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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九節

第二章

第九節

後座上,桃子正在專心盯著剛買的繪本。打從藍天書房時代,我就很怕在電車之外的交通工具上閱讀文字,因為一定會暈車。但桃子卻安之若素。遺傳基因的組合,創造出比父母更強的下一代。
聽著公媳輕快的逗嘴,我心裏忽然覺得既酸又甜,那大概就是所謂的羡慕吧。有一天,我也能成為這樣的老人嗎?我也會有這樣的晚年嗎?為了在人生的尾聲抓住這種幸福,我應該趁現在先做什麼才好呢?
桃子如果考取了理想小學,就得每天往返護國寺。搭地下鐵的話要坐幾站呢?我正這麼思索之際,妻子又追問「你看怎麼樣」。
這個決定顯然也極具慧眼。
「他本人已經去世了,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想應該有四、五年……也或許是五、六年。向我說起友野玩具的,是這張照片上的他女兒。」
妻子用側臉示意,暗示她真的不想當著桃子的面說更多。我這才恍然大悟,菜穗子想說的是,聰美該不會是遇上那種性侵小女童的壞蛋,才不願提起那件事。
臨走時,桃子說想上廁所,由我帶她去。我看著桃子穿著外出用的鞋子,用那種在我眼中仍接近蹣跚學步的步伐消失在化妝室的門后,直到她出來我才放下心。
把托盤放在身旁,挨著榮次郎坐下的文子也湊近說「讓我看看」。榮次郎不悅地用手肘頂開她。
「對。我懷疑你是不是不便啟齒。說不定你怕會問出非常痛苦的真相。」
看來時機也恰到好處。
不過,這些你怎麼都知道?榮次郎回看著兒媳婦。
桃子的第一志願——應該說妻子希望桃子入學的第一志願小學,是一所門檻相當高的私立學校。
「不,我打算看情形再找機會問。我之所以會去友野玩具,也是為了製造這個機會。況且,聰美那邊,我也勸過她不妨和會長談談。」
榮次郎交抱著枯瘦的雙臂。短褂的領口邋遢地鬆開。
照理說,這時候我應該抵抗才對。妻子的確有財產,可以靠著她名下的股權以及在公司挂名當主管的報酬過著富裕的生活。
「是啊。只不過對方好像沒有要求贖金喔。」
「基本上,所謂的怪事究竟是什麼事呢?」榮次郎說著正經了起來。
「可是,賽璐珞很容易燃燒,」說著,榮次郎停止搖晃不倒翁。「所以只好改用塑膠。我很不願意這麼做,這種東西小孩子一定會摸來摸去,說不定還會舔。一想到塑膠可能有毒,我心裏就不舒服。」
排在上層的是鐵皮機器人和郵筒型存錢筒,也有幾台喀搭喀搭學步車。每一個都是在大型超市和量販店的玩具賣場睽違已久的玩具。
所以,當她決心和我結婚時,她終於必須正視這個問題。自己會有小孩嗎?可以期盼有小孩嗎?
「不會。」
一旁,漆著可愛粉紅色和鮮黃色的「不倒翁」並排瞪著大眼。外形設計成身穿連帽斗篷的幼兒,覆蓋額頭的斗篷邊緣,露出一圈栗色鬈髮。
「不過,我們都覺得讓他這樣接受外來刺|激是件好事,也都很樂於接受採訪。」
「四歲,是女孩。」
「這個啊,你這個年紀可能不知道吧,這叫不倒翁。」
對於來客與兒媳婦的對話,微微撇著嘴,一直轉著眼珠旁觀的榮次郎突然發話,「不拍照嗎?」
像這種高級餐廳,有些店會婉拒客人帶小孩。岡崎餐廳也是,如果不是看在我們和貴客今多家族有關,想必應對的態度也會截然不同。
原來如此,看來出糗的回憶比較容易留在腦海,另外他也提到一些愉快的回憶。例如把彩色的不倒翁整身漆成紅色,一看,怎麼變成達摩塑像了;也曾模仿當時流行的丘比娃娃製作天使娃娃,結果不知怎麼搞的,看起來像凶神惡煞,惹來許多惡評等等。榮次郎說得很起勁,我和文子也聽得很開心。
我回憶聰美的敘述,小聲複述一遍以免桃子聽見。
我雖然答得乾脆,但一股非現實感驟然襲來,令我陷入不安。撇開升學考試姑且不論,為了小孩上下學特地僱用司機,這和我從小生長的生活水準以及成長環境簡直有天壤之別。
「不好意思。別看他那樣,好像一切正常,其實我公公的記性畢竟還是有點不行了。」她小聲地匆匆囁語。
「這叫沙漠。」照理說有注音她應該會念,大概是不懂意思,所以抓不著頭緒吧。
妻子從後照鏡對女兒投以一瞥,莞爾一笑。「桃桃,剩下的等回家再看。」
「您一定很喜歡玩具吧。」
說著,榮次郎突然起身離席,好像是去上廁所。
那真是個好時代啊,榮次郎低語。
「為什麼不會下雨?」
「呃……」榮次郎倚著椅子靠背,面露難色。我心裏不禁有點愧疚。
門內,一名精心化妝、年約四十五歲、身穿短袖洋裝的女性出來迎接。
「我是之前打過電話來的今多財團職員杉村。」
「噢?那,是我想太多了嗎。可是,我第一個念頭就想到那個。這大概就是男人與女人的不同吧。」
「真相是否如她所言還不確定呢。」那畢竟是四歲小孩的記憶,我再次提醒她。
老人對我的開場白充耳不聞,逕自邁開步伐,說著「這邊這邊」就走了。電梯門在我的鼻尖前關起。我連電梯門都還沒走出去呢。我慌忙隨後追上。
等公公走出客廳,某個走廊深處的門傳來砰地開關聲,文子這才把頭轉向我。
她笑彎了腰,笑容和她女兒很像。
「為什麼它沒有臉?」
「對,我就是。謝謝您不介意我冒昧來訪,還在百忙之中抽空……」
他說當時把小夥子臭罵了一頓,但並未開除。因為那是年少輕狂。
在這個問題還沒現實化之前的十幾歲青春期,菜穗子似乎認定以自己這麼虛弱的身體,不可能生小孩,甚至連結婚都不抱希望。
「這個我知道。父親和你都很體貼,很懂得人情世故。基本上,她自己不願說,本來就不可能勉強逼她說。」
「你是指那關係著梶田不為人知的過去?」
「對呀,爸爸,托您的福,讓我釣到金龜婿,可以嫁進這個家真是太幸福了。」
「我啊,在戰爭即將結束的時候才被徵召入伍。因為我老爸的工廠被當成軍需工廠,我一直逃過徵召。被徵召是無所謂,可是昭和二十年的三月已經沒有兵裝,連運送士兵的運輸艦都沒了。我們哪裡也沒被派去,就在九十九里挖洞挖到戰爭結束為止。那本來是為了預防本土決戰所做的挖壕溝訓練。不過我們還是常遇上空襲。我那時越想越空虛,心裏就想,等仗打完了,一定要做和戰爭毫不相千的買賣。」
我對TOMONO玩具店產生了好感。
「痛苦的真相?」
幸好,經過慎重檢查與問診結果,菜穗子固定看診的醫師給了我們好的迴音。沒事,可以生。不過只能生一個喔,最好不要再生第二、第三胎。即便如此,菜穗子已欣喜若狂了。後來她才老實告訴我,如果那時醫生說她果真不能生育,她打算連婚事也就此取消。因為她覺得,如果不能讓我有後代,實在太對不起我了。
「可以呀,有人介紹總是比較安心。」
我也效法文子,一字一句盡量慢慢發音。這招果然很有用,榮次郎大大點頭。
菜穗子笑了出來。「你現在知道白天我有多累了吧。」
台座上貼著一塊牌子,記載了雕塑品的作者姓名與製作年度,以及作品名稱「地的恩寵」。
幸好我的方向感不差,八王子市街的道路分佈也很好找,九_九_藏_書TOMONO玩具店距離車站並不遠。只是當我抵達目的地時,還是不得不先拿手帕擦臉。
「梶田的妻子生了小孩后,也是替你們工廠做代工。她女兒還記得當時家中堆滿了漂亮的玩具零件。她說社長非常照顧她父母,是他們一家的恩人。」
「拍完這張照片的翌年,也就是昭和五十年,他們突然辭職,也搬離員工宿舍。應該是就此失去聯絡,您對當時的事還有什麼印象嗎?」
「是的。歸根究柢都是那丫頭害的,是她說又有人來採訪,真是急性子。」
「你說我?對聰美?」
而妻子示範的,想必不是她自己的孩提時代,而是兩個哥哥的小孩受到的教育方式吧。那是基於從小就在富裕環境長大的人,有義務正確、得體地學習消費時的禮儀這個信念之下。
榮次郎捏著照片一角,戴上掛在短掛領口的老花眼鏡,仔細打量。「這是老照片了。」
「打從第一次聽說時我心裏就有個疙瘩,她說的那個,呃……四歲時被某人綁架的經驗,」
「不知是什麼狀況。是放學回家的路上被誰硬拉上車,還是被五花大綁關起來……」說到這裏,妻子為了怕桃子聽見,倏然壓低嗓門。「搞得我滿腦子都是可怕的想像。可是,綁架本來就是這樣,對吧。」
我自認沒有輕忽這件事,但我的確沒有完全相信聰美的說詞。
「他們也帶我去看了以前曾是友野玩具員工宿舍的公寓,真的就在附近。」
她怎麼知道我來了呢……?想到這裏,我立刻察覺右邊天花板和牆壁接合處突出一台監視器。陳列架的轉角也有一面直徑二十公分左右的轉角鏡。
這家餐廳不是第一次來,化妝室也去過很多次。桃子每次看到它都會心生恐懼嗎?
那傢伙肝不好,老人皺起臉向我解釋。「他年輕時是個酒罈子。嗯,找關口的話,員工的事他說不定比我記得更清楚。」
「那你就這麼算了?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碰?」
「本來是我老爸開的工廠,戰時專門製造飛機和戰車的零件——因為八王子有個飛機場。戰後,我老爸腦筋動得很快,順利跟進駐軍搭上線,總之他的眼光很敏銳就對了。朝鮮特需那陣子他簡直是賺翻了。可是傳到我手上時,我已經不想再做打仗用的工具了,於是改行經營玩具工廠。我老爸雖然很不滿意,但我一當上社長他就死了,也來不及抱怨了。」
「比到目前為止上過的還遠些,在青山一丁目。」
「你千萬別這麼客氣地招呼我。」雖然我這麼說,文子還是笑咪|咪地放下托盤,一樣一樣地往桌上擺。
他的頭髮的確非常稀薄,臉孔和露出短掛的手臂上浮現點點老人斑。但,舉止依然矍鑠硬朗,腦筋也轉得很快。我認為他一點也不是老廢物。就像現在,社區自治會不是也很仰賴他嗎?
「是嗎……那就好。」妻子像小女孩一樣嘟起嘴。「不管實際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對那個年紀的小孩來說,被人帶到陌生場所,想回家卻不能回家,光這樣恐怕就已經是非常可怕的經驗了,對不對?不信你把主角換成桃子想想看。」
「你不知道啦。你是我們蓋大樓之後才嫁進來的吧。」
「虧她還記得。」
「梶田,梶田啊……」他正在努力回憶。
我轉身看著雕像。赫然回神,才發現桃子也正這麼做。我報以微笑,桃子也慢了一拍莞爾一笑。雕像一臉漠然。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沒有。大家各分東西,早就音信全無了。」
原來是專家拍的照片。
「就連她自己,會提起這件事就表示她不是真的死也不想說,只是她可能心懷不安,覺得就算說出來也沒人會相信吧。況且那個案件——我認為應該可以稱為案件——其實蠻嚴重的。」
不是技術的問題,是她的身體。
「是的,直到失火前一年。」
榮次郎陷入沉思。這時文子捧著看似沉重的托盤迴來了。難怪她一去就去了這麼久,托盤上除了冰咖啡的杯子,還有堆成小山的水果盤,以及裝有冰淇淋的碗。
「做這個的人,覺得沒有臉比較好。」
在顛峰期,據說事務所和工廠的員工加起來超過四十人。這樣還嫌人手不足,又找了家庭主婦做代工。
「還有媽媽。她明天就旅行回來了。公司的事務方面,媽媽不是也有幫忙?說不定知道什麼你不知道的事。要不要問問她?」
「太過分了。居然那樣威脅小孩,簡直不可原諒。」妻子生氣了。
看到掛在玄關旁的門牌,我這才知道TOMONO是「友野」的拼音。
我不是奉承,是真的笑了。雖然她的確太性急,但我覺得那活潑開朗的聲音足以抵消過失。
「噢。」我曖昧地回應。雖然兩邊都不能幫,但還挺有趣的。
接下來的高度經濟成長期,和昭和四十年代的嬰兒潮,使得他的改行大為成功——榮次郎娓娓道來。雖然重聽的人往往從頭到尾都扯著大嗓門,不過聽習慣后也就不覺得吃力了。
「昭和五十一年十一月。」
「來了,來了來了。」說著走出一名年輕女子。
她有點憂心地皺起眉頭。「記得是還記得啦,只是和住院前比起來差太多了。談起往事也漏洞百出。他自己應該也隱約察覺到了,只是絕對不會承認。」
「總之,你不妨先跟二哥、二嫂商量看看。他們比較有經驗。」
小巧玲瓏的玩具店,位於樓高九層的氣派公寓一樓。外牆是磚紅色的,樓頂不是平的,而是如聖誕蛋糕上放的巧克力小屋的三角屋頂。
「在這年創立滿二十年,如此說來友野玩具是您一手創立的公司嗎?」
氣象預報中,穿著黃褐色長袖襯衫的預報員宣稱這個星期殘暑就會結束,還說秋天已步步接近。早晚的確吹起了涼風,蔚藍如洗的晴空飄過的卷積雲也確實是秋季景色。
「我告訴你,這傢伙啊,」榮次郎瞪著眼一邊看我,一邊繼續用肘尖頂文子。「嫁來以後,我告訴她我們家以前開玩具工廠,你知道她怎麼說嗎?『啊好險,要是工廠還開著,那我不就得當免費女工了』,她居然這麼說耶。」
雖然指間還殘留水氣,但肥皂倒是沖得很乾凈。我大大誇獎之後,取出手帕替她擦手。
「才藝班?這次又要學什麼?」
「啊,原來如此。」我附和道。
「你以前不也做過給小朋友看的書。」
「你摸摸看。這個是賽璐珞做的,顏色很鮮艷吧。到昭和三十年代中旬為止,我們工廠是生產量最大的。」
「今天還是很熱吧。辛苦你了。」
「家裡很小,你裡邊請。就你一個人?攝影師隨後才會到嗎?」
「啊?」
「只要她不反對就好。地點在哪一帶?」
此人同樣毫無戒心地殷勤催我換上室內拖鞋。榮次郎也脫下拖鞋,大步朝走廊邁進。
妻子當然並非對桃子抱持過高期望,非要讓桃子受什麼英才教育不可。想必只是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從小學就一直念私立學校,桃子也應如此。但,根據各方流竄而來的小道消息推論,這年頭升學競爭之熾烈似乎已遠非自己念書那個時代可比,之前的悠哉似乎也相對地強化了她的不安。她可不能讓桃子因為媽媽疏於該做https://read.99csw.com的準備而進不了理想學校。
「搬家說不定會很好玩。」我說。一邊在心裏暗禱但願語氣不會顯得不自然。
「聽起來簡直教人一頭霧水哪,老弟。」
「然後,就這麼看著看著,我總算也恢復了一點幹勁。我說事到如今已不可能再開工廠,那就開個玩具店吧。我兒子大概也怕我無所事事會得老人痴獃吧,就替我開了店當作消遣。打從蓋大樓時,一樓就是出租店面,把那裡稍微改裝一下就可以了。」
「也好。」
文子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亂顫,但還是語帶辯解地對我說:「我娘家就是在大森開小工廠。我從小唯一的念頭,就是趕快長大,脫離那種辛苦的環境。」
「那時的帳簿和簽到簿,統統都沒了,就算要回憶也毫無線索。工廠關閉后,本來還保存了幾年,不過那樣顯得我好像還心有眷戀,所以過了十年就委託業者全部處理掉了。」
「真令人懷念。」榮次郎再次搖晃不倒翁。
「對。」
我不由得瞥向後座。桃子正倚著靠背,與味盎然地望著窗外。
「與其說是她本人的記憶,應該說是長大后從父母那裡聽來的。」
就各種意味而言,桃子都是我們夫妻的獨生女,唯一的後代。萬一她發生了什麼意外……
「就是看店的那位小姐吧。」
「當然記得,我們家應該也有,因為這種紀念照就只拍過那麼唯一一次。這個啊,是昭和四十九年,友野玩具創立滿二十周年拍的。正月初三,我把員工能來的全都找來團拜喝春酒,然後就在公司門前拍了紀念照。還特地請專業攝影師來拍呢。」
走道有兩排。我站的是左邊那條。盡頭堆滿塑膠模型的盒子,直到天花板。走到右邊那條,只見老舊的辦公桌和坐鎮其上的收銀機。桌子後面露出椅子的椅背,迷你電扇在天花板一隅嗡嗡旋轉。
「嗯。」她貼近我的長褲。
「會,過世時仍是職業駕駛。」
晚餐吃得既豪華又開心。在間隔寬敞的餐桌上,我不用在意周遭的目光,悠然享受著一家三口的溫馨時光。
「你是今多財團的杉村先生?」老人搶在我之前開口,大聲問道。看來他正在等我。
桃子的「升學考試」問題,並非始自昨今。打從她一進幼稚園,這個問題便立刻滲入我們的生活。之前一直與世無爭的妻子,從她在幼稚園認識的那些媽媽那兒獲得豐富的情報,從此徹底覺醒。「那樣做比較好,這樣做比較對,這種準備是必要的」云云的「指南」,以遠超過我所預期的濃度與頻率朝我們展開攻勢。如果一切照單全收恐怕連身體都吃不消,我本來打算敷衍一下就算了,沒想到菜穗子卻很認真。
菜穗子開車的機會雖然不多,但她倒是很習慣在都內開車和遇上塞車。雖然因為害怕而不敢開上首都高速公路(這樣我也比較安心),不過相對的,對一般道路倒是瞭如指掌。
「我會先用對講機通知爺爺的。」
桃子像在擔心被雕像聽見似地小聲問道。臉上沒有五官。似乎是令她害怕的原因。
我想也是,我微笑著點頭。
「這樣的話,不好意思,麻煩你先出門繞過拐角,從後面的電梯上樓去頂樓我家。頂樓只有我們這一戶,你一看就知道。」
「梶田……他好像是當司機吧。」榮次郎拿著文子遞給他的水果盤嘀咕。「應該是開小貨車吧。他會開車嗎?」
然後,她嚷著:「哎呀,都忘了招呼你了,真不好意思,我去拿點冷飲喔。」就離席而去。只剩下期待落空、失望不已的榮次郎和我四目相對。
我和菜穗子的婚姻,纏繞著幾個必須解決或和解調停的問題。不過在那之中,純粹得靠我們倆克服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孩子的事。
一隻小手突然伸過來,把繪本杵到我的頭旁邊。「爸爸,這怎麼念?」
雖然充滿諸多不安因素,菜穗子的懷孕過程大致還算穩定,害喜的癥狀也很輕微。為了預防萬一,她比預產期提早半個月住進設備完善的婦產科醫院,剖腹生下了桃子。
桃子學會扶著東西站立后,我就到處搜尋學步車。妻和我都認為對學走路的幼兒來說,那種玩具是必須的,尤其我更是堅持。因為自己就是這樣長大的,而我的侄兒與外甥也是。
「哪裡哪裡,真的沒關係。」文子一邊吟吟笑著,一邊像要把我的道歉推回來似地猛搖手。「我只是看他好像沒幫上你什麼忙,才稍微解釋一下。」
我不禁浮想著,雙眼炯炯有伸的不倒翁,和剛剛做好還散發著木頭香氣的喀搭喀搭,整齊排列在工廠生產線上的情景。
記者為了學步車來採訪時也常令人捏把冷汗。因為榮次郎的記憶濃淡不均得相當嚴重,有時前言后語會對不上。
對不起喔,老人向我道歉。哪裡,本來就是我強人所難,我也低頭致歉。
「梶田信夫這個員工您還記得嗎?」
「有時認真的好員工,反而不太會令人留下印象,那位梶田一定也是個正經人吧。」
「因為我們做玩具的材料幾乎都是易燃品,只見大火燒啊燒的,可嚴重了。不僅工廠差不多全燒光,連累到附近鄰居,員工也受了傷,這下子搞得我頓時洩了氣。我心想,這一定是菩薩叫我別再做這行了。那時,勞動安全基準法規之類的也變得越來越嚴格。我向來堅持用賽璐珞,本來就已經被盯上了,而重建工廠繼續做同樣的生意得花上不少錢,加上這一帶的住宅日漸增多,你想想看,鄰居當然也不會有好臉色。」
她既不扭捏也無戒心,連我的來意好像都已忘了。但是,她說的採訪又是什麼意思呢?
「我兒子打從一開始就不想接棒,選擇去當上班族,但我一說要蓋公寓,他就乖乖回來了。還說什麼今後有不動產才是王道,還要我看看人家多摩新城。我兒子信心十足地說,東京的這一帶,今後一定會有越來越多人搬來定居,社區規模也會越來越大。」
「梶田啊……我對這張臉好像有點印象。他女兒說他受過我的恩惠?」
寬約一間半的店門口上方,搭著紅色塑膠布簾,上面寫著「TOMONO玩具店」。擠滿玩具商品的陳列架,甚至逼近單片開啟的自動門內側。
「真是守禮重義。其實我只是僱用他、給他薪水而已。那對經營者來說本來就是該做的。如果叫人家工作還不給薪水,你想想看,那不成了詐欺嗎?」
榮次郎握拳抵著嘴巴,漫聲沉吟。
「因為……那裡的氣候就是這樣。」
「既然事業做得那麼成功,為什麼關閉工廠呢?」
文子之所以頻頻表示「公公對往事記得很清楚」,看來也包含了鼓勵之意。
「今天下午,我和桃子一起去參觀才藝班。」菜穗子說。
「是啊,形狀的確怪怪的,不過這一點也不可怕。你放心。」
「再不然,等學校確定了,乾脆搬到學校附近也是個辦法。」
「啊,這又是怎麼著?」
我鑽過自動門進入店內。雖然躲過了直射日光,但狹小的走道十分悶熱,瀰漫著乙烯樹脂和塑膠的獨特氣味。
桃子三歲送進託兒所,四歲起進入現在的私立幼稚園。除此之外,還報名幼兒游泳訓練班,以及教讀寫的補習班。
「那台是我女兒小時候用的。公公關閉工廠,存九九藏書貨也都賣給別家廠商后,特地為孫女留下這台。」
「如果只是用木頭做喀搭喀搭學步車那倒還不成問題,但那樣利潤太低。我乾脆心一橫關了廠。把土地賣掉一半還清貸款,員工們的退職金該給多少就給多少。然後,我用剩下的土地做抵押再貨款,蓋了這棟公寓大樓。」
「岳父也這麼說。況且,聰美好像本來就有點膽小。岳父說,她本來就有什麼事都小題大作的毛病,不過我們當然不會因為這樣就冷淡地敷衍她。」
「所以我也就豁出去了。可是我已經心灰意懶了,舉凡和銀行交涉、和房屋仲介商談,統統都讓他去負責。沒想到觀察一陣子后,我發現大樓這邊進展得很順和,公寓改建后也有一大堆年輕夫妻和學生搶著來租,也談妥了增購土地擴充出租物件。我兒子也成功了。」
榮次郎擠出滿嘴皺紋笑了。
這個問題令榮次郎縮了一下嘴,露出像吃到酸東西的表情。
「您還記得嗎?」
「什麼是氣候?」
「可是,這樣很怪吧?沒有臉耶。」
「現在已經不行了,全交給我孫女。像我這種糟老頭,已經成廢物了。」
不過話說回來,我想妻子並沒有對桃子抱持身為今多家族繼承人之一,必須與堂兄弟姐妹一同風光亮相的期待。只是不管桃子將會步上何種人生,就算像她一樣成為上班族的妻子,再怎麼樣今多家族的財富和名字終究會一輩子跟著桃子,因而才決定把桃子教育成一個配得上這一切的人。
但卻怎麼也找不到。我實在心有不甘,忍不住打電話問哥哥,哥哥告訴我,「我家小孩用的喀搭喀搭,還是從儲藏室里找出來的呢。不是買新的,是我們兄弟以前用過的。那玩意現在大概沒地方賣了吧。」
「就是有很多沙子的地方。不會下雨,所以長不出草和樹。」
妻子看看我,立刻把臉轉回前方。「你是不是也心懷顧忌?比方說有點害怕……」
兒媳婦坐在榮次郎隔壁,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替他翻譯。她一字一句清楚發音,不時還像要加上抑揚頓挫似地輕拍公公手臂。
我終於提起梶田:「關於這張照片上的人……」我指著榮次郎放在桌上的照片。
不管是哪個,顯然都毫無收穫。但我並不覺得白跑一趟,我已經喜歡上友野家的人了。
「桃子對那個課程有興趣嗎?」我對後座投以一瞥。當事人仍沉迷在繪本中。
「這就難講了。我根本沒想那麼多。岳父應該也壓根沒想到那回事吧。」
「梶田離職時的事您也不記得了嗎?比方說走得很突兀,或是令您感到很沒禮貌之類的。他女兒也很在意這一點。」
「本來我婆婆應該也在家,不巧她參加婦女會的旅行出門了。不過,我公公對往事記得很清楚,我想已經夠你探訪的了。」
「嗯,好吧。」菜穗子一邊靈巧地鑽進塞車長龍的縫隙,一邊輕輕點頭。臉還是朝著前方。
右側後方放著一台電動遊戲試打台,沒有客人玩,畫面也是黑的。螢幕上方放著紙板做的告示牌,渾圓的字體寫著「一人試玩十分鐘。請按照先後順序,互相禮讓」。為了讓年幼的小孩也看得懂,統統是用注音寫的。
桃子指的是一座青銅人像。化妝室前,放了椅子和小桌,當作一隅小小的休息室。人像,就放在那裡的角落。
是所謂綁票事件前一年。
「我想和孝之哥商量看看。啟子和小紀,都是從上小學時就直一用車子接送。嫂嫂也很忙。所以他們應該也請了司機。」
放在中間那層中央的,是木製的「喀搭喀搭」。它是一個外形像小型嬰兒車的學步車玩具,剛學會抓著東西走路的幼兒可以推著它步行。正如其名,它被推著走時會發出喀搭喀搭的聲音,上面附加的動物模型也會跟著動。
我暗忖,到頭來我究竟是來打聽什麼呢?梶田夫妻在友野玩具時代的回憶嗎?抑或是梶田聰美既不願想起也不願提起的綁架事件的暗影呢?
「嗯。」
都心區還是一樣陷入傍晚的塞車長龍。光要殺出新宿車站前的巴士站就費了一番工夫。
「聽你這麼說,根本沒有收穫嘛。」妻子握著行向盤說。
「光是這點,已值得大老遠跑去八王子了。辛苦你了。」
以那個孫女的年齡推算,文子嫁進友野家頂多也是二十年前的事吧。
他答得很快。那是一九七六年,所以距今二十七年了。我對這棟公寓的年齡估算得太保守,其實已經蓋了快三十年了。反過來說,也證明這棟建築物被管理得多麼完善。
「是啊。不過,至少知道梨子寫書時可以省略友野玩具那一段了。」
「嗯……」年幼的女兒說。「那麼,如果沒下雨,桃桃也會變成沙漠嗎?」
桃子指的是「ㄕㄚㄇㄛ丶」。
「就是一種動物。住在沙漠。不過動物園也有,下次我們一起去看吧。」
梶田聰美所謂的綁架事件,梶田夫妻倉皇逃離TOMONO玩具,是二十八年前的事,這表示之後不到十年,TOMONO玩具就結束營業了。
收容居無定所的梶田,安排他們一家在員工宿舍安頓下來,在工廠教他工作。即便替梶田做了這麼多事,榮次郎依然對他記憶模糊。反過來說,這或許也可證明當年榮次郎經常做這種事,所以梶田在他心中並無特殊地位。
他的眼神變得有點遙遠。
從談話內容的發展和妻子的表情,我已察覺她所想的,但我還是催問什麼事。
我來到最上層的九樓,電梯門一開,只見眼前站著一個老人。他身穿藍染無袖短掛,踩著橡膠拖鞋,手持團扇。
「我是說您有先見之明,工廠很大呢。」
「梶田?」榮次郎像鸚鵡學舌般復誦一遍,推推眼鏡彎腰細看照片。
「你別這麼說嘛。這位先生是來打聽以前的工廠員工。爸爸,你應該還記得吧?」
「你沒聽到更多的詳情吧?」
喀搭喀搭是友野玩具過去主要的生產項目。這種懷舊玩具作為愛子小公主風潮的一環掀起小小的搶購熱潮,連帶使得各傳播媒體派記者來採訪榮次郎。這大概也顯示出,必須先從喀搭喀搭是什麼樣的玩具理解起的民眾已經越來越多了。
工作雖然也有機械化的部分,但關鍵部分還是得靠手工,多少需要一點熟練度。因此,在公司看來,新來的菜鳥等於是付薪水教他工作,待遇自然不可能太高,也有很多人感到不滿,做不了幾天就辭職了。當時和現在不同,正值日本經濟成長期,是經濟的青春時代,工作隨便找都有一大堆。
「就是啊,剛出院時還得坐輪椅呢。他的脾氣很倔,拚命做復健,雖然現在身體幾近康復,可是腦袋就不行了。不,不是老人痴獃喔。那方面倒是毫無問題。」
「噢,原來是這樣啊。」我也壓低嗓門。「剛才聽說,他前年發生過輕微的腦中風……」
「只是,也許該說是記憶變得七零八落吧。在他病倒之前,過去的事,就連雞毛蒜皮的小事他都記得一清二楚。記性好到把大家嚇一跳。凡是用過的人他全都記得,可是現在啊……」
繪本收起來了。但,「駱駝是什麼?」桃子還是不放棄,看來她很中意那一頁。
小孩會在一切黑暗中看到鬼怪的形體。
我有點吃驚。
「以前,家裡只要有嬰兒出生,一定會買這個,當時日本的小寶寶都是玩這個長大的。」
「這個很可怕對吧?」桃子問,眼神執意要徵求我的贊同。
「為什麼東京會下雨,沙漠不會九*九*藏*書下雨?」
「對,我們約好兩點見面。」
孝之是妻子的二哥。啟子和小紀(也就是紀夫)是他的長女和長子。
聽起來像是輕鬆躲過攻勢。說不定他們總是這樣逗嘴。
喀搭喀搭也一樣,就算別家都已改用合成樹脂製造了,我們工廠還是堅持用木頭做。他挺起胸膛驕傲地說。
「如此說來,是間相當大的公司,聽說還有員工宿舍。」
「這可難說了。剛才我也說過了,員工來來去去並不稀奇,理由也形形色|色。我想應該沒什麼啟人疑竇的怪事吧。」
「桃桃,你怕這個?」
聰美只是再三強調真的發生過這麼一回事,可是很抱歉她不想說。
「你說那傢伙?噢,他啊。他前陣子出院了。」
文子發話了:「我們家老爺以前就喜歡管閑事。」
「這個是什麼?」
「她看起來很開心,也有好幾個幼稚園的小朋友在那裡上課。」
因此員工流動也很頻繁,榮次郎說。
但我並未因此感到不快,反而有點愉快起來。佔據客廳整面牆的大型訂做收納櫃中「展示」的懷舊玩具,引人微笑。這些展示物品同時也回答了友野一家為何對來訪者如此寬容,爽快答應接受「採訪」的謎團。
「嗯!」如果帶桃子去上野動物園,我可得告訴她,雖然在東京也能看到駱駝,但這裏的駱駝不能騎。
榮次郎用短褂前襟抹乾雙手,一邊走了回來。文子替我裝了一盤水果,殷勤招呼我快吃。
「嗯,所以真的只是去看看舊址。他媳婦說以前的建築物應該還留有照片,還替我找了半天,可惜沒找到。聽說是灰泥外牆,還蠻堅固的公寓。他媳婦嫁來時好像還保持原狀租給別人。」
「其實也不是因為提到桃子通學的事我才這麼說,只是聰美的事讓我一直耿耿於懷。」
「整天就只想著吃喝玩樂。」榮次郎還在找碴。
地的恩寵。也許象徵著人類源自大地,才會看起來好像剛從地面破土而生吧。也許並非弓腰前傾,而是正要直立而起。
「看我的手手,洗得乾不乾凈?」一走到走道,桃子就舉起小手問我。
「因為媽媽也會和我說起往事嘛。」
「你的意思是要雇個司機嗎?」
「欵,爸爸。」我正想邁步走出,卻被她扯住袖子。
「嗯。只要小心點,別讓梨子發現就行了吧?我希望你聽聽看她怎麼說。聰美那時一定經歷過很可怕的遭遇。那段記憶,或許令她父親的過去在她心中變得比實際上更晦暗。在年僅四歲的她面前,綁架聰美的人不是還說了什麼都是她父親的錯之類的話嗎?」
「對,是沒錯啦。」文子倒是一點也不生氣。「不過以前的照片我當然也想看看,人家又不了解工廠的事。」
「原來如此。冒昧地東問西問,真不好意思。」
「爸爸看得出來。桃子,等你再長大一點也會看得出來。」
「我又增購了土地,規模就越變越大了。」
「雖然名義上是雜誌,但人家是社內報啦,爸爸。不是來問我們以前製造的玩具。」
皇太子殿下與雅子妃殿下所生的內親王愛子小公主,推著喀搭喀搭走路的可愛模樣,我也在新聞中看過多次。愛子小公主的玩具和穿的嬰兒服都備受矚目,全國的年輕父母巴不得自己的寶貝也能擁有同樣的東西,紛紛向店家洽詢搶購,因此蔚為話題之事我也記憶猶新。
「這個小妹妹嗎。」榮次郎指著相片中,穿著新年外出服的梶田聰美。
但,今天從一早氣溫就開始攀升。在中央線八王子車站下車,一走到驕陽下的街頭,在電車上被冷氣冷透的背部頓時汗如泉涌、不斷淌落。
好,我的寶貝勇敢地點頭首肯。當我牽著她的小手邁步跨出時,在我內心深處,一個耳熟能詳的小小警語亮起紅燈。
我的侄兒與外甥都沒有玩過這種不倒翁。但我嬰兒時期的照片中,的確有一個一模一樣的不倒翁。我說了這件事,但榮次郎也不知聽見了沒有,逕自拿著不倒翁撫摸了半晌,這才放回桌上。
的確。「幼稚園老師真偉大。」
「果然不能大意。你們婆媳倆都說些什麼?」
「有有有,就在附近。我買下舊公寓,重新整修過當成宿舍。現在還在喔。不過已經改建成公寓大樓了。」
可是,那一切都出自她父親的安排。桃子是我與菜穗子的孩子。這孩子的教育問題,應該由我而非岳父來決定,應該用我的錢來撫養她。要念私立小學沒關係,如果只是這樣,靠我的薪水還負擔得起。可是,特地請個司機送她上下學未免太奢侈了。讓她搭電車吧,那樣也比較能培養社會性,我應該這樣主張才對吧。
「就是天氣。天空有時很藍,有時堆滿烏雲下起雨,這就叫天氣。」
「是啊。所謂的藝術品啊,桃子,有時就算看起來奇怪,還是可以很精采喔,這等你再長大一點就會明白了。現在你只要記住,它雖然看起來可怕,其實一點也不可怕。以後來這間餐廳時,只要桃子想上廁所,爸爸都會陪你一起去。」
我們家在麻布。幼兒游泳訓練班和讀寫班都在走得到的距離內,上下課由妻子和我抽空接送,有時也會拜託鐘點女傭。幼稚園則是搭娃娃車上下學。
「你別烏鴉嘴了。」
翻開的那一頁上,畫著騎乘駱駝在月夜的沙漠中前進的商隊,遠處還可見到金字塔的頂端。
「搞了半天是這樣。」榮次郎聽懂后扯下助聽器,「沒意思。」
我被帶進面向窗子的寬敞客廳,在皮沙發上一落座,就掏出名片,正式打招呼並修正軌道。為了解開友野家人的誤解(或許說是一廂情願的認定),大概就費了十分鐘。這期間,榮次郎頻頻調整他右耳的助聽器,文子性急地不斷以「哎呀」、「天哪」、「真要命」、「原來是這樣啊」來附和。
「這我知道,不過,用這樣比喻比較好理解嘛。這樣才能切身想像到底有多恐怖。可是,這麼嚴重的事,你和父親卻好像都不當一回事。」
「就像這個……」他高興地說著,邊把身體伸向展示架那頭,伸手取來的,是一個漆成桃紅色的不倒翁。
「我已經考慮過將來的事了。趁這機會,或許該正式找個人幫忙比較好。」
想起往事令他不禁笑了。文子也朝我瞥來,露出微笑,我也回以一笑。
「做玩具其實也是辛苦行業。爸爸,以前的老員工,現在還有沒有和誰保持聯絡?」文子問道。大概是看話題越扯越遠,對我過意不去。
「是韻律體操班。她同學的媽媽推薦的,說是能提升小孩的身體律動感。入學考試時,這方面好像也很受重視。」
沉重的台座上,坐鎮著一個看似「弓腰的人」的東西。有手也有腳,但是歪七扭八。脖子很長。腦袋不像人,倒像蛇一樣前端尖細,臉孔扁平毫無五官。
不過,唯有一點我敢滿懷自信地斷言。撇開讓幼童上餐廳花大錢的對錯姑且不論,菜穗子對於小孩外出時的言行舉止可是管教得非常嚴格。桃子如果不聽話或是使性子吵鬧,就算當著店員的面她也會嚴厲斥責。如果用講的沒用,甚至還會動手教訓。就拿最近的例子來說,那天我們上館子,桃子一直鬧個不停,菜穗子索性取消點餐當場走人。
文子一邊附和一邊吃水果。我也不客氣地大快朵頤。冰咖啡也濃醇美味。
「我啊,對於失火當時的員工,每一個都記得很清楚。」榮次郎抬起臉說。「因為讓他們平白無故受了罪。可是說到失火前的事……這個https://read.99csw.com人在我們工廠上班,是在失火前吧?」
文子再次笑著重新解釋了一次。
被他開門見山地這麼一問,我也被問倒了。情急之下浮現腦海的,畢竟還是「這個嘛,比方說小孩的事……」
「你不是來採訪的嗎?沒關係啦。」
榮次郎發出「嘿咻」一聲,坐下來。
集團企業之中並沒有玩具公司。至少目前還沒有。
「我搆不到紙巾。」桃子像要抗議似地解釋道。
不倒翁發出一陣響亮的叮叮咚咚聲。
我屈服於她開朗的聲音,乖乖繞到後巷。一走進公寓門廳,發現這兒雖然保養得很乾凈,但從磁磚縫隙的污垢和金屬部分生繡的程度看來,這棟公寓顯然已經蓋了很久,應該超過二十年了吧。如果真是這樣……
我本來想反問她攝影師是怎麼回事,但女人笑咪|咪地一邊行禮一邊回答:「啊,我是他兒媳婦友野文子。」
妻子的話,令我的心情再次被非現實感動搖。孩子的專屬司機?配合孩子上學搬家?我不抵抗、不反對。既然我們……不,既然妻子有能力這麼做,那又有什麼不可以。
所以,不管在什麼店,就算沒有打著我們是貴客是今多家族的招牌,我認為桃子應該也會被公認是非常守規矩的小客人。這都是妻子的功勞。至今在這種場合往往還會忍不住倉皇失措的我,絕對不可能如此管教女兒,示範正確禮儀。與其這麼做,我寧願去速食店。
但是,我只眨了兩、三次眼,那些主義、主張和信念就被吹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那樣做萬一出了什麼事」這團烏雲密佈眼前。讓幼小的桃子一個人外出?開什麼玩笑!
友野家至今仍是資產家。
「發生了火災。」
他的低語說得咬牙切齒。
「真令人懷念。我還以為再也看不到了。」
「你不用緊張啦,我不會打聽對你不利的事情。」
失火原因是漏電。
「噢,那就對了。」榮次郎兩手一拍,傾身向前。「工廠有兩輛工作用的小貨車。我沒有特地僱用駕駛,每次都是讓有駕照的員工負責開車,替我運送材料什麼的。」
到時菜穗子絕對活不下去。我也一樣。就算保住性命,餘生也只能像行屍走肉。只是,我個人的問題在這時一點也不重要,只要考慮菜穗子與桃子就夠了。
「不過我們一家已經習慣被問來問去了,我公公也很高興有這個機會聊起往事。一下子還真覺得有點冷清,正想說怎麼沒人再來採訪的節骨眼上你就出現了,所以才產生誤會,真是不好意思。」
「他在我們工廠待了幾年?」
「這我就不知道了。你是指小孩生病之類的嗎?」
孫女大幅揮動手臂畫了一個半圓,指點我該怎麼走。公寓的玄關好像在大樓背後。
「是啊,完全感受不到。」
「是啊。」
客廳里展示的喀搭喀搭不是新的,動物型木牌的塗料已斑駁模糊,車輪也有點臟。
「真的?」
「這樣好嗎?劈頭就登堂入室好像太冒失了。」
「是今多財團對吧,旗下應該也有玩具公司吧。」
「起先是領時薪的臨時工,後來在您的照顧下成為正式職員,聽說您還安排他們夫妻住進員工宿舍。他的小孩也是在那裡出生的。您看,就是照片上的小女孩。」
「對不起。」
「這孩子嗎。」榮次郎一臉驚訝,再次把眼睛貼近照片。「拍照時,她大概三歲左右吧。」
當初上幼兒游泳訓練班也是這個模式。和小朋友一起上課應該很開心。
他說直到前年他因腦中風入院為止,店裡的生意一直是自己打理的。據說這間店因為賣復古玩具,還被雜誌介紹過。
對於接下來的會面成果,我開始有點悲觀了。因為工廠的歷史越久遠,榮次郎對員工的記憶就越不可靠。
「是雜誌沒錯呀。」榮次郎大聲說。不是生氣,是重聽的毛病真的很嚴重。
榮次郎遺憾萬分地嘟囔,「其實我已經非常小心了。你也知道,工廠不斷在擴張對吧,設備也得不斷添補。壞就壞在這裏。」
「失火前,工廠的生意真的很好。」
「我也有一個女兒。」
「那小子撞車時,我也被警察叫去罵了一頓,說我沒有好好管理公司的車,還叫我要嚴格整頓社內紀律。我當場氣得回罵說,這是我們工廠的事,用不著長官插嘴我自然會管理,不用長官雞婆。後來,工廠失火時我可尷尬了,都不敢經過派出所前面。」
「您真有慧眼。」
「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嘛。」文子女士拔刀相助。
「打從三個月前起,這股熱潮就戛然而止了。因為愛子小公主也大得不再需要學步車了。」文子如此解釋。
「對對對就是那個,」說著他兩眼一亮,「有一個小夥子,開車的技術很好。花季時,他喝醉酒,擅自把工廠的車開出去撞壞了。聽說他本來打算載朋友去千鳥淵賞花。那是失火前的幾年來著?那時他大約二十齣頭,所以應該不是梶田。」
我繼續往前走,正想喊「有人在嗎」之際,辦公桌後面的帘子掀起。
「當時梶田夫婦有沒有為小孩煩惱,或是類似那方面的……」
「這樣就得開車接送了。那當然是完全無所謂啦。可是你也知道。我是個靠不住的司機……」
「真的,幾歲了?」
算了,這樣正好。我取出向梶田梨子借的照片,拿給榮次郎看。
「我?」榮次郎指著自己的鼻尖。「是啊。因為戰時想做也不能做,想賣也沒得賣。」
「真不好意思喔。我們還以為又是電視台或雜誌社的人。」
所以我沒有抗拒。「我的決定」或「我的能力所及」這種字眼和概念我一律沒提。就算非現實感來襲令我心裏不是滋味,那也只要當作我自己的問題來處理就行了。
又是採訪。看來這中間似乎有什麼愉快的誤會。
「因為她自己不願意說。」
我針對那個可能性試想了一下。就在我輾轉于各種假想之際,車子已抵達岡崎餐廳。
「嗯,會弄濕啦。」榮次郎喝斥,又將照片捏在指間,湊到臉前細看。
年輕女子像要驚嘆般,略略歪起腦袋。「呃,就是說想見我爺爺的那位嗎?」
「啊?」
我吞吞吐吐地含糊其詞。在這種氣氛下,終究還是說不出小孩好像曾被綁架這種話。
「為什麼?」
「不過,他大概覺得很沒面子吧。過了半個月就自動辭職,回故鄉去了。他老家在青森,他們是種蘋果的果農,後來到了秋天他還寄蘋果來呢。那個小夥子,好像姓田中吧。」
文子聽了我的敘述,感慨萬千地點頭。「國內做這種玩具的廠商也不多了。不過好像也有工廠因為這次的熱潮起死回生,可是愛子小公主用的聽說是進口貨。」
要是沒有其他目的,還真想繼續聽他說下去。但,我的時間有限。
「因為桃桃住的東京一定會下雨。」
「來了,歡迎光臨。」這開朗的聲音,就是接我電話的女子。也就是即將碰面的榮次郎的孫女。
「可是,不是有個關口嗎?以前一直是你的得力助手。那個人呢?他不是都會寄賀年片來,偶爾也會打打電話。」
等到這頓飯以桃子愛吃的櫻桃塔畫下句點時,我已經吃得很撐,甚至有點困了。相較之下,照理說平時這時早該上床的桃子仍雙眼發亮,也許是外出太興奮了吧。
「寫書的人是作者。我只是把它整理成書而已。」
昭和四十九年——西元一九七四年。現年三十二歲的梶田聰美生於一九七一年,因此這時應該三歲。
「可是,不是已經改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