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一杯再走
他的腦袋耷拉著，雙手捂著胸口。
聽到聲音，拉姆雷迅速轉過身去。她來了，幽靈一般，從一片樹林的陰影中走來。她是個城裡人，沒錯，那一刻，在我眼裡，她似乎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我很想走上前去，走到她面前，告訴她，看見她平安歸來，我是多麼高興。她身上好像穿著一件類似套頭衫的衣服，綠色的，很厚實的樣子，就是那種人們稱之為披風的衣服。
「這兒好像就是我們拐彎的地方，」拉姆雷說。
我走過去，把門關上。沒想到，關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風太大了。圖基單腿跪地，一手托著那人的腦袋，一手拍打著他的臉頰。我走上前，眼前所見讓我大吃一驚。雖然那人的臉看上去紅撲撲的，可是，他臉上到處是灰色的斑塊。
「在那兒，」圖基回答說。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異樣。
圖基雙手捂住臉……突然，他消失了。拉姆雷一把抓住他，把他推下路邊的雪堆。他面色蒼白，表情瘋狂。他的嘴巴一個勁兒地動，彷彿剛剛咀嚼了什麼苦澀的東西，但又吐不出來。他伸出手，拿起那件滑雪衫。
「很好，」圖基說，「你能到壁爐這兒來嗎？」
我出生在一個公理會的家庭，從小到大受到公理主義的熏陶，但居住在領地附近的人都喜歡戴點兒什麼——十字架、聖克里斯多弗獎章，還有念珠之類的物件。因為，在兩年前的十月份，撒冷鎮中邪了。有時，夜深人靜之時，圖基酒吧的客人大都是那些個常客，大家圍攏在一起，議論此事。那裡發生的一切好像是真的。你看，領地的居民開始失蹤。起先，幾個人不見了，隨後，一批人不見了，最後，大批人……學校關門了。近一年時間里，小鎮成了一座空城。哇，有些人搬進那裡——大都是外省份來的，就像坐在我們面前的這個傻瓜——我猜想，大概是那裡的房價、地價便宜的緣故。可是，他們待不下去。搬來之後，沒過一兩個月，大部分人又陸續搬走了。剩下的……咳，失蹤了。後來，小鎮被大火夷為平地。
「看你進來的樣子，我知道，她們不可能在家裡坐著看電視，」圖基說，「你到火邊來，別坐在那兒了，有話慢慢說。布斯，幫個忙！」
拉姆雷轉身對著我們。他很害怕，很疑惑，眼睛瞪得大大的。突然，他穿過暴風雪，朝我們撲過來。他腳下一滑，差點兒栽倒在地。他無視我的存在，直接把我推向一邊，隨即一把抓住圖基。
她的一雙小手緊緊摟著我的脖子，我心想：咳，也許沒那麼糟，也許過一會兒一切都會好起來——就在那時，從車裡飛出一樣黑色的物件，剛好砸中了她的胸口。一團散發著怪異味道的煙霧，一道閃電，瞬間，她嘴裏發著嘶嘶的聲音，朝後退去。
「等他酒醒了，會改變主意的，」圖基雖然這樣說，但聽得出來，他有些不安，「他會在特定的時間冒出來的，證明這一切只不過是個玩笑而已。」
「來不及了，布斯！」圖基很是悲傷。
此時，路面積雪已達兩英寸，而且還在不斷增加。
如果你跟我一樣，從伍德魯，威爾遜當總統起就生活在緬因，前後經歷了許許多多的冬季，那麼，你馬上就會明白，那些灰斑是凍傷。
「我不忍心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裏。布斯，你能嗎？」
「這有什麼不對嗎，先生？」
最強勁的北風把巡邏車吹得有些搖晃。車燈下，前方白茫茫一片。一路上，一輛車也沒看見。
「對，」新澤西來的傻瓜說，「對頭。可是，你們怎麼了？你們好像遇見鬼了。」
她抬起頭，看著我，拉姆雷的女兒弗蘭茜。
「你們說那邊有一群野狗，」里奇·梅斯納告訴我們說，「這就是你們的發現！你們，還有長舌婦編的故事，精彩得很呢！哼，八十大洋，我到那兒走一遭，就在那棟你們說鬧鬼的房子里住一夜。你們看，怎麼樣？有人願意押注嗎？」
「她怎麼可能不|穿外套就出去呢？布斯先生，為什麼……為什麼……她會凍死的。」
我不想聽她的，可我沒有選擇。我伸開雙臂，彎下腰。我看見她張大了嘴巴，粉嘟嘟的小嘴，尖利的犬牙。一滴液體沿著她的下巴滾落下來，明亮、耀眼。我心底泛起一陣莫名的恐懼，我意識到，她在流口水。
拉姆雷已經到了她跟前。他一身白雪，反倒像個幽靈。他朝她伸出手去……他開始尖叫。我至今仍然會夢到這一幕，在夢裡，那個大男人像孩子一般尖叫。他想後退，想離開她，可是，她的手臂，細長、光滑，白玉一般，一把把他拽住，拉了過去。我看見她仰起頭，然後猛地向前撲——「布斯！」圖基嗓子都啞了，「快離開這兒！」
我走到他身邊。拉姆雷已經走到窗前，看著外面漫天的大雪和漆黑的夜空。
「跟上他，」圖基說。他頭髮上滿是白雪，他看上去真的瘋了。
「你確定？」圖基說，「你在雪地里走了六英里？」
我們到了一個坡頂，拉姆雷剛好在下面，正發瘋似的到處找尋腳印。可憐的傢伙，根本不可能找到她們的。狂風呼嘯，捲起千堆雪，任何痕迹都會在數分鐘內被抹得千乾淨凈，更別提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了。
我們沒有動，接著，他伸出手，抓住我的肩膀。
但是，拉芒特的話很有道理，因為在其後的日子里，誰也沒看到過里奇。他老婆向州警察局報告說，他可能去佛羅里達找一個收藏家算賬去了，可是，你只要看看她的眼睛——病九-九-藏-書態、惶恐的神情——你就能明白，她在撒謊。沒過多久，她搬家去了羅得島。也許，她擔心，里奇會在某個夜晚來找她。沒準兒他已經來過了，誰知道呢？
「怎麼了？」那人說。他抬高嗓門，「那有什麼不對嗎？我的意思是，那條路雖然有積雪，但是我想……如果那邊有城鎮，掃雪機會出動……然後我……」
「拉姆雷先生——」圖基說著，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走這邊，」拉姆雷說，「她們就從這裏走的。你們看！」
他給我倒了一杯，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就在這時，大門猛地被打開了，那個陌生人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從腳到肩，滿身白雪，連頭髮縫裡也有，彷彿他在糖粉堆里打了個滾。門開著，北風裹著細沙般的白雪，沖了進來。
「你們是在什麼地方從公路上下來的？」圖基問他。
隨著一聲喊叫，那個瘋子站起身來。他身高九尺，下身穿一條羊毛褲，上身穿一件粗呢襯衣，腳蹬一雙皮靴。
就這樣，我們跟在拉姆雷後面，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跋涉。他距離我們越來越遠，你知道，年輕就是不一樣。他像一頭公牛，徑直往前沖。
我們撒腿就跑。也許有人會說，我們像老鼠，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可惜，他們那晚不在場。其實，我們是連滾帶爬，跌跌撞撞，一路往回逃竄。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看看那個女鬼是不是追來了，看看她是不是在咧嘴微笑，看看她那對眼睛是不是還在放紅光。
拉姆雷半天才說出話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啊？」
我們加快腳步，跟在拉姆雷後面，但我們跑不快，因為有的地方積雪已達膝蓋。他忽然停下了，我們趕上了他。
拉姆雷瘋了，他猛地轉過身，衝著圖基揮起一隻拳頭。他後退了一步……圖基臉上的表情讓他望而生畏。他的目光從圖基轉向我，然後又轉回到圖基。
可怕的是，我的關節不給力。我低下頭，打量著自己的雙腿，心裏默默地說：再走兩步，就兩步，別停下，天殺的，走啊……
「珍妮！弗蘭茜！」拉姆雷大叫，「你們還好吧？」他拉開駕駛室的門，把頭伸了進去。
他低著頭，繼續走，圖基一把把他拽住。
圖基掰開他的手，朝前走去。我和他一起朝車裡張望。車內像烤箱一樣，很暖和，但這種情形維持不了多久，燃油表上的黃燈已經亮了。偌大的車內空蕩蕩的，後排的腳墊上有一個芭比娃娃，一件小孩的滑雪衫隨意地搭在座位的靠背上。
突然，有回應了。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銀鈴般的聲音。我的心陡然間變成了冰塊。
「六英里？你敢肯定？」圖基追問道。
「拉姆雷，」他回答說，「傑拉德·拉姆雷。」
「十分鐘了，你們為什麼廢話了那麼久？」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雖說他不是很明白我的意思，但也沒有再說什麼。我們以每小時二十五英里的速度，在公路上勻速前進。很難相信，比利，拉里比一小時前剛剛清掃過這個路段。
那人渾身哆嗦，開始咳嗽。他的臉更紅了，原本耷拉著的眼皮像百葉窗，突然翻開了。我有點兒震驚，可圖基卻很鎮定。他像照顧一個大孩子一樣，讓他坐直，並且拍打他的後背。
「謝謝，」他的語氣中透著一絲嘲諷。他一邊系扣子，一邊往大門走去。
這裏不像是一家酒吧，更像是一家旅館：大面積的木地板不是用鐵釘，而是用銷子固定的；槭木的吧台，穀倉風格的天花板，還有用石頭砌成的大型壁爐。《新英格蘭》的文章登出來之後，圖基太太開始想入非非。她想給這個地方換個名字：圖基驛站，或是圖基之家。我以為，這幾個名字或多或少帶有某種殖民的味道，我還是喜歡原來那個樸素的名字：圖基酒吧。夏季，城裡滿是遊客，在酒吧喝酒，很有派頭；冬天，你和鄰居有生意要談，酒吧是個極好的地方。每年都有許許多多類似今天這樣的冬夜，圖基和我坐在一起，我們喝兌了水的蘇格蘭威士忌，或者，簡單地喝幾杯啤酒。我親愛的維多利亞1973年先我而去，圖基是一個好去處。在這裏，各種嘈雜的聲響可以淹沒生命時鐘倒計時的嘀嗒聲——哪怕只有圖基和我，足夠了。如果把招牌改成圖基之家，我的感覺會發生改變。雖然這很難解釋清楚，但卻是真實的。
「別管我，」他說，「布斯，我們得把他拽回來。」
「不能去，拉姆雷，不可以！」
「你是個好人，布斯。」不知怎的，聽了他的話，我立馬打起精神。人一旦過了七十，在別人眼裡，你似乎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說，你根本不曾存在過。
我把手伸向圖基，拉他站起來。
他呆住了。一陣狂風吹來，車門擺脫了他的右手，開到最大。
圖基一言不發。
那年的秋天特別長，特別乾燥。人們猜測，大火是從馬斯滕莊園開始燒起來的，那個莊園建在一座小山上，俯瞰著喬伊特納大道。可是，誰也不知道火是怎麼燒起來的。甚至到今天，一直是個謎。
「此—此處以一以南六一六公里的地方，」
他抱著膝蓋，牙齒相互碰撞，幾滴清水鼻涕從鼻尖掉落。我想，他開始意識到，假如在外面多待一刻鐘，他就可能已經沒命了。不是因為雪花兒，主要原因是刺骨的寒風，它把你身上的熱氣都吹散了。
「先別忙著感謝布斯和我，等把她們帶上車再說，」圖基說。他啟用四輪驅動模式，https://read.99csw.com越過雪堤，開上喬伊特納大道。這條路穿過領地，直通295號公路。汽車向前行駛，擋泥板掀起白雪無數。
我們低下頭，看著雪地上。此處地勢較低，狂風從我們頭頂吹過。雪地上可見兩行腳印，一行大，一行小，風雪正逐漸將它們遮蓋。假如我們遲到五分鐘，估計地上什麼痕迹也看不見了。
他砰的一聲推開門，走出酒吧，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後來，拉芒特，亨利十分平靜地說：「我的上帝，打那以後，再沒有見過里奇，梅斯納。」說到這兒，拉芒特在胸前不住地划著十字，因為他從小受母親的影響，是一個循道宗教徒。
你不想聽狂風的怒吼，你只想待在溫暖的床上，關閉百葉窗，鎖緊大門。如果上路行駛，那可就倒霉了。而且，我們前進的方向是耶路撒冷鎮。
「先生，把我抱起來，」她柔聲地說，「我想給您一個吻。然後你可以帶我去找我的媽媽。」
誰也沒搭腔。里奇喜歡吹牛皮，是個卑鄙的小人，酒鬼，大傢伙兒不會在他的葬禮上落淚，但也不願意看著他天黑之後去撒冷鎮送死。
「弗蘭茜的衣服？」他像是在自言自語。突然，他抬高嗓門：「弗蘭茜的衣服！」他轉過身，手抓著衣服上毛皮鑲邊的帽子，緊緊貼在胸前。
我加快步子，繞過車頭，該死的，差點兒跟那個小女生撞個滿懷。她就站在駕駛室那一側的門邊上，扎著小辮子，身上除了一條黃色的裙子之外，什麼也沒穿。
緬因的暴風雪——這種天氣出門？
「她會凍死的，」他說，彷彿我倆是一對傻瓜。
「你只能看到路牌的頂端。」
「你們他媽的不敢說出來嗎？吸血鬼！你們腦子裡想的不就是這個嗎？他媽的！你們就像一群被電影嚇破了膽的小孩！你們知道撒冷鎮那邊有什麼嗎？想讓我告訴你們嗎？想讓我告訴你們嗎？」
「你什麼意思？」拉姆雷低語道，「別賣關子了，告訴我吧！」
圖基說：「先生，撒冷鎮那兒沒有鬼。你讓家裡人待在車裡了嗎？」
「你想告訴我你們不能……那裡沒有……」
「電話壞了。」
「停下，」我低聲說，「我們能阻止嗎？」
「好像沒有，」說著，我瞥了一眼圖基，問道，「我們怎麼辦？」
「傑里……傑里，是你嗎？」
我們已經接近車尾。這是一輛寬敞的梅賽德斯，車引擎蓋已經被積雪覆蓋，車身左側也已經看不見了。可是，尾燈還亮著，排氣管還不斷向外噴著廢氣。
可是，他的聲音太低了，我們聽不清。
有一天，你可能會有機會去緬因南部旅遊。
大火一連燒了三天，結果，那裡太平了一段時間。
我看看圖基，說：「我們現在怎麼辦？」
「寶貝兒，」我說，「小寶貝，你最好先上車，你媽媽—一」
「她們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圖基說，「你不能跟著那些腳印走，雪還在下，用不了多久那些腳印就看不見了。」
「緬因，」他的聲音有些尖利，把這個詞兒說得像罵娘。
我們全部下了車。狂風卷著大雪直撲我們的面門。拉姆雷身體前傾，走在前面，外套被風吹起，鼓鼓的，從後面看，像一根大尾巴。在圖基的車燈和他自己的車燈的作用下，雪地上出現了他兩個影子。我和圖基一前一後跟在後面。
他張開嘴，想說些什麼，但隨即又閉上了。
「他不在家？」圖基問道。
「一塊路牌？」他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圖基，同時用手把流出來的鼻涕擦掉。
「那是個什麼地方，耶路撒冷鎮？」他問，「為什麼路上都是積雪？周圍連盞路燈都沒有？」
他和圖基繼續討論，我去打電話。我拿起聽筒，沒聲音，接連又試了兩三次，還是沒有聲音。
「耶穌基督！」
圖基重複道：「布斯，她倆還在那邊，我們不能不管。」
「布斯！」圖基輕聲呼喚我，「上來，馬上！」
「心臟，」他說，「有毛病，已經五年多了。布斯，扶我到副駕的座位上去，我們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
「你有什麼好主意嗎？」拉姆雷此時已經是聲嘶力竭、歇斯底里。
我說：「拉姆雷先生，還有一件事兒。萬一我們碰見什麼人，不要跟他們說話。即使他們跟我們打招呼，也不要理會。你明白嗎？」
他站起身，嗓子里發出低低的呻|吟，疼得嘴巴都變了形。我再一次擔心起他的腳趾了。我不知道，上帝為何要在紐約城創造一批傻瓜，讓他們在東北風颳得最猛的當口，驅車在緬因南部轉悠。我也不知道，他的夫人和女兒身上穿得是否比他更暖和。
「怎麼？」他轉頭看著圖基。
「記得，當然記得。」他滿腦子想的都是他的妻女。在這種情況下，沒有理由怪他。
看樣子，她不過七歲，在其後無盡的黑夜裡，她始終都是一個七歲的小女生。她的小臉殭屍一般煞白，眼白銀色，眼珠紅色。在她的下巴底下，我看見兩個小洞，像兩個針眼，邊緣血肉模糊。
「上帝啊！你為什麼不早說呢？」他一下子轉過身，背對著窗戶，憤怒地盯著圖基。
「他想讓你知道，市中心的那家加油站，老闆叫比利·拉里比，他開著鏟雪車掃雪去了，你個傻瓜！」圖基耐心地說，「嘿，在你去救人之前，不能先過來坐一會兒嗎？」
「先生，」圖基說，「我猜想，你的手已經不受你大腦的控制了吧？」
他看著我，彷彿我是個傻瓜。
「我老婆和我女兒，」他說，「她們在那兒……遇九_九_藏_書上暴風雪了。」
晚上十點一刻，法爾茅斯城北的圖基酒吧。
「右拐，沒錯。我老婆——」
「好點兒了，」他說。
「你看見一塊路牌嗎？」
圖基輕聲說：「先生，閉上你的嘴。如果你還想說什麼，你想一想，是誰在該死的暴風雪中把車開上那條滿是積雪的道路的？」
過了大約十分鐘，拉姆雷驚呼：「嘿，那是什麼？」
很美的鄉村。你甚至有可能會在圖基酒吧喝上一杯。那家店鋪的名字沒有更換。你可以喝酒，但你要記著我的忠告：喝完酒，繼續北上。不管做什麼，千萬不要踏上通往耶路撒冷鎮的那條路。
我們攙扶著他走到壁爐前，讓他坐在一把搖椅上，那張椅子過去一直是圖基太太的最愛，她1974年去世了。過去，這裏大都由太太打理，相關的報道登載在《新英格蘭》和《星期日電訊》上，甚至有一次，還上了《波士頓環球報》的周末版。
「我的天哪！」圖基說，「布斯，把門關上，行嗎？」
他有些蘇醒了，眼睛半閉半睜，嘴裏嘟囔著什麼。
圖基一把抓住他。在爐火的映照下，他的臉蒼白，污漬斑斑，看上去不像六十六歲，倒像七十六歲。
風一吹，衣服在身體周圍膨脹，黑色的長發彷彿十二月的溪水，漂流不息。再過些時候，天寒地凍，河水就會結冰，就會凝固。
當她咧嘴微笑的時候，你發現，她的牙齒竟然那麼長。她不再是人類，她是殭屍，在這個夜黑風高、大雪紛飛的夜晚，不知是何緣故，這具殭屍還魂了。
我一頭撞上了圖基，他兩腿叉開，站在風雪中。
話還沒說完，他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圖基走到拉姆雷面前，對他說：「我有一輛四驅的巡邏車，我這就去把它開出來。」
我回答說：「你進來的時候已經凍得半死了，你還想我們最後也在雪地里走啊！」
他慢慢轉過身，看著我們倆。
「別賣關子了！」
「告訴我們吧，里奇！」圖基說。此時，酒吧里鴉雀無聲。屋內，燈光下，火苗噼噼啪啪在壁爐里跳躍；室外，黑暗中，凍雨淅淅瀝瀝拍打著窗欞。
那人開始嘔吐，圖基隨即又在他背上拍了幾下。
等我們回到汽車旁邊的時候，圖基已經累得直不起腰了。他手捂著胸口。
「當然，我看見了。我的路線圖上有。走喬伊特納大道，穿過耶路撒冷鎮，到295號駛入匝道。」他先看看圖基，然後又看看我，隨後又把目光轉回到圖基。外面，寒風穿過屋檐，時而呼嘯，時而怒吼，時而低吟。
我說：「耶路撒冷鎮兩年前被燒毀了。」
「堅持住，」他說，「白蘭地可不便宜。」
「你右拐彎了？」
當我接近梅賽德斯後備廂的時候，圖基從身後一把把我抓住。
「我沒事兒，」說著，他把手拿開。
「這邊的人對於撒冷鎮一直都有種迷信的看法，」圖基說。聽起來，他很輕鬆，可是，我發現，他嘴邊的肌肉綳得緊緊的，眼睛不時地四下張望。
他手指著我這一側。我一直盯著前方，此時，我轉過頭，但為時已晚。我感覺自己看見一個東西跌跌爬爬，被汽車甩到後面，消失在風雪中，但也許那只是想象而已。
比利告訴他說，大路上的雪已經鏟得差不多了，但是，小路目前還不通，得等到明天早上。波特蘭電台發布的氣象預報稱，未來，風速將達到每小時四十英里，積雪可能會再深一英尺。
「萬一她們已經遭遇了不測呢？」我問。
我回到他倆跟前。圖基又給傑拉德倒了一點兒白蘭地，這回，他很痛快地喝了下去。
他點點頭，說：「我們經過城裡的時候，我看過里程錶。我跟著路牌走……去拜訪老婆的姐姐……在坎伯蘭……以前沒有去過……我們從新澤西來……」新澤西。如果世上還有比紐約人更笨的，那肯定就是新澤西人了。
「你叫什麼？」我問他，「我得向治安官報告。」
此時，圖基正看著我，我一邊把十字架塞回到襯衣裏面，一邊看著圖基。一生中，我從未感覺自己那麼蒼老、無力，那麼害怕。
「你沒——」
又過了十五分鐘，我們發現右側路基上的積雪不像其他地方那麼厚，大概是鏟雪車在這個地方作業的時候，調高了鏟刀。
「啊，沒錯。」拉姆雷的心情好了許多。
「見鬼了，」圖基說。我們互相看了看。外面，風越刮越猛，雪片噼噼啪啪地敲打著窗戶。
「暈過去了，」圖基說，「到後面去拿白蘭地，快！」
「你看見什麼了？小鹿？」我問。
後來，又開始了。
那人又吐了幾口，但此時，嘔吐的量明顯減少了。我第一次仔細打量他。城裡人，沒錯，可能來自波士頓南邊的什麼地方。他戴著一副兒童手套，看樣子價格不菲，但不夠厚實。很有可能，他手上也有那種灰白色的斑塊，他的手指頭還在，也算是萬幸了。看得出來，他身上的衣服很上檔次，憑我的經驗，應該值三百塊。他腳上穿著一雙短靴，靴簡短得連腳踝都包不住。我開始擔心他的腳趾頭了。
「有這種可能，」他說，「但現在我們還無法肯定。我得去拿書架上的《聖經》，你還戴著你主教的那個獎牌嗎？」
他折回來，看上去既惶惑又害怕。
「就一瓶蓋？」我問。
我們把他安頓在壁爐前，他抖得更厲害了。
「她們也許已經凍死了，」圖基說。他並不迴避拉姆雷的眼睛，「凍死，有可能比這還糟。」
「是的，我知道。」
拉姆雷看看圖基，看看我九-九-藏-書，又看看圖基。
我只有一次聽人提到「吸血鬼」這個詞兒。
「看樣子，車上還有油，」拉姆雷說。圖基把車停下，把擋位放在緊急停車擋上。
「關上門！」圖基衝著他吼叫，「真沒教養！」
「我什麼也沒說，」圖基說，「一直都是你在講，如果你能停一停，我們可以合計合計。」
他看著我，面無表情，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發生在那個風雪之夜的事件，我無法忘記，至今還噩夢連連。記憶最深刻的不是那個女人，而是那個小女孩。她臉上蕩漾著笑容，她把手伸給我，想讓我把她抱起來，這樣，她就可以給我一個吻。我年事已高，等噩夢結束的時候，我的歸期也到了。
圖基和我面面相覷，突然，我打了個激靈，渾身上下一陣發冷。
「老傢伙，你說什麼？」
赫伯，圖克蘭德正準備關門打烊，一個男人闖了進來。他身穿一件高檔外套，面色蒼白，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們。這一天是1月10號，每年的這個時候，大多數人已經意識到，自己前一年的新年計劃根本就是泡影，不能當真，還是及時行樂吧！戶外，該死的東北風一個勁兒地刮。天黑前，地上的積雪已達六英寸。此刻，大雪非但沒有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我們兩次看見比利·拉里比駕駛著龐大的鏟雪車在門前經過，第二次，圖基給他送去一瓶啤酒——用我母親的話說，純屬慈善行為。上帝可以作證，年輕的時候，母親不知道往肚子里灌了多少圖基家的啤酒。
「拉姆雷先生，」圖基說，「撒冷鎮那邊有——」
「可能吧，」他的聲音有些哆嗦，「但它的眼睛——通紅的。」他看著我，「小鹿的眼睛在晚上看上去是紅色的嗎？」他彷彿在哀求什麼。
一陣風吹來，揚起雪花無數。
「快點兒，行嗎？」拉姆雷請求道。
「最近的在法爾茅斯市中心，」我說，「順著門前的路往南走，大概要走三英里吧。」
我把十字架從襯衫裏面拽出來，拿給他看。
「瘋了，」他輕聲說，「你們簡直就是一對瘋子。」說罷，他轉過身去，窩起雙手，環在嘴邊，高聲喊道：「弗蘭茜！珍妮！」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地上的積雪已經到他外套的下擺了。
她朝我伸出手臂，微微一笑。
「萬一她們不在車裡，」圖基沒有理他，繼續說，「我們就得調轉車頭，回到法爾茅斯市中心，向治安官求助。無論怎樣，夜裡在此地逗留毫無意義，懂嗎？」
我拿了白蘭地過來。圖基解開那人的衣服。
還沒等我開口——天曉得我會說些什麼——圖基搶先說：「我們到了。」
「珍妮！」拉姆雷高喊。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了。
我倒出一瓶蓋，然後看著圖基。他點點頭，說：「給他灌下去。」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男人，像一匹吃了一下午火蕁麻的馬，臉上的表情痛苦、不安。他把目光轉向圖基，對他說：「我老婆——我女兒一」
「我說，你們倆誰有車？」他問道。他又一次流露出擔憂。
「倒一瓶蓋酒給我，」圖基說。
「不能把她們丟在那裡，」他說。
「我想是的，」我說。
「讓他去，」他說。
「如果你的家人還在車上，那當然好了。我們帶上她們，立即返回到我的店裡。明天，等雪停了，比利會幫你把車拖回去。但是，萬一她們不在車裡——」
拉姆雷看看自己的手，看看圖基，然後把手放下。
「那東西是炸藥，」圖基說，「灌多了不行。」
「我肯定，沒錯。我找到了匝道，可是……可是積雪……」
「她倆不能熄火，否則空調就不能用了。我油箱里大概只有四分之一的油，我用了一個半小時……嘿，你們回答我行嗎？」他站起身，一把抓住圖基的襯衣。
「耶路撒冷鎮，」圖基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的天哪！」
「布斯，」圖基壓低嗓門對我說，「快去打電話，找縣治安官。」
「圖克蘭德先生，真抱歉，我記得不準確。當時，我又冷，又擔心，一直罵自己無能。我非常感謝兩位——」
他仰望蒼天，高舉起雙手，撕心裂肺地呼喊：「弗蘭茜！珍妮！老天啊！」他的聲音中有絕望，有恐懼，真可憐！回答他的只有風聲，那聲音，聽上去，彷彿一列貨運列車疾馳而過。狂風在笑話他，好像在說：我把她們帶走了，駕豪車，穿駝毛外套的新澤西先生。我帶走她們，我抹掉痕迹，等天一亮，我把她們還給你，像兩顆保鮮的草莓，乾淨、冰冷……
車有甩尾的跡象，沒關係，赫克托耳還是個傻小子的時候，圖基就開始在雪地里開車了。他駕馭它，跟它聊天，就這樣，我們繼續前行。在車燈的照耀下，我們勉強可以追蹤到另一輛車——拉姆雷的車——留下的輪胎印記，可是，那些痕迹往往很快就又消失了。拉姆雷伸長脖子，想找到自己的車。突然，圖基說：「拉姆雷先生。」
「布斯，我們得跟上他。等他走不動了，他就知道厲害了。」
「我的天啊，布斯，」圖基的聲音被怒號的北風淹沒了，「恐怕，噩夢再次上演了。」
尤其是天黑之後。那裡有一個小女孩。她還在等待入睡前的那個吻。
「先生，」她的聲音響亮、清澈，彷彿朝霧，甜美絕倫，「能幫我找到我的媽媽嗎？她不見了，我很冷——」
「你們還不明白嗎？她沒有穿外套，她才七歲啊——」
我坐上車。雖然情況緊急，可我還是設法看清了圖基扔向小女孩的那個東西：他九*九*藏*書母親留下的那本杜埃版的《聖經》。
「不在車裡？」拉姆雷迫不及待地打斷了他的話，「她們怎麼可能不在車裡？」
「珍妮！」他伸出雙臂，邁開雙腿，拚命朝她奔去。
他不是十分肯定，「我怎麼沒看見路牌——」
「如果我們回去找警察，她早就凍死了。弗蘭茜和我的妻子！」
「拉姆雷先生——」
「拉姆雷，你記得布斯說的話嗎？」
這件事過去很久了。現在，我又老了很多，其實，那個時候，我也並不年輕。赫伯·圖克蘭德兩年前去世了，他晚上走的，走得很平靜。酒吧還在，被一對來自沃特維爾的夫婦買下了。夫妻倆人不錯，接手之後，酒吧基本保持原樣。儘管如此，我很少去那裡。圖基不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圖基，」我說，「你怎麼了？」
她的臉扭曲了，那是一張狐狸般的臉，憤怒、仇恨、痛苦。她轉過身，接著……她無影無蹤。剛才還在眼前，眨眼工夫，只剩一堆有點類似人形的白雪。
我說不下去了。我從來沒有過那種體驗，我快昏過去了。你看，她就站在那裡，站在雪堆上，可是，腳下沒有腳印，任何一個方向都沒有。
他的臉頰上泛起片片紅色。圖基去車庫取車，我到櫃檯下面拿出他的那個鍍鉻的小容器，並往裡面灌滿了白蘭地。天亮前，這東西可能用得上。
「是的，我告訴她們待在車裡，」他聽上去有些委屈，「我沒瘋。」咳，你瘋沒瘋，我可沒法證實。
「布斯，準備好了嗎？」圖基問我。他盯著我的眼睛，在儀錶盤微弱的光線下，他的眼睛憂鬱、灰黑。
「你們這群傢伙，統統見鬼去吧！」里奇說，「我的那輛雪佛蘭車的後備廂里有一把410短槍，它可以對付一切妖魔鬼怪，無論是法爾茅斯、坎伯蘭，還是耶路撒冷鎮，我都敢去，我這就準備動身去領地。」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咆哮了，「她們在哪裡？該死的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大雪鋪天蓋地，細小的顆粒，彷彿細沙，噼噼啪啪，敲打著小汽車、小貨車的車身。不想用遠光燈，雪地上反光太強，視線也就十英尺左右。
酒吧里只有圖基和我，我們耳朵聽著屋檐四周怒號的北風，眼睛看著壁爐里跳躍的火焰。
最終，那幾個字還是由我說出來的，我說出了從來就不想說的那幾個字：「吸血鬼，拉姆雷先生。耶路撒冷鎮到處都是吸血鬼。我知道，這很難讓你相信——」
他甚至沒有看一眼……可是她看了。她抬起頭，看著我倆，咧嘴笑了。此時，我的渴望，我的衝動，頃刻間變為恐懼，墳墓一般的冰冷，如裹屍布里的骨頭，蒼白、沉寂。即使站在坡上，我們仍可以看見那對眼睛里發出的紅色光芒。不是人類的眼睛，相比較來說，更像是野狼的眼睛。
「她們肯定在車裡，不在車裡，能去哪兒？」
如果用近光，差不多能達到十五英尺。大雪，我不怕，但我受不了那風。那聲音，一陣陣的怒號，傳遞的是世間的情感：仇恨、痛苦、恐懼。狂風中，雪花飛舞，千姿百態。狂風中，可以感覺到死神的降臨，白衣死神——也許，還有死亡之外的東西。
「在晚上，任何可能性都有，」我說。我想，這有可能，可是，以前晚上出門的時候，經常看見鹿，但不管坐的是什麼車，從來沒有發現它們的眼睛會反射出紅色的光芒。
「拉姆雷！」圖基面對怒吼的北風，高聲喊叫，「你聽著，你從來不在乎吸血鬼、黑鬼，諸如此類的，但這次不一樣，你得聽我的！你這樣做其實是害了她們！我們得先——」
圖基衝著她一個勁兒地在胸前划著十字。她朝後退去……然後又衝著我們咧嘴微笑。我們距離太遠，也許，我們太害怕了。
「沒有重建嗎？」他看上去不太相信。
我把酒倒進他的喉嚨，那場景真是令人難忘。
「不要！」圖基大叫，「拉姆雷，不要過去！」
里奇·梅斯納，一個瘋瘋癲癲的傢伙，卡車司機，運紙漿的，來自弗里波特，有一天晚上，他到圖基酒吧喝酒。幾杯下肚，他有些醉了。
「布斯，喝一杯再走吧，」圖基說，「我也準備關門了。」
他說。
「但現在可能已經關門了。」我補充了一句。
「不能，」我說，「恐怕不能。」
我伸手拽住他的胳膊，攙扶著他走到汽車的另一側，使勁把他推上車。他將身體靠在座椅背上，閉上眼睛。他的臉色蠟黃，一副病態。
「圖基！」我怕得要命，「怎麼——」
撒冷鎮的情形還是老樣子。第二天，治安官發現了拉姆雷的車，沒有油，也沒有電。圖基和我什麼也沒有說。說了又能怎樣呢？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失蹤案件發生：徒步旅行者，或者露營的人，消失在斯庫爾亞德山上，或者在哈莫尼山公墓附近。警方通常只能找到失蹤者的背囊、書籍等，均遭遇雨水和雪水的沖刷、浸泡。然而，他們從來沒有發現失蹤者的屍體。
我可能已經向前跨了一步，因為圖基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他的手粗壯、溫暖。不知怎的——我無法說清楚——我心底有一種渴望，我想走近她：幽暗、美麗的身影，綠色的披風環繞著脖頸和肩膀，那種異國的情調，那種冷艷的風姿，你不禁聯想起瓦爾特，德，拉，梅爾詩歌中的美婦人。
他手捧著衣服，蹣跚著從我身邊走過，高聲呼喊：「弗蘭茜！珍妮！你們在哪兒？你們在哪兒啊？」
「算了，」他說，「最近的加油站在哪兒？那裡肯定有拖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