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十節
「對不起。」
正因為有這種想法，我冷不防脫口而出：「這樣相當困難。」
「對不起，一時亂了方寸。」
據說梶田曾對聰美說，在她結婚之前，有件事非得先好好解決不可。
「給你添麻煩真的很抱歉。」
「多多少少吧。」
聰美遲疑了一下，做出肯定的答覆。
「沒關係。」我在考慮是否該再說一聲「你們真恩愛」。
聰美頑固地將目光離得遠遠的，拚命搖頭。「我不記得那個女人的長相了。」
我有點不明其意。
「照片上除了你就沒別的小孩。就這些人的年齡來說，應該有更多小孩才對。」
該畏懼的過去怎麼也看不分明，所以連想像都無法聚焦。
「開玩笑的啦，開玩笑。」
「那麼，婚事還是會照預定計畫進行囉。」
「沒關係。」我微笑以對。
說不定，是害怕具體地回想起來吧，她僵著臉囈語。「所以才把記憶完全封印……。像這種事，常聽說吧？」
「剛才你說是個不認識的女人，在那之前，你真的一次也沒見過她嗎？」
「你還記得在員工宿舍和誰一起玩過嗎？」
「可是……」
「令尊在東京共同無線計程車行時，你們住在哪裡？」
聰美察覺到了，她突然不好意思起來。她本來就是個聰明人。
「對。」
聰美沒反應。
某人也使用同樣的來電鈴聲……濱田慌忙地抓起手機，匆匆起身離席。由於動作太急，不慎撞到桌子，杯子隨之晃動。
「這是我向梨子借來的。我拿給社長看，他還記得很清楚，說是昭和四十九年拍的。那時聰美小姐三歲吧。」
「我想和你見個面，方便嗎？」
歷經歲月更迭，過去逃離的地區已在記憶中逐漸淡薄，沒什麼好緊張的了——我試著這麼想，把自己假想成梶田。
聽起來已經是以濱田之妻的身分代為致歉了。
「這個嘛……過了多久啊……」
「是沒錯啦，但是，」襯衫包裹的雙臂在胸前交抱。這也是客服人員的品味教養嗎？即便在這傍晚時分他的襯衫領子依然硬挺。「更扯的是她，梶田伯父一死，她居然說那不是意外，也許是計畫殺人。我真的差點跌倒。沒想到她那麼鑽牛角尖，嚇了我一跳。」
「對。可是我不可能自己跑去那種地方吧？也不可能是我爸媽帶去的。所以……應該是對方以什麼說詞把我騙走的，除此之外別無可能。」
「仔細想想又好像不是全然陌生，臉型也隱約浮現眼前。可是，我就是無法具體說明，就好像對不準焦距。」
我試著運用想像力，把四歲的梶田聰美換成現在的桃子。對於我和妻子的友人——雖然人數不多——桃子有什麼樣的認識呢？二十八年後，桃子還會記得他們嗎？
他的語氣雖然萬分遺憾，表情卻笑得很開朗。寒暄完畢，他就說聲「不好意思，今天好熱」，把西裝外套脫下搭在椅背上。淺藍色條紋襯衫看起來充滿年輕朝氣。他和聰美同年，所以只比我小三歲。可是，看到他的裝扮，我忽然覺得自己好老。
「你早就知道了嗎？」
「人家特地抽空和我們見面，你就別再說廢話了。」聰美看似幸福地展顏，訓斥著未婚夫。
正當我一邊看著恩愛的濱田與聰美，一邊如此茫然浮想之際，濱田放在桌角的手機嘗了。流洩出悅耳的和絃鈴聲。
聰美十分惶恐，我把友野玩具之行告訴她。
「反而更不敢說，越來越說不出口。因為我知道，我記得的可怕遭遇，屬於我爸媽討厭、刻意迴避的那段過去，況且我爸媽好像也以為我不可能還記得。」
這位小姐連反省的方式都非常中規中矩。
「完全不是那樣。討厭，一天到晚開玩笑。」
對我來說，那似乎太不自然。四、五歲時當然不可能，但照理說成長到一個階段后，如果那段可怕的回憶依然鮮明地留在腦海，應該會想問問看、探究一下才是正常反應吧。
「我聽過。早在很久之前，應該是一年前了吧？」
「不記得了。」
「那麼，你父母並未向你說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深有同感。連究竟有沒有這號人物都還不確定，她也未免太會瞎操心了。岳父說「聰美膽小」的確是一針見血，「所以，一點小事也能鬧得雞飛狗跳。」
「那，我幫你轉告她。什麼事？」
後來我又和濱田閑聊了一陣子上班族的話題，而聰美也不時頑皮地打斷濱田的話攪局。濱田相當用功也很有企圖心，他告訴我將來打算自立門戶。
想必是因為那時兩人已縮短距離，認真地交往，所以聰美才會把自己心中的傷痕坦誠相告。我決定謹守禮儀，不去深入想像那個場面。頭一次看到聰美害羞，還挺惹人憐愛的。
「濱田說他六點才能來。有點遲到、還請見諒。」
聰美抬起眼，眨了半天。眼底的暗光雖已消失，但焦點仍晃動不定。
聰美從皮包里取出香菸點燃。我攤開記事本，把剛才聽到的記下來。聰美噴著煙，一直定睛凝視我的手。彷彿在監視我記錄得是否正確。
「也不是什麼大事啦。」
「你就是這麼一板一眼。」濱田忍俊不禁。「那我訂正一下。天底下哪有人會為了一件事恨上二十八年。要是真有那麼強的恨意，早就已經動手了。」
那就是綁架的經過嗎。
聰美緊咬著唇，定定陷入沉思。夾在指間的菸冒出裊裊青煙。她用力把菸在菸灰缸中摁熄，彷彿就連這樣都會令她分心似的。
「你看吧，我就說吧？」濱田氣勢大振。「更何況，假設……，我是說假設喔，你四歲那年發生的事件，真的是因為你爸和誰結怨而引起的，但你爸過世是在那件事發生后的三十年。都三十年了……，就算是殺人命案也已過了整整兩次追訴時效。天底下哪有人恨意這麼執著的。」
我邊做筆記邊思考。對於好不容易才帶回家的稚齡女兒，梶田太太說的是：「留htｔｐs://ｒｅad.9９ｃｓｗ•com下你一個人真對不起。」
「那麼，把你帶去那間房子的又是誰？你還記得嗎？」
午餐前和聰美聯絡上了，但我們直到傍晚才見面。因為她的未婚夫說想和我當面打個招呼。他叫濱田利和，和聰美同年，任職于都內某電腦軟體公司。
「那必定是可怕的經歷吧。」
「小梨不是說只是出去兜風嗎？看起來不像有什麼疑問的樣子吧。」濱田向聰美問道。他直呼未婚妻的妹妹「小梨」。
聰美沒有微笑，卻拿起手帕擦拭眼角。她的睫毛膏暈開了。
「這種時候還要追問實在很抱歉，但我想再請教一下。發生這件事時，是在哪個季節？」
數秒之間，我就這麼等著。最後聰美一臉如釋重負地，再次搖頭。「認不出來，這上面的女人我都沒見過。」
「服喪的心情我能理解。」
「杉村先生覺得呢？」
這樣豈不是牛頭不對馬嘴？
「對了，你姐姐在家嗎？」
「你的意思是說，對梶田先生懷恨在心的人，或許也會破壞你們建立的新家庭？」
因為我和聰美一樣膽怯。我們總是不斷回頭，憂懼著是否有什麼東西緊追不捨。
「對了，婚禮和新生活的籌備進展如何？」
濱田果然體貼周到，立刻轉換話題。
「怎麼樣？聽起來很奇怪吧。」說著，濱田朝我靈活地挑起一邊眉毛。
如果問我具體要怎麼調查，我還真無從答起。難道要把將近四百戶的門一一敲開，打聽有沒有名為梶田信夫的人來府上拜訪過？這樣才算是認真調查嗎？
「是啊，就只有我。」
「半個月……或者一個月左右吧。不，也許更早。」
「她應該不知道。會聊起當年的往事，頂多隻到我國中為止。我和梨子差了十歲，所以那時的梨子什麼都不懂。」
在這個時期，梶田太太好不容易懷了第二個孩子，卻不得不拿掉。這時聰美六歲。他們又退回顛沛流離的不穩定狀態，沒有多餘的心力養育第二個孩子。
「令尊嗎？」
「雖說是租的，但那棟房子畢竟留有我媽的回憶，起先我爸一點也不想搬家。我在猜想，說不定是因為高圓寺離八王子很近，所以才不願意——雖然他沒這麼說過。不過最後，我爸還是屈服在梨子的撒嬌下。」
的確，不過前提是在小說情節中。
我鼓起勇氣進一步追問。
於是這張合照上，只有無法加入那群小孩、默默留在父母身邊的梶田聰美，在大人的環繞下一臉寂寞地入鏡。
「如此說來，那個女人和令尊令堂認識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沒有囉。」
「我也這麼覺得。」
「一點也不麻煩。只是，為了替令尊寫書的事，如果一直和令妹處於爭執狀態，你也很不好受吧。」
因此，姐妹倆的記憶才會出現這麼大的落差。
「不知道，我不記得了。」
「你四歲時，遭遇過被綁架的可怕經歷。把你擄走關起來的人說都是你父親的錯。這個你和你父母談過嗎？」
我不發一語，只是凝視著梶田聰美。我的臉上想必反映出她的表情，我想讓她察覺到這點。
遭到囚禁、責罵、連吃的也不給，被陌生女人歇斯底里的言行舉止給嚇壞。對四歲小孩來說想必是可怕的經歷。不過，我雖然對聰美的敘述深感同情，依然無法把這件事放置在梶田夫妻的人生中。這起奇妙的綁架事件，到底是該嵌進哪裡的斷片？
「他知道你憂心的事嗎？」
我和妻明明應該算是恩愛夫妻，為何每次一有點什麼事，我就會開始思考自己將來是否也能這樣呢？究竟是我們之間有哪一點令我產生這種疑問？
我想起梨子說過，姐姐很討未來公婆的歡心。
真是失敬失敬。
被他這麼一問，聰美似乎很羞怯。
「是啊。」
其實我也一樣。本來只是想試試能不能找到線索，但是看到對方滿臉困惑，反倒像是我在欺負兩個年輕人了。
說到最後，她浮現自嘲的笑容。那是很不像聰美的笑法。
我說聲知道了就掛斷電話。我在腦中想像聰美和我說話時，梨子隔著一段距離（臉色猙獰地）豎起耳朵聆聽的模樣。姐，你既然反對我做的事，那你和我的責任編輯有什麼好聊的？
「你有沒有被毆打，或是遭到綑綁？」
「對。昨晚也在我家好好討論過了，對吧？」
「沒有，什麼也沒說。只說我們要去別的地方。」
濱田彷彿又要打圓場，對我說：「仔細想想，我對四歲時附近的鄰居也毫無印象了。」
「你回家后，父母對這件事說過什麼嗎？」
從八王子搬到哪裡，聰美已不記得了。不過，她說當時曾暫時和梶田分開，母女倆相依為命。
「拍這張照片時的事你還記得嗎？」濱田問。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抱歉遲到了。」他向聰美道歉。短短一句話，便讓失去生氣的聰美雙頰恢復血色。
「季節……我不記得了。」
「如此說來，你們搬到現在高圓寺南的公寓是在……」
儘管雖然不情願，迴避的念頭卻也沒強烈到必須駁回寶貝梨子的心愿，於是他們遷居到東京西邊的社區。誠如聰美所言，搬到高圓寺的確比起住在足立區離八王子近多了。
「這樣嗎……」聰美有點寂寥地低語。「我爸媽明明說友野玩具的社長非常照顧他們。像這種事，大概就是會錯意吧。」
「幼稚園也臨時換了一間吧？」
「啊，對不起。」
兩人這麼並肩一坐，看起來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年前，他們是在友人的婚宴上認識的。
這次碰面的地點還是在睡蓮。我比約定的五點半提早十五分鐘抵達，一看，聰美已在那兒等著了。
「不知道。對四歲的小孩來說，只能區別老人和小孩。剩下的人想必統統都歸類為『大人』吧。」
「是的。很像電視上推理單元劇的情節吧？」
「搬離員工九*九*藏*書宿舍時，你父母有沒有說什麼？」
如果結了婚，有濱田這個強悍的划槳手，聰美的人生必定豁然開朗，可以橫越過去她不敢揚帆出航的七海三洋，可以在任何港灣下錨停泊，也可以見識到前所未見的新景色。等到生活這麼一改變，對於父親過去的陰影，或許也會隨之不再介懷。
「念了。」
「那麼，撇開那個令你害怕的女人不論，照片上還有沒有誰是你有印象的？當時你們住在員工宿舍，令尊令堂的同事，對你來說等於是鄰居的叔叔阿姨。你還記得看過哪張臉嗎？」
濱田彷彿要打圓場般，來回審視著我們倆的臉，一邊說：「因為所有的女人都盛裝打扮嘛。還有歐巴桑特地梳了日本髮髻，這樣看起來也許會判若兩人吧。」
「她居然這麼說嗎？抓凶手應該是警察的工作吧，真拿那丫頭沒轍，簡直像小孩一樣。」他喜孜孜地擺出兄長的姿態。
「可我不同。對我爸媽來說，我是知道晦暗過去的孩子，是和他們共度人生低潮的孩子，所以我爸媽或許都覺得很對不起我吧。他們甚至這麼說過。」
「沒有。可是……」聰美呢喃著「我好怕」。那是當然的，我說。
「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盡量沉穩地問道。
「你父母離開友野玩具，是在那件事發生后，大約過了多久的事？」
梶田逐漸習慣計程車司機的工作，生活安定下來。梶田太太懷孕了，那就是梨子。這次不用再忍痛犧牲小孩，嬰兒得以安然出生。
聰美彷彿擔心如果不提高警覺也許會被照片中伸出的手陷住喉嚨般，戰戰兢兢地伸長脖子，湊近窺視。一旁，濱田也擺出同樣的姿勢。
「你還記得她的長相嗎？」
「我被帶去……某個陌生的房子。我爸媽不在，只有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她告訴我，我不能出去。我哭著說我想回家。但她不讓我走，也不開窗子。我哭鬧著堅持要回家，她就把我關進廁所。在昏暗骯髒的房子里，廁所臭得幾乎讓我嘔吐。我嚇得直哭，哭累了就睡著了，可是醒來一看還是被關在同樣的地方。也沒東西吃，連水都不給。」
「對不起。」濱田乖乖低頭致歉，變得有點正經。
「剛才我到的時候，看到你非常嚴肅地在和聰美交談，所以我不太敢出聲，不小心聽到你們的對話。」
客服第一部門負責新機裝設計晝，第二部門的工作則是后績的維修管理與處理客訴。
你們感情真好，我說。除此之外還能說什麼。和濱田嬉鬧的聰美就像換了一個人似地活潑開朗。要是她能一直保持這樣就好了。
「嗯，就是啊。」濱田也同意。
濱田一邊道歉，一邊跑出店外。隔著入口的玻璃門，可以看見他把手機貼在耳上，背對我們這邊的身影。
我心頭暗奇，這個旋律好像在哪裡聽過，並對於自己的念頭感到雙重驚奇。就在最近，似乎才剛發生過很類似的情況。
「宿舍雖然也有小孩，可是他們不讓我加入。」她說得感慨萬千。
「這是當時友野玩具的員工齊聚一堂拍攝的紀念照。據社長表示，當天為了慶祝創業二十周年，特地請大家喝春酒，所以能出席的員工全都來了。如此說來，在這些人當中，說不定也有那個囚禁你的女人。」
應該沒什麼特殊含意吧。兩人如膠似漆，以聰美正經的個性，也許是覺得平時戴著昂貴的婚戒到處跑太招搖吧。
我看著她點點頭。她的言外之意我很清楚，撇開對錯與否姑且不論。
「婚禮會場那邊的人也說了，服喪期間還是可以配合服喪調整喜宴的安排，總之對應的方法多得是，比方說取消華麗的點蠟燭儀式之類的。至於取消婚禮，因為不太吉利，我爸媽也說事到如今應該用不著延期。最重要的是，他們很希望她趕快嫁進門。因為我家沒女孩，我爸媽都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看待。」
「足立區。一個叫做梅田的地方，就在計程車行營業所旁邊。」
這點他倒是說的沒錯。我數了一下，紀念照中共有十二名女性，其中穿和服的多達十人。雖然只有一個人梳日本髮髻，但在當時，正月盛裝穿和服時，女性通常會配合服裝做頭髮，所以另外九人的髮型想必也和平時不同。
「那個……」
聰美再次用手矇著眼思考，連等在一旁的我都不禁身體緊繃。
我打開夾在腋下帶來的檔案夾。取出那張正月紀念合照，放在桌上。
「現在也是。我老弟啊，遜得很。」
「貴社今多財團沒有使用我們的系統吧，真是遺憾。」
「從那時起，我就說她想太多了。」
「是啊，但是懂事之後……」
「對不起。」她用手矇著眼睛動也不動。我倒向椅背，喝著杯中的冰水，大概一口氣喝掉了一半。
「這種事真的做得到嗎？」濱田問。「這種事」這幾個字，和聰美的聲音形成合唱。
——我果然不行，不可能得到像梨子一樣的待遇。
「我媽對我說，留下你一個人真對不起。我爸倒是什麼也沒說，不過兩個人都變得好憔悴。」
「我待會會去買東西。」聰美壓低嗓門說。「我再打電話給你。」
「不過這個愛操心的傢伙，說我好不容易才進入理想公司，辭職太可惜，現在就已經強烈反對了。」他戳著聰美笑道。我想起友野榮次郎也曾同樣用肘尖戳著兒媳文子。
「我這樣說或許太多管閑事，但你感到不安的事，真的不能告訴梨子嗎？」
「對，是個女人。」
雖然我並不想拿自己當衡量標準，但我訂婚時可是按照常規花了三個月薪水買鑽戒送給菜穗子。她也一直把戒指戴在左手無名指上，至少和我見面時一定會戴。
「什麼時候啊……」聰美看似不安地窺探我的眼睛。「三不五時就會說。比方說他們買給梨子以前我都沒有的玩具……類似情形。不過，梨子懂事後他們就再也不說了。」
九九藏書「我沒有直接問過，要是做得到就好了……」她露出非常氣惱的眼神。
她握緊拳頭，秀出打排球練出的上臂肌肉。
「說來真好笑，我是新娘的朋友，她是新郎的朋友，通常應該是反過來才對吧。所以，起先我們彼此都在試探對方，懷疑對方是不是被新郎新娘給甩了。」
「梨子好像還在戰鬥狀態呢。」
「如此說來，當時沒有付錢——也就是交付贖金給綁匪的說法，純屬你自己的想像？」
有一天，我也能夠當著即將組成家庭的小情侶面前，一邊用手肘捅著菜穗子，一邊說什麼「我家這口子年輕的時候」云云嗎？我也會一邊與桃子及她的未婚夫共進晚餐，一邊談論起「想當年我們談戀愛……」嗎？
我暗自想像。雖說是邀請眷屬一同參加的新春酒會，但大人的聚會對小孩來說當然很無趣。酒席進行到一半，小孩就已紛紛跑出去玩了。正值新年，想做的事有一大堆。即便大人說要拍紀念照，大家還是玩瘋了，也不知道正在哪裡玩，怎麼喊也喊不回來。無奈之下，也不能讓攝影師一直枯候，只好就這麼拍了。
「是，我聽說了。梨子也激動地表示，應該先抓到撞死父親的凶手再說。」
「要是早點認識聰美小姐，應該可以拉個關係。」
我以前沒什麼朋友，因為我很內向，聰美說。
「是的。貴社的LAN（區域網路）系統，在落成公開招標時，敝社是第二順位，以些微之差落敗。」
「關於這點，我現在也越想越迷糊了。」聰美說得很含糊。
起先住公寓，等到梨子上小學那年，他們終於搬進獨門獨院的房子（雖然還是租的）。同樣位於足立區內。
某種東西在喀喀作醬。是聰美左手戴的手鍊型腕錶，撞擊著桌子。
「對。因為我家沒有那筆錢，況且在我被囚禁的過程中，那個女人也沒提過錢。她只是不斷強調是我爸害的、都是我爸的錯。」
那是為什麼呢？聰美，是因為害怕過去。而我，是因為害怕現在的幸福。
「就算無法說明長什麼樣子，至少還有印象吧？說不定看到了會想起來。」
聰美把那句話，和父親造訪葛蕾絲登石川公寓之行聯想到一塊。
「那怎麼可能，我爸只是個司機。」
他是個健康的男人。這句話道盡我對濱田利和的印象，見過他的人想必十人之中有十人都會這麼想吧。
什麼綁架嘛，他說。「太誇張了。」
我好像也有點迷糊了。總之現在什麼也別問我。我一邊收拾檔案夾，再次轉移話題。
「這樣嗎？」我思索該如何開口。
聰美的手指按著太陽穴，臉色蒼白。
對於遭到綁架，好不容易才救出來的女兒這麼說？
「可是，友野玩具的社長，根本不記得我爸媽。」
「是啊，的確。」
「不是的。只是，我形容不出是什麼樣的長相。」
但在同時，我也覺得這膽怯的美女惹人憐愛。如果放任不管，她大概會鑽起牛角尖，越來越鑽進死胡同，一個人抱膝坐在那裡面吧。她實在令人忍不住想招呼過來一起玩，想伸手拉她出來，好好照顧她。
聰美默然，過了一會兒，她才小聲說：「昨天，會長老師打過電話來。」
「結果，我爸媽大概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終於決定回東京找工作。在市原只住了兩年左右，我又得再次換小學。」
雖然我沒那個意思，但大概追問得太煩人吧。我的疑問或許刺到她的痛處。
「是的。計程車開得很順手，他們的談話重心也從過去轉為今後的事。」
濱田說完之後，大概自己也覺得這樣太輕浮吧，他慌張地猛眨眼，「抱歉，我說話太不知輕重了。」他補上一句。
「你不要緊吧。」
他看著聰美，「你終於說出來了嗎？」他問。聰美點點頭。
姐，你的電話——我聽到她這麼大喊。
「對。」
這對金童玉女，不約而同地瞪眼看著我。
不是說幸好你平安無事，或詢問沒有受傷？
「對。我們本來正在聊小時候的事，結果她就主動提起，說她有過可怕的回憶。」
「我知道了，你不用在意。」說完我就把照片收起來。聰美向我道歉，這讓我更加覺得自己像個壞心眼的上司。
「她說，想把婚禮延期。」
「把你擄走囚禁的，是個女人沒錯吧。」那是最大的意外，所以我再次確認。
才沒那回事呢——聰美臉上帶笑卻認真反駁。
據說是下午兩點過後。當時我正在友野玩具。
說到這裏，她顫抖的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開水。溢出的水沿著下巴滑落。她的雙眼深處閃著暗光。那是恐懼，想必還有憤怒。
「令尊令堂談論友野玩具時代的事情，是在你幾歲的時候？詳情梨子好像不大清楚吧。」
「你一點也沒變，長相和現在一樣。你爸媽也一起拍了照耶。」
「讓他老人家百般操心。他說很想和我見面，可是一直抽不出空。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算了。既然沒打聽到什麼特別有趣的故事，那就表示我的……我們的編輯方針不用改變囉。」
「那個女人對你動粗了嗎？」
某人的招呼聲令我和聰美同時仰臉。一名腮幫子留有青色鬍碴的寬肩男子，緊貼我們的桌旁而立。
濱田和聰美面面相覷。濱田露出靦腆的笑容，聰美有點消沉。
「總公司大樓的嗎？」
「那個女人不見得是友野玩具的員工，說不定只是附近鄰居吧？」
「我只有弟弟，所以不清楚。」
聰美縮起身子。不只呈因為這個姿勢，有濱田坐在旁邊，她看起來好像整個人小了一圈。
「在我媽過世之後。」住公寓是梨子的要求，高圓寺南那間公寓據說也是她選的。
不僅是因為曬得黝黑、看起來很強壯、眼睛明亮有神、體格魁梧這些外表上的因素。聲音和說話方式，視線的落點，點頭時的小動作，一切都很正派，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聰美第https://read.99csw.com一次流露出既像在批判、又像在揶揄妹妹的語氣。
說到這裏我才想起，印象中好像也滿身大汗——她不確定地呢喃著。
「不好意思。」禮貌上我還是道了歉。聰美笑了。手似乎也不抖了。
「沒有。」
「都有，兩人都說過。」
不過，她說那個決定是對的。她早就嫌市原的公寓太小，能搬家她很高興。提到這個，她的眼中總算重燃光芒。
「是啊……當時是怎樣呢？也許，是幼稚園放假的時期吧。不知道。不過我想應該不是夏天。不……也許是夏天吧，總之屋裡臭得不得了。我到現在還記得臭哄哄的，好像堆滿垃圾。那可能是暑假期間吧。」
「什麼時候說的？」
「才不是那樣。聰美她呀……，哎，這種常識性的因素固然也有，但其實另有真正的主因。」
被濱田這麼徵求同意，聰美終於恢復笑容，我也鬆了一口氣。很少看到像她這麼適合笑容，笑容卻又如此稀少的人。我指的不是基於禮貌或隱藏悲傷的社交性笑容，而是發自內心的真正笑容。
「你說，那種事我怎麼可能做得到？」聰美突然拔尖噪門反問。「小時候無法以言語描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根本無從說起。」
她的態度強硬得古怪。
「你沒向你父母確認過。」
「那是小時候才用武力吧。」
在他們終於回到東京，進入東京共同無線計程車行任職之前，梶田做過各種臨時工，手頭上似乎相當拮据。聰美在這裏上了小學后，「曾經交不出營養午餐費，害我覺得非常丟臉。」
我看著聰美的臉。她縮起身子。
聰美閉上眼，露出強忍情緒的表情，然後搖搖頭。
「我一直在想，」聰美垂下眼說。「對我爸媽來說，梨子是個象徵著人生重新來過的孩子。梨子出生，衣食不缺地幸福長大，大概就等於是我爸媽的人生重獲新生的證明。你能夠理解嗎？」
「這個，是怎麼回事？」她問我。我就知道。
「可是她呀，老是擔心如果沒搞清楚梶田伯父的過去就這麼結了婚，說不定會給我和濱田家帶來麻煩。真是的，瞎操心也該有個限度，你說是吧？」
聰美考慮了一下。只聽見呼吸聲。
沒聽到回答，我抬臉一看，只見聰美搖頭。
「她說想住在時髦的街區，起先還說要住自由之丘或代官山呢。」
聰美再次閉眼，一邊用手指搓揉太陽穴，一邊陷入沉思。
「就這樣過了兩晚，我媽來接我了。那個女人雖然又哭又叫拚命抗拒，可是我媽還是把我帶走了。就這樣總算回到家。」
「你試著確認過嗎？」
「沒有。」
梶田家的晦暗時代就這麼結束了。
「完全沒有？連一次也沒有嗎？」
聰美似乎警告過梨子不準把這張照片拿出去，不準用，你沒那個權利——即便我也覺得這麼說有點惡意。
「我回家之前一直沒看到我爸，我媽和我先到家。他好像是過了很久之後才回來的。」
「對不起，你說的沒錯。」聰美沉聲說。「待會兒我再告訴你。上次見面后，我也深自反省，那樣不上不下地把話講到一半，就算本來清楚的事也會變得模糊不清。如果真想隱瞞到底，就該永遠埋藏在心底，既然要說就該完整交代才合乎道理。」
在電話中的短暫交談，想必來不及提到綁架云云。
「我認為這時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二十八年前聰美經歷的事件弄個水落石出。只要能查明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聰美的不安應該也會略微消解吧。」
星期一，我一到辦公室便致電梶田家，是梨子接的。我交代了造訪友野玩具的事，但並未提及詳情，只說相關者的記憶沒有可供參考之處，看來應該沒什麼好寫的。
「社長還有太太，也可以請教當時協助社長的一位關口。事情還沒到完全絕望的地步。說不定能查出什麼。」
「談婚禮的事。會長老師說他覺得延期的做法有待商榷，不過這種事最重要的還是當事人的想法，所以他叫我和對方好好商量之後再決定。他也責備我說不管什麼事，一個人悶在心裡煩惱都是不對的。還說這是我的壞毛病。不，我反倒認為他是在安慰我，因為他的聲音很慈祥。」
她應該預期得到妹妹會翻出父親的相簿尋找線索，所以與其強辭奪理地找藉口阻攔，還不如先把相簿藏起來，或是把這張照片直接抽掉更省事，結果她卻沒這麼做。那大概是因為在梨子拿給她看之前，她根本沒看過、也不知道有這張照片吧。為了躲避可怕的記憶，這些年來她一直不敢正視父母的過去。那麼，想必也不可能翻開相簿看過。
「大約多大年紀？」
「這個阿姨……」說著，她指出前排第二個中年女人。「這個人好像就住在隔壁。不過我也不是很確定。」
「在啊，找我姐幹嘛？」
「我全都告訴他了。」
聰美沒看我，甚至沒察覺我在對她說話。她正凝視著濱田，彷彿靜止畫面。愉快對話的餘韻雖然令她的嘴角上揚，但除此之外全都停擺了。就像電腦當機，就像某種東西、某個人，對她做出了錯誤的操作指令。
「即便如此，還是無法排除可能性吧。」
我慎重思考。從濱田輕快的語氣，可以感受到他就是在腦袋如此認定后，才刻意這麼表現的意圖。看來他也在用他的方式擔心聰美。
「那，你並不是被誰推上車，或是被拽著手帶走囉？」
她說正以梶田參加象棋社的照片為主軸，會見當時的車行同事或寄信徵詢。
梨子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那，我叫她來聽電話。」
「不行是吧。」
「那麼，梶田先生過世前你就知道了。」
除非是關係特別親密、互動頻繁，交情就像家人一樣，並且交往時間長達一定的程度，否則四歲小孩應該不會記得吧。我漸漸覺得，如果對方僅是梶田夫妻的同事或附近鄰居，聰美的記憶欠缺具體性read•９９csw.ｃom也是理所當然。
聰美一聽立刻反應起來：「你的意思是說難以相信？」她的聲音再次尖銳起來。「你不相信是吧，因為太無跡可尋？」
「椎名妹，你和弟弟吵架時都是怎麼解決的？」
「那麼，如果被關了兩晚，就得向園方請假囉？」
「梶田不……令尊不在嗎？」
我們就像一般上班族，先交換名片。他的頭銜印的是「顧客服務第二部門主任」。
這句如同迅速回擊的反問，顯現出她「書是我在寫，你只要協助我就行了，沒必要找我姐吧」的好強心態。說老實還真老實，說她孩子氣也的確很孩子氣。
聰美深深吸氣再吐出，一次、兩次，然後才抬起臉。
「在同一個屋簷下，有個開朗長大的妹妹。我爸媽毫不保留地疼愛梨子。為什麼會那麼疼愛梨子呢？因為那孩子什麼也不知道。所以，我也只能假裝毫不知情、什麼都忘了。我假裝已把所見所聞都忘了，把從我爸媽那裡聽來的也忘了。我假裝自己和梨子一樣，可是我終究不可能像她一樣。」
「你用不著這麼歉疚。那，他說了什麼？」
濱田興味盎然地把照片拉近面前，找到精心裝扮的幼|女后，就指著問「這是你吧」。
難怪岳父雖然取笑聰美瞎操心，卻還是流露出慈愛的眼神。濱田想必也深受聰美這種與外表不符，宛如易碎玻璃的纖細強烈吸引吧。像這種開朗豁達的男人往往如此。
我把造訪友野玩具的經過詳細告訴她。包括榮次郎說的話、他的記憶狀態，乃至他說的「既然沒什麼印象，那表示梶田應該是個規矩的員工」也原封不動地轉告。
「只是，那時才算真正的初次見面，我實在鼓不起那麼大的勇氣。」
「正確說來並不是三十年，是二十八年。」聰美小聲反駁。當然，她既未生氣也沒有敵意。
「啊……到底是什麼事？」
「毫無印象嗎？」
「可是，那件事的確不尋常。」
「那時的確有比較要好的朋友，在幼稚園，不是宿舍的小孩。」
她痙攣般眼珠一動，嘴唇毫無血色。她的手握得死緊，手指關節幾乎像要破皮而出。「那個女人好像一直在屋裡打轉。她坐立不安，總之就是不停地動來動去。我一叫她放我回家，她就隔著廁所門大叫：『你給我安分一點、都是你爸的錯，如果不聽話我就殺了你』等等。再不然就是像野獸一樣低聲咆哮。有時，好像會和誰講電話，但我聽不清楚內容。」
「你還專程替我們跑這一趟嗎？不好意思。看來事情畢竟太久遠了。」
「對不起。那孩子好像在賭氣。」
我像要悄然憮慰她般開口發問。因為不習慣把那種字眼說出口，所以我有點難以啟齒。
「是啊，也許是因為這樣才認不出來吧。」未婚夫的拔刀相助令聰美彷彿獲得救贖般。
「噢，事故現場的……？」
「做不做得到我不知道。不過可以調查看看，就像現在正在做的這樣。」
「當時，你已經念幼稚園了嗎？」
「從那之後，包括友野玩具的事情在內的往事，你父母就再也沒提過？」
我沒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我希望聰美先恢復鎮定。
「我是滿五歲之後才重新上幼稚園，那時在千葉，市原附近。我還留著當時在公寓前拍的照片。」
「簡而言之就是替第一部門擦屁股，很倒楣。」他豁達地說。這種圓滑客氣的語調和幹練俐落的態度，似乎是天生個性加上職場訓練累積出來的成果。
「姐妹吵架，一但鬧僵了就很難收拾嗎？」我問道。
我越說越吞吞吐吐，到頭來還是受到菜穗子的影響。對一個小女孩來說，那也許是連回想都害怕的驚恐遭遇。
「不知道。」她發出嘆息般的聲音，煩躁地將手指忽開忽握。
「你離開時，是令堂來接你的。」
我笑了。「是會長在擔心她會不會真的把婚禮延期，就這件事。」
在這種狀況下這麼說雖嫌不謹慎，但我還是察覺一件「好玩」的事。蹶起嘴亢聲爭辯時的聰美，和梨子非常相像。
我對她一笑。「總之，我先盡量調查看看再說。」
「可以……這樣說……吧。」聰美似乎不太情願同意。
「你就看一下嘛，沒事的。」濱田輕摟她的肩膀催促。「如果能查明是誰，就有辦法解決了。」
「是的。梶田先生是為了什麼事去那棟公寓也是個謎。如果能查明他去做什麼，從那方面或許也可減低聰美的不安。」
「沒關係。你們這麼恩愛真令人嫉妒。」
這時，我察覺一件事。我沒看過聰美戴戒指。就連現在，她白皙修長的手指也毫無裝飾品。照理說她應該早已收下婚戒了。
「昨天，去過友野玩具之後讓我再次感到……，不，你不想談的事我不會勉強追問。可是，根據友野玩具社長的敘述，令尊令堂都是認真的員工，對於他們離職時的原委，好像也沒留下什麼特殊印象。因此，你所經歷的可怕遭遇……，嚴重到令尊令堂因此不得不倉皇辭職逃離友野玩具，至少不是外人能夠察覺的事態。我無意藉此斷定這全是你想太多或其中有什麼誤解。只是，我還是覺得必須再問得詳細一點……。只是，歸根究柢我連這是不是我該問的事都不確定。」
「至少，梶田先生過世的意外和聰美以前經歷的可怕事件，似乎該分開思考比較妥當。因為要殺人時，用自行車去撞，並不是什麼精確的做法。」
「那麼，請你轉告杉村會再和她聯絡。」
「早安……」椎名妹像唱歌似地打著招呼進來。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說的……呃，該怎麼說，就是你四歲時，被綁架的可怕遭遇也告訴他了嗎？」
至於聰美，表情就像人家把屍體照片推到眼前一般，說什麼也不肯正眼瞧一下。
「葛蕾絲登石川公寓那邊，我也打算認真調查一下。」為了趕緊轉變氣氛，我努力用開朗、可靠的語氣說。
我轉過頭，朝聰美一笑。「他好像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