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女傭哭著辯解，她既不能罵小孩，又覺得這樣總比任由小孩哭鬧不慎受傷好，可惜僱主還是聽不進去。她當天就被解僱了。河西太太也感嘆著說，即使知道她不是惡意要這麼做的……」

妻子和女兒都在睡夢中。我起床上洗手間，從窗子往外看，屋外正下著雨。秋雨初降。清涼溫柔，好一場靜雨，是夏天的休止符。

通話結束，我再次檢視來電紀錄。螢幕上出現友野玩具店的號碼。前一通，就是剛才的未知號碼。

手機躺在視野一隅。快點打來吧，就算不是我期待的人也沒關係。只要能告訴我「剛才那通電話是我打的，湊巧是用未登記的電話打來」，那麼無論對方是誰都行。

我無法隨心所欲地操縱船槳，於是對聰美說：「沒辦法過去。」她一聽就悲痛地垂下頭把手撐在船緣，湊近窺看水底說著：「可是那裡正沉著我。」

我在想梶田聰美，在想那起綁架事件。

最後她想出一個辦法——去翻衣櫃，借用一條太太的皮帶，把男童綁在床柱上。

「對。受託的這方也不好意思說這在契約所訂的工作內容之外而回絕，便無奈地答應了。可是，那年輕的女傭活到這麼大從來沒照顧過這麼小的孩子，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更何況，兩歲的小男生正是最調皮搗蛋的年紀，只要稍一不注意，難保闖出什麼禍。男童看到媽媽因為嬰兒急病而心神大亂，自己又被孤單地撇下，生氣得又哭又鬧，怎麼也勸不聽。她實在束手無策了。」

我猜就差那麼一瞬間，對方應該聽得見我的半聲「喂」，但我的耳朵只聽見嘟嘟嘟這個冷漠的聲音。

那是我家的鐘點女傭。只有非假日的白天才來，所以我只有初次碰面時見過她一次，是個年約五十的福態女士，幸好，她和菜穗子很投緣。

夜深了，上床之前，我去書房，取出友野玩具的紀念照放在桌上。打開檯燈，感慨萬千地看著。泛黃的強光下，昭和四十九年友野玩具的員工們，圍著社長夫婦一同開懷展顏。唯有三歲的梶田聰美獨自臭著臉，像要隱藏什麼重大秘密似的，把和服袖口露出的兩隻小拳頭緊緊握著。

「我想應該不是。那種電話的目的是要讓你回撥，不顯示號碼就沒意義了。」

「也許是情報提供者，也或許是惡作劇電話。」我說。「可能性有很多種。」

「我知道了，謝謝您。對了，友野先生，剛才您打過電話來嗎？」

天亮時，我好像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毫無條理、斷斷續續的各種場景中，和各式各樣的人在一起。多年未見的友人，乃至我ｒｅad•99cｓｗ.com哥、我姐都出現了，還有梶田。雖然沒看到梨子的臉，但聰美在。這個夢就好像連看了好幾齣只有剪接片段的電影，醒來的同時，便從腦中七零八落地消失了。可是，唯有和聰美一起的場景，卻清晰留存。

女傭的工作雖然也有明文規定的契約，但有時還是得視情況臨機應變，配合僱主的各種要求。

正在洗盤子之際，手機響了。

星期二之前，岳父都在大阪出差。就算回來了，想必也得忙著處理不在公司期間累積的工作，別說無法立即見面，恐怕連在電話中多聊幾句的餘暇都沒有。他每次出差回來后總是如此。不如送上一份報告，請他趁著工作空檔過目。

我的意思是說，在梶田聰美的心中，有可能把那個女人用來威脅幼小的她的那些話重新整理，再次詮釋，加以替換改變。

「萬一摔壞了，我可賠不起。」他如是說。

「那傢伙也不出憑空想起來的。他說他從二十四、五歲起平時就有寫日記的習慣，到現在還是天天寫。小老弟，你能相信嗎？關口都已經七十五了呢。真搞不懂他怎麼能如此執著。」

「我們現在在表參道。我想在外面喝杯茶，買點東西再回家，你呢？」

「桃子，爸爸的蛋糕和你換。」我說。

我慌忙起床，只見收拾得乾乾凈凈的桌上放著妻子寫的紙條。

我曾把從卯月刑警那裡聽來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告訴妻子。所以，她應該已察覺我的想法。她的明眸一動。

「那真是太好了。畢竟事隔多年，我本以為恐怕沒希望了。」

苗頭不對，反正我本來就是臨時想到的。

「是交友網站的廣告。真討厭，看來我又得換個電子信箱了。」

「野瀨……祐子是個叫野瀨祐子的女辦事員。這女孩當時也一起辭職了。不過，也只有這樣而已，沒別的事可提了。就只有三人在同一天辭職這件事。怎麼樣？你要和關口見個面嗎？」

所以喔……他連咳嗽都很大聲，「他說梶田夫婦離職時，有別的員工跟著一起辭職。他寫在日記上了。呃，我看看喔……」

「可是，聰美聽到的威脅之詞，不見得正如她所記憶的那樣。」

桃子似乎對韻律體操極有與趣。無論在店裡或路上，只要一有機會就想表演給我看，難度相當高，我實在跟不上。

一看來電顯示，是「未知」的號碼。

「看來今天你可是讓我吃驚連連。沒錯，就算再怎麼說也太荒唐了。況且，囚禁聰美的女人如果只是因為不知如何和小小孩相處才如此，那她大叫『都是你爸的錯』，還說『如https://read.99csw.com果不聽話我就殺了你』，未免太奇怪了吧？」

我用指尖抓抓臉。「關於那個嘛，也許只是聰美因為某些原因哭鬧不休，所以那個女人想狠狠地嚇唬她一下。說不定她連這種說話的分寸拿捏都不懂。」

話說到這裏就打住，一陣沉默。「老公，這次你又在想什麼？」

「這下子她總算安了心，正忙著打掃之際，做媽媽的回來了。她一看到小孩，就發出響徹左鄰右舍的尖叫，引起一陣騷動。」

寫好文稿正重讀順稿之際，手機再次響起。

桃子興沖沖地忙著交換盤子，一口咬下草莓蛋糕上的大草莓。

「這樣呀，因為剛才有一通電話我來不及接。」

菜穗子開懷地笑了。「對對對，我想起來了。」

「可以呀。每次都吃草莓蛋糕太無趣了。爸爸想吃你的派。」

我遵照指示打開冰箱一看，早午餐盤上放著我的早點。我加熱進食，閱讀報紙。

榮次郎的語氣像在朗讀手邊抄寫的東西。

我投降了，前言收回，我說。妻子戲謔地雙手扠腰，狠狠回敬我。

夢中的我不知為何正和她坐著小船，漂在一個很像湖的地方。聰美在哭泣，我一邊想要安慰她，一邊笨拙地划槳。

「我能理解她不方便托鄰居照顧的心情。萬一出了什麼意外，委託者和受託者都會很不幸。」

那天，再也沒有未知號碼打來。我們也沒再提起那件事。

不對，不對。沉在水底的是你父親。你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船上嗎。我拚命喊她，但聰美只是一逕搖頭。她從船邊探出身子，好似就要投身湖中。不行——我大喊，就在這時醒了。

「這年頭，當女傭的年輕女孩也越來越多了。因為工作難找，公司招募時又是以『管家』的名義徵人，所以令人對這種工作頗有好感。」

「嗯，這樣好像太荒唐了吧。」

妻說對方也給了她一張名片，請她多多利用。我想起替《藍天》做採訪時遇到的那個園藝公司庶務課長，於是說給妻子聽。菜穗子極表同情。

「就算這樣也太誇張了吧。聰美的事發生在將近三十年前。那個年代的女人，就算自己沒生過小孩，通常也會有照顧弟妹或是替鄰居看小孩的經驗。只不過是受託帶小孩——而且還是個四歲的女孩，這個年紀的孩子你只要好好解釋她已經聽得懂了——真的會慌亂到那種地步，做出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行為嗎？」

「我和桃子一起去試上韻律體操課了。兩點左右結束，到時再打電話給你。記得開冰箱喔。」

「不過，我懷疑也許是那孩子。」

「喂？」

「可以嗎？九_九_藏_書」女兒的小臉頓時一亮。

「和河西太太在同一家分公司、今年剛入行的一個年輕女孩，某天到她被派去的家庭時，被迫幫忙照顧一個兩歲的男孩。因為那個家庭的另一個小嬰兒突然發高燒，媽媽抱嬰兒去醫院，做丈夫的又恰巧出差在外。」

榮次郎已和友野玩具時代的得力助手關口取得聯絡。「關口說，他還記得梶田。」

「我老爸抱我哥的小孩時也這麼說過。」

麻煩您了，我回答。「我可以直接去拜訪他嗎？」

和菜穗子同年的某位女性，帶了三個四、五歲的小男生來上課。

這種派是用杏桃果醬做的，嚴格說來比較適合大人的口味，但它之所以吸引桃子，是因為在《胡椒罐婆婆》書中，曾提到婆婆親手做、看似美味的杏桃果醬，以及婆婆的丈夫最愛在剛烤好的鬆餅抹上厚厚的杏桃果醬。

（一定要把人拉起來。）我想把船朝她指的方向劃去，可是力不從心。船頭歪了。

從日用品到奢侈品，菜穗子採購了一大堆東西。還替我買了新睡衣。雖是長袖的但質料很薄，她說初秋穿來剛剛好。

妻子鼓起臉頰。

「嗯。」我點點頭，看著妻子的臉。「我在家時也打來過，這是第二通了。」

原本沒抱太大期待，所以這是個意外的驚喜。

「因為長得不像，所以應該不是三胞胎，我本來還在猜想會不會是一個年頭生、一個年尾生，結果完全不是那回事。她是托嬰中心的保母，帶她照顧的小孩來。三個孩子原來是不同家庭的小孩。」

手機的特質是什麼？就是便於攜帶。因此我們再也不用守在家裡或辦公室，苦苦等候或許會帶來重要情報的電話。和野村芳太郎導演電影中的刑警大不相同。

「聽說生意還挺好的。現在很多父母連星期六、日都得工作，再不然，為了遠行或旅行，必須請人帶小孩的需求也與日俱增。那家托嬰中心除了幫忙看小孩，連這種補習班或才藝班也代為接送上下課，所以風評好像很不錯。」

「對了，有件事情很好玩。」

餐桌上，妻一邊填寫韻律體操課的入學報名表，一邊說明試上的情形。

知道這個手機號碼的人並不多。我的生活圈子很小，那些人的電話號碼也已統統輸入手機。如果他們打來（就算無法憑來電鈴聲辨認），一看來電顯示就知道是誰打的。

「說的也是。」

「打錯了？」菜穗子說著歪起腦袋，笑了出來。「爸爸剛才急得差點沒把電話吃掉耶，桃桃。」

「我在問你話。」妻子說。

撞倒梶田的少年，或許臨到最後關頭仍在猶豫是否該九*九*藏*書去警局自首，一邊又忍不住打來我印在傳單上的電話號碼——我如此猜想。

液晶螢幕上顯示的又是未知號碼。

「看吧？那就是聰美之前的經歷和現在的狀況截然不同之處。河西太太的那個年輕女同事，據說既沒牽過小孩的手，也沒碰過小嬰兒。」

才剛起身，家裡的電話就響了，是菜穗子打來的。

逛街購物期間雨停了，正當我們坐在露天咖啡座吃著下午茶套餐的蛋糕，我的手機響了。看到我那麼急著接電話，妻子瞪大了眼。

「哪裡，謝謝您的幫忙。」

「例如那句『都是你爸的錯』？」

「說到這個我才想起，我聽過一個可怕的故事，是河西太太說的。」

「我認為穿T恤和短褲睡覺很沒規矩。」她順便「釘」了我一句。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我們倆都嚇得跳起來。菜穗子看著螢幕顯示露出苦笑。

雖然我擦乾手急忙接起電話，但在掀開手機蓋的同時，鈴聲戛然而止。

「明天我正好要去醫院，如果不介意順便碰面，那我們就能見個面。」

「桃子還是嬰兒時，岳父幾乎從未抱過她。就算偶爾抱一下，也總是馬上還給我們。」

我把手機擱在一旁，用家裡的電話打去關口家。接電話的男人就是關口，看樣子他正在等我。

夢中的我，知道沉在水底的是梶田。明知梶田的喪禮已辦完，正準備納骨安厝，不可能沉在那種地方，但不知為何他就是在水裡。

是友野榮次郎打來的，他的嗓門大得絕不可能認錯。寒暄之際，我將手機拿離耳畔些。

妻子愕然眨眼。「所以就把她關進洗手間？」

我把要交給岳父的報告列印出來，收拾好桌面，回到客廳，仔細閱讀報紙的周日版。通常我只會大略瀏覽，而且連那都只有在心血來潮的時候才會。但今天我卻鉅細靡遺，連郵購的什麼「帶來幸運的金印」和「懷念暢銷金曲全集CD共三十張」的廣告都看了。我試著計算那套CD收錄的歌謠當中我聽過幾首。有三首美空雲雀的暢銷曲，沒有〈車夫大哥〉。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之前和菜穗子說過要一家三口去唱KTV。

「對對對。記憶這種東西，本來就會隨著每次的回想漸漸改變，況且我也不認為年僅四歲的聰美能正確理解並記憶那個女人叫嚷的內容。桃子不也是這樣嗎？」

「那件事……是否也能解釋成是個不習慣照顧小孩的人，因為某種緣故受梶田夫妻之託照顧聰美，在無奈之下做出的行為。」

菜穗子放下叉子，手指按著嘴。「我看還是別想太多比較好吧？」

「其實我毫無根據，純粹只是直覺。不過，我read.99csw.com每次一要接電話，對方就好像落荒而逃，這點令我實在不得不如此猜想。」

他說醫院在新宿。固定去那裡挂號拿降血壓劑已有將近十五年的時間。或許是這個原因，關口非常熟稔新宿的巷弄，他指定的碰面地點是我也很清楚的某大型電器量販店旁，某間我完全沒聽過的咖啡店，他還把路徑和可供辨識的標誌告訴我。我們約好下午一點見面。

明知就算再怎麼看也不可能得到更多情報，我還是耿耿於懷。

「他一定是個一絲不苟的人。」

星期日的電視很無趣。乾脆去拿本沒看完的書來吧。一旦忘了電話這回事，說不定就會打來了。

「我？沒呀，我沒打。」

再度鑽回被窩入眠，這次我沒作夢。醒來時，枕畔的鍾已指著十一點。回籠覺是晏起的元兇。

與其說是托嬰，正確說法應該是托兒才對吧。

這個未知的號碼會是誰呢？

也難怪做媽媽的會大吃一驚、暴跳如雷。

當然，也可能是打錯電話。不過，也或許是……

（有人沉在水底下。）聰美指著水面下說。

「對啦，也許吧。以前工廠還開著時，關口一手包辦廠務，打理得非常好。」

我覺得對方還會再打來。說不定是看了傳單的某人，正遲疑著該不該向我提供情報。

「對，沒錯。」

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不是我，這是我第一次打。因為關口出門了，我一直找不到他，好不容易找到他說明原委后，那傢伙翻日記查閱又花了一點時間。拖了這麼久真不好意思。」

「這可是緊急情況。」

我抓著手機走進書房，在桌前坐下，決定把這段日子的經歷彙整成篇。

妻子替我和她的茶杯添上紅茶，緩緩品味，然後才說：「總之，先等等看吧。如果你的直覺是對的，那對方一定還會再打來。」

「我去幫你提東西。」我把手機塞進長褲後面的口袋，走出家門。

星期日是雨天。

這不是信，也不是社內報的報導，而是像在寫業務報告一樣。至於我的感覺、想法，等見面時再告訴他就行了。包括我的如釋重負、對那個少年的同情，以及卯月刑警像是擁有X光銳眼的男人。

「不會是詐騙電話吧？掛斷電話讓你撥過去，然後再送帳單過來。我在電視新聞看過。」

桃子似乎覺得自己選的杏桃派沒有想像中那麼美味，正苦於不知如何解決。她知道如果沒把東西吃完一定會被嚴厲斥責，正拚命思索該怎麼收拾眼前的東西。

「那我告訴你關口的電話，你們自己商量。那傢伙啊，現在住在三鷹。和我一樣是個閑來無事的老頭，要抽空見個面應該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