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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五節

第一章

第五節

「您在那兒有熟人嗎?」
岳父當時指著梶田介紹說:「這是我的車夫大哥喔。對吧,車夫大哥。」
菜穗子看了歌名目錄,首先選了〈車夫大哥〉。
「是。仔細想想,其實沒那個必要,但當時我以為這麼做是理所當然。」
「要找哪家出版社,您已有腹案了嗎?」
那並不可恥之事。我猜。
總編隨意撥弄著瀏海,遙想般地說:「像我爸去世的時候,我就沒想過這個主意。」
「聽說梶田被自行車撞倒過世了是吧。」木內問道。
岳父的兩道眉微微一挑。他的眉毛花白,整體而言已變得稀疏。那是多年來,每當聽到部下的突發異想和意外的提案,以及就結果而言雖成功但當初聽來只有荒唐二字可以形容的點子時,就會頻頻在額頭上下起伏,以致快被消磨光的經營者之眉。
「那裡的自行車真的往來頻繁,走在路上如果不提高警覺很危險。」
木內敘述時,講到〈車夫大哥〉口白的部分,也打著拍子唱了起來。
「不,不要緊。」岳父輕聲拒絕,露出有點目眩的表情。
「住在蘆屋的姑母。」說著,她笑彎了腰。
「沒什麼機會,最近一次還是和廣報室的同事吃完尾牙后一起去的。」
「總之,既然是喜事,還是不要延期比較好,比方說只請幾個至親好友低調地擺桌酒席。女兒能夠如期出嫁,梶田一定比較開心吧。」
「我完全不知道,是真的嗎?」
岳父是個……如果,僥倖真有這種機會而我也膽敢這麼做的話……我用單手就能拽著他的前襟把他從地上拎起來的瘦小老人。
「聰美和梨子不但非常尊敬您,似乎也把您當成親人。因為您對梶田一家特別親切。」
「就假說而言,這個論調合情合理多了。」
我規矩地行個禮,在眼前的扶手椅坐下。不用特地吩咐,咖啡會自動送過來。
婚禮前兩星期,本該當新郎倌的人發生車禍,不幸住院,婚禮被迫延期,可是最後婚事卻這麼取消了。
我看看桃子的手錶,現在是下午四點四十五分。
我實在無法想像此人騎車去超市買菜的模樣。沒想到木內接著又說出更驚人的話。
「您下一個約會是幾點?」
之所以沒說非常對不起,是因為我已習慣岳父。
說那是推理劇中的一幕的確不誇張。
「我來這裏之前,去過梶田身亡的現場。」
——對不起。總之你知道有過這麼一回事就好,請別再追問了。我不想再回憶細節。不過這絕非我捏造的,一切真的都發生過。
我困擾著不知如何啟齒。「說虧心事或許太誇張,不過如果硬要形容,大概就是那個意思吧。」
「只有周末,而且是有事的時候才找他。」
「您說的是。不過,既然要出書,還是有必要了解警方的搜查進度,所以下次我打算請梨子陪我一起去,能打聽多少算多少。」
「會長也這麼認為嗎?」
「老實說……」我將昨晚在腦中整理、摘要過內容,簡明扼要地說明來龍去脈。
「如果會影響到集團廣報室的工作,那就在形式上當作是《藍天》的工作項目。」
岳父從皮沙發坐起身子,眨眨眼,看著我。「白天,菜穗子來過。」
「如果要說不孝,那我也不會輸給你。」我回著話,想到另一個問題。「已經決定結婚,連婚禮的日期都定好了,這時家長突然猝死……像這種情況,婚禮通常會延期嗎?」
我也厚著臉皮追問聰美是否為財綁架,但她斷然否認。
岳父的眼中再次浮現逗趣的神色。
岳父的用語很典雅。
「歌本上,有『家的歌』和『童謠』頁。」
「啊,難怪……」這次他正經地把眼睛對著我。「聰美和梨子之間還有一個拿掉的小孩,這個我聽說過。」
岳父興味盎然地雙眼一亮。
「不過,如果能逮到撞倒梶田的犯人,聰美也用不著胡思亂想了。」
「一天下雨,我撐傘送會長上車,曾和他打過招呼。」
「說到這個,她有沒有提到什麼?」
「聰美好像還是一天到晚都擔心他發生車禍。」
「因為那對情侶的關係本來就不太穩定,男方又一直緋聞不斷。啊,和我同梯進公司的是新娘子。」
「是。」
「一直默默等待警方的調查進展也很痛苦,不如別交給梨子一個人寫書,姐妹倆一同為出書而努力比較好。找點事情做比較能轉移注意力。」
「梨子。」
「該不會是無法區別夢境與現實,把自己身上發生的事和在電影、電視里看到的情節混為一談吧。」
「聰美說,梶田為什麼會跑去石川町,這點read.99csw.com本來就很可疑。如果他是在找搬家地點,去看中意的房子,這個謎就可以解開了。」
「不過,也許那個例子比較特別吧……」總編對自己說的話不是很有把握。
「六點出發就行了。」
岳父把咖啡杯放回托盤,兩隻手掌分別包放在兩膝上。打從兩、三年前,他就因膝關節痛看醫生,此後每當坐著,採取這種姿勢的機會就增多了。
「你聽誰唱過嗎?」
「怎麼,你去了警局?」
「還有一件事想請教。」
「歡迎光臨。」
「這裏也被包下來了。」
「啊,說的也是,那是最基本的憂慮。」
「你認識梶田嗎?」我問道。遊樂俱樂部星期六也營業,所以有這個可能。
我心裏很難受。聰美說的話再次浮現腦海——好幾次話都已衝到喉頭,恨不得乾脆向會長老師坦白一切,可是家父太可憐,所以我還是拚命按捺住這個念頭。
梶田人生中的黑暗面嗎——他念台詞般地說完,看著我。
「是嗎?會長不介意嗎?」
岳父緩緩喝了一口咖啡。「她說是四歲時發生的事吧?」
「你知道會長很喜歡美空雲雀嗎?」這次輪到木內問我。
「唯一能確定的就是的確發生過某些事吧。」
「是的。他有兩個女兒,我剛才說的是長女。」
「你一個人去,負責人恐怕也不會見你吧。」
「他沒提過這一類的事嗎?」
岳父舉出的出版社我也聽過,是一間低調但殷實穩健的出版社。
「我從赤坂過來。」岳父說。「沒想到路上很空。」
沙龍空蕩蕩的。泛著糖色光澤的曲木椅輪廓,在間接照明下突顯出女性氣質。
「是。不過時間畢竟長達十一年,在這中間,聰美說的那種情形,也就是關於梶田的過去,您曾察覺到什麼蛛絲馬跡嗎?」
送來咖啡,服務生離去后,岳父有點痛苦地呻|吟著換隻腿蹺腳,又將身子深深埋進沙發中。
原來如此,在妻的人生中,即便是百年罕見的大歌星唱的歌謠,還是無隙可入。
「我倒覺得其實她只要想想自己即將結婚這樁喜事就行了。」
「你去過KTV吧?」
「我也這麼想。」
「聽到我進入一流企業,他高興得要命。那年他才五十歲,所以應該算是早逝吧,不過這樣也就用不著看到我嫁不出去,也不能讓他抱孫子的不孝行為,或許也算是一種幸福。」
「那他幸好是當了會長的司機。」
岳父臉色一沉,鼻尖變得更尖。
「讓您久等了。」
「報導出來了嗎?」
我什麼也沒聽說。
梶田當時靦腆地笑了。
「我在報紙上看過。」
岳父倏然直起身子,一口喝光幾乎沒剩多少的第二杯咖啡。現在,只是有某種念頭閃過但還不能告訴你——我察覺著他的意念,並看看錶,差十分就六點了。
「哪裡,其實也沒什麼。」岳父的眼神慈藹。
「為什麼?」
「想!」
「你聽誰說的?」
「真想再聽一個故事……」年幼的女兒極為遺憾地說。「可惜眼眼說它困了。」
我試著回想當年。「的確需要一股衝動。」
「您說她的婚事嗎?」
「你還真是天真。」
「那是因為那兩個女孩年紀相差甚遠,個性也截然不同。打從以前就是這樣。」
「是啊。正因為如此,梨子要做的這本書效果頗值得期待。她說打算向會長請教梶田生前和您的交流等種種情形,想請您抽個空,不知可以嗎?」
這話對梶田來說應該是最佳弔唁之詞吧,我不禁微笑。猛然一瞥,站在旁邊一起目送的木內也在微笑。
岳父扭動肩膀發出嘆息。
「那麼犯人可有要求贖金,或是報警……」
「是喔……原來這是美空雲雀的歌啊。」
「對,沒錯。」
「你的小孩……」
岳父沉入沙發。上好的皮革發出滑順的磨擦聲。
「嗯。對她來說想必是相當可怕的事。不過要斷言是綁架,總覺得太含糊籠統了。如果不能得知詳情,實在無從判斷。」
我都沒發現。
我大致說明該處情況。
「我和社長有交情。雖然還沒向他提,不過,他應該會答應吧。」他接著說:「只是,這本來就不是賺錢的買賣,最好盡量別給對方添麻煩。」
「我知道了。如果會長出面開導,聰美一定會安下心來。」
「那她一定像媽媽,將來是個大美人。」
「美空雲雀真是個了不起的歌手,聲音簡直是天籟。」
我慎重地挑選遣詞用字,有點拐彎抹角到囉唆地提出以下意見:犯人既然極可能是個少年,會長還是不要公然出面支持九*九*藏*書梶田姐妹比較好。
「坐在梶田的車上時,據說他常聽『美空雲雀全曲集』,那時他也是在模仿〈喂,車夫大哥〉那首歌。」
岳父稍微傾身向前。「你的確這麼說過,你是專程去的嗎?」
「你所謂的蛛絲馬跡,是指什麼。」他好像越來越感興趣。
「謝謝。」
「嗯。所以婚事取消后她也離職了。當女人真吃虧。」
咖啡一放到桌上,我再次說聲「謝謝」。
「不過,她的個性本喜歡瞎操心,負面想像力特彆強。我曾聽梶田提過,他以前在當計程車司機時,都內只要一有計程車被搶,接下來好幾天聰美一定情緒很不穩定。」
「真是個好故事。」如果告訴梨子,她八成會寫在書里。
繼出版社之後,我的推測再次揮棒落空。
木內輕輕搖頭。我聞到若有似無的香水味。
「是的,可是還沒找到犯人。」
遊樂俱樂部是個創始於戰前,歷史悠久的會員制俱樂部。會員多半是財界人士,以製造業和運輸物流業者佔壓倒性多數。只要能按時繳納會費和設施清潔費,無人過問會員經營的公司規模大小,倒是會在意是哪個行業。聽岳父說,終戰後不久,為了要不要讓貿易公司的經營者和主管加入會員還起過一番爭論。
「梶田該不會在考慮搬家吧。」
「拜託,那不就是下個月了嗎。如果真要延期,就得趕緊決定了。」
「因為在守喪?」
「因為她太擔心父親也被人搶劫。」
這話說得極是。
「要不要讓人拿條毯子來?」
「那個美空雲雀,都唱些什麼歌?我對她不太熟耶。」
從這點就已清楚表現出姐妹倆的個性差異。聰美在乎社會眼光和是否合乎常理。梨子卻把自己的心情放在第一優先。
今多嘉親不可能沒有識人之明。對於梶田,或許也察覺到什麼了。
第一次來這裏,是和菜穗子剛結婚時,當然是被岳父帶來的。無論是當時或現在,木內的微笑與行動舉止都毫無改變,倒是我有了一些變化。很長一段時間,每逢承蒙她帶位,或是透過她傳話、聽取傳話等麻煩到她時,我總忍不住說「謝謝您」。那個「您」字,到了某個時期就自動摘除了。
我很驚訝。雖然我也覺得美空雲雀是個偉大的國民歌手,今後想必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歌手了,但我還是無法把岳父和她聯想到一塊。當然,這事之前也從未聽聞。
「任誰都會這麼認為吧。假設真如聰美所言,有個人對梶田懷恨在心,那他企圖殺害梶田時,會用自行車去撞嗎?」
木內一聽驚訝得瞪大了眼。「原來是這樣啊。只要會長沒意見,我無所謂。他老人家一定也還記得。」
一家三口共進晚餐后,那晚我和桃子一起念完一則《胡椒罐婆婆》故事。
當然,即便如此,木內的反應還是一樣。雖然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但我從不曾感到不安。就這點而言,她和岳父的首席秘書冰山女王大不相同。在冰山女王面前,不管我怎麼做她永遠令我不安。因為她總是無言地傳達出「你和這裏格格不入」的訊息。
「那棟葛蕾絲登石川公寓,雖然歷史悠久,不過住起來應該還蠻舒服的。」
「遠山說,這年頭社會上越來越寵小孩,還是當心一點比較好。她的說法或許有理,但我覺得太畏首畏尾也不是道理。」
「我的小孩上幼稚園時,我都是騎自行車接送。有一次,我讓小孩坐在娃娃座摔了下來,不但把我嚇得半死,還被我媽狠狠罵了一頓,後來我才去重考汽車駕照。因為我年輕時考取駕照后一直不敢開上路,早就失效了。」
我很惶恐。岳父說的沒錯,但昨天實在無法繼續追問下去。如果逼得太緊,梶田聰美八成會哭出來。
說不定,那股醋勁會比我外遇還強烈。不,我當然不會搞什麼外遇。我對天發誓,絕對不會對別的女人移情別戀。
「這還真不好說。」
一回到家,就有個隆重的贈機儀式。菜穗子替我準備了最新型的手機,使用說明書厚厚一大本,要完全學會使用,恐怕得花不少工夫。菜穗子說賣場的店員懇切詳盡地講解過,我便拜託她替我上課。之後,我也隆重地把手錶還給桃子。
「那個年紀啊。在英國,正是所謂『連馬都還不成氣候的年紀』。」

「昨天,我在公司那兒見過梶田的兩位千金。沒早點向您報告很抱歉。」
「那是個好社區,連我都想住住看。」
「但願萬事順利,真的能讓犯人出面自首就好了。」
據說,是因為那時九九藏書靠著黑市買賣起家的可疑人物太多了。
就像一般頑固且自尊心特強的俱樂部,這裏的會員人數也不多。看來岳父就是中意這一點。
然後又像想起什麼似地補上一句:因為工作時,他向來不太說話。
但,岳父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他連私事都沒向我提過。當然,他是提過死去的太太。說跟著他一直吃苦,那算是牢騷嗎?換個角度講也是在炫耀夫妻情深吧。總之他太太好像蠻賢慧的。另外,如果梶田曾說過私事,也全都是在談兩個女兒。」
當初既然會和畫廊的女子走到一塊,可見他對繪畫有興趣也有素養。但,對音樂應該毫無涉獵才對,菜穗子說著興奮了起來。
「真的耶,困得都快融化了。」
既然她已經告訴了我,便應該預料到事情會透過我傳入岳父耳中吧,我僅能遵守「絕不告訴梨子」這個規則。畢竟無論是對梶田姐妹或對我而言,今多嘉親都是幕後總指揮,不可能有事瞞著他。
「結婚當然是兩情相悅才會攜手走入禮堂,不過這畢竟還是需要一鼓作氣吧。我是沒經驗,所以這隻是聽說的啦,理論上來說應該是這樣吧。」
岳父頷首。「我也是。據說是個穿紅色T恤的少年。我想那應該是真的吧。如果發生在半夜喝醉酒的話那還另當別論,盛夏日正當中之際騎著自行車狂飆而過,這不可能是大人會做的事吧。」
「聰美事事謹慎,梨子卻很活潑。為了這件事來找我時也是,梨子意氣昂揚,聰美卻只是頻頻道歉。那兩個女孩意見不合已經不足為奇了。」
「不,沒問題。」
和服務生一起走進電梯之前,岳父發了一點牢騷。
我驀地想到,如果菜穗子看到她父親這種表情,不知會不會吃醋。毋庸贅言,菜穗子是岳父唯一的掌上明珠,岳父全心全意深愛著她。即便如此,如果得知自己的父親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為了別人的女兒露出這麼溫柔的笑容,想必還是會心有不平吧。
俱樂部位於有樂町交通會館旁邊的某座小型大樓最頂樓。一出電梯,就是一個小巧整潔的大廳。腳下的地毯很厚,左邊牆上掛著雷諾瓦的小品。右邊靠窗的空間向來裝飾得花團錦簇,但與其稱之為普通插花,用立體雕塑來形容或許更貼切,有時甚至與我的肩頭一般高。今天該處怒放著漂亮的鐵砲百合,花粉已被仔細剔除。
這是一個令人捨不得睡,連其他煩惱——假使真有的話——也會變得毫不在意的愉快夜晚。
「對。她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如果弄到毫無食慾、夜不安枕,那就過於神經質了。」
「以前見過。」岳父周末有事外出時,有時會臨時起意,順道過來喝杯咖啡。
「當時我自以為是偵探,大概是受了聰美的影響吧。」
岳父交抱著雙臂整個人埋進沙發里。他在沉思。等待他回答的過程中,我忽然發現,他身上那套顏色低調的西裝,在極不醒目的細紋織線中,摻雜著深紅色。
「不,據說完全沒有。」
既然岳父和梶田認識了十一年,對姐妹倆這十一年來的成長過程想必也有所耳聞。
不過,那時聽不出來是這麼棒的歌,她吐了一下舌頭。
「我搭車的車站在反方向,幾乎沒經過。不過整體來說,那一帶自行車的流量特別大,就連我買菜時也常騎車。」
我就知道。
「我知道了。」關於這點,推測落空令我有點高興。
就這麼告訴聰美吧。我暗想。
「我被踢到防犯咨商室。」
「之後我去過轄區的城東分局。」
「她媽媽怎麼說?」
出乎我的預料,岳父乾脆地回答:「這種書應該不適合由東晉社出版吧,也不能由我們公司出版。我打算拜託熟人。」
「你想聽聽看嗎?」
「嗯……」
「所以,我希望你幫她們整理原稿。既然聰美不願意,只剩梨子一個人做的話,就更需要你幫忙了。單憑意氣用事,外行人應該寫不出書的。況且那丫頭本來就不擅長緻密思考,過去也沒寫過什麼長篇大論。」
「很難說吧。又沒有明文規定非延期不可。這也是梶田家發生的事?」
等我報告完畢后,岳父抬手喊服務生,又要了一杯咖啡。我正想端起自己的杯子之際,「也替他換一杯新的。」岳父對服務生說。
對於我的個人感想,岳父沒有任何評論。
「梶田的千金正打算寫本書來紀念父親。如果你不反對,我想把剛才這段回憶收錄進去。」
在櫃檯接待處,身穿粉鮭色套裝的女子面帶微笑地亭亭而立。就我所知,只要俱樂部營業,她就一定會在https://read.99csw.com這兒。稱她為領台小姐或許太失禮,她是這裏的招牌西施,姓木內,無論何時見到她都是一身剪裁合宜的筆挺套裝。大廳窗邊那匠心獨具的插花是她的傑作,除此之外我對她毫無所悉。
「遠山也說過同樣的話。」
「現場那座石川橋附近,你會經過嗎?」
我知道了,我再次一口答應。
「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岳父回答。然後朝我投來一瞥。他眼中依然像在打趣什麼,又像有什麼小祕密。我暗自期待,接下來他該不會繼續說「不過,被你這麼一問還真讓我想起了……」吧。
岳父撫著尖削的下巴尖,沉思了半晌。
岳父坐在靠窗的沙發上,將身子深深埋進靠背,正透過降下一半窗帘的玻璃窗俯瞰有樂町街景。桌上的那杯咖啡似乎還沒有碰過。
回到公司,只剩園田總編還留在集團廣報室里。這下子正好,我向她簡單說明了會長委託的任務。
「唯有一點,或許是我多事,但我還是想請教會長的看法。」
「那丫頭也贊成延期。她激動地說,比起什麼婚禮,先抓到肇事逃逸的犯人比較重要。」
為了大半時間都在家安靜度過的妻,我很講究音響設備。公寓的隔音效果很完美,桃子的房間也離客廳有段距離,只要關上門就不必擔心會吵醒她。妻吃著冰淇淋,我則以她準備的餅乾起司冷盤配著冰啤酒,一一播放美空雲雀的名曲。
妻對〈柔〉和〈悲酒〉都毫無所悉,不過曾聽過〈似水人生〉。
《藍天》編輯部內原則上是禁菸的,但總編照樣吞雲吐霧。她抽的是七星。
「今多會長已經到了,他在老位子等你。」
岳父似乎有點胭,也許是累了。待在遊樂俱樂部時,有時他看起來比在家裡還不設防。
雖然她吃吃偷笑,還是立刻被我哄睡了。
「做孩子的能夠追溯父母的人生,這可不是常有的機會。」
「是嗎?她之前說家有喪事理應把婚禮延期。你說她是不是太一板一眼?如果延期了,梶田反而會失望,因為他一直期待看到聰美穿上新娘禮服。」
「嗯。之所以遲遲未婚,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因素。不過,那是題外話了。」
「也許菜穗子告訴過你吧,梶田一死,我的私人司機制度也宣告結束。事到如今再拜託別人介紹也很麻煩。今後只能靠車輛部的那些人了。不過,他們的技術實在太差,真是傷腦筋。我還真懷念梶田。」
「就在那隔壁鎮上。所以,雖然是小車禍也會刊登。」
說著,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之前壓根沒想過的念頭。和岳父談話,即便是一點小事也往往能引起我這種反應。
「我無所謂。」
「嗯……」總編倚著旋轉椅,一邊晃動著二郎腿,「聽起來這個任務蠻有趣的嘛。」
「是辦公室戀情?」
「我從來沒聽梶田提過他女兒曾捲入那種事件。不過,就算真有那麼一回事,他應該也不會告訴我吧。那本來就不是茶餘飯後的話題。」
可是,我卻被他的氣勢壓倒。就算這個小老人不是我的岳父,只是個財界名人,湊巧我來到此人面前,還是會被他的氣勢所震懾。
原來如此,不過就住在隔壁鎮還真巧。
回到客廳后,等不及談別的,我就先急著問菜穗子知不知道岳父喜歡美空雲雀。妻子大吃一驚。「完全不知道,父親從來不和我聊音樂。」
水內像要說「糟糕,應該保密嗎」似的,露出調皮的神色。
「那,下次我們三個一起去吧。」
岳父並非自以為是英國通,不過長年替他縫製紳士服的裁縫店素來堅持正統的英國風。無論外布或內里,連鈕扣、領襯都特地遠從英國訂購。這種警語或箴言,大概是相交三十年的那位裁縫店老闆常掛在嘴上的話。
「是女兒,現在念小學三年級。」
「暫時就先聊到這兒吧。」岳父離席站起。我也連忙起身。
「阪神大地震后。她整修房子時順便加蓋。那時也蓋了一間K歌房。我去慶祝她新居落成時,聽她唱過好幾曲。」
我也有同感。
總編摁熄香菸,雙手交抱在腦後。「這樣的話,應該要看她是怎麼和男方家人商量的。本來預定什麼時候舉行婚禮?」
我把視線對著岳父的下巴一帶,問道:「會長可曾聽說,撞倒梶田的好像是個小孩……這類的目擊證詞?」
「所以囉,就算有不得已的苦衷,一旦延了期,好像還是會令那股衝動受挫喔。我就親眼看過跟我同梯進公司的人發生這樣的事。」
「我對她的印象也是如此。當然,她是個極為端莊規矩的好女孩。」
「是這首吧。喂九_九_藏_書,車夫大哥。」她高興得像個孩子般,跟著悅耳的歌聲打拍子。
畢竟,我可是獨生女呢。她突然洩氣地笑了。
「這麼說來果真還是車禍囉。」
「梨子怎麼說呢?」
「雖然可能很麻煩,還是要拜託你多多指導梨子。還有,如果聰美看起來太鑽牛角尖,你就叫她來找我。包括婚禮延期的事,我會和她好好談談。」
「這是你的想法?」
我的工作本來就沒忙碌到會造成影響,只要先和園田總編打聲招呼應該就沒事了。
岳父沉思了一下。「這個嘛,我也不知道……」
連我自己都覺得是在強辯。
岳父大步走出俱樂部。他說不用送他下樓,所以我只送到電梯門口。
事實上,我也如墜五里霧中。因為當我想詢問具體狀況時,梶田聰美堅決不提。
「不過……」說著,她傾身向前,壓得椅子吱呀作響。「聽說婚禮盡量不要延期比較好喔。」
「對。」
昨晚我忙著伺候電腦君,冷落了妻子,今天決定好好服侍嬌妻。
「即便是這麼有才華的人,壽命盡時還是非死不可。老天爺唯獨在這點一視同仁。這樣子,反而令人感覺有點殘酷。」
「不過最後他並未這麼做。聽說是他太太說,就算換工作還是一樣。即使梶田在工廠上班,聰美還是會操心別的,比方說擔心他被工廠機器弄傷。就算在辦公室上班,說不定也會擔心他通勤時被人擠下月台遭電車輾過。」
我的咖啡送來了。這裏的服務生,制服褲上的折線永遠像剃刀一樣筆挺分明。
「那不管怎麼看都是意外吧,聰美到底在犯什麼傻,想太多也該有個限度。」說著,岳父忽然扯開臉頰露出苦笑。
總編把男方的名字說了出來,但我並不認識。
「梶田的妻子早就過世了。」
「好像是十月。」
「聰美是個一板一眼的女孩。」他仰望著天花板四周邊上的精細雕刻低語著。「或許是因為這樣,該說她是萬事悲觀還是膽小呢,總之她似乎過度意識事物壞的那一面。」
「會長,您一直坐梶田的車……」
明知非常失禮——應該說在意識到這點之前,我就已經反射性地看向她的左手無名指了。她沒戴婚戒。木內應該察覺到我的視線,但她笑吟吟的表情絲毫末變,也不打算多做說明。
「像那種地方,有桃子可以唱的歌嗎?」
岳父喝了一口黑咖啡,看似輕鬆地問道:「那麼,你看怎樣。有希望出書嗎?」
「那,我這就去店裡找找看有沒有CD。」
岳父額頭的皺紋更深了。
真的是做哪一行都一樣。我雖然同情梶田聰美,但還是忍不住笑了。岳父的笑意也擴大了。
木內優雅地捂著嘴,笑著道謝。為了掩飾羞澀,我也笑了。
「是地方版的小方塊新聞。全國大報的都區內版隨著發送地區的不同,報導內容應該也多少有點差異。我的住處離梶田發生車禍的地點……我記得是石川町吧……」
「父親真是的,說話還真風趣。」
——不是為了錢,是家父的仇家,為了折磨家父才把我擄走。是我親耳聽到犯人這麼說的,絕不會錯。
她的父親,聽說是她大學畢業進入今多財團那年去世的。
「就算沒能促成這樣的結果,單是出書,對他留下的兩個女兒也相當有意義了。」
那是岳父的妹妹,在今多家的親戚之中,她最疼愛菜穗子這個庶出侄女。
「事情說來有點複雜,」我如此切入主題。「出書並非難事。只是,聰美與梨子似乎還沒有達成協議。」
「不是因為新郎是那場車禍的肇事者,或是車禍留下了什麼後遺症?」
不只是〈車夫大哥〉,〈廟會曼波〉她也很喜歡。還說想學著唱。那我們下次就去KTV吧。
遠山不是別人,正是那位首席祕書冰山女王。
岳父的鷹勾鼻尖抬向天花板,樂呵呵地笑了。我只好羞愧地勉強陪著笑。
「是他自己撞上一旁的牆壁,而且傷勢休養半個月就好多了。」
「見到面就好。」
幸好這年頭的百貨公司和購物中心都開到很晚,我輕易買到「美空雲雀全曲集」,順便還跑了趟冰淇淋店,買了妻子和女兒最愛的冰棒,這才匆匆趕回來。
「姑且撇開那個不談,問題是,聰美把那件事和梶田之死聯想到一塊,再怎麼說都太牽強了。」
「我想都沒想過。」
「也許是男方的家人在意她正在服喪,或是有什麼這方面的顧慮吧。」
「關於聰美四歲那年被綁架的事,我還是一頭霧水。你沒有更詳細地詢問嗎?」
「喬遷嗎?」
「對,就常識上來說。」
據說當時梶田曾因此考慮過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