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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十四節

第三章

第十四節

「應該致謝的,其實是我們。」聰美的淚水奔流而出,她斷斷續續地說「真的麻煩你了。多虧有杉村先生幫忙。」
「所以校方才向警方報案。」
聽到我的承諾,刑警這才端起冰咖啡喝。
「會長老師的存在果然很重要。」
「姐你真是的,現在還早呢。要表示謝意,應該等那孩子自首后再說。」
「這年頭的學校有各種問題,出現這樣的制度,我都是透過報章電視才知道的。因為我的小孩才上幼稚園。」
我的膝蓋顫抖,下半身倏地無力,幾乎能聽見咻的漏氣聲。
「那孩子真的會去自首嗎?」
聰美本想說什麼,但她只是抖著嘴沒出聲,露出小朋友受委屈哭泣時的神情。這個嘴角往下撇、明明想大聲哭泣卻拚命忍住的女子,看起來英氣凜然。
「在打電話給你之前,我拜訪過梶田的家屬。因為我想請教一下何以會發傳單。那對姐妹是聰美和梨子沒錯吧。」
所以他才會吞吞吐吐地猛找藉口吧。承辦的刑警,真的落荒而逃了。
約好並掛斷電話之後,我才醒悟,卯月刑警說不定是想親自確認我是否果真是今多財團的人。如果這樣,那我應該邀請他到編輯部會議室才對——雖然裏面很凌亂。
我笑了。「那是程度的問題,重點在如何拿捏分寸與寫法。我岳父一定也會這麼說。」
刑警對我的問題置之不理。不過,這等於已經做出了回答。
「報案?噢。」我也真笨。對,因為已經流言四起了。
我們的會面不到一個小時就結束了。
難以啟齒。這次輪到我吞吞吐吐。
「事情原委我都明白了。」像半熟蛋的蛋白般清澈的眼白中,黑眼珠滴溜一轉瞪視著我。
品嘗了一口聰美煮的咖啡后,我忽然很想抽菸。我向正吞雲吐霧的姐妹倆要了一根菸點燃。我們就這麼和樂融融地變成三支大煙囪。
「我想,應該不會再等太久,大概再幾天吧。輔導室的老師說會陪孩子一起投案。」
「出書的事要怎麼辦?」
「太好了……是啊。」梨子凝視著姐姐的臉點頭,旋即將目光轉向我。
卯月刑警臉色一正,挺直腰桿。眼角若有似無地放鬆下來。
冷不防地,我的腦中冒出園田總編的聲音。雖然那孩子的父母應該不可能這麼說,但那句話實在太貼切了。
在幾拍呼吸之間,卯月刑警一直觀察著我。我暗忖,這是個「擁有X光銳眼的男人」。那好像是超能力偵探佩特·胡可斯的綽號吧,據說他其實根本不是什麼異能者。在我眼前的這個四角臉大叔,應該也沒有特異功能。他只是累積了多年經驗,可以看穿人心、看穿別人的謊言、看穿別人的真面目。
姐妹倆與我,在平常大概是用來吃飯的四人座桌前相向而坐。
「你說的沒錯。」
「這樣不會被判刑吧。」梨子將視線垂落桌上,冷不防說道。她望著桌面上清晰的茶杯印子似的圓形潰痕,或許是梶read.99csw.com田留下的。
「梶田的兩位千金,對於父親的過世深感悲痛,也很憤怒。不過,她們倆都是心地善良的女子。絕對不會毫無必要地故意折磨那孩子。我會和她們商量。只要好好解釋,我想她們一定會理解。」
「不能說是逼迫。」刑警拿著吸管來回攪動咖啡里的牛奶說。
「關於這點恕我無法奉告。」
卯月刑警的四角臉,好像這才頭一次畫出柔和的輔助線。那並非可以順藤摸瓜、進而計算這個刑警(想必是個老江湖)心靈面積的明確輔助線。即便如此,我還是很高興。
聽起來感覺不錯喔——她說。我一看,聰美也在微笑。
「所以……」說著,他再次睨視著我。「我也老實不客氣地直說吧。正如你所料,撞倒梶田的自行車騎士,我們早已鎖定特定人物。是三中的學生,國一的男生。」
「老實說,我很懷疑心理咨商輔導能派上什麼用場。不過,看來那好像還是該有的制度。」
記得在中國或歐洲的傳說中,有個國王或皇帝把帶來惡耗的使者腦袋砍了。對梶田姐妹來說,卯月刑警的消息究竟算惡耗還是喜訊呢?我難以判斷。
「我要寫關於我爸的回憶,純粹只是懷念爸爸的回憶。這樣的話,你們願意幫我出書嗎?」
卯月刑警對於我的理智露出提防的眼神。
「你說那孩子應該會很快投案,呃,換言之……」
「好像沒有請得很清楚。不過,就談話內容應該可以推敲出來吧。」
「明天,我就打電話給卯月刑警,我會告訴他,我們知道了,我們願意等,拜託他務必儘力而為。」
梨子朝我一笑,然後對著父親的遺骨與牌位合掌膜拜,叮地敲響銅缽。
「當事人很恐懼,怕有人報案。」
「刑警先生還沒向梨子透露任何消息嗎?」
「是的。」
所以做父母的才會袒護,當事人才會煩悶。
「就算他不叫我們等,我們除了等待也別無辦法。我們只知道對方是三中的學生,連姓名和地址都不知道。」梨子自言自語地嘀咕,有點嘶啞。
我那記毫不掩飾的搗拳似乎被他還以重量級的一擊。我連忙拋出毛巾,乖乖投降招供,從頭到尾全招了。
一聽之下,納骨就是後天星期日,今晚梶田的遺骨還在自宅。我本來就想去上個香,也想把卯月刑警說的話,當著梶田的面轉告姐妹倆,幸好及時趕上。
搞什麼,原來已經先打聽清楚了。
「梨子,書要怎麼辦?」
聽完我的敘述,姐妹倆睽違已久地——至少就我所見——面面相覷。
這次沒利用睡蓮,既然要加班,乾脆由我下班后直接去姐妹倆的公寓。

對於我的問題,梨子仰望天花板思索了一下。
梨子「噢」了一聲。本以為她是在感嘆我以編輯身分提出的建議。結果我錯了。
「是三中的學生和學生家長提供的嗎?」
不知道他最後得九九藏書出什麼結論,四角臉刑警從鼻子噴出一口氣。
不只是可以幫她出書,那本書說不定還會暢銷。這可是財界名人御用司機的家屬撰寫的回憶錄。
就車禍這種案子而言,就算致人于死或受傷,也不會判處傷害罪或殺人罪,通常會被認定為業務過失傷害或過失致死。這年頭,即使是酒駕和闖紅燈這種惡質違規致人于死,雖然也適用危險駕駛致死罪這項罪名,但判定基準仍相當嚴格。
聰美望著妹妹的側臉。梨子振作精神起身,閃著明亮的眼睛問我:「杉村責編,請問我可以更改寫作方向嗎?」
疑似涉及八月十五日在葛蕾絲登石川公寓前那樁自行車肇事死亡意外的學生,去輔導室做過心理咨商。
卯月刑警默默點了點頭。
總之不管怎樣都如梨子所言,這種肇事者未成年的案例想必不會予以逮捕懲處,只會把少年交付保護管束,加以監督輔導。
面紙砸到垃圾桶邊緣,輕輕反彈后落到桶內。
「你的傷勢好了嗎?」
「但願不會演變成那種局面。不,絕對不會的。」
卯月刑警喝了一口水,重重咳嗽。是那種我就算活上一千年也學不會的、充滿威嚴的咳法。
然而,引發的後果實在太重大。
對於此舉他並沒有說出個人想法,但我感到卯月刑警很尊重輔導室的判斷。
「你說的沒錯。我會催促交通課的同仁。」
「應該過幾天就會去。」
「什麼條件?」
「萬一他沒去怎麼辦?還是有可能到了緊要關頭打退堂鼓吧?到時警方打算怎麼辦?」
「事實上,三中的心理咨商輔導室已和城東分局聯絡過。不是為了報案,而是要磋商。」
「這個我能理解,不過如果只是這樣,輔導室知道就好,不用特地通知警方吧?」
浸淫在這種氣氛中,我也很想落淚,所以我努力擠出笑臉。
「因為未成年嘛,才國中一年級。」
「嘿嘿。」
「真的嗎?」我的聲音不禁顫抖。
好一陣子,我尊重姐妹倆的悲痛,只是安靜等待。
卯月刑警向我鞠躬。他的頭頂,就像用圓規畫出來似的禿了一塊。我強忍笑意,忽然覺得心頭一輕,一點小事好像也能令我忍俊不禁。
四角臉刑警的方正視線,似乎也頓時圓柔起來。
「也就是第二學期剛開始時?」
「即便如此,總比一直搞不清楚我爸到底是怎麼死的、車禍是怎麼發生的來得好多了。這些他應該會告訴我們吧?」
而現在,我和這個穿西裝沒打領帶的中年刑警,正在裝潢復古的卡座相向而坐。我差點又產生錯覺。這該不會也是改編自松本清張原作,由野村芳太郎導演的電影一幕吧。
卯月刑警彷彿想質問我到底想說什麼,微微瞪大雙眼。
我只願不是梨子。如果是我或椎名妹至少還好一點。不,也許相反吧,是梨子比較好嗎?
「對,沒錯。」
「我知道了。我一定會確實轉告梶田聰美和九*九*藏*書梨子。」
赫然回神,卯月刑警正看著我。他露出那種我在想什麼他一清二楚的眼神。
「如此說來,我們應該可以將你視為梶田家屬的代理人囉。」
「那就麻煩你了。請轉告她們,等那孩子一來自首,我保證一定會主動和她們聯絡。」
我已忘了當時我是怎麼回答的。但,現在我倒是可以告訴她。那是因為啊桃子,膝蓋就等於是一個蓋子喲。人類的氣力,就是從那裡灌進或逸出的。
我和梨子默默凝視著她的背影。
「事實上,在那個時候,我們早已接獲一些情報。」
「這個嘛。如果那孩子願意自首,那就沒有出書的理由了。」
在飄散的咖啡香中,我呼喚聰美。她仰起臉,隔著廚房的吧台,以淚濕的雙眼看著我。
「那孩子的家長怎麼說呢?」
聰美穿過桌旁,走進三帖大的廚房煮咖啡。她正垂頭落淚,兩、三滴淚水,瑩然滴落流理台水槽內。
很久以前,我曾經陪著桃子一起讀過一個博物館展示的恐龍骨骼標本動起來,和來參觀的小朋友愉快冒險的故事。桃子愛死了這個故事,連帶對骨頭深感興趣,然後就試著觸摸自己身上的骨頭,發現了膝關節——也就是所謂的「膝蓋」——是渾圓的。為什麼只有這塊骨頭是圓的呢?爸爸。
「不如該說,是讓他下定決心。對他自己來說,意義應該在於能以那種形式得知家屬的遺憾吧。因為這起事件並沒有詳細的新聞報導,之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
聰美向我投以感謝的眼神,我也回她一個眼色。不過,我並不是為了替她隱瞞梶田那段只有她知道、卻不希望妹妹知道的過去才隨便說說。我是認真的。
「一點小傷沒什麼。不要緊,只是,那條馬路真的很危險。我看應該想個辦法解決吧。」
他掏出新型改良式警用手冊向我證明身分。頭銜是巡查長,隸屬於搜查課,應該是處理一般刑事案件的單位。
有點可怕。
「不過,你四歲時那段可怕經歷的謎團尚未解開。因此,我打算繼續調查。」
「我洗耳恭聽作者的想法。」
上星期六我發的傳單,等於是在火上澆油。
我頓時用手遮住半邊臉,不過現在才遮已經遲了。
「雖然對梶田的千金很抱歉,但能否請你代為轉達,讓她們再等一陣子。」
發傳單時,我曾看到多名像是國中生的小孩。因為腦中已有「紅T恤少年」這個目擊證詞的印象,所以對於經過的少年刻意積極地遞上傳單。
之所以在呼籲提供線索的傳單印上我的手機號碼,是因為擔心印上梨子的,會成為惡作劇電話和垃圾簡訊的目標,別無其他用意。但,現在被這麼開門見山地問起,我的確只能回答是梶田姐妹委任的全權大使。
上個月,在被自行車撞倒的人死亡的那棟公寓前,正在發傳單呢。說不定他是聽誰這樣說起,按捺不住跑來觀望。他會是從誰手中接下傳單呢?是我?九_九_藏_書椎名妹?還是梨子?
「兩位的心情,那孩子一定也會明白的。」
我很緊張,幾乎窒息。
梨子終於走出洗手間,雙眼哭得紅腫。經過我身旁時,還從桌旁的面紙盒抽出一把面紙,響亮地擤鼻子。然後把面紙揉成一團,朝著屋內角落的垃圾桶用力一丟。
隱約中,我聽見哽咽的抽泣聲。
那是個姓氏奇特,叫做卯月的人。年紀大約五十上下吧。臉龐和身體不是結實,而是呈四方形,像光滑的皮革一樣曬得黑亮。就這個年紀的人來說眼白清澈得罕見,和褐色的臉孔形成鮮明對比。
「看來你已經知道不少。」卯月刑警正視著我說。「你是杉村先生吧。在這件案子里,你是什麼樣的關係者?」
正逢晚餐時間,聰美本來還操心我的用餐問題,但我客氣地婉拒,向梶田的遺骨與牌位合掌膜拜后,立刻切入正題。
我的心頭一緊。那麼,難道當事人親眼看到傳單了嗎?
連我自己也不明所以地害羞起來。或許是這個家裡充斥著梶田姐妹對父親的追思,連帶地也影響了我的心。
「我小的時候,根本沒有什麼心理咨商輔導室。」
我狠狠吃了一記閉門羹。想必家長也知道了,或者,明明知情卻極力袒護。
「換句話說,當事人為了那件事似乎非常煩惱、痛苦,所以在一邊接受輔導的情況下,就算多花一點時間,我們還是希望能讓他主動去警局投案。」
「是啊……,的確已經沒必要再出書了。」
「意思是說當事人……也就是那個學生,把實情全都告訴輔導室了嗎?」
「真的。進入九月沒多久我們便已鎖定了。」
為了避免讓梨子聽見,我沉穩地小聲說:「令尊的死是不幸的意外,並非遭人嫉恨,被狙殺而亡。你已經沒必要再害怕了!這下子你放下心頭大石了吧?」
「雖說要調查,我畢竟是門外漢,即便現在也沒有什麼傲人的成果,不過是去友野玩具走了一趙。但是,既然已經開了頭,我希望你讓我再試試看,好歹我也是個採訪記者。」
「因此,站在學校輔導室的立場,等於是先發制人,以免我們去找當事人。校方請我們寬限一點時間。」
梶田姐妹那邊,幸運地立刻取得聯絡。
「你不是也被自行車撞到嗎?梶田梨子非常內疚。」
——不說出來誰會知道啊。
「我沒說。站在我們的立場,還是不大方便拜託家屬這種事。看到梨子如此認真,我更說不出口。畢竟對家屬來說,當然會覺得開什麼玩笑,就算對方是個小孩,也該趕緊處理才是。」
先開口的是聰美,她大聲喊著:「太好了,小梨。」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喊「小梨」。
「啊?」
梨子好強地回嘴,喀拉喀拉地拉開椅子起身,說聲「我去一下洗手間」,就小跑步衝過短短的走廊,奔進洗手間去了。
刑警點了兩、三次頭,好像鬆了一口氣。
三房兩廳的公寓雖然充斥著傢具與用品,感覺有九-九-藏-書點雜亂,卻是很舒服的住處。鋪榻榻米的和室有一個高及人背的書架,架上塞滿了書,大部分都和電影及戲劇有關,也有大本的攝影集。我想起梶田生前愛好歌舞伎的事。
「謝謝。」我朝姐妹倆低下頭。這是代替撞倒梶田的孩子致歉?代替那孩子的父母致歉?代替卯月刑警致歉?我並非出於那種僭越之情,而是以一個父親的身分。因為我的耳朵深處,傳來妻子的低語:如果換成是桃子發生那種事該怎麼辦?
本來我說要去城東分局找他,但他說用不著,最後還是決定再次利用睡蓮。
「這種調查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學習。」聰美沉默地頻頻點頭,就這麼順服地低下頭。
「我再去問問承辦的卯月刑警。我想他應該會坦誠相告。」
聰美這麼低語著,起身離席,在父親遺骨前坐下點香。她垂下頭,合掌膜拜良久。
「我見到的是梨子,星期六那天她好像也和你一起發傳單。她把詳細經過都告訴我了。她似乎非常信賴你。」
梨子深深嘆息,並大幅晃動肩膀。她穿著領口挖得很開的連身洋裝,鎖骨清晰可見。說到這裏我才想起,打從初次見面到現在才過半個月,她好像瘦了一點。她本來就身材纖細,所以看不太出來,但下巴似乎也變尖了。
從我開始敘述到說完,卯月刑警的表情文風不動,眼睛眨都沒眨。或者,他的眨眼頻率和我的完全同步,所以我才沒發覺。
我豎起食指。「有一個條件。」
「如果拖太久,警方還是會出動吧。」
不說出來就不會有人知道,忘了吧。那既非出於惡意,也不是故意要撞人的,只能說梶田和那個少年都太倒楣了。
總之不管怎樣,暑假期間本來只在那孩子周遭發酵的流言,開學之後想必即刻散播開來了。
「如果照那個方向去寫,梶田先生當了今多嘉親十一年私人司機的事,就變得更加重要了。你必須把焦點鎖定在那個部分去寫。這樣的話我就幫你出。」
在那些少年之中,該不會就有當事人吧。他的父母不可能特意收下傳單拿給他看。
「這還是你頭一次在我們面前喊會長老師『岳父』耶。你每次不是都會長長會長短的。」
「換句話說,你受到梶田家屬的信賴,同時也負有相對的責任?」
卯月刑警冷然瞪視我。「三中採取兩學期制,所以暑假放到八月二十六日。新學期自二十七日開始。」
「是我的……傳單,把那孩子逼出來的嗎?」
可惜只是社內報。
「不是少年課啊。」我故意劈頭就來一記搗拳。卯月刑警笑也不笑。
卯月刑警連記事本和小抄也沒看,就正確喊出梶田姐妹的名字。
「可是這樣子,會不會給會長老師添麻煩。一旦失去了為了擒兇、呼籲犯人出面才出書的大義名分,該怎麼說呢……?會不會變成主動爆料的八卦報導?不,我當然不可能寫那種東西。」
「不是報案,純粹只是磋商。」他一絲不苟地訂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