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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子最後的一根橫檔

梯子最後的一根橫檔

昨天——栽和父親從洛杉磯回來還不到一個星期——哉收到了卡特琳娜的信。收信人的地址是特拉華州威爾明頓市,我以前的地址,可我已經搬過兩次家了。現如今,人口流動的幾率很高。
那一年,我十歲,瘦得連風都能把我吹倒,體重大約九十磅。凱蒂八歲,比我輕二十磅。那個梯子,我們以前爬過好多次,很安全,因此,我們想,這一次也不會有事。這種哲學讓人類和民族陷入一個又一個的麻煩之中。
剛才她站在梯子上的時候,梯子已經有些晃動,可這一切,我早就拋至腦後。等她從草堆里鑽出來的時候,我已經爬了一半了。
我倆站在梯子腳下,互相對望著。凱蒂情緒很高,她的眼睛深邃,放射出異常燦爛的光芒。
石膏差不多快一個月才拆下來。她所有的同學都在上面簽了名——她甚至讓我也簽了名。石膏拆下來的時候,穀倉事件已近尾聲。我父親把通往閣樓的梯子換了個新的,更結實的。儘管如此,我再也沒有爬上房頂,跳進草垛。據我所知,凱蒂也沒有。
「危險的事情,男孩在先。」說著,她故作端莊地看著地面,彷彿別人不知道她其實是赫明福德的二號假小子。不過,她一向如此,心裏想干,可又不願意打頭。
在那樣的日子里,唯一好玩的地方就是穀倉。
因為卡特琳娜的信,我徹夜未眠。她幹嗎不寫明信片呢?除了「親愛的拉里」之外,整封信就一句話。但是,那句話又勝過千言萬語。一句話就足夠了。
因此,這個電話,我最終還是沒有打。我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類似這封信的事兒,我不知道該跟誰說。此類隱私除了老婆和親密的朋友之外,不能跟其他人說。在過去的幾年間,我沒有交到多少好朋友,而且,我老婆海倫1971年跟我離婚了。現在,我們每年只在聖誕節的時候,交換一下賀卡。你好嗎?工作順利嗎?新年快樂!
她腳下的橫檔徹底垮塌了,緊接著,兩側的支撐也隨之鬆散了。一時間,已經完全分裂的梯子,在她的腳下,彷彿一個笨重的昆蟲——螳螂,或者,木梯蟲——下定決心要離開了。
「奇迹,」他一邊對我老爸說,一邊蔑視地用腳踢著我放在地上的乾草。他走出穀倉,鑽進他那輛髒兮兮的迪索托,一溜煙地開走了。
但是,就像我前面說的,事實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重要的是,我們長大了,她從保險公司大樓上跳了下來。她始終相信,乾草堆會在下面接著她。凱蒂曾經說:「我知道,你肯定在想辦法補救。」這些才是重要的。凱蒂的信才是重要的。
我永遠不可能把那句話說完了,因為,就在那個時刻,梯子散架了。
讀了卡特琳娜的信,我明白了。
一時間,她彷彿高掛在空中,彷彿被某種只存在於閣樓頂上的神秘力量托住了,一隻色彩艷麗的燕子,金色的羽毛,內布拉斯加的唯一。她是凱蒂,是我的妹妹,她的手臂背在身後,後背稍稍彎曲。那一刻,哇,我愛死她了呀!
我在法學院上學的時候,她離了婚,給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十頁之多,告訴我她是怎麼過的,她的婚姻有多麼糟,假如她能有個孩子,會如何如何好。她還問我是否可以去一趟。可是,在法學院,如果一周不上課,就等於普通的文科專業一學期都逃課。那些老師都是些灰狗。如果哪個機械小兔子不見了,那就永遠別回來了。
「當然了,」我脫口而出,「我還能幹什麼?梯子一旦斷裂,沒有辦法攀上橫樑了。」
來自哥倫比亞城的佩德爾森醫生在我老爸和我的陪同下,走進穀倉,他抬起頭,長時間地盯著頭頂的黑暗之處。梯子的最後一塊踏板只剩一根釘子連在上面,在空中晃蕩著。
「拉里?」她滿臉疑惑地問道,「我還活著嗎?」
她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不知道,」她說,「可我知道你就在下面。哎呀,我困了。拉里,明天見。我得打石膏,佩德爾森醫生說的。」九-九-藏-書
我大叫一聲,跳上草堆,用手把乾草分開,一把接著一把,乾草朝我身後飛去。先是一條穿著藍色牛仔褲的腿,接著是一件格子襯衫……最後是凱蒂的臉。蒼白,雙目緊閉。我一看見她的臉,完了,我想,她死了。整個世界黯淡了,如同十一月的天空。唯一有色彩的是她的小辮子,一捧燦爛的金色。
不可思議的是,我感覺自己得到了新生。我記得凱蒂曾經告訴我說,一頭栽進草垛,她彷彿一個嬰兒,一切都感覺新鮮。那時,聽了她的話,我聳了聳肩,不以為然——可是,收到她的信之後,我也開始思考了。
「凱蒂,你行的!你必須堅持住!」
我記得父親在飛機上的樣子,一萬八千英尺的高空,我們從紐約一路向西,他的臉蒼老、憔悴。
比如,幫鄰居修理摟草機。那個雇來的人幹不了這些事兒。
「凱蒂,你怎麼能真的鬆開手呢?」
「我不敢往下面看,」她說,「我太害怕了。我一直閉著眼睛。」
她點點頭。
儘管如此,那種遊戲實在是太刺|激了。當老貓外出的時候……哎呀,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我堅持說:「女孩在先。」
我大聲地說,非常非常響亮的聲音。打到最後幾下的時候,我非常肯定,上帝聽見了。
「沒問題,」她信心滿滿地回答,「我比你輕!」
我用手捂著臉,她坐起來,把我的手拿開。
現在,我是美國最優秀的獨立公司法律顧問之一,大家都這麼說——從誠實的角度出發,我必須承認,他們說得沒錯。一家大公司的主席曾經把我作為他聘用的專家介紹給董事局的各位成員。我穿昂貴的西裝,我皮鞋的材質也是一流的。
穀倉里的那起事故發生在十一月初的一個星期六。說實話,具體是哪一年,我記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年,艾森豪威爾還在台上。
她下來了,鑽進了草垛,消失了。乾草一下子飛了起來,草堆的深處傳來她銀鈴般的笑聲。
我記得當時自己在想,我不喜歡梯子擺動的樣子,感覺那天它有些不夠堅實。沒過多久,她上了橫樑,高高在上——這次,我變成了一個微型人,一張白白的小圓臉朝上仰著,她的聲音飄飄蕩蕩地傳下來。我蹦來跳去,地上的草屑四下亂飛。
「我讓你鬆手的時候,你……你鬆手了,不是嗎?」
她睜開眼睛,深藍色的大眼睛。
「是的,先生,」我低語。
我上面說了,他看了許久。
體格比我更強健。這樣形容你的小妹妹,不會聽上去有些肉麻吧。
每逢此時,我感覺鼻子發癢,想打噴嚏;聽見一兩隻受驚嚇的田鼠倉皇逃往某個更隱秘的角落。
「你先上,」我說。
睡覺前,他們允許我進去看她。她窗外有一隻貓聲鳥,我記得很清楚。她的一隻腳,纏滿了繃帶,擱在一塊木板上。
事情就此了結了,可不知怎的,沒有結束,直到九天前,凱蒂從洛杉磯一家保險公司大樓的頂層跳了下來。我錢包里還收藏著《洛杉磯時報》上相關報道的剪報。我想,我會一直隨身帶著。
「拉里,我抓不住了!」她的聲音很響,很絕望。
「凱蒂—一」
「是的,先生。」
我瞪眼看著她,感到非常驚訝。
雖說那不是世界末日,但不管怎麼說,那個家散了。
我把她從草堆里抱起來,把她緊緊摟在胸前,她也用手摟住我的脖子,擁抱我。
我的話音剛落,她鬆開橫檔,落了下來。她彷彿一把刀,垂直向下。在我的眼裡,她下降的過程非常漫長,金色的小辮子豎在腦後,眼睛緊閉,臉色如同瓷器,自得沒有一絲血色。她沒有喊叫,她的雙手放在嘴唇上,她好像在祈禱。
她所有的信,我都回。可是,你知道,我不太相信,那些信都是凱蒂寫的,同樣,我也不相信,地上真的有乾草……直到我落地時,它救了我一命。我無法相信,我妹妹和那個在信末把凱蒂的簽名寫成一個圓圈的苦命女人是同一個人。read.99csw.com我妹妹是個扎著小辮子的小姑娘,胸部還沒有發育呢。
接下來的對話,我們都背過了:「你好,下面的!」我喊道,聲音夾帶著塵埃,向下面飄去。
「拉里!梯子!斷了!」
我像在水裡游泳一樣,在草堆里掙扎,直到再次回到地面上。草屑鑽到我的褲子里,鑽到我的衣服里,就連鞋子也不放過,還有的乾脆貼在我的胳膊肘上。頭髮里有草籽嗎?肯定有。
「你好,上面的!」
「我不知道你在幹些什麼,」她說。
「啊,凱蒂,你不知道時間有多緊迫嗎?」
我手下有三名全職助理,另外還有十幾位,有需要的時候,可以隨叫隨到。可是,小的時候,卡特琳娜和我,我們走的是泥巴路,上的學校只有一間教室,沒有書包,課本和文具都是用繩子捆綁著背在肩膀上。有的時候,春季,我們沒有鞋,只能光腳。那個時候,光著腳的人,怎能進飯店呢?
我羡慕她優美的姿態,可我始終無法擺脫內心的恐懼,結果,我彷彿一顆加農炮彈,重重地掉落下來。我不是凱蒂,我無法像她那樣,心懷憧憬:不管什麼時候,草堆都會在下面迎接你。
「凱蒂?」我的聲音沙啞、乾枯,讓人無法相信。我的喉嚨里有草屑。
那一天,我越爬越高,在灰塵瀰漫的穀倉里,我感覺有點兒眼暈。跟以往一樣,爬到一半的時候,我開始想象,假如梯子突然斷裂、垮塌,我該怎麼辦?可是,我沒有退卻,而是繼續往上爬,直到我的雙手摟抱住橫樑,翻身上去,然後朝下看。
「你好,下面的!」
父親工作幹得不錯,九年前,開了專賣店,自己當了經理。我拿到了橄欖球獎學金,進入內布拉斯加大學,除了帶球過人之外,我學到了很多東西。
即使在她八歲的時候,也就是穀倉發生事故的那一年,你就已經發現,她滿頭玉米穗絲般的秀髮永遠不會褪色,一對斯堪的納維亞風格的藍眼睛,始終深邃、明亮。那對眼睛,哪陷只看一眼,你就醉了。
我知道該怎麼辦。
跑過來,跑過去。
那一天,我記憶猶新。多雲的天氣,雖然氣溫不是很低,但感覺有些冷。霜凍、冰雪和凍雨的季節即將來臨,田野光禿禿的,就連牲口也是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奇怪的是,屋子裡有風鑽進來,以前從沒這樣過。
我先上了。我感到梯子在我腳下晃動。我聽見——很微弱的聲音——那根蒼老的鐵釘在木頭裡發出嘎吱嘎吱的鬆動聲。此時,我真的害怕了。
我知道該怎麼辦,我已經看見了。我非常非常害怕,可我的頭腦依舊清醒。她在我上方六十英尺的地方,她那穿著藍色牛仔褲的雙腿在毫無阻擋的空氣中亂蹬一氣,家燕在她頭頂上咕咕直叫。坦白說,我當時怕得要命。你知道,直至今日,我還是不敢去看馬戲團的空中表演,就連電視轉播的也不行。那類節目讓我反胃。
「你肯定知道!我就在你下面,上帝啊!」
有意思的是,信封上被打了叉的地址和重新貼上的新地址感覺像是無言的控訴。信封皺巴巴的,滿是污漬,經過幾任郵遞員的折騰之後,一個角已經捲曲了。我讀了她的信,立刻跑到客廳里,拿起電話,準備跟父親通報,可是,我又把聽筒放下了,彷彿那是個燙手的物件。父親年事已高,還發過兩次心臟病。我們剛回到洛杉磯,我應該打電話給他,把卡特琳娜信上的內容告訴他嗎?
「你活著,」我說,「你活著,你活著!」
跑過來,跑過去。乾草鑽進了我的衣服。跑過來,跑過去。草堆的高度已經抵到我的下巴了,可是,我們玩蹦極的草垛深達二十五英尺呢。我想,如果她只是摔斷了腿,那算運氣了,我知道,假如她沒有跳准,那她的小命就沒了。跑過來,跑過去。
她即刻照辦了,腿不再亂動,而是自然下垂,兩隻小手緊緊抓著剩餘的最後一根橫檔,彷彿停擺的鞦韆上的雜技演員。
根據飛行員的介紹,我們剛剛飛過read.99csw.com奧馬哈,父親說:「實際上比想象的要遠,拉里。」他的聲音中透著一絲悲涼,我感到很不安,因為我不知道原因。
很久沒見了。我回信說,我很想去,可去不了。我剛剛在一家壓力很大的公司謀了份工作,最底層的工作,只有幹活兒的份兒,沒有受賞的份兒。如果想得到提升,那一年很關鍵。這就是我寫的回信,講的都是我的事業。
凱蒂仰著臉看著我,她的臉白白的,圓圓的,遠遠望去,那麼小。她穿著那件褪了色的格子襯衫,藍色的牛仔褲,像個洋娃娃。在我的頭頂上,在布滿灰塵的屋檐上,家燕愉快地叫著。
實在是太響了,太響了。儘管如此,我必須面對。
當然,這是一種絕對禁止的遊戲。如果被發現,我媽媽肯定會衝著我們咆哮,而我爸爸則會用皮帶抽打我們,儘管我們已不是小孩子了。因為那個梯子,因為,萬一你還沒有走到草堆的上方就失去了平衡,從房樑上摔落下來,那麼,你掉在穀倉的木地板上,肯定是粉身碎骨。
我來到穀倉的中央,剛好看見凱蒂急急忙忙地往梯子上爬。我沖她大喊:「嗨,快下來!危險!」
那裡暖和,能聞到芬芳的草料和牲口皮毛、糞便混雜在一起的味道,聽見三層閣樓上家燕那神秘莫測的嘰嘰喳喳的叫聲。如果你抬起頭,你可以看見十一月的陽光從房頂的縫隙里鑽進來。
我們從小生活在奧馬哈以西八十英里處一個叫做赫明福德霍姆的小鎮上——父親、母親,卡特琳娜和我。卡特琳娜比我小兩歲,大家都習慣叫她凱蒂。她是個漂亮的女孩,是個漂亮的女人。
凱蒂的叫聲在穀倉里回蕩。
媽媽和爸爸快回來了,可我倆滿身都是草屑……
「好吧,」我說,「我先上吧。」
「我知道你肯定在想辦法補救,」她說,「你是我的大哥哥。我知道你會照顧我的。」
一聲朽木進裂的聲響!我禁不住叫出了聲,凱蒂也尖叫起來。我意識到,剛才我爬到她那個位置的時候,我就開始後悔了,因為我堅信,運氣不可能永遠青睞我們。
可是,這還不是造成我失眠的根本原因。每當我合上眼睛,漸漸進入夢鄉的時候,我看見她從閣樓上跳下來,大大的眼睛,深藍色的,身體呈弧線,雙臂在身後揮舞。
她站在那裡,腳上穿著一雙舊的凱德牌矮幫軟底鞋,手伸向前方。接著,她起跳了。難忘的事情,言語無法表達的事情。咳,在某種意義上說……不管我如何賣命地描述,你始終得不到那種親臨其境的感覺。你無法想象,那一刻,多麼的美,多麼的完美,一生中,那種體驗沒有幾次。
她看著我,還是那對深藍色的眼睛。
她摔斷了左腳踝,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傷。
她長時間地看著我,那麼可愛,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後來,她說:「嗨,你把草鋪好了。」
我急忙來到草堆的上方,然後跳了下去。這種蹦極似的遊戲不再讓我興奮。落地的一剎那,我想,假如在下面等待我的不是厚厚的乾草,而是穀倉結實的地面,我會怎樣呢?
在多雲的十一月份,這似乎是唯一讓人開心的遊戲了。
她搖搖頭。
後來,沒過一個月,父親就把他解僱了。
這不是一份甜美的回憶,不是你珍愛之人的照片,也不是精彩影劇的票根,或者世界聯賽的入場券。
「你好,上面的!」
「不要!」我大喊,「不要,別亂動!凱蒂,鬆手,把手鬆開!」我已經來不及了,沒有時間搬更多的乾草,除了祈禱,別無他法了。
那天,如同往日一樣,心中充滿了擔心和期待。
「凱蒂?」
她沿橫樑慢慢向前走,當我確定,她已經到達草垛上方的時候,懸著的心才落下來一半。我總是替她捏著一把汗,雖然她動作比我更優美……
母親去參加哥倫比亞城舉辦的一個燒烤節,父親去附近的鄰居家(大約七英裡外)幫他們修理除草機。家裡應該還有一個幫工,但那天沒有看見他。
伴隨著一聲斷裂的聲響,九九藏書在她的重量作用下,最後一根橫檔脫開了。她的兩條腿開始拚命地亂蹬,可是,如果她這樣不停地扭動的話,她肯定落不到草堆上。
郵戳上的日期表明,信是在她出事前兩周寄出的。如果不是因為地址有誤,需要轉投,那封信肯定早就到我手上了。她一定是等得不耐煩了。親愛的拉里,我最近一直在考慮……我得出的結論是,假如,在你設法把乾草鋪好之前,梯子的最後一級踏板斷了,那該有多好啊!
我落在草垛上。我像火箭,鑽進草堆,芬芳、乾燥的草料如同大海的波浪,把我團團圍住。我繼續下降,彷彿進入重水,然後慢慢停在乾草中。
她剛好落在草堆的中央。她不見了——乾草四處飛起,彷彿被炸彈擊中一般——我聽見她身體撞擊地面的聲音。那個聲音,很響,我呆若木雞。
「拉里!拉里!救救我!」
那一天,沒有發生類似的事情。後來,我走到了草垛的上方。從那裡往下看,不像想象的那麼可怕。先憧憬一下。接著,我故意捏著鼻子,邁步走進深淵。每次都差不多,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我驟然向下跌落。我差一點兒叫出來:哎呀,對不起,我錯了,我後悔了!
如果你爬上那個搖晃的梯子—一凱蒂和我數過好多遍,梯子上總共有四十三個橫檔——頂頭就是那根橫樑,距離滿是乾草的地面大約七十英尺。你沿著橫樑走上十二英尺,你會膝蓋發軟,腳脖子處的關節嘎嘎作響,嘴巴發乾,嘴裏散發出一股陳腐的氣味,可是你會發現,你的下面竟然是一個大草垛。你從橫樑上縱身一跳,一個可怕的、自殺式的俯衝,七十英尺的下降通道,迎接你的是—個巨大的軟草墊。乾草,香氣撲鼻的乾草,雖然身體還懸在空中,你的靈魂卻早已在芬芳的氣息中找到了歸屬,你就像拉撒路,在沉睡中等待復活的夏日。你跳了,雖然危險,可你成功了。
她始終相信,地上鋪著草料。
我們長大了。我知道的就這些,其他傳言都不重要。她曾打算去奧馬哈的一所商學院上學,可是,高中畢業后的那個夏天,她參加選美比賽,獲了獎,嫁給了一個評委。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不是嗎?我的凱蒂啊!
我沖向乾草堆,抱起一捧乾草,返回原地,扔在地上。就這樣,我來來回回,一趟一趟地奔跑著。
父親離開之前,給我安排了一系列的事情(當然,凱蒂也有份),並且告訴我們說,要等所有事情做完之後,才能出去玩。沒關係,用不了多長時間。那是十一月,每年到那個時候,因新年計劃沒有完成而產生的懊惱情緒已經過去。我們年初決定做的事情已成泡影,我們總是食言。
我們去了。他狠狠地揍了我一頓,打了我那麼多下,以至於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我都站著吃飯,後來的兩個星期里,我得在屁股底下墊個墊子才能坐下。他每次用他那長滿老繭的大手打我,我就對上帝說謝謝。
愛你的凱蒂沒錯,我猜想,她肯定是等得不耐煩了。我寧願這樣想,也不願意相信,她之所以決定離開,是因為她覺著我已經把她給忘了。我不願意她這樣想,因為,很有可能,只有信里的那句話,才能讓我行動起來。
說到這裏,你也許會說,我們只不過是些鄉下人。我父親有三百畝土地,平坦、肥沃,除了種植飼料用玉米外,他還養牛。大家給這片土地起了個名字:家園。在那些日子里,除了80號省道和內布拉斯加96號公路之外,其餘的都是土路,因此,要想進一趟城,三天前就得做準備了。
梯子從天而降。隨著一聲巨響,它重重地落在穀倉的地上,揚起無數灰塵,奶牛嚇得哞哞直叫,有一隻甚至不斷地踢打著牛圈的門。
凱蒂立刻回了我一句:「你先上。」
那份剪報,九_九_藏_書我揣在懷裡,沉甸甸的,帶著它,是我的責任。剪報的大標題是:「應|召女郎高空燕跳,香消玉殞!」
我們玩了多久?記不清楚了。大概跳了十二三次之後,我抬頭看外面,發現天色已暗。
有一個梯子,被鐵釘固定在三層閣樓的一根橫木上,梯子的腿垂直抵到穀倉的地上。父母不允許我們爬梯子,因為,那個梯子年久失修,有些搖晃了。不知道有多少次了,爸爸答應媽媽,說要把那個梯子拆下來,換一個結實的,可是,每當他準備動手的時候,總有別的事情冒出來……
「凱蒂!」我抬起頭,大聲喊叫,「穩住!穩住!」
這不等於不打自招嗎!我們決定每人再跳最後一次。
「拉里,我每次揍你,目的是讓你牢記上帝的恩寵,因為你妹妹還活著。」
眼前所見,是真實的,百分百真實的。哎呀,我不行。我的文筆,我的口才,差得太遠。
我站起身,身體有些不穩。跟以往一樣,在下面的時候不覺得,可是,一旦到了這麼高的地方,感覺似乎有風。為了保持平衡,我伸出雙臂,慢慢朝前挪動,心怦怦直跳。有一次,我剛走幾步,一隻燕子貼著我的腦袋俯衝下去。為了躲它,我差點兒失去平衡。我總是擔心這樣的事情會再次發生。
她搬家去了洛杉磯,又結了婚。當第二次婚姻解體的時候,我已經從法學院畢業了。她又給我寫了封信,很短,很凄慘。她告訴我說,她再也不上那個旋轉木馬了。那是件苦差事兒。要想抓住那個銅環,唯一的辦法就是從馬背上滾落下來,摔個頭破血流。如果免費乘坐的代價就是如此,還有誰願意嘗試呢?又及,拉里,你能來一趟嗎?
很快,我雙手抓住了粗糙的房梁,讓自己身體的重心脫離梯子,腦門上可惡的冷汗弄濕了幾根細細的乾草。遊戲帶來的刺|激已蕩然無存。
如今,人口的流動性更大了。可笑的是,那些被打了叉叉的地址和寫著轉發地址的貼紙怎麼看都像是對我的控訴。她把回信的地址寫在信封的左上角上,她自殺前一直住在那裡,范奈斯地區一棟漂亮的公寓樓。老爸和我一起去那裡取她留下的東西。房東太太很和善。她很喜歡凱蒂。
卡特琳娜呢?我想說的主要是她的事情。
怎能去商店買東西呢?後來,我們的母親死了——卡特琳娜和我那時在哥倫比亞城裡的一所中學讀書—兩年後,我父親的「家園」沒了,他找了份工作,推銷拖拉機。
我想,假如我剛剛爬上梯子,我肯定立刻轉過身,跳到地上,一切就此結束。可是,房梁近在眼前,到了那兒就安全了。還差三個踏板就到頂了,釘子鬆動的聲音越來越響,頓時,我嚇得渾身發涼,真後悔自己爬得那麼高。
「拉里,我們到堆放木柴的小屋去一下,」他鎮定地說,「我想你應該明白為什麼去那兒。」
她不再寫信了。我會收到聖誕賀卡、生日賀卡,我老婆負責回復。後來,我們離了婚,我搬了家,就此失去了聯絡。接下來的聖誕和生日,賀卡都是通過轉發地址寄到的。收到第一張賀卡,我就在想:哈,我得給凱蒂寫信,告訴她,我已經搬家了。可是,我一直沒寫。
等我出來的時候,她已經爬了一半了。她在充滿灰塵的一縷陽光下,不斷向上攀爬,金色的小辮子在肩胛骨上跳躍。在其他的日子里,那一縷陽光應該和她的頭髮一樣閃亮,可是,那一天,她的小辮子沒有了對手——它們是高空中最最絢麗的色彩。
如果那樣,還不如直接把他給殺了呢!
後來的事情,我有些記不清了,只知道乾草越堆越多。乾草跑進我的鼻孔,我開始打噴嚏,一個接著一個,怎麼都停不下來。我來回奔跑,在原先擱置梯子的地方堆了一個草垛,可還不夠大。我打量著它,然後又看看盪在空中的妹妹,此時此刻,任何人都會想起一部卡通片,裏面的那個人,從三百英尺的高空,跳進了一個玻璃杯。
我老爸拍拍我的肩膀。
「你不知道嗎?不知道我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