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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篇 障礙

第八篇

障礙

他關上了窗戶,俯身將一根火柴扔進了火里,然後坐到了安樂椅里,靜聽木柴歡快地爆裂。在三十八歲,他的生命又翻開了嶄新的一頁。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就要開始了。他亡妻的錢終於都是他的了,他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再也不用去乞求那極少而且極不情願給出的零花錢了。
〔英國〕威廉·威馬克·雅各布斯
她站在那裡不高興地看著他。他看起來當然病得很厲害,並且要是他死了,對她來說絕對沒有什麼好處。她皺著眉頭聽著窗外的風雨。
女人很同意。「並且她們總是偷看並且打聽跟她們無關的事,」她補充道,「而且老是以為自己懂得比醫生還多。」
一段長長的沉默之後,他轉過身機械地認真地將梳妝台的抽屜逐個關好。那面傾斜的鏡子照出他慘白的面色,接下來說話也沒有將身體轉過來。
漢娜點了點頭。「美好並且長壽,或許,」她慢慢地說,「我很小心,你知道的——十分小心。」
「你的確很小心,」哥達說道,臉上的表情鬆弛了下來。
女人猶豫了。外面狂風卷著暴雨不斷地拍打著窗戶,而醫生的家在一英裡外一條孤零零的小路上。她瞥了一眼床上躺著的人。
「就是,」漢娜說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值更多,但是這樣就可以了。我會雇一個比米莉便宜的姑娘,那多出來的就算是一點額外獎金吧。」
「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先生,」女人說道,「而且她說她要就此事來見你。我告訴她這樣沒好處。」
「謝謝你,先生,」漢娜說道,「我一直都在盡我最大的努力工作。我跟你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知道你的習慣。我估計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我能儘力使你過得舒適。」
哥達擠出了一絲笑容。「哦,老天!」他輕輕地說道,「看起來你的筆倒是個危險的武器,漢娜,不過我倒是希望那封信在未來五十年之內都沒有打開的必要。你看起來很好而且很強壯。」
漢娜走出房間關上門后好一會兒,他還坐在那裡沉思。不久前的幸福感覺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絲他不願去想,然而卻無法緩解的憂慮。他開始回憶過去幾個星期自己的行動,認認真真地回憶,不過根本就想不起來有什麼漏洞。他妻子的病、醫生的診治、他自己熱心的照料,這些都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他試圖回想女人確切的每句話——她的態度。的確,是有什麼東西讓他感到了恐懼。但到底是什麼呢?
當他被喊醒過來后,腦子裡一片空白,只知道接下來,被人半拖半扛地弄上樓放到了床上。他的頭,他的胸都有點不太對勁,而且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一陣陣地發冷。有人在說話。
「我想的可是一百,」漢娜冷淡地說。
他等了一會,然後從床上爬起來,穿上外套,開始進行準備工作。他沉穩地向他剩的牛肉茶和藥瓶里倒了一點白色的粉末。當樓底下傳來絲輕微的聲響后,他站著靜靜地聽了一會,然後很滿意地點上了一根蠟燭,徑直走進了漢娜的房間。有那麼一小會,他站在那裡環顧四周、猶豫不決。不過接下來,他拉開了一個抽屜,將一個裝那個粉末的破損小包放在最裡面一堆衣服的下面,然後徑直回房躺在了床上。
「都是,或許,」女人答道。
她停住了並且開始吃吃地笑了起來。哥達在一旁看著她。
這個要求著實將他嚇了他一跳。「這個跳躍太大了,」最後他終於開口了。「我真的不知道我——」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躺在那兒聽著窗外的風雨之聲。屋子裡,則出奇的安靜,在奇怪的感覺當中,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妻子死後他第一次一個人在這個屋裡待著。他想她可能被打擾了。這個念頭真的很討厭。他可不願他妻子被打擾。讓死去的人安息吧。
第二天,他的感覺並沒有什麼好轉,吃過午飯他去看了醫生。看完病,他拿到的是一張身體健康的診斷書,還有一瓶葯,除了有點輕微的消化不良,他沒有別的什麼問題。接下來的兩天,他每天都要吞三次葯,但是沒有什麼效果,接下來他就躺到了床上。
「生命是短暫而美好的,」女人說道。
最後他記起來了,所有的事,包括九_九_藏_書那些他曾經希望忘記的事。他躺在那裡,過去的事在腦海中不斷地浮現,直到他注意到醫生、護士還有漢娜都站在床邊注視著他。他們站在那裡很長時間了,他們一直都靜靜地站著。他最後一次看漢娜的眼神幾個月來第一次沒有了厭惡和憎恨。他知道,死神已經降臨了。
「好吧,」終於,她說道。然後靜靜地離開了房間。
她的主人點了點頭,然後一個人坐下來思考這難以忍受又極其危險的形勢。他擔了極大的風險,剛從一個女人的控制下逃了出來,卻又落入了另一個女人的掌控之中。雖然漢娜的猜疑還不是有十分的根據,但是那已經夠了。證據會被發現的。他一會兒害怕得發抖,一會兒又狂躁不安,徒勞地想象著各種逃跑的方法。他的大腦跟那個狡猾的、沒受過教育的傻瓜的大腦可不一樣;那個傻瓜心懷不軌的愚蠢行為只會增添他的危險。並且她可以開懷暢飲了。增加了這麼多的工錢,她更可以這麼幹了,而他的性命則可能就要依賴於她酒足飯飽后的自誇了。很明顯她很喜歡她的這種霸權地位,而且以後她的虛榮心就會促使她將這點顯現在別人的面前。到時候他就不得不在眾人面前遵從她的意願了,並且這點還有可能斷絕他所有脫身的可能。
「你真詼諧,」他終於開口說道。
「我並沒有要那麼干,」她冷冷地說,「容讓別人,別人也容讓你;這是我的座右銘。你可能有其他的座右銘。但是我很小心;沒人能發現我打盹。我已經留了一封信給我姐姐,以防萬一。」
「或者說像你做得這麼好,」女人以一種精準的、似乎測量好的速度慢慢地說道。
他坐了起來,從枕頭底下拿出了他的表。漢娜應該早就回來了;無論如何也不會像現在這麼久。現在他隨時都有可能聽到她開門的聲音。於是他又躺了下來,心裏默默地提醒自己,一切安排都好著呢。他的確已經設計好了,他心裏有了一種藝術家式的滿足。
「你沒有,」她粗暴地說道,「明天早上就會好的。」
聽到門口的腳步聲,他的臉轉了過來,過去四天始終掛在他臉上的痛苦和哀傷的表情重又回到了他的臉上。那個廚師,臉上掛著同樣有分寸的悲傷,輕輕地走進了房間,她走到壁爐架旁,將一張相片放在了上面。
「誰,你的還是我的?」
「先生,我想你應該願意要它,」她用低低的聲音說,「來做紀念。」
他用衣袖抹了抹額頭,斷然地告訴自己那是幻覺,完全是神經緊張的緣故;但是,事與願違,他偏偏還是能聽到聲音。現在在他的想象里,那個聲音是從他妻子的房間,樓梯的另一端發出來的。它的響動不斷地增強,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強烈,但是讓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屋子的房門后,他仍然還能控制自己,他還在試圖將注意轉到風聲和雨聲上去。
「有人可能會,不過我可不會,」她大聲地宣稱,「要是在我身上發生什麼——」
他坐在那裡兩手抱著頭。這事肯定會有辦法能夠解決的,他必須要找到它。很快地找到。必須在閑話開始之前找到它;在顛倒的主僕關係給她的故事添油加醋之前找到它。在狂怒的戰慄中,他想到了她那細細的醜陋的脖子,還有用手掐死她的快|感。他突然間驚醒過來,飛快地吸了一口氣。不,不用手——用繩子。
她在清理房間,來來回回不停地忙活著,他沉重的雙眼則看到她將牛肉茶和其他的東西掃進一個盤子端了出去。
漢娜微笑著做了回應,然後從一個面頰紅撲撲的女僕手裡接過了鮮雞蛋,放在他的面前。
「我希望我做得沒錯,先生,」有一天早上她說,「我已經警告米莉了。」
「——好於一個大的下降。」她總結道。
「哦!」漢娜笑了,「她把所有的珠寶都給我了,」她很平靜地答道。
「對吃的喝的小心,我是說,」女人說道,眼睛毫不動搖地盯著他。
「她這病就是這樣,漢娜,」她的主人說道。
有那麼一會,他聽到的的確是風聲和雨聲。然而沒多久,從他妻子的房間里又傳來了刮擦聲,急促的腳步聲,突然之間,還有一個什麼東西墜地破碎的恐怖的聲響。
「當然,如果你想這麼做,」漢娜說,「不過https://read.99csw•com,在警告過她后,如果她不離開我就離開。真的很抱歉——待在這裏我很開心——不過,要麼是她走,要麼是我走。」
哥達的眼光從報紙上抬了起來。「她不滿意了吧?」他問。
「——並且想要跟我說些什麼。」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陰森的笑容,他聽見她在下面忙活。前門「砰」的一聲被關上,屋子裡就剩下他一個人了。
「你的女主人是否鎖了一些東西?」他問道。
很明顯,這種情形對他來說是一種刺|激。記不住內容的噩夢開始光顧他的夢境。在夢中一些巨大的、難以避免的災難不斷地降臨到他的身上,不過他從來就沒有發現過那到底是些什麼。每天早晨他都不得不疲倦地醒來,面對又一天的折磨。他不敢直視女人的眼睛,他害怕這樣會暴露藏於心中對她的威脅。
女人點了點頭。「在麻煩到來前,我是不會去招惹它們的,」她很滿意地說道,「但是阻止它們的到來,並不會有什麼不好。預防總比救治要好。」
「熏肉|棒極了,」她的主人臉上掛著微笑說道,「咖啡也是;不過你做的咖啡一直都是這樣。」
費了好大勁哥達總算忍住了沒看她。
哥達慢慢地轉過身來,很隨意地將花徑直插|進了桌上的一隻大杯子,然後慢慢地踱到窗子旁,兩眼看著外面。他的臉再次變得蒼白,而且手也在發抖。
醫生考慮了一會。「沒什麼問題——神經有點緊張——消化也有點不是太好。用不了一兩天就會沒事的。」
參加葬禮的客人走光了,斯賓塞·哥達穿著一身得體的黑衣服,一個人坐在他那裝飾漂亮的小書房裡。自從棺木運走之後,屋子裡就有了一種奇怪的自由的感覺;至於棺材,則孤獨地埋在黃土之下的墳墓里。過去三天里看起來一點都不新鮮,甚至污濁不堪的空氣,現在聞起來也變得既新鮮又乾淨了。他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細碎的秋日斜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在我死後打開,」漢娜繼續說道,「我不相信醫生——特別是在我親眼所見之後——在我看來他們也並沒有多懂些什麼;所以如果我死了,會有人對我進行檢查。我已經給出了很好的理由。」
他努力地壓制住這些幻想,閉上雙眼,試圖使自己放鬆下來。現在事實已經很明顯了,一開始醫生肯定出去了,而漢娜則在等著與他一起坐他的車回來。剛才他完全是在自己嚇唬自己。很快他就會聽到他們到來的聲音。
他有點擔心地發現,因為興奮和緊張,他渾身都在發抖。他盼望著能抽點煙,不過那是不可能的了。為了保險,他開始演習與醫生的對話,然後又將所有的可能思索了一遍。與那個女人待在一起的場景肯定將會很恐怖,作為計劃的一部分,他可能不得不病得更重一點。對他來說,話說得越少越好。其他人會將所有必要之事辦好的。
「這是一幅很不錯的相片——得病前的,」女人繼續說道,「我真的沒見過有誰變化得那麼突然。」
「那好,」他說道,聲音沙啞,「我只是想知道它們怎麼樣了。我想,或許米莉——」
漢娜的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難看的笑容,「我很快就能知道,」她大聲叫喊著宣布,「而且其他人也會知道。那裡的官員也會不安!契漢姆也就有話題議論了。並且我們也會上報紙——我們倆。」
「嗯,主要是她的珠寶。」
「我病得不行了,」他喘息著說道,「去請醫生,快點!」
吃過午飯,他到各處屋子裡轉了一圈。他妻子卧室的窗戶開著,屋子裡乾淨整潔。他的眼光從收拾整齊的床一直看到擦得鋥亮的傢具。然後走近梳妝台,把它的抽屜拉出來逐個檢查。除了一些零碎物件,裏面什麼都沒有。他走出房間,到樓梯口喊漢娜。
日子一天天單調地度過,猶如在牢中一樣。自由的感覺以及輕鬆生活的念頭也已逐漸遠去。雖然住的不是牢房——是一套有十間房子的大屋,但是漢娜——這個獄卒,牢牢地監視著每一間房子。這個謙恭、殷勤的模範僕人,甚至她的每句話,在哥達的眼裡都是對他自由——對他生命的威脅。從那張愁苦的面容和冷冰冰的眼神里,哥達看出了這個女人的力量;在她對他健康的關心以及徵求他同意的焦慮九-九-藏-書中,分明包含著一絲嘲弄。事實上這個主人變成了僕人。雖然多年不情願的奴婢生活結束了,但是她還是帶著無盡的快樂在遊戲中謹慎前行。在扭曲和痛苦中,她以一種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機智,步入了自己的王國。她一點一點地獲得,一步一步地品味。
「什麼東西?」女人問。
「再想一想,」漢娜在門口停下來說道,「我真的不能肯定,我是不是還要再找個人;要是不找的話我做的事可就多了,不過要是我把這些事都幹了,這份工錢就應該是我的了。」
在晚上九點到十點的時候,他開始按鈴,直到第四遍的時候他才聽到漢娜爬樓梯的沉重步伐。
「在床上躺一兩天沒什麼不好,」醫生說道,「伸出舌頭。」
哥達思考了一會,轉過臉來,臉上掛著和藹可親的微笑。「很好,」他很熱情地說道,「我給你四十六,每月多給十個先令。」

「對極了,」她的主人說道,「還有,順便提一下,這個小小的財務安排就沒有必要讓別人知道了。要不,給鄰居們樹立了一個不好的榜樣,跟他們的關係就完了。當然了,我會給你這個數目,因為我的確認為你值那麼多。」
「神經緊張,」他又說了一遍,「或許你應該休息幾天。你太緊張了。」
女人不知所措地盯著他,「什麼,這個時候?」她驚叫道,「不可能吧。」
「並且誰也沒有你照顧她多,先生,」女人回應道,「天下沒有幾個丈夫能像你那樣做。」
一聲尖叫后,他的意志徹底崩潰了,他從床上一躍而起,飛快地跑下樓,拉開門,就衝進了夜幕之中。大門則被風吹著「砰」的一聲鎖上了。
哥達坐在那裡極不自然了。「該做的,漢娜,」他簡短地說道。
詹頌譯
女人點了點頭,拿出手帕輕輕擦了擦眼睛,站在那裡雙眼凝望著她的主人。
胳膊肘支著身體,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牆壁。會有痕迹——一點細微的痕迹——藏匿物里會有砒霜的痕迹。在其他的東西里會有其他更重要的線索。一個要毒死他的陰謀將會很清楚地顯現出來,並且——他的癥狀會與他妻子的相同——要是她能讓漢娜逃脫他正在織的那張網的話。至於她用來威脅他的那封信,讓她寫去吧;到頭來那隻會威脅她自己。五十封信也救不了她了,他已經安排好了她的末日。不是漢娜送命,就是他送命,他不會手下留情的。三天來他一直在努力地照料自己,同時焦急地守護著自己。他的勇氣正在流逝,這點他很清楚。他面對的是暴露、被捕和審判所帶來的壓力。他妻子死亡中那件可怕的事,一件長久的事。他不能再等了,他將會在突然之中開始行動。
哥達強忍住了驚嘆。他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但是他還是很嚴肅地問:
「我真的不願意失去你,」哥達的聲音很絕望。
「給她看病的都是最好的醫生,」他說,眼睛又瞅著那堆火,「誰也沒有辦法能做得更多了。」
她走出房間,輕輕地,以一個受過良好訓練的僕人特有的方式關上了門;哥達用手扶住床架,穩住了身體,站在那裡開始了對下一步的思索。
「他出診了,有人得了重病,」漢娜說道,「我一直在那兒等他,後來我實在累得不行,於是我就回來了。我做得可以了吧。今天早晨只要他有空,他第一件事就是到這裏來。現在他應該就要到了。」
「我希望你不,」哥達用略帶驚訝的聲音說道。
「那是你神經緊張,」她的主人尖銳地說。
「她或許有可能把它打開,但是卻什麼都不說,」她的主人堅持說道。
哥達點了點頭。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羅伯茨還沒有老到無用的地步。當醫生在他所帶來的驚訝中離開后,他冷酷地笑了。羅伯茨的名聲和他的職業名聲或許並不是太好,但是這些事情是避免不了的。
「我還有件事,」漢娜說道,「我的工錢。我要求給我提一點,你瞧,現在我乾的可是管家的工作呢。」
「這樣做很聰明,」他慢慢地說,「我自己也是——這就是我為什麼要給好廚師高薪。但是做事情不要過分,漢娜,不要殺死會https://read•99csw•com下金蛋的鵝。」
拖延是危險而且愚蠢的。他已經計劃好了每一步,他要將套在自己脖子上那根無形的繩子移到那個女人的脖子上去。雖然會有一點風險,但是其中的利害關係是巨大的。他要做的只是去推動這個「球」,別人會讓它正常轉動的。是該行動的時間了。
他站在那裡,手拉著花園門,似乎在等待著一場搏鬥,嘴裏則急促地喘著。他赤著的雙腳已經刮破了,外面的雨也很冷,但是他似乎沒有一點感覺。過了一會他又沿著大路往外跑了一段,然後停在那裡等待、傾聽。
「什麼時候給的?」
「你也是,先生,」女人充滿敬意地說,「在病中,像你那樣侍候她,我真想象不出來你是怎麼承受下來的。要是能找個護士。」
「我必須冒這個險,」漢娜聳了聳肩說道,「但是我想她不會的。我用蠟將它封好了,並且在上邊蓋了印記。」
「我情願自己做,漢娜,」她的主人說道,「如果真有護士的話,她肯定會被嚇壞的。」
他躺下來開始想象他的計劃。一兩天後,他的身體更糟了,似乎真的開始病了。在這之後,這個心中有點羞愧的病人開始對一些事物感到緊張了。他的飯食有一種奇怪的味道——吃了后他更加的不舒服;他知道這很荒謬,然而——他仍然將他的牛肉茶留起來一部分,或許醫生願意對它進行檢查?還有葯?當然,還有藏匿物;或許這些東西他也願意看一看?
一斗煙,加上一陣輕快的步伐,使他極其歡快。他帶著運動后的滿面紅光回到了家裡,他再次擁有了那種自由並且新鮮的感覺。他走進了花園——現在是他的了——並且計劃起對它進行修繕。
「很好,那麼這件事就交給你辦了,」哥達儘力以一種輕快、命令的口氣說道,「我同意你解僱她。」
「我會被凍死的,」她抱怨道。
「我要死了,」他又重複了一遍。「去——叫——醫——生。」
「三十六。」
他強迫自己睜開了眼睛。「醫生,」他咕噥著,「醫生。」
「假設,」哥達說道,從窗戶旁走了過來,「假設她很好奇,在你死之前就把它打開了呢?」
哥達謝過了她,站起身,雙手將照片捧了起來,兩眼凝視著。他很滿意地注意到他的雙手沉穩如初。
帶著一種奇怪的、不斷下沉的感覺,她的主人頓在那裡,似乎在努力恢復自控。接著他轉過頭平靜地看著她。「謝謝你,」他慢慢地說,「你說得不錯,不過我現在不想談這些。」
他慢慢地走了回來。此時外面寒風刺骨,而他渾身上下也已經濕透了。花園裡黑黢黢的,陰森恐怖,那難以名狀的恐怖好像就潛伏在那灌木叢中。他又折回頭沿著大路往前走,因為寒冷,他已經渾身發抖了。在絕望中,他又回過頭穿過陰森恐怖的花園回到了屋子跟前,結果發現大門已經鎖死。門廊雖然能夠遮擋一點冰冷的雨水,卻擋不住寒風,他抖作一團,悲慘地靠在門上。過了一會他又努力振作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後門口。鎖著!不光是後門鎖著,所有低一點的窗戶也都關著。他只好再次回到門廊,絕望地蹲在那裡,等待著女人回來。
哥達沒有吱聲。他試圖去思索,然而腦子裡卻一片混亂。不知是意外還是必然,那個鏡子竟然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有這樣的意外嗎?抑或說生命本來就是個謎——所有的這些事都是這個謎的一部分?恐懼還有風……不:是良心和風……救了這個女人。他必須把那些粉末從她抽屜里拿回來……在她發現並且譴責他之前。至於那葯……他必須記住不能再吃……他的病非常嚴重,他已經奄奄一息了。他一定是在花園裡與恐慌搏鬥時受了寒。為什麼醫生還不來?他來了……終於來了……他正在對他的胸部做些什麼……胸部已經冰涼了。
「沒什麼問題,」漢娜說道,「我想我值那麼多——對你來說——就這樣。你最了解了。有人還認為我值兩百呢。這的確是個很大的跳躍,但怎麼著一個大的跳躍要好於——」
他渾身顫抖、形容枯槁地坐在那裡等待,一陣又一陣的恐懼不斷地向他襲來。一個聲音輕輕地在他的耳邊向他說,他失敗了,他要為失敗受到懲罰;他輸掉了這場與死神的賭博。
「我就要死了!」哥達的聲https://read.99csw.com音很衰弱。
再一次……醫生……他有事情想跟醫生說。……漢娜還有粉末……它是什麼?
「你有什麼事?」她站在門口問道。
漢娜搖了搖頭。「米莉挺好的,」她說道,臉上帶著一絲奇怪的笑容,「她和我們一樣誠實。你還有什麼需要的嗎,先生?」
寂靜沉悶得讓人有點喘不過氣來。整個房子也似乎在聽,在等待。他又看了一下表,帶著詛咒,他感到一絲納悶,這個女人到底怎麼了。很明顯醫生應該是出去了,但是她沒有理由耽擱呀。時間已經快到午夜了,屋子裡開始籠罩著一種怪怪的恐怖的氣氛。

「如果——如果我給你一百,」哥達說,舔了舔嘴唇,「那你的生命應該更美好了。」
「你有什麼想要的嗎?」過了一會,他問道。
「當然了,」她的主人邊思索邊說,「這樣才顯得公平,讓我想一想……你現在拿多少?」

「我倒是願意見她,聽聽她想說些什麼。」她的主人說道。
「我可不怕你,」有一次她帶著一絲威脅的口吻說道。
她搖了搖頭。「我真不敢相信她就這麼走了,」她低低地說,「我老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覺得她還在——」
第二天一早他完全可以對他的恐懼一笑置之。餐廳里充滿了陽光以及咖啡和熏肉的香味。漢娜還是那個容易焦躁的,普通的漢娜。能為了兩個雞蛋,就很誇張地跟小販爭論。
「當然,」哥達說道,臉上再次露出了笑容。
「瞧我乾的好事,」回到屋子裡時,她說道,「昨天我忘了關上女主人房間的窗戶。今天早上我推門一看,發現她那個漂亮的齊本達爾式鏡子從桌子上掉了下來,摔得粉碎。那會你有沒有聽見?」

他聽到了別的什麼聲音,那到底會是什麼,又是什麼原因引起的呢?他一下子就坐了起來,努力地思索。那是一個極其細微的聲音——偷偷摸摸的聲音。屏住呼吸,他等著這個聲音再次響起。他再次聽到那個聲音,極其模糊的聲音——耳語一般的聲音,這個聲音雖小,但是卻與絕大部分耳語一樣意味深長。
「對你這樣如此小心的女人來說,什麼也不會發生,」他說道,臉上露出了笑容,「你應該能活到九十歲。」
「你一定是瘋了,」說話的是漢娜,「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呢。」
下午,他帶著一絲散步的疲倦回到了家裡,桌上的茶一口也沒喝。雖然吃了點晚飯,但也只有那麼一小口而已,他蜷著身子坐在火爐旁,跟女人說他有點冷。女人有點擔心,他相信,要是女人知道他冷的真正原因,她一定會擔心得要死。
風小了一些,這時候,他似乎聽到外面有腳步聲響,於是坐起身來側耳準備細聽樓下開門的聲音,同時他臉上的表情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再過一會兒女人就要進屋了,那些胡思亂想所帶來的恐懼也會隨之飄去。外面的腳步聲停了下來,但是他也沒有聽到大門口有什麼聲音。他就坐在那兒,側耳細聽,直到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他的確聽到了腳步聲。但那會是誰呢?
她主人的面容凝固了。他雙唇緊咬,原本震驚的眼神里掠過了一絲異樣的神色。眼睛還是看著她,哥達站起身來走到了她身旁。她站在那裡沒有動,直視著她主人的雙眼。
雖然在外面跟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很歡快,很愉悅,但是在家裡他很安靜,任人擺布。米莉走了,還有,就算服務很差,屋子沒有打掃,他也不會有什麼表現。如果沒人應答他的鈴聲,他也不會抱怨,並且對於早已習慣的蠻橫無理行為,他的臉上也是一副溫文爾雅的表情。這些表現無疑是對女人權力的認同,每次女人體會到這些認同時,她都會笑,而他也笑著回應。然而這種溫和的、完全沒有一絲敵意的笑也讓她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
哥達慢慢地打量了她一眼。那高挑、瘦骨嶙峋的身體以一種很謙恭的姿勢站在那裡;冷冷的藍灰色的眼睛瞅著下方,愁苦的面龐近乎呆板。
「就在她死前——死於腸胃炎之前,」女人答道。
「但是我到底是怎麼了,羅伯茨?」病人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