憑這一句話,我已願意饒恕強盜的罪孽。(又沉默良久)趁我還在游移之際,妻大叫一聲,隨即逃向竹林深處。強盜立刻追了過去,似乎連她衣袖都沒抓著。我像做夢似的,望著這一情景。
過了一會兒,才恢復神志,穿藏青褂子的漢子已不知去向。只留下我丈夫還捆在杉樹根上。我從灑滿竹葉的地上抬起身子,凝目望著丈夫的面孔。他的眼神同方才一樣,絲毫沒有改變。依然是那麼冰寒雪冷的,輕蔑之中又加上憎惡的神色。那時我的心呀,又羞愧,又悲哀,又氣憤,簡直不知怎麼說才好。我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走到丈夫跟前。

一個女人在清水寺的懺悔

妻逃走後,強盜撿起大刀和弓箭,割斷我身上的繩子。「這回該咱家溜之大吉了。」——記得在林中快看不見他身影時,聽見他這樣自語。然後,四周是一片沉寂。不,似有一陣嗚咽之聲。我一面鬆開繩子,一面側耳諦聽。原來嗚嗚咽咽的,竟是我自家呀。(第三次長久沉默)我疲憊不堪,好不容易才從杉樹下站起身子。在我面前,妻掉下的那把匕首,正閃閃發亮。我撿起來,一刀刺進了胸膛。嘴裏湧進一股血腥味。可是沒有一絲兒痛苦。胸口漸漸發涼,四圍也愈發沉寂。嚇,好靜呀!山林的上空,連只小鳥都不肯飛來鳴轉。那杉竹的梢頭,唯有一抹寂寂的夕陽。可是,夕陽也慢慢暗淡了下來。看不見杉,也看不見竹。我倒在地上,沉沉的靜寂將我緊緊地包圍。

推官審訊行腳僧供詞

我好不費勁才說出這番話來。但是我丈夫仍是不勝憎惡地瞪著我。我的心都快碎了。我克制住自己,去找他的刀。也許叫那強盜拿走了,竹林里不僅沒大刀,連弓箭也找不見。幸好那把匕首還在我腳邊。我揮動匕首,最後對他說:
用不著殺她男人——不錯,我本來就沒打算殺。可是,當我撇下趴在地上嚶嚶啜泣的小娘兒,正想從竹林里溜之大吉,不料她一把抓住我胳膊,發瘋似的纏上身來。只聽她斷斷續續嚷道:不是你強盜死,便是我丈夫死,你們兩個總得死一個。讓兩個男人看我出醜,比死還難受。接著,她又喘吁吁地說:你們兩個,誰活我就跟誰去。這時,我才對她男人萌生殺機九_九_藏_書。(陰鬱地興奮)聽我這麼說來,你們必定把我看得比你們還殘忍。那是因為你們沒看到她的臉龐,尤其沒看到那一瞬間,她那對火燒火燎的眸子。我盯著她眸子,心想:就是天打雷劈,也要娶她為妻。我心裏只轉著這個念頭。這絕非你們大人先生所想的,是什麼無恥下流,淫邪色|欲。如果當時僅止於色|欲,而無一點嚮往,我早一腳踢開她,逃之夭夭了。我的刀也不會沾上她男人的血。可是,在幽暗的竹林里,我凝目望著她的臉龐,剎那間,主意已定:不殺她男人,誓不離開此地。
是呀,發現那具屍體的,正是小的。今兒個早上,小的像往常一樣,去後山砍柴,結果在山後的竹林里,看到那具屍體。老爺問在哪兒嗎?那地方離山科大路約摸一里來地,是片竹子和小杉樹的雜樹林,很少有人跡。
這時,我大概又暈了過去。等到回過氣來,向四處望了望,丈夫還綁在那裡,氣早已斷了。一縷夕陽,透過杉竹的隙縫,射在他慘白的臉上。我忍氣吞聲,鬆開屍身上的繩子。接下來——接下來,怎麼樣呢?我真沒勇氣說出口來。講死,我已沒了那份勇氣!我試了種種辦法,拿匕首往脖子上抹,還是在山腳下投湖,都沒有死成。這麼苟活人世,實在沒臉見人。(凄涼的微笑)我這不爭氣的女人,恐怕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都不肯度化的。我這個殺夫的女人呀,我這個強盜糟蹋過的女人呀,究竟該怎麼辦才好啊!我究竟,我……(突然痛哭不已)
做夢也想不到,那男子會有如此結局。真可謂人生如朝露,性命似電光。嗚呼哀哉,貧僧實無話可說。
小女么?閨名真砂,年方十九。倒是剛強好勝,不亞於男子。除了武弘以外,沒跟別的男人相好。小小的瓜子臉,膚色微黑,左眼角上有顆痣。
是的,死者正是小女的丈夫。他並非京都人士。是若狹國府的武士。名叫金澤武弘,二十六歲。不,他性情溫和,不可能惹禍招事的。
那個穿藏青褂子的漢子把我糟蹋夠了,瞧著我那給捆在一旁的丈夫,又是譏諷又是嘲笑。我丈夫心裏該多難受啊。不論他怎麼掙扎,繩子卻只有越勒越緊的份兒。我不由得連滾帶爬,跑到丈夫身邊去。不,我是想要跑過去的。但是,那漢子卻冷不防把我踢倒在地。就在那一剎那,我看見丈夫眼裡,閃著無法形容的光芒。我不知該怎樣形容好,至今一想起來,都禁不住要打戰。他嘴裏說不出話,可是他的心思,全在那一瞥的眼神里傳達了出來。他那灼灼的目光,既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哀——只九_九_藏_書有對我的輕蔑,真箇是冰寒雪冷呀!挨那漢子一腳不算什麼,可他的目光,卻叫我萬萬受不了。我不由得慘叫一聲,便昏了過去。
武弘昨天是同小女一起動身去若狹的。沒料到竟出了這樣的事。真是造孽喲!女婿死了,認倒霉罷,可小女究竟怎樣了?老身實在擔心得很。懇求青天大老爺,不論好歹,務必找到小女的下落才好。說來說去,最可恨的便是那個叫什麼多襄丸的狗強盜,不但殺了我女婿,連小女也……(餘下泣不成聲)
到了竹林前,我推說,寶物就埋在裡邊,進去瞧瞧吧。男的財迷心竅,自然答應。可女的,連馬也不肯下,說:我就在這兒等。那竹林子密密匝匝,也難怪她要說這話。老實說,這倒正中我的下懷。於是便讓那小娘兒留下,我跟她男人一起鑽進了林子。
什麼?殺個把人,壓根兒不像你們想的,算不得一回事。反正得把女人搶到手,那男的就非殺不可。只不過我殺人用的是腰上的大刀,可你們殺人,不用刀,用的是權,是錢,有時甚至幾句假仁假義的話,就能要人的命。不錯,殺人不見血,人也活得挺風光,可總歸是兇手喲。要講罪孽,到底誰個壞,是你們?還是我?鬼才知道!(諷刺地微微一笑)當然,只要能把那小娘兒搶到手,不殺她男人也沒什麼。說老實話,按我當時的心思,只想把她弄到手,能不殺她男人就盡量不殺。可是,在山科大道上,這種事是沒法動手的。於是,我就想法子,把那小兩口誘進山裡。
聽了這話,我丈夫這才動了動嘴唇。嘴裏塞滿了落葉,當然聽不見一點聲音。可我一看,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他對我依然不勝輕蔑,只說了一句:殺吧!我丈夫穿的是淺藍色的綢褂,我懵懵懂懂,朝他胸口猛一刀扎了下去。
高慧勤譯
開頭林子里儘是竹子,再過去十多丈地,才是一片稀疏的杉樹林。——要下手,那地方再合適不過了。我一面撥開竹叢,一面煞有介事地騙他說:寶物就埋在杉樹下面。男的信以為真,就朝看得見杉樹的地方拚命趕去。不大會工夫,便來到竹子已稀稀落落,有幾棵杉樹的地方。——說時遲那時快,我一下子便把他摔倒在地。還真不愧是個佩刀的武士,力氣像是蠻大的哩。可是不意著了我的道兒,他也沒轍。我當即把他綁在一棵杉樹根上。繩子嗎?這正是干我們這行的法寶,說不準什麼時候要翻牆越戶,隨時拴在腰上。當然啦,我用竹葉塞了他一嘴,叫他出不了聲。這樣,就不用怕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