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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登機的廣播響起后,他向前加入到一大群散漫走向登機門的旅客之中,好一個循規蹈矩的人。
瑪麗的眼角瞥見格蘭特浮現小丑似的滑稽微笑,彷彿對馬格納斯的機智不勝欣羡。
坐在他右邊的是可怕的丁寇爾顧問夫人,一個即使用官太太的標準來看都太過平凡粗俗的女人,大使館里有些最強悍的騎兵面對她時也只能變得目瞪口呆。然而,馬格納斯吸引了她,就像太陽吸引了花朵一般,她永不饜足。有時,看著他這樣表演,她會不由自主地對他的全心投入湧起一絲憐憫。她希望他更輕鬆些,哪怕只有一時半刻也好。
大展身手,這就是答案。
開車往倫敦機場途中,相同的懷疑如影隨形,甚至加深了,直到他在租車公司還車時,兩個灰衣男子花了異乎尋常的長時間填寫租約表格,他的懷疑已近乎確定。他很順利地將行李箱託運到維也納,拿著登機證,通過海關,坐在凌亂的候機樓里,埋頭讀《泰晤士報》。班機延誤時,他的煩躁幾乎隱而不見,但他仍盡量努力地表現出來。
「一切都還好嗎?」她問,惦記著那通電話。一切都好極了,他回答說。
此時,誇張作態的僕人溫澤先生出現了,對馬格納斯深一鞠躬,在他左耳低聲說是緊急事件——原諒我,閣下——倫敦來的電話——領事先生打來的,請原諒。
「碧伊和格蘭特非常好笑,真的。」瑪麗說,「但是,如果傑克給你一個保鏢,你會不會要?」
現在,她也有點想哭,因為傑克·布拉德福。
晚宴,外交圈的歡樂時光,和喬治敦的那段歲月一樣美好,當時馬格納斯還是前景看好的副主任,主任職位已近在眼前。馬格納斯與瑪麗之間的一切都已修好彌平,除了日日夜夜懸在瑪麗心頭的那片烏雲。即使瑪麗有時並未意識到,但烏雲一直都在。那片烏雲就叫「萊茲波斯」,愛琴海上的希臘小島,縈迴著恐怖異常的回憶。
杜柏小姐鎖好最後一道門鏈之後,儘可能地直起身子,準備給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擁抱。但她卻未如往常那樣皺起眉,這時一定沒人會相信,她那無精打採的臉上竟出現了一絲驚恐。
火,她猛然想起。天哪,火!她急忙沖向樓下,不再能辨別大小災難的輕重緩急。她讓女傭外出過夜,卻忘了把客廳的爐火養在灰中。火一定已經熄了。但並沒有。火焰熊熊燃燒,只需要再加一根柴火,讓清晨時分不致冰冷如葬禮。
「溫布爾登的約翰與西維雅·艾利吉伯。」
在華盛頓時,格蘭特·雷德勒曾私下向她保證,馬格納斯比他的主任或那個糟糕透頂的大使都更有影響力。維也納——誠然,他在此地受到極度尊敬,也擁有極大的影響力——卻顯然是個反高潮。儘管如此,當一切塵埃落定,馬格納斯就會回到正軌,此時只需要耐心。瑪麗希望自己對他來說不是這麼年輕。有時他為了我試著降格以求,她想。在馬格納斯左邊,同樣心醉神迷的是奧伯斯特,馬赫夫人,她的德裔丈夫在維也納新城區的通訊局服務。但馬格納斯真正的戰利品,一如以往,是格蘭特·雷德勒三世。
在維也納,三個鐘頭前,瑪麗·皮姆,馬格納斯的妻子,站在卧室窗前,望著窗外的世界。
就像許多專制暴君一樣,杜柏小姐個頭嬌小。
「我知道你會,上帝保佑你。」
「你是想趕我走嗎,坎特伯雷先生?」
「可能會待兩個星期。我得請幾天假,才能安安靜靜地工作。」
皮姆仍然查看著旅客登記簿說。
皮姆喝著杜柏小姐為他泡的茶,安慰她。皮姆吃了一塊她的酥餅,讚不絕口,儘管她說酥餅烤焦了。他答應在這期間要替她修補水槽塞子,疏通排水管,並查看一樓的儲水池。皮姆很爽快,有些過度殷勤,也一直保持著她精敏覺察的開朗態度。他把托比放在膝上,輕撫著它,這是他從未有過的舉動,托比也不見得喜歡。他聽著杜柏小姐的老艾兒姑媽的最新消息,通常只要一提到艾兒姑媽,他就急急地要上床睡覺去了。他像往常一樣,問她近來的本地要聞,並頗表贊同地傾聽杜柏小姐的長串抱怨。他一面對她的回答點頭稱是,一面莫名所以地自顧自地微笑,再不然就變得昏昏欲睡,用手掩著嘴打哈欠。最後,他突然放下茶杯,站了起來,彷彿要趕另一班火車似的。
為什麼?在不留神的一瞥里,他們傳遞了什麼訊息?馬格納斯真的和碧伊上床嗎——而碧伊告訴格蘭特了?他們兩人在那一瞬間對起身離去的主人湧起複雜困惑的欣羡之情嗎?儘管心潮洶湧,但瑪麗對這些問題的答案卻一直確信不移。
她生命中的這幾個男人都是軍人。他們留給她寶貴的遺產——強烈的愛國心與多塞特聞的一幢小領主宅邸。瑪麗聰慧且具野心,她可以夢想,可以渴求,可以貪得,但遠在出生之前,她的生命就已立下規則,並以一樁樁的死亡讓她無法逾越:在瑪麗的家庭里,男人征戰沙場,女人則提供後援,哀悼守喪,繼續活下去。她的尊崇禮拜,她的晚宴餐會,她與皮姆的生活,都遵循著相同的鐵律。
「賽莉亞·范因到底是誰?」
18世紀的複製品。領事等級,平庸的品位。十四張舒服的椅子,如果在桌角處多擺兩張,就可以放下十六張椅子。
你一次做完。一生中的一次,就是現在。不再改寫,不再潤飾,不再推託。不再「這樣做會更好」。你是雄蜂。你一次做完,就此死絕。
皮姆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地吐出。
在「海景」結霜的浴室窗里,一個穿灰色襯裙的女人彎腰在洗手台洗頭髮。賽莉亞,范因,想畫海景的醫生女兒,今天顯然有客人要來。在她隔壁,八號,是蓋房子的巴洛先生,他和太太一邊吃早餐一邊看電視。皮姆的眼睛有條不紊地掃視,一輛停著的廂型車吸引了他的注意。乘客席的車門打開,一個年輕女郎的身影悄悄地閃過中央庭園,消失在28號。愛拉,葬儀社承辦者的女兒,正在探索生命。
「你是什麼意思——自由?」她狂亂地大叫,所有的矜持自製都離她遠去。
瑪麗抽出拇指,他們轉身,手挽著手回屋裡。
馬格納斯又開口了。非常有條不紊。可憐的女孩當然不了解,她已經被這漫長的一夜搞得筋疲力竭。她太過力不從心了。
瑪麗發現自己站在飯廳的雙扉門前,便推開門,點亮枝型吊燈,一手拿著威士忌,凝望著空無一物如湖水粼粼閃耀的長餐桌。桃花心木。
馬格納斯,親愛的,噢,親愛的上帝保佑是你,你只是一時迷亂,現在已好多了。我甚至不會問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會再懷疑你。她拿起話筒,但不知為何,竟無法安穩落坐在堆起的被褥上,重重一跌,她另一手抓起便條紙和鉛筆,以備有電話號碼要記,或是地址、時間、指示。她沒脫口叫出「馬格納斯?」因為那會透露她為他擔憂。
「瑪麗,敬你,好嗎?好棒的宴會。我們都很喜歡。」
「馬格納斯,如果我有辦法的話,就會把你請到大使館的一大塊飛毯上,送上一罐裝滿馬丁尼的搖杯,和一本美國護照,魔法一變,把你送回華盛頓,當上民主黨的候選人。我從沒聽過這麼精彩的煽動言論。」
就在此時,她聽見電話鈴響。剛好就在這一刻。就在她傳送愛意給馬格納斯,並沉醉在無比喜悅中的這一刻。她聽見電話鈴聲響了兩次,三次,開始心浮氣躁,然後她聽見溫澤先生接了電話,才https://read.99csw.com鬆了一口氣。皮姆先生稍晚會回您電話,除非是緊急事件,她在心裏復誦著。不該打擾皮姆先生的,除非不得已。皮姆先生正忙著用完美的德語講述他惹惱大使館並令奧地利人驚訝不已的有趣故事。皮姆先生也會用奧地利腔,或更好笑的瑞士腔,那是他在瑞士念書時就會的把戲。
「一切都還好吧,親愛的?」她越過燭台叫他。她刻意公開這樣做,因為皮姆夫婦十分恩愛,幸福非凡。
大門的門鈴像號角響徹全屋,三聲短鈴,一如往常。
然而在外交圈裡沒有什麼是恆久不變,沒有什麼是絕對的,即使是謀殺密謀也不能成為打斷談興的理由。忙著談笑風生,聊著孩子與購物——為何雷德勒夫婦會有那樣充滿惡意的表情,她瘋狂地搜尋理由——最重要的是,等待馬格納斯回到晚宴上,同時用兩種語言在長桌的那一端重施魅力——瑪麗還找得出時間揣想,這通倫敦打來的緊急電話,會不會就是她丈夫這幾個星期一直引頸企盼的電話。這段時間以來,她知道他有大計劃正在進行,她祈禱那會是前景看好的再獲重用。
「走開!」一個微弱的聲音叫道,「我在梯子頂端。我夠不著保險絲。如果再伸長一點,我就要掉下來了。」
他拿起一支筆,接著是一張紙。他隨著腦海中浮現的念頭,順手畫著線。只知道工作,缺乏娛樂,讓傑克變成一個枯燥乏味的間諜。波比,波比,牆上坐。杜柏小姐一定要去搭郵輪。吃好麵包,可憐的瑞剋死了。瑞克一稀奇父親。他的手平穩垂放,沒有交叉。有時,湯姆,我們必須做一件事,才能找出它的理由所在。有時我們的行動是疑問,而非答案。
瑪麗想像著。
但瑪麗一如往常,緊張得連微笑都擠不出來。
窗外一片靜謐,與她丈夫所選擇的世界恰成對比。
她命令他下樓去,確認臨時雇來的男僕溫澤先生已經從威伯的魚店取回冰塊了。馬格納斯聽命離去。馬格納斯總是聽命離去。就算比較明智的做法是一巴掌打過她臉頰,馬格納斯仍然聽命離去。
「私奔的情侶,或神秘的公主?這兩個復活節來的男戀人是怎麼回事?」
「瑞克,我父親,死了。他心臟病發死了,今晚六點,就在我們換衣服的時候。上一次發作之後,他們以為他已經沒事了,結果不然。傑克·布拉德福從倫敦打電話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該死的人事官幹嗎打給傑克,讓他來告訴我,而不是自己來通知我。但他們就是這麼做。」
五分鐘之後,這個房間就是他的了。他的庇護所。他遠離其他所有安全房舍的安全房含。
「什麼自由?」接著,非常通情達理地哭起來。哭聲之大,足以為他倆同悲。哭聲之大,足以將她自己恐怖至極的問題從萊茲波斯引到此地。
「上帝和我合力也趕不走你,杜柏小姐。」他說。
男人的聲音,不成調,也不悅耳。起初,她以為是從院子里傳來的《綠袖子》,接著她又覺得是廣場傳來的《耶路撒冷》,於是打算探頭到窗外製止。但就在此時,她突然發覺,這是從樓上傳來的坎特伯雷先生的歌聲。這令她萬分驚奇,原本打開房門要斥責他的,卻不禁凝神傾聽。歌聲自動停了。杜柏小姐露出微笑。現在,他正在聽我的動靜,她想。不愧是我的坎特伯雷先生。
「那麼,杜柏小姐有何計劃?」他迷人地一問,同時提起他的公文包,就像拎起一大塊麵包似的毫不費勁。
一個小牛皮的皮夾,瑪麗送的聖誕節禮物。左側放的是信用卡,右側是兩千奧地利先令和三百英鎊,都是不同面額的舊鈔,他謹慎組合的跑路錢,就在書桌上隨時可用。
「徵召馬格納斯選總統?」碧伊愉快地輕聲說,她坐直身子,手撫胸口,彷彿有人請她吃巧克力似的。
她生氣地大叫,「我不要,收回去。」
杜柏小姐裝出驚駭不已的樣子。
「范因醫師的女兒,傻瓜。她想看海,畫畫兒。」她的聲音陡然一變,「坎特伯雷先生,你怎麼這麼大胆?還不快脫下來。」
電話響了。床邊。他睡的那一側。別跑,你這白痴,你會跌倒的。別太慢,否則他會掛斷。
瑪麗不懂。她以為他是在呼應她的笑話。
「是我。」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但那不是我。那是傑克·布拉德福。
「但我們的國家怎麼辦?沒有坎特伯雷先生掌舵,托比和我還能安全嗎?」
「瑞剋死了。」他解釋說。
她沒拉窗帘,也沒開燈。她已著裝準備待客,她母親一定會這麼說。她穿著藍色的兩件式毛衣站在窗前已一小時,等待車子,等待門鈴,等待丈夫的鑰匙在鎖孔輕輕轉動。此刻在她心中,等待的是馬格納斯與傑克·布拉德福的不公平競賽,看看誰能先得到她的接待。初秋的白雪仍覆蓋著山頂,一輪滿月高掛,在房裡映出一條條黑白相問的光影。沿著大街的一幢幢優雅別墅,外交官笙歌夜舞的燈火正逐一熄滅。米爾霍夫部長夫人為裁軍談判籌辦了一場有四件式樂團伴奏的舞會。瑪麗應該到場的。馮·雷曼夫婦為布拉格的老友辦了一場自助餐宴,先生太太都歡迎,而且不排座次。她應該去的,他倆都該去,在餐后狂飲威土忌與蘇打水,還有馬格納斯的伏特加。然後放唱片,翩然起舞直到現在,甚至更晚——長袖善舞的外交官皮姆夫婦,這麼受歡迎——如同馬格納斯在華盛頓擔任情報站副主任時那般悠遊自在,一切都如此完美。當馬格納斯樂此不疲地講笑話,打探消息,交新朋友時,瑪麗便為他煎培根和蛋。此時正是維也納的旺季,整年沉默低調的人開始興奮地談論聖誕節與歌劇,莽言愚行紛紛出籠,就像舊衣出清。
無關緊要了。我來這裡是要行動,而不是來沉思冥想的。一張長途客車的車票,希思羅到瑞丁。途中下雨了。一張單程火車票,瑞丁到倫敦,沒用過,買來騙敵用的。一張夜班卧車車票,瑞丁到艾塞特,在車上買的票。向那個喝醉酒的售票員買票時,他戴了貝雷帽,讓臉躲在陰影里。
是碧伊,永遠都在向每個人敬酒。她戴著鑽石耳環,身穿低胸露肩的晚裝,讓瑪麗整晚看得目不轉睛。有三個孩子,競還能保持這樣的胸部:真是該死的不公平。瑪麗也舉起杯子回敬。碧伊有打字員的手指,她注意到,指尖彎曲。
「你永遠不會改變,坎特伯雷先生。我真不知道我幹嗎費心。」
瑪麗停了下來,抬頭傾聽。一輛汽車的引擎聲。在這紛飛的雪裡,像痛苦的回憶向你駛來。
「他們就只是男孩,不是戀人。」蹣跚踱向廚房的杜柏小姐嚴厲地糾正他。
皮姆迅速抽身退後。他瞥見牧師門前有道鐵光一閃,但那只是牧師的自行車,仍然鎖在智利松樹榦上,避免因不符基督教義的貪婪惡行而受害。
「誰?」他說的是哪一個瑞克?是柏林來的瑞克?還是蘭利來的瑞克?哪一個瑞克的去世能讓馬格納斯自由,誰知道,或許還能讓馬格納斯有升遷的空間?
「到了我這個年紀,每個人都是親近的人,坎特伯雷先生。他叫什麼名字?」
「我才不會告訴你名字,讓你去搜尋訃聞呢,就是這樣。」他的目光游移到攤開在門廳桌上的旅客登記簿,登記簿沐浴在橘色的夜燈里,那盞燈還是他上回來的時read.99csw.com候幫杜柏小姐裝在天花板上的i「有什麼臨時住客嗎,杜柏小姐?」他一邊搜尋著名單,一邊問。
「怎麼,坎特伯雷先生,是你啊。」他背後的門開啟,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尖銳地響起。
「但他才不會告訴我們呢,對不對,迪奇?我們會是最後知道的。吱吱?吱吱?」
「沒有任何消息。你在哪裡?」
「大約半小時就會到,我會盡量快一點。等我,好嗎?」
但皮姆沒答話。有時他的溝通渠道就像受制於內部檢查的電話,話沒說完就被切斷。他翻回前一頁,又一頁。
我會再和她談談郵輪的事,他想。我要想一些她會更喜歡的東西。我會更謹慎地挑選時機。
在這麼做的時候,他可以感覺得到,即使他看不見,那兩個人溜到主建筑後面喝茶打乒乓球:讓維也納那些雜碎去盯他吧,擺脫麻煩啰,他們對彼此說。他轉過牆角,走近電動步道,但沒踏上去。他慢慢地走,回頭望,像在找尋落後的同伴,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加入反向而行的大群旅客之中。片刻之後,他在入境櫃檯出示護照,得到了一句特別保留給護照有特定序號的人士的「歡迎回國,先生」。他出於習慣地採取最後的防範措施,走到國內班機櫃檯,蓄意惹惱忙碌的櫃檯人員,漫不經心地問著飛往蘇格蘭的航班。不要格拉斯哥,謝謝你,只要愛丁堡。等等,你最好也給我格拉斯哥的班次。哈,印好的時間表。太棒了。瞧,實在太感謝你了。如果我要買的話,你可以開票給我嗎?噢,了解,在那邊,太棒了。
「你那條可怕的黑領帶,坎特伯雷先生。我不要死亡踏進屋裡。我不要你打那條領帶。你是為誰打的?」
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事是轉換場景,他想。到某個她無需煩心的地方。
皮姆猛地在書桌旁坐下。
「他有小小的黑色鬍鬚,小小的黑色眼睛,和小小的黑色思想」,馬格納斯如是說。雷德勒六個月前剛接掌美國大使館的法律部門,但實際的職務當然恰與「守法護紀」相反。他是情報單位的新人,雖然他與馬格納斯早在華盛頓時就已是老友了。
「你想,我們的坎特伯雷先生該不會是陷人情網了吧?托比。」
但另一方面,她也注意到,每一個四人組裡總是有兩人的關係特別密切,儘管可能什麼曖昧情事都沒發生。而倘若他倆之間真有什麼事情發生,那麼,十分坦白地說,瑪麗將很樂意在格蘭特身上尋求報復。她日漸發現格蘭特潛藏的熱情,將是有力的反擊。
月亮也像今晚的月亮,只是更偏斜一些。在卧室,拿過一次A、沒念過大學的笨蛋瑪麗·皮姆雙腿岔得大開,忙著戴上她的家族珠寶;而她的丈夫,牛津大學第一名的才子馬格納斯,已穿好晚宴外套,吻著她的頸背,哼著他的巴爾幹舞男樂曲,培養她的宴會情緒。馬格納斯,不消多說,隨時都準備好該有的情緒。
馬格納斯修補,整頓,搬運,比管家還行。而馬格納斯聽命行事時,把手放在我胸前,貼在我赤|裸的頸背上哈著熱氣:「拜託,我的小傻瓜,我們有沒有時間銷魂片刻呢,有?沒有?」
「格蘭特是個狗屁藝術家。」馬格納斯會如此抱怨,就如同他抱怨其他朋友一樣。
「我還是會幫你出錢。」
「有時候我和托比坐在這裏,門鈴響了,我就說:『托比,你去開門。』他當然不會去開。斑紋貓怎麼會開門。
「我要你。」瑪麗大胆地低語,讓手刷過他的大腿,微笑著。皮姆點點頭,拉松領帶,做好準備。
「為了白廳的一位老同事,杜柏小姐。無關緊要的人,不是什麼親近的人。」
「哈啰,杜柏小姐。」皮姆說,「你好嗎?」
「但他很有趣,親愛的。」瑪麗提醒他,「而且碧伊美呆了。」
「只是白廳的一件小事,格蘭特。」他毫不在意地回答,「我想他們一定有間諜在這裏,告訴他們我正在舉行晚宴。親愛的,我們沒有紅酒了嗎?這點兒配額,可就太過吝嗇了吧,我一定得這麼說。」
「他現在可能是個爵爺了。」她把披肩貼近鼻子,深吸一口羊毛的氣息,一面大聲地對托比說。
但杜柏小姐並沒生氣,她會收下,皮姆不會拿回去:一條白色與金色細密交織的克什米爾披肩,仍放在哈洛德紙盒中,裹著哈洛德的原裝棉紙。杜柏小姐對這張棉紙的珍視程度,似乎比禮物更甚。一拿出披肩,她就先撫平棉紙,順著原來的痕迹折好,放回盒裡,再把盒子放進她用來珍藏寶貝的柜子里。這時候,杜柏小姐才讓他把披肩圍在她肩上,裹著她,嘴裏還不斷叨念著他的奢侈浪費。
瑪麗抬起視線,凝望已空無一物的長桌另一端。馬格納斯——那一刻,他除了和瑪麗眉來眼去,又在做什麼呢?
「他們都以為是溫澤太太做的。」瑪麗說,一面摸索著他的拉鏈頂端。
皮姆拉上窗帘,重新打開燈。我要創造我自己的白晝,與我自己的黑夜。公文包仍在他放下的地方,因鋼襯而顯得格外堅固。每個人都提公文包,他凝視著自己的公文包回憶道。瑞克的是豬皮的,莉普西的是硬紙板,波比的是印滿像獸皮花紋的破舊灰箱子。而傑克——親愛的傑克——你有你那個形影不離的神奇老公文包,忠心耿耿,就像那隻你不得不射殺的老狗。
「到了我這把年紀已經沒有什麼計劃了,坎特伯雷先生。我讓上帝來計劃。他可比我在行,對不對,托比?可靠得多啰。」
那個該死的焦痕,我什麼方法都試過了。記住,她告訴自己。把你的心思拉回來。在傑克·布拉德福按門鈴之前,把所有的事情在你愚蠢的小腦袋裡清理出頭緒。走到外面來,看個清楚。現在。那是個像今夜一般的夜晚,活潑,興奮。那是星期三,我們請客的夜晚。
課程結束之後,他搭計程車到帕丁頓。他漫不經心,任憑直覺引領。他的腦袋裡還塞滿無用的正極與壓縮傳輸知識。他跳上一列正要啟程的火車,在艾塞特跨過月台,搭上另一班車。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或為何而去,還有什麼比這更大的自由?茫然無所去處的他,鎖定一輛目的地似曾相識的巴士,搭上車去。
但這一切都已是千古往事。這一切到了上周三便已不復存在。此刻惟一要緊的是,馬格納斯應該開著那輛停放在機場的「大都會」轎車回來,在大門口擊敗傑克·布拉德福。
「那麼,他樓上卧房的窗戶為什麼有盞燈亮著?」皮姆任由老婦人拉他踏上台階,問道。
「你的意思該不是說他們把你免職了吧?」她說。
「說不定還是首相呢,我們一向只能從電視上聽說的人物。」
「庫克先生把樓上租出去了,賽莉亞,范因租了來畫畫。你真是夠了。」她滑上門閂。
瑪麗卻還沒弄清楚狀況。
有一艘『東方發現號』一個星期之後從南安普頓啟程。剛好有人取消訂位。我問過了。」
「別管我好不好,坎特伯雷先生,趕快進來,你會冷死的。」
她希望不會,因為她並不是虛情假意:在整晚的擔憂與愚蠢言行之後,她非常渴望他。馬格納斯遞給瑪麗一個酒杯,舉起自己的杯子,靜靜地敬了她一杯:做得好,老女孩。他衝著她笑,他的膝蓋幾乎碰著她的膝蓋,維持不動。他的緊張令瑪麗感動,她迫切地想在此刻此地要他,她讓自己的雙手給了他更明確的暗示。
杜柏小姐從玄關看著他走上狹窄的樓梯,讚歎著他步履的年輕活力,儘管手上還有那隻沉重的公文包。他將出席高層會議。非常重量級的會議。她聽著他的腳步聲輕輕踏過走廊,走到面向廣場的八號房,這是她租期最長的一間房,在她漫長的一生里,就屬這間房出租的時間最久。她聽見他打開門鎖,又輕輕地關上房門,不覺鬆了一口氣,喪友並未對他造成任何影響。只是部里的老同事,不是什麼親近的人。她不想有任何事情干擾他。他還是多年前出現在她門前的那個完美的紳士,正找他所謂的沒有電話的庇護所,雖然她廚房裡就有一部完好無缺的電話。他預付六個月的租金,此後一直如此,現金,不要收據。她生日那天下午,他替她在庭院小徑旁築了一道小石牆,作為生日驚喜,技藝之精,遠勝泥水匠與磚瓦匠。三月的暴風雨過後,他親手把瓦片一片片砌上屋頂。也出人意料地從世界各地寄給她鮮花、水果、巧克力和紀念品,但從未清楚說明他在那些地方做什麼。每當她有太多臨時住客時,他還會幫她準備早餐;他也聽她絮叨她那個不時有賺錢計劃卻一事無成的侄兒:最近的一個計劃是在艾塞特蓋一間賓果遊戲館,但他首先需要一筆資金來彌補透支。他從無信件與訪客,不彈奏樂器,只收聽外國的電台;除了打給本地商家,他也從不用電話。他從不對她透露自己的事,只說他住倫敦,在白廳工作,但常常出差旅行,他與城市同名,叫坎特伯雷。兒女,妻子,父母親,女友——在這個世界上,他什麼都沒有,只有他的杜柏小姐。read•99csw•com
但與痛苦的回憶不同的是,這輛車過門而不入。
看公交車候車篷。看小街巷的幽暗陰影。看一扇又一扇的門廊。
她當時這樣想,她現在還是這樣想。
馬格納斯聽命行事。馬格納斯總是聽命行事。
他風塵僕僕歷經十六個小時的旅程,但沒穿風衣,也沒戴帽。他提著一個鼓鼓的黑色公文包,另一手拎著一隻綠色的哈洛德手提袋。強勁的海風鞭撻著他身上的都會西裝,帶鹹味的雨絲刺痛了他的眼,一圈圈的泡沫從他前方的路面上撇過。
「大都會」的車鑰匙。她有另一套。在萊茲波斯的家庭照,每個人都好極了。潦草的手寫地址,是某個他不知在何處遇見,也早已忘記的女孩。他把皮夾放在一邊,繼續清點,從同一個口袋掏出一張仍有效的綠色登機證,昨夜飛往維也納的英航班機。這張登機證讓他湧起複雜的情緒。這是皮姆用出走表達自己意見的時刻。這或許是他此生第一次做出全然自私的舉措,當然,他現在所在的這個房間是個寶貴的例外。這是第一次他說「我想要」,而非「我必須」。
「這回我會多待一段時間,如果你覺得可以的話,杜柏小姐。我有很多東西要寫。」
她頑皮地問她的貓。
「我也要來一杯,拜託,和你一樣的。就給我來一杯原汁原味的,沒冰塊,沒泡沫,沒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是個美好的夜晚,瑪麗聽著顧問家族的滄桑史,心中暗自評斷。這是她努力籌劃的那種夜晚,她的整個婚姻生活里都不斷在籌劃這樣的夜晚,無論是他們猶在力爭上遊時的布拉格與華盛頓,或是守成待時的此地。她很快樂,她神采飛揚,萊茲波斯的烏雲幾乎已飄遠。湯姆在寄宿學校適應得很好,很快會回來過聖誕節假期。馬格納斯在萊奇租了一幢山中小屋,可以滑雪,雷德勒一家說也許會跟他們一道去。那些天,馬格納斯機智橫溢,雖然為他父親的病情擔心,但仍對她關懷備至。到萊奇之前,他會先帶她到薩爾斯堡看《帕西法爾》,如果她略施壓力,他也會帶她去參加歌劇院的舞會,因為就像瑪麗家人常說的,姑娘愛跳舞。幸運的是,雷德勒一家也可以和他們同行——晚上可以讓孩子們一起打發時間,共享一位保姆——而且,這些日子以來,對馬格納斯來說,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安慰。在燭光下,她抓住皮姆走開去照料左側一位沉默寡言的人的瞬間,給了他一個微笑。很抱歉,我剛才那麼暴躁,她這樣說。都忘了,他告訴她。等他們都離開了,我們會做|愛,她這樣說,我們會保持清醒,做|愛,一切都順利美好。
「你常談起的郵輪旅行呢?這該是你好好犒賞自己的時候了,杜柏小姐。」
「我根本不太認得那個人。」皮姆加重語氣說,一面解下領帶,塞進口袋裡。
「格蘭特,老小子,拜託,」馬格納斯半戲謔地說,「饒了我們吧,公平點。如果你們那位英勇的總統告訴我們關於共產國家的事全都是真的,那我們到底該拿他們怎麼辦?」
她沒說「哈啰」,因為她無法相信自己的聲音能保持平靜。她用德文說出他們的電話號碼,這樣馬格納斯就會知道是她,聽見她一切正常,安然無恙,沒生他的氣,所有的事都完好如初。不大驚小怪,沒有問題,我就在這裏,一如既往,等候你歸來。
「格蘭特是急於尋找愷撒的卡修斯。」馬格納斯曾說,「如果他不能及早找個人的背來刺,局裡就會把他的匕首給別人。」
「該死,馬格納斯,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這麼快樂過!」格蘭特用他那古怪且費勁的激憤語調說。保鏢跟在他們身後,坐進第二輛車。非常英國風範的皮姆夫婦肩並肩,享受這鄙夷美國風格的片刻。
「我想我不會再接臨時住客。」杜柏小姐點燃煤氣,透過敞開的廚房門廊說。
在風聲颯颯間,杜柏小姐隱約聽見一陣歌聲。
「但至少他很聰明,親愛的。至少他可以跟得上你,對不對?」
「你也有個女兒。」瑪麗用流利的德文對奧地利國防部的丁寇爾顧問說,「叫厄秀拉,對不對?上回我聽說她在音樂學院主修鋼琴。跟我說說她的事吧。」而僕人則在一旁靜靜聆聽她的指示:「溫澤太太。過去兩個位子的雷德勒先生沒有紅酒了,快添酒。」
事實上,儘管任何外交情誼都有其極限,但皮姆夫婦與雷德勒夫婦卻是極好的朋友,只是馬格納斯表達喜歡的方式非常怪異,不時埋怨、挑毛病,發誓再也不和他們講話。雷德勒的女兒貝吉與湯姆同齡,兩人已是一對戀人;碧伊和瑪麗興奮不已。至於碧伊和馬格納斯——坦白說,瑪麗有時不禁懷疑,他倆的友誼是否有些太過密切。
「他當然不會再來。他會觸目傷情。快進來吧,坎特伯雷先生。我來泡茶,你先擦乾腳。」
廚房裡,溫澤夫婦正等待離去。瑪麗聞到香煙味,但她決定不管,因為他們工作很勤奮。躺在臨終的卧榻上,她將會記得,自己意識清楚地決定不管他們的香煙味:她生命的此刻如此放鬆,萊茲波斯已如此遙遠,她對服務如此滿意,因此她才能考慮如此瑣碎的事。皮姆已經把溫澤的工錢放在信封里,並加上一筆為數不少的小費。馬格納斯會把他的最後一張五鎊鈔票拿來付小費,瑪麗縱容地想。她學會喜愛他的慷慨大方,即使有時以她較為節省的上流階級作風來看,他實在是給得太多了:馬格納斯很少表現出格調不高,即使有時她會懷疑他是否入不敷出,而她又是否該從自己的收入read.99csw•com里撥出一些來支應。溫澤夫婦離開了。明天晚上他們會在另一幢宅邸伺候另一場晚宴。皮姆夫婦步調一致地走向客廳,緊扣的兩手剎時分開,準備來一場儀式性的前戲,喝杯睡前酒,聊一聊當晚的情況。皮姆為她倒了一杯威士忌,自己則喝伏特加,但異於尋常的是,他競未脫掉外套。她毫不掩藏自己對他的愛戀。有時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甚至不上樓去。
他突然迫切需要活動一下。他關掉燈,敏捷地溜到窗邊,拉開窗帘,認真地查看小小的廣場,當清晨喚醒一個又一個生命、一扇又一扇窗戶時,他卻搜尋著監視者明顯可辨的蹤跡。浸信會牧師的妻子穿著她可愛的晨袍,在廚房裡,把兒子的足球服從洗衣繩上解下來,為今天的比賽做準備。
「坎特伯雷,我姓坎特伯雷。」他聽見自己這麼說,修好保險絲之後,他堅持要付給她保證金。一個城鎮尋著了一個家。
但強風吹襲的醜陋廣場卻似乎使出魔咒,鎖住了皮姆的腳步。
皮姆把這些車票也撕成碎片,放進煙灰缸里,不知是出於習慣或其他更具謀略的理由,他在紙片里點了一根火柴,目不轉睛地盯著火光。他有點想把護照也給燒了,但僅存的一絲審慎卻制止了他,因為他突然對自己有種奇怪的感覺,而且相當鍾愛這感覺。我計劃到最後一個細節——我,一生從未自覺地下過決定的我。從加入「公司」的那一天起我就已作好計劃,在我從未察知的某部分腦海里,直到瑞克去世。我計劃了一切,除了杜柏小姐的郵輪之旅。
「那你幹嗎抖個不停,親愛的?」布拉德福說。
「今天早上如此開朗,如此燦爛。從外表看起來,我們的坎特伯雷先生年輕了十歲。」沒從貓那兒得到任何有益的回應,她又轉向金絲雀。
「你這次又給我帶什麼來了?」
火光漸微,他拍拍灰燼,脫下外套,掛在椅背上。從衣櫃里,他拉出一件杜柏小姐親手織的開襟毛衣穿上。
「我以為『海景』還在待價而沽,杜柏小姐。」被她拉進屋裡時,他說,「你告訴我說,庫克先生在他太太過世后搬走了。他不再踏進這個地方一步,你說的。」
在寂靜的城郊火葬場,他懷疑那寥寥無幾的送葬隊伍里恐怕有某人派來的監視者。他無法證實。身為主祭者,他很難站在教堂門口一一盤問他的九個悼客。誠然,瑞克一生怪異的行徑吸引了一大群皮姆從不認同,也絕不希望認同的人。
馬格納斯邀請雷德勒夫婦留下來,但瑪麗卻暗中阻撓。她吃吃笑著告訴碧伊·馬格納斯必須早點兒上床。玄關空了。外交官皮姆夫婦,無畏風寒——他們畢竟是英國人——英勇地站在門階上,揮手道別。瑪麗一手環住馬格納斯的腰部,她偷偷把拇指伸進他後背的褲腰裡,下探他的股溝。馬格納斯未抗拒她。馬格納斯從不抗拒。她的頭愛戀地靠在他肩上,在他耳邊甜蜜低語——就是溫澤先生剛才請他去聽電話時貼近說話的那隻耳朵。她希望碧伊注意到他倆的溫柔眼神。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打電話。我們可以一起去旅行社。事實上,我已經幫你查過了。
「格蘭特是個登山客。」另一次馬格納斯說,「他把我們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列,才能踩著我們的背往上爬。你等著看好了。」
這個晚上圓滿落幕,和開始時一樣完美。在玄關,瑪麗和馬格納斯協助賓客穿上外套,瑪麗無法不注意人生以服務為目的的馬格納斯,伸長手臂,彎曲手指,讓每一隻衣袖都服服帖帖的。
「看在老天爺的分上,」她原本沒打算這麼厲聲制止的,「別鬧了,幫我把這該死的鉤環扣好。」有時我的軍人世家背景比我的言辭更有用。
「女王陛下一切安好吧,馬格納斯?」她聽見格蘭特用諂媚的語氣慢條斯理地說,「沒得佝僂症?喉嚨炎?」
皮姆把登機證撕成碎片,放進煙灰缸里。有多少是出於我的計劃?又有多少是偶然天成?
該是讓女士們在喝咖啡之前上樓去洗手間的時候了。自許為摩登的顧問夫人想抵賴不去,但丈夫一皺眉就讓她起身。而碧伊·雷德勒——今夜直到此刻都一直扮演偉大的美國女性主義者——卻乖乖離去,讓她那位性感的丈夫挽著她走出去。
說吧,沒有特定對象,對每一個人說。說吧,對每一個曾經擁有我的人,對每一個我不假思索寬大奉獻的人。對我的指揮者和發餉員。對瑪麗和其他所有的瑪麗。對每一個曾擁有一部分的我的人,那些期望過高,卻又黯然失望的人。對偉大的皮姆慨然分配之後所殘餘的自我。
皮姆敏捷地拉下窗帘,打開燈。他已經不哼唱了。他覺得思緒暢快。咕咚一聲,把公文包放下,他愉快地環顧周圍,讓一景一物依序向他打招呼。
很好,去你的,拿去吧。
「別鬧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我已經沒勁了。」
她放進一根柴,然後在房間里繞來繞去,四處拾掇整理——花,煙灰缸,傑克的威士忌托盤——讓她之外的一切都完美無缺,因為她的內在,連一絲一毫的完美都稱不上。她點一根煙,憤憤地咬著,沒吸進肺里就吐出來。接著,她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這才是她下樓的首要目的。畢竟,如果我們現在還在跳舞,我一定會喝上好幾杯的。
「他們各要了一間單人房,每天晚上看電視播的足球賽。你怎麼說,坎特伯雷先生。」
直到去年七月。直到我們在萊茲波斯島的假期。馬格納斯,回家吧。我很抱歉,因為你沒出現而在機場鬧得滿城風雨。我很抱歉,用你稱為魔音傳腦的大嗓門對著英國航空公司的職員大吼大叫。我很抱歉,拿著我的外交人員通行證四處招搖。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我打電話給傑克,問他我的丈夫到底在哪裡?所以,拜託——請回來,告訴我該怎麼辦。什麼都不重要了。只要你在這裏。此時此刻。
「他每個禮拜把我們弄到一張大圓桌上,創造一些我們二十年沒見過也沒啥損失的字眼。」
對我所有的債權人和股東,在此付清所有的拖欠賬款,這是瑞克一直以來的夢想,卻在此時才由他惟一被認可的兒子完成。無論皮姆對你而言是什麼樣的人,也無論你現在或過去是怎樣的人,這是你自以為認識的皮姆的諸多版本中的最後一個。
馬格納斯致歉。馬格納斯對每個人致歉。馬格納斯小心翼翼地穿越想像的障礙向門走去,微笑著,如置身樂園,輕聲致歉。而瑪麗則更加活潑愉悅地談笑,為他提供掩護。但當門在他背後關上,出乎意料的事發生了。格蘭特·雷德勒瞥了碧伊一眼,碧伊·雷德勒也瞥了格蘭特一眼。
「約翰做計算機,西維雅設計程序,他們明天離開。」她有些慍怒地說。因為杜柏小姐很不願意承認,她的世界中除了親愛的坎特伯雷先生之外還有別人。
狂風怒吼的十月,凌晨時分,在德文郡南部沿海一個似乎已遭人遺棄的小鎮,馬格納斯·皮姆跨出老舊的鄉間計程車,付了錢,等車子開走了,才舉步穿越教堂廣場。他的目的地是某家有著「美景」「艦長」或「優瑞卡」之類名字、燈光昏暗的維多利亞式旅店的露台。他體格強健,儀錶堂堂,一看便知是個人物。他步履靈巧,身體秉承盎格魯-撒克遜行政人員的優良傳統,略向前傾。英國人無論是在遙遠的殖民地揚起國旗,發現大江大河的源頭九九藏書,還是站在行將沉沒的船頭甲板,也無論是動是靜,都是這樣的神態。
「鹿肉太棒了,瑪兒。」皮姆說。這總是他做的第一件事:恭喜她。馬格納斯隨時都在恭喜每一個人。
皮姆大笑起來。
「三個月不見蹤影,突然在三更半夜回來,竟然只關心別人窗里的燈光。」她又閂上另一道鎖。
「沒什麼特別的。」
馬格納斯搖搖頭。
「沒有一點消息,我猜?」布拉德福用軍人嘹亮、自信的英文問道。
所以我們就坐著不動。就這樣坐著,等腳步聲又走遠。」她丟給他狡黠的一瞥。
「你每次都這麼說。上回你還打算永遠住在這裏哩。結果呢,時間一到,就急急趕回白廳,連蛋都來不及吃。」
皮姆先生會為你擺上一排瓶子,用餐J1敲擊,奏出像瑞士老火車的鐘聲,還一面學當地老站長的腔調吟唱出茵特拉根與少女峰之間的站名,讓聽眾忍不住發思古幽情,笑得掉下淚來。
「我的天哪!」
「計劃?」杜柏小姐重複道,神秘地嫣然一笑。
「你真壞。你又坐夜車了,我就知道。你為什麼從來不打電話?」
在門廊的燈光下——穿著藍色長禮服的瑪麗顯得格外年輕,而穿著晚宴外套的馬格納斯也卓然出眾——好一幅和諧的婚姻生活畫面。雷德勒夫婦是最後離去,也是最絮叨的賓客。
「如果格蘭特是三世,」瑪麗霎時又想起那密謀殺人的表情,「前面兩個會是什麼德性?」
她年歲已高,彷彿會隨時碎成粉末似的,重心傾向一側,佝僂著背,弄皺了身上的晨袍,也讓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斜歪著。
而就在此時,瑪麗記得,當她仍不住談笑,仍不住祈禱丈夫能有職務異動的好運時,她感覺到他的指尖劃過她光裸的雙肩,他走回主位。她甚至沒聽見門聲,雖然她一直傾耳聆聽。
皮姆一路向前。他走到一家標示著「客滿」的公寓前廊,按門鈴,等著,門外的燈會先亮起來,接著是門裡解開鏈鎖的聲音。就在他等候的當下,教堂的鍾敲響了五聲。皮姆彷彿回應鐘聲召喚似的,旋過腳跟,回頭定睛看著廣場。看浸信會教堂聳立在奔騰雲朵間毫無美感的尖塔。看裝飾庭園引以為傲的智利猴嘴樹。看空蕩蕩的音樂台。
瑪麗看在眼裡,渾身的血液都冰冷了。
有些人,你知道,湯姆,他們把身體留給教學醫院。雙手到了這個課堂上,心臟到了另一間教室,眼睛又在另一個房間,每個人都得到一部分,每個人都由衷感謝。然而,你的父親擁有的卻只是他的秘密。這些秘密是他的出處,也是他的詛咒。
馬格納斯是維也納英國大使館擔負某些不言可喻職務的領事,事實上每個人都心照不宣,他是派駐本地的情報站主任。瑪麗·皮姆,馬格納斯的妻子,透過純銀的枝形吊燈,驕傲地看著丈夫,而僕人正端上瑪麗以母親秘方烹調的鹿肉,為十二位本地情報圈不言可喻的貴賓上菜。
噢,馬格納斯,她興奮地想:你真幸運。
「現在有事了。」傑克·布拉德福滿足地說。
「那麼,把他們全給煮了吧!」皮姆殷勤地說,他前臂一揮,替她掃蕩了整個外交圈的愚昧無知。有那麼一會兒,瑪麗怕馬格納斯力不從心。
「我自由了。」皮姆說。
瑪麗的英國氣質,和馬格納斯一樣,明顯得不容錯認。金髮碧眼,臉型剛毅。坦白率直。
「不太可能。」馬格納斯打了個寒戰反駁說,「除非他承諾要保護我提防格蘭特。」
一五一十地說吧,他心中預習著。逐字逐句,據實以告。沒有借口,沒有虛構,沒有詭計。只是解放我這負荷過多承諾的自我。
她問這個問題並不只出於好奇心。她最近常對那些似乎整日無所事事在屋外閒蕩的人感到奇怪。
「我不懂。」她覺得有些羞愧地說。對他來說,我太笨了,可憐的愛情。她心中突然掠過一個可怕的想法。
黃銅床架。早安。床頭的繡像畫告誡他要敬愛耶穌:我努力試了,但瑞克每次都在途中阻撓。頂蓋可以卷收的書桌。曾用來聆聽親愛的溫斯頓,丘吉爾演說的膠木收音機。在這個房間里,皮姆沒擺任何自己的東西。他只是過客,不是殖民開拓者。回顧那些黑暗歲月,在那些生活之前,他是怎麼到這裏來的?即使到了現在,別的一切都已較清晰的現在,他只要開始回憶,無眠的夜仍會找上他。在外國城鎮如此多次的孤獨旅程與漫無目的的步行,引領他來到這裏,享受這般閑適、與世隔絕的時光。他搭上火車,找個地方,好從另一個地方逃脫。瑪麗在柏林——不,她在布拉格,華盛頓的職位已唾手可得。湯姆——感謝上帝,他已幾乎不用尿布了。皮姆到倫敦開會——不,他不是,他是在史密斯廣場一所恐怖的訓練所參加為期三天的最新秘密通訊方法訓練課程。
皮姆走向書桌,捲起頂蓋,掏出口袋裡的東西,放在仿皮的桌面上。這是準備轉換人格與身份之前的清點動作。這也是回顧今天到此時一切事件的核查動作。一本馬格納斯·理查德·皮姆先生的護照,眼睛是綠色,頭髮是淡棕色,女王陛下的外交官員,出生日期已久遠。一輩子不斷使用密碼、化名,乍然看見自己的本名赤|裸裸、毫無偽裝地出現在旅行證件上,總令他有些震驚。
皮姆是個英俊的男子,帶點孩子氣,但很出眾。五十齣頭,正當盛年,充滿熱情與急迫感,即使在這個既無熱情也無急迫感的地方也不改本色。但在杜柏小姐看來,他最大的優點是那可愛的微笑,散發著溫暖與真誠,讓她感覺舒暢。
她對人講話,特別是對外國人,有一種略帶滑稽的卑屈,那是遺傳自母親的特質。瑪麗的生活里記錄了一樁又一樁的死亡。她的祖父死於帕斯尚坦爾,不久之前,她的弟弟山姆死於貝爾法斯特,有一兩個月的時間,瑪麗一直覺得把山姆的吉普車炸成碎片的炸彈,也炸死了她的靈魂,但結果因心碎而死的卻是她父親,而不是瑪麗。
皮姆的笑容燦爛,一派輕鬆,但這不見得代表什麼,瑪麗非常清楚。
不是性,不是愛,不是嫉妒,不是友誼。而是共謀。瑪麗並不是異想天開。瑪麗親眼目睹,瞭然于胸。他們是一對密謀的兇手,告訴彼此說「快了」,馬格納斯就快成為囊中物了。我們就快得到他了。他的傲慢就快蕩然無存了,我們的榮耀就快重見天日了。我看見他們憎恨他,瑪麗想。
「我沒發抖。我只是給自己倒一小杯酒,等你來。你知道我總是把酒搖一搖的。」
這是老奶奶的家園。這是星期天,姑媽姨婆們從手套里掏出零錢,搭車上教堂的日子。從上層的宇宙飛船里,皮姆愛戀地凝望著煙囪、教堂、沙丘,和看似等待著以頂冠高舉人天堂的石板屋頂。巴士停了下來。售票員說:「我們最遠就到這裏了,先生。』皮姆帶著圓滿成功的奇異感覺下車。我已經到了,他想。我終於找到了,我甚至沒開始搜尋呢。就是這個小鎮,就是這個海灘,與我多年前離去時一模一樣。天很晴朗,世界空蕩蕩。很可能是午餐時間。他已記不清楚。可以確定的是,杜柏小姐的台階刷洗得一乾二淨,讓人捨不得踏上去,屋裡傳來讚美詩的音調,以及混合著烤雞、布袋、石碳酸皂與虔誠的氣味。
她希望他知道,只要願意,他隨時都可以得到平靜,不必再不停地付出。如果他是一位真正的外交官,一定很容易就可以當上大使,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