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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一千五百。總共。」
流動資產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他說。每個人都沒事。怎麼辦到的?他們懇求他:怎麼辦到的,瑞克?但瑞克寧可繼續扮演魔術師,不準任何人窺探他的袖裡乾坤。因為我備受祝福。因為我掌控大局。因為我註定要成為天下至尊。
「私人客戶。」
第二張通告是綠色的,宣布今天將由牧師演講,歡迎所有人來參加。但這個消息被更正了。一張堅固的告示釘在原來的通告上,宇字全拼像是法律警告,但卻可笑地有幾個用錯的大寫字母,彷彿是一種明顯的預兆:因某些無法預見的情況,本選區保安官暨自由黨國會議員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爵士將在本日講道。募款委員會請在會後留下來召開臨時會議。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本人!而且他們知道為什麼!
「你是說他拿募來的錢去下注?」我問。
「就像老醫生的做法,狄奇。」希德告訴我,「他已斷你生死,只是在告訴你好消息之前,還要先開藥單。」
「那麼,是真的有輛遊覽車,或者全是甜蜜謊言?」我問希德。
譴責,瑞克說,如果一定要譴責的話,就朝著他來吧。他不再用星星和理想之類的隱喻:「如果手指一定要指向誰,那麼就指向這裏吧。」他刺著自己的胸膛。
「光是上個月就有四百英鎊。再上一個月有三百鎊,八月有三百鎊。在這期間,你的賬戶里只收到一百一十二鎊。
「你們的檔案,孩子。你們的數據。你們自己記賬,我聽說。」
但他不是對著正從裏面閂上教堂大門的瑞克說的。此時,我們可以從門口的燈光與陰影中清楚看到瑞克的身影。第一個門閂匡啷,好大一聲,他得伸手去掩住。第二個門閂哐啷,小聲多了,因為他屈身壓住。最後,所有敏感脆弱的人都顯然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終於願意舉步走向斷頭台。
伯斯·洛夫特心煩意亂地對著牆壁皺起眉頭。
此時梅克皮斯開始進入希德所謂的冒險部分。
「使用公共汽車站?」
他的眼瞼有兩英寸長,山羊似的頭直直垂落下來。
伯斯·洛夫特看起來好像無聊得想打瞌睡。
天下至尊將坐在車上。我們鎮里的人看見這輛遊覽車,都會跪下來,靠著頭,同聲感謝上帝與瑞克。感恩的群眾會聚集在瑞克門口,叫喚他走出陽台,直到夜深。我看過他練習揮手致意,只除了沒有群眾在場。他兩手齊揮,像把我舉在頭上搖晃一般,他朝著遠方微笑落淚:「我把這一切獻給老TP。」而如果,無疑已發生,布爾克里的巴爾翰,郡里最好的自由黨黨員,嚴格說來從未聽說過瑞克的遊覽車,更別提出於良心地以合理價格為車噴漆,那麼他們也就像遊覽車一樣,只是暫時存在的現實。他們等待著瑞克的魔杖一揮,讓一切成真。只有當好管閑事、疑神疑鬼的人,如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無法接受這樣的狀態時,瑞克才會發現自己擔負著宗教戰爭的責任,像他之前的許多人一樣,被迫採取不愉快的手段來捍衛他的信仰。他所需要的是你完整的愛。而你至少可以回報的是不問青紅皂白地給他。然後等待他,就像上帝的銀行職員一樣,在六個月後把一切翻兩番成雙倍。
重點是,希德相當遲疑地說,梅克皮斯不應該逼瑞克提出這套說詞。梅克皮斯是個外表強悍實則脆弱的人,這是最糟的,希德說。如果梅克皮斯講理一些,如果他像其他人一樣相信,對可憐的TP家男孩有稍微好一點的評價,不要缺乏信心,也不要暗損其他人,那麼事情就可能以不傷和氣、積極的方式解決,每個人都能快樂地回家,一如瑞克所願,懷抱著對瑞克和遊覽車的信心。然而,梅克皮斯是最後一道障礙,他讓瑞克別無選擇,只能擊倒他。因此瑞克出手了,不是嗎?嗯,他必得如此,狄奇,很自然的。
「在這個過程里,是誰允許你們進行這個計劃的?」沃德馬斯特問。
「我知道巴爾翰。TP賣木材給巴爾翰,賣了十年。」
瑞克說,「我從沒聽過更好的。您說的那些字句會像天堂的鐘聲永遠在我腦海回蕩。哈啰,洛夫特先生。」
我是不是應該告訴你,有一次在沃德馬斯特廣闊果園的夏日小屋裡,我自己,就像她一樣的孩子,獨自漫遊時發現了什麼?她從聖經班得來的著色本,《救世主的一生畫冊》。你知道我親愛的朵兒做了什麼嗎?她用凌亂的蠟筆線條塗污每一張神聖的面容。起初我非常震驚,後來我才了解,那些面容來自她未曾參与的真實世界,令她恐懼。那些面容上展現的慈愛與和煦笑容,是她從未享有的。所以她把他們塗掉。不是因為憤怒,不是因為憎恨,甚至不是因為嫉妒。只因為他們生活的安逸自在,遠超出她的理解。再看一眼照片。下巴。僵硬而無笑容的下巴,沒有任何表情。小巧的嘴緊閉下垂,穩當地鎖住她所有的秘密。這張臉無法拋棄任何一點醜惡的回憶或經驗,因為沒有人可以與她分擔。她註定要收藏起這一點一滴,直到她無法負荷而崩潰為止。
「你爸爸是我見過最尊重法律的人,狄奇。仔細研讀他們演說,奉行他們的主張,比他賽馬時還用心。如果TP給他機會的話,他一定會是最頂尖的法官,對不對,梅格?」
「在哪裡?」
記住這些話,湯姆。傑克,你會以為我瘋了,但那些星星,不論如何庸俗,卻都是作戰情報最關鍵的一部分,也讓瑞克對自己的命運有了堅定不移的第一印象,作戰,並不隨瑞克而止息;如何能止息呢?因為先知的兒子自己也是先知,即使在上帝創造的這片土地上,根本沒有人發現他們兩人曾預知些什麼。梅克皮斯,像所有偉大的傳教人一樣,不需要落幕或掌聲。然而,在一片靜寂之中卻清晰可聞——我有指天立誓說聽見了的目擊證人——瑞克低聲說了兩遍「美極了」。
「坐下。」我們這個選區的自由黨國會議員與保安官說。
沃德馬斯特坐直身子:「這麼說,我們還有私人投資者,是嗎?我的天哪,孩子,你們可真行。投資者是誰?」
「我們要請朵莉絲小姐剪綵,梅克皮斯爵士。我們已經在籌備邀請了。」
梅克皮斯的妻子,人稱妮爾夫人,年未滿五十,但背已駝,臉已皺,活像個女巫。她有個習慣,會無預警地搖晃她發灰漸白的頭,就像搖趕蒼蠅似的。坐在她旁邊——坐在吹毛求疵、愚昧無知的妮爾身旁,一個嬌小、虔誠的人兒——是朵莉絲,正確說應該叫她朵兒,一朵純潔無瑕的花,年紀輕得足以當妮爾的女兒,而不是梅克皮斯的妹妹——她在祈禱,對她的造物主祈禱,她小小的手掌握拳壓住眼睛,她誓言奉獻自己的生命與死亡,只要他能聆聽她的禱告,指引她的道路。浸信會教徒是不在上帝面前下跪的,湯姆。
星辰是我們的命運。星星指引智者橫越沙漠找到真理的搖籃。星星為我們照亮了絕望的黑暗,甚至罪惡的深淵。各種形狀的星星,各有功能的星星,在我們頭頂閃爍,如同上帝的光芒照耀。這位作者一定擁有梅克皮斯的特質,無論肉體或靈魂都是,如果他不是梅克皮斯本人的話。沒有其他人能將講壇上那個令人望而生畏、難以親近的幽靈賦予如此甜美的形象。
「除了梅克皮斯之外,他還有哪些學習的典範?」
沒存任何錢,手頭上也沒有現金。你把錢弄到哪裡去了,孩子?」
「什麼,先生?」
夠了。我又跑得過頭了。又名朵兒,朵莉絲,姓沃德馬斯特。和其他任何公司行號都沒有關係。
「如果一定要付出代價,那麼就是這裏。我在這裏。把賬單寄給我。讓他們知道就是這個人造成的錯誤把他們拖下水,如果真有所謂錯誤的話。」他向他們挑戰,舉例說明時重重劈下的刀一般的手,讓英國語文俯首稱臣。婦女們對瑞克的那雙手讚不絕口,直到瑞克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們從他那即使揮舞也始終合https://read•99csw.com攏的手指得出結論。
而這隻是邁向「皮姆與救贖巴士有限公司」崇高遠景的第一步。這家公司的成立能讓所有來參加我們這個教會崇敬禮拜的虔誠信徒同謀其利。
「對這位謙遜的國會議員如痴如醉」——沒有人比瑞克更如痴如醉,他狂喜出神地坐著,隨著梅克皮斯演說的抑揚頓挫不住點頭,儘管這帶著威爾士口音的每一個字句——在周圍興奮莫名的耳朵和眼睛里——都跨過長長的走道,透過沃德馬特斯抑鬱的手指,直接刺向瑞克個人。
「沒有記賬!全是胡說八道!你沒從你父親身上學到任何東西嗎,孩子?」
「一周三天,先生。」
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也聽見了——他那雙大腳的腳步遲疑,在講壇的台階上停頓了一下,目光閃過面前,好像有人用不雅的名字叫他似的。梅克皮斯坐下,風琴奏出《我心渴求什麼?》。梅克皮斯再度站起來,不確定該把他小得不可思議的臀部往哪裡擺。讚美詩唱到陰鬱的尾聲。瑞剋星光閃耀地站在中央,夜校男孩走過通道,以訓練有素的動作四散去履行各自的職責。今天(其實每個星期天都是)光鮮整潔如肖像畫的瑞克為沃德馬斯特家的女士呈上奉獻盤,他藍色的眼睛閃耀著非凡的智慧光彩。她們會給多少?多快?
「大衛·勞合·喬治、哈特雷·蕭克洛斯、艾佛瑞哪、馬歇爾·霍爾、諾曼·伯克特和他那個年代其他偉大的辯護律師。」希德迅速回答,彷彿我們是紐馬基特比賽中的賽馬與計時員。
「梅克皮斯嚴厲警告年輕人的覬覦、貪婪,」第一份剪報說,「年輕野心之危險,天下皆知。」在梅克皮斯令人難忘的高貴風采里,這位不具名的記者寫道,「融合了凱爾特人的優雅詩情,政治家的滔滔雄辯,與立法者堅定不移的公義意識」。
我不斷拉緊,伸展,湯姆。我竭盡膽識,讓我想像力的每一條肌肉深入我人生開展之前的沉重陰影。我放下筆,越過廣場看著不忍卒睹的教堂塔樓,就像樓下杜柏小姐的電視聲音一般稀鬆平常,我可以聽見瑞克和梅克皮斯呈高度對比的聲音相互對陣。我看見「林園」那問我很少獲准進入的陰暗客廳,描繪出那天晚上兩個獨自密談的身影,而我可憐的朵莉絲在我們樓上陰鬱的房間里顫抖,讀著手繡的聖訓。杜柏小姐也有一張相同的聖訓綉畫裝飾在樓梯平台,以備她不時從上帝的花朵、上帝的愛、上帝的意旨里汲取安慰。
首先,瑞克展現高尚人格,攬下所有的責任。
「給我一個星期,梅克皮斯爵士。我會算清每一便士。」
「募款的錢呢?」
「那麼,在哪裡?」梅克皮斯爵士追問。
「您今天的佈道好精彩,梅克皮斯爵士。」
「朵莉絲小姐可能會有不同的看法,對不對,梅克皮斯爵士?」
的大眾寵兒,是我們教會明日的宣教者,我們的光明希望,我們未來的牧師,我們的醫生、傳教士和慈善家,我們未來的崇高人物,總有一天將迎向世界,解救全球,彷彿這世界從未被解救過。
他們只屈膝。但那一天,我的朵莉絲願意趴在沃德馬斯特的瓷磚上,親吻主教的大腳趾,只要上帝讓她脫離困境。
此時,我們之中較懦弱的人都仰賴著他。此時,在我們心中,我們祈求著他的微笑,老TP的兒子,我們告訴他,這一切無關個人恩怨,我們要他向親愛的老夫人問好,他可憐的母親——因為大家都知道,親愛的老夫人今天覺得不太舒服,沒有人能勸得動她。她以寡婦的威儀端坐在艾代爾路的家裡,在低垂的窗帘后,在她丈夫那一大張穿著市長華服的染色照片下,她垂淚禱告,第一分鐘祈求她逝去的丈夫能再回到她身邊,第二分鐘又祈求他留在歸屬地免子恥辱,第三分鐘則以她不為人知的老賭徒性格為瑞克加油打氣——「給他們好看吧,兒子。在他們打倒你之前,先打倒他們,就像你爸爸做的那樣,而且要做得更好。」
我的意思就只是這樣,對不對啊,梅格?」
「你是要告訴我,朵莉絲小姐也是這個計劃的投資人嗎?」梅克皮斯說。
歷史記載瑞克當晚並沒帶賬簿去,雖然偉大的會計師馬斯波先生,另一名夜校男孩,願意幫他做賬,或許也已經做好了。馬斯波做賬手法高超,就像其他人在節日寫賀卡,或在麥克風前講些奇聞軼事般輕鬆自如。為了讓自己做好準備,瑞克漫步到布林克里崖,獨自一人,我相信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獨自漫步,儘管瑞克,就像繼他之後的我自己一樣,常常出外漫步尋求決心或某種聲音。他從林園歸來時,散發著一種地位崇高的氣息,近似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據說,只是他因內在的純凈,而有較為自然的燦爛光彩。募款的問題已經處理妥當了,他告知他的朝臣們。
「噢,好,是什麼?」費帕特在非常遙遠處非常小心地保持平靜的語調說。費帕特也是威爾士人。
「你們打算公開做商業營運,你說?」
沉默為這些大問題增添了緊張氣氛。首先是妮爾夫人,她咒罵著在手袋中翻找,讓他等候,但瑞克今天滿懷寬容,漪FF愛心,滿懷星光,每位女士無論老少美醜,都能享受他動人、神聖的微笑。儘管他讓妮爾衝著他傻笑,想弄亂他服帖的頭髮,蓋在他寬闊、充滿基督徒精神的額頭上,但我的小朵兒卻只看著地上,不斷禱告,禱告,直到她站起來,直到瑞克的手指輕觸她的前臂,以上帝似的親切喚醒她。此時我可以在自己的胳膊上感覺到他的碰觸,給我傳送了如醫病者般柔弱的憎惡與虔誠。男孩子們在聖餐台前排成一列,牧師接受祭獻,因循敷衍地念出一串禱詞,然後命令所有人儘速離去,只有募款委員會的人留下。
牧師看起來可憐兮兮地在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的旁邊坐下。但瑞克已達成目的。他建立起牧師不想要的聯繫,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有同情心的人,而不是惡棍。瑞克露出微笑,表彰自己的成就。他對我們所有人微笑:每一個今天有幸坐在此地的人。他的微笑輕拂過我們;不粗俗,不魯莽,對人類無法避免錯誤而竟陷我們于如此不快境地,深表同情,令人感動。只有梅克皮斯爵士本人和伯斯·洛夫特堅決不表贊同。伯斯·洛夫特,人稱令狀伯斯,是從道利什來的頂尖律師,此時正帶著他的文件坐在梅克皮斯身旁。
「狄奇,我只說他的遊覽車可能是用馬拉的。
「遊覽車現在在哪裡?」
「還有八百五十鎊的租金不見了。」他一邊寫一邊說。
「像這樣的公共需求,那些人不能阻撓,梅克皮斯先生。我們有上帝為我們開路。一旦他們看見滔天巨浪,感受到震撼九*九*藏*書的脈動,他們就會躲開,讓我們如願成功。他們不能阻止進步,梅克皮斯先生,他們也不能阻止基督信眾闊步前進。」
「遊覽車,孩子。」
「別管這個了,瑞克。」費帕特先生慌忙說,「我們有事要討論,你也知道。」
希德真的不知道。從那時起,成千上萬的英鎊付諸流水。許許多多的願景來了又走。也許瑞克把錢捐掉了,希德口拙地說。你爸爸無法對任何人說不,特別是對「美女們」。只有捐錢他才會覺得舒服。或許來了個騙子,把錢從他身邊騙走了,你爸爸一向愛騙子。接著,很令我驚訝的是希德竟然臉紅了。我隱微但清楚地聽到他嘴裏發出「嗒一嗒一嗒」聲音,那是小時候我要他學給我聽的馬蹄聲。
「清廉正直,先生。在耶穌面前謙卑自抑。」
「誰的客戶?」
「皮姆與救贖巴土有限公司」的金字在光亮的車身上閃耀,就像瑞克年少時期所有《聖經》封面上閃著金光的標題。車身的綠色是英格蘭賽馬的綠色。將由馬爾康·坎貝爾爵士親自駕駛。
只是,今天有些事蠢蠢欲動。耳邊嗡響,它的名字就叫瑞克。一絲惡作劇的火星在他們身旁徘徊,他們無法視而不見,因為火花來自他們內心深處,來自他們幽暗的小世界,而瑞克是主宰者,是創始者,是煽動者。你在每個地方都可以察覺到:在棕衣執事充滿惡兆的步履里,在那些戴帽婦女的快速心跳和急促喘息里,她們以為自己遲到而匆匆趕來,卻發現到得過早,白色的粉妝也掩不住她們臉上的羞紅。每個人都因渴望而興奮,每個人都躡手躡腳。出席率一流,瑞克一定會自豪地誇耀,很可能他早已經這樣做了,因為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他都喜歡高朋滿座,就算是他自己的絞刑也無所謂。有些人坐轎車來——在那個年代是和蘭切斯特汽車和勝家縫紉機一樣稀罕——其他人搭公交車,還有些人走路;上帝的海雨如冰芒刺進他們廉價的狐皮外袍里,上帝的海風灌進他們星期天最好的一套衣服磨損的內襯裡。然而,無論他們是怎麼來的,沒有人因為天氣而稍有遲疑,每一個人都瞪著告示板,以自己的眼睛證實這些天來四處流轉的傳言。告示板上貼了兩張通告,都已因雨漬污損,對過往行人來說,簡直像兩杯冷茶一樣悲慘。但對那些知道內情的人來說,這兩張通告卻發出了驚人的信息。第一張是橘色的,宣布浸信會婦女聯盟將籌募五千英鎊設立閱覽室——雖然所有人都知道閱覽室里根本不會有半本書可讀,以後一定是用來展示自家烘焙的糕點和剛果麻風病童的照片。欄邊釘了一個三夾板寒暑表,這是瑞克找來最好的工匠設計的,宣告第一個一千英鎊已募集成功。
「我們想要給大家驚喜。只要事前泄露一句話,馬上就傳遍整個鎮,你根本無法控制。『皮姆與救贖巴士公司』希望能開啟意想不到的世界。」
瑞克接著提出的「財產理論」,我聽他用許多不同方式闡述過許多次,但我相信這一次是他首度披露這個想法。主旨是,任何通過瑞克之手的錢都必須適用重新定義的財產法,因為無論他——足以代表人類的重要典型——拿來作何種用途,都是為了增進人類的福祉。一言以蔽之,瑞克不是受者,而是施者,任何不作此想的人都是缺乏信念的人。他以排山倒海而來的熱情與仿自《聖經》的震撼人心的言辭出擊,作最後的挑戰。
「他們不能?」梅克皮斯爵土說,在他面前的一張紙上抄寫著數字。
我可以告訴你,我就近在咫尺,近得可以聽見一兩句他們接續那天早上沒談完的話。
而今天,「因某些無法預見的情況」,這位梅克皮斯·古德曼惟一的兒子,將走下他的山巔——儘管這個情況除了他自己之外每個人都預見到了,儘管這個情況如同我們坐著等待的長凳般觸手可及,如同拴住長凳的沃德馬斯特瓷磚一樣固定不動,如同那隻在響起來時不斷嘶嘎作聲的鍾,和兀自為可悲的結局奮力一搏的母豬一樣劫數難逃。試想一下這幽暗陰鬱的景象——讓年輕人愚痴魯鈍、沉淪不前,禁止任何能引起他們關注的有趣話題:從星期天的報紙到天主教會,從心理學到藝術,從薄如蟬翼的內衣到歡樂到消沉,從愛情到笑聲,然後再周而復始,只要能想得出來的人之常情,他們無一不反對。因為如果你無法了解這幽暗陰鬱的氣氛,就無法了解瑞克所逃避的世界與他所奔赴的世界,也無法了解在這陰暗的安息日里,猶如跳蚤在胸口嚶叫搔癢的那種扭曲的趣味,就當最後的鐘響隨暴雨灑落,瑞克年輕生命里第一場偉大試煉於此展開。
「她似乎覺得他熬不過來了。如果您覺得麻煩的話,我相信我們可以照料她,是不是,希德?」
雖然在這一天我的眼睛仍未睜開,但我卻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就如同我日後見到他活生生的本人,而且也常常看見他一樣:高大尖聳,如他自己工廠的煙囪。強韌富彈性,有纖弱的窄肩與變形的胖腰。一隻僵直的手臂像火車標誌般指向我們,末端卻垂盪著松垮垮的手掌。他那張濕潤、有彈性而小巧似女人的嘴,即使要喂他吃飯都嫌太小,此時忽而張大忽而聚攏,費力地吐出憤怒的母音。最後最後,令人敬畏的警告說夠了,嚴懲罪惡的細節也已一一詳述,我看見他向後一靠撐起身子,濡濕嘴唇做出拒絕的表情,拒絕我們這些孩童四十分鐘以來的苦苦哀求,我們夾緊腿,急著想尿尿,雖然我們通常在出門前才剛尿過。
「我們通過中間人,先生。一位本地聲譽卓著的律師,但他很謙虛地希望不要曝光。」
他們每周一次,騎著自行車、摩托車或父母親慨然出借的汽車,到每一家崇敬上帝的門口送發我們的教會雜誌,包括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爵土家——他家的廚子已奉命為年輕人準備好一塊蛋糕和一杯檸檬麥汁。他們從教堂簡陋的小屋收取數先令的租金,他們在孩子遠足時負責駕船游布爾克里湖,他們主持「希望樂團」的聖誕節聚餐,為基督徒激勵行動周添加火力。他們自認親承耶穌之命,願意負起婦女聯盟募款的重責大任,目標是五千英鎊,而在當時兩百英鎊就足以供一般家庭一年所需。他們在朝聖之旅中按遍每一戶的門鈴。他們為耶穌擦凈每一扇窗戶,替每一座花壇除草鬆土。日復一日,這批青年軍四處行軍,等他們帶著薄荷的氣味返家,父母早已沉睡。梅克皮斯爵士對他們大加讚揚,我們的牧師也是。如果沒有對天父提起他們的奉獻,安息日就不算完整。教堂門口那個夾板寒暑表的紅線,英勇地衝上好幾個五十一百。但到了第一個一千,儘管他們努力不懈,那條紅線似乎就此固定不前。他們絕不因此而失去動力,還早得很呢。他們的腦袋裡從來沒有「失敗」兩字。無需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再提醒他們布魯斯蜘蛛的故事,儘管他常提。夜校男孩都是「厲害的人物」,就像我們的俗諺所說。夜校男孩是基督的前鋒部隊,也將會是天下至尊。
抽象不實。我的。一個虛幻空無的女子,在永恆的飛行里。如果她是背對我而非面對我,我對她的那一點點了解也不會再有減損,而對她的愛依然深得無以復加。
「你們有沒有打聽過,德文郡的道利什與坦伯康運輸公司對這項投機事業會採取什麼樣的態度?」
「書呢?」
「我從沒聽說過有律師不願曝光九_九_藏_書的。」他說。
噢,但的確有輛遊覽車!而且可不是用馬拉的!那輛遊覽車是有史以來最富麗堂皇、強而有力的一輛遊覽車。
「事實上,我今天晚上可以把賬冊帶來給您,梅克皮斯爵土。賬冊在保險箱里,您知道。我得去拿出來。」
「布爾克里的巴爾翰,遊覽車製造廠。他是這個郡里最好的自由黨員,虔誠的基督徒。」
歷史記錄顯示,瑞克和朵莉絲在那個安息日之前曾有過兩次會面。第一次是她正式拜會自由黨青年俱樂部,當時瑞克獲選擔任幹部——我相信他擔任的是財務幹部,上帝保佑他們吧。第二次是在瑞克擔任教會足球隊隊長,另一個夜校男孩、也是瑞克助手的莫瑞·華盛頓擔任守門員時。身為委員會成員的朵莉絲應邀頒授獎盃。莫瑞還記得那場典禮,眾人列隊,朵莉絲迤邐而過,在每一個獲勝英雄的胸前別上獎章,從隊長瑞克開始。似乎是因為她沒別好針扣,或是他假裝她沒別好。無論如何,他玩笑地發出痛叫聲,手抱胸口,一腳屈膝,堅稱她刺痛了他的心。這是很大胆,甚至相當淘氣的把戲,我很驚訝他會有這種舉動。即使是在滑稽表演里,瑞克也非常保護自己的尊嚴,在戰前非常流行的化裝舞會裡,他總喜歡扮成勞合,喬治,避免淪為笑柄的風險。但他跪下,莫瑞記得如昨日般清晰,朵莉絲笑了,大家未曾見過的:她笑了。此後的幽會我們不得而知,只除了,據莫瑞說,瑞克有一次曾誇耀,現在他送雜誌到林園時,等著他的可不只是蛋糕與檸檬麥汁了。
「拿去給警察吧。」梅克皮斯說,仍手不停筆,「我們又不是警察,我們是教會的信徒。」
他的另一個好消息並未賜告他們。從沃德馬斯特私人賬戶開出的五百鎊支票,讓瑞克可以展開新生活——希德說,例如在海外的澳洲。瑞克背書轉讓,由希德兌現,因為瑞克自己的銀行賬戶,就像往後幾年常常發生的情況一樣,暫時無法使用。幾天之後,拜這筆津貼之助,瑞克在布爾克里塔樓旅館舉辦了一場豐盛但卻陰沉的晚宴,出席的有他的全體朝臣,和幾位通常無法堂而皇之亮相的當地美人兒。希德還記得晚宴上瀰漫著改朝換代的情緒,儘管沒有人確知到底是什麼結束了,或是什麼行將開始了。有人演講,主題不外是老夥伴情誼永固,終生不渝,但當瑞克喝醉了,他的回答變得頗不符本性地簡短,耳語紛傳,說他情緒激動,因為有人看見他哭了,他常常如此,即使是在那段日子里;他可以哭個沒完,手帕擰出的淚水都可以裝滿一水桶。偉大的律師伯斯·洛夫特出乎意料地參与盛會,更出乎意料的是他帶了一位美麗卻不相稱的年輕音樂學生來,她姓莉普西茲,名喚安妮。雖然她披了件勉強算是外套的東西掩住背,但她的美麗仍讓其他的美人兒相形失色。他們叫她莉普西。她是德國來的難民,為了某些移民問題去找伯斯,伯斯秉持他的善良天性,決定對她伸出援手,就像他對瑞克伸出援手一樣。為了結束節目,宮廷弄臣莫瑞·華盛頓開始唱歌,莉普西加入其他美人兒的合唱行列,雖然她唱得實在太好,而且也弄不清楚歌詞里的淫穢意味,因為她是外國人。此時天已破曉。一輛時髦的計程車載瑞克離去,此後許多年沒有人在這個地區再見到他。
瑞克立即從命。瑞克不與權威為敵。相反的,他自己就是個擁有權威的人,我們這些隨波逐流的人早已心知肚明,權勢與公義合而為一。
隨著最後一聲鐘聲響起,風琴獨奏的旋律也告終止。會眾屏息以待,開始計數,搜尋著他們最喜愛的演員。兩名沃德馬斯特家的女士來早了。
「可以投資的不只是錢,梅克皮斯爵士。」瑞克說,聲音極其渺遠,卻近在耳邊。
「沒花掉,先生,是投資。」
希德,我想,知道的一定比莫瑞多。希德見多識廣。大家告訴他事情,因為他會提供意見。
「給朵莉絲,我最特別的愛,梅克皮斯」,內頁有這行手寫的字跡。全世界僅有的一張。
希德對自己的回答一向很審慎。
陰暗多風的日子,湯姆,就像這一帶安息日慣有的天氣。孩提時,我見多了這樣的日子,卻不記得有晴天。我幾乎完全不記得戶外的景物,除了我像個壞孩子似的匆匆奔向教堂。但我跑過頭了,因為在這一天,皮姆根本還沒出生。這是遠在你父親的生命開始之前,還要往前推六個月的事。地點是在離此地不遠的濱海小鎮,有更陡的坡和較為厚實的塔樓——但這裏的塔樓也算厚實的了。一個狂風大作、濕淋淋、充滿毀滅氣息的上午,記住我的話,我自己,就像我說的,是個還沒出世的鬼魂,未成形,未出生,當然也還未付出代價:我自己是個聽不見的擴音器,雖然活著,但除了生物學上的意義之外,別無行動能力。枯老的樹葉、枯老的松針和枯老的彩紙碎屑粘在教堂潮濕的台階上,彷彿謙卑的禮拜者潮湧而入,領取每周定量的懲罰或救贖,儘管我從未看出這兩者之間有多大的差別。我這個沉默、猶在娘胎中的間諜,在通常還不可能有任何目標的情況下,不知不覺地完成了第一個使命。
但瑞克面無懼色。他不怕梅克皮斯,當然也不怕伯斯,因為過去幾個月以來,瑞克和伯斯建立了相當好的關係,可以說是互相尊重與了解。伯斯希望瑞克研習法律準備當律師。瑞克對此十分熱衷,但同時也希望伯斯對他策劃的一些商業事務提供意見。始終是個利他主義者的伯斯免費提供服務。
「把所有來源的錢加起來,總數是多少?總共!」
「書,爵士?我只知道有一本書……」
「如果必要,我們可以陪她坐整夜。」希德熱心正直地附和,「還有隔天一整天,對不對,瑞克?」
「可能真有輛遊覽車,狄奇。我並不是說事實上沒有。如果我這樣說就是騙人了。我只是說,我從來沒聽說過遊覽車的事,直到你爸爸那天早上在教堂提到。
「你們的公司已經完成法人程序了嗎?」
「瑞克·皮姆終究是要衝天一跳的。」有人這樣說。
希德·雷蒙是倫敦人,他父親不久之前才因關節炎遷居南部,但在希德看來,就算病治好了,也很快會因無聊而死。希德是瑞克最愛的助手,有著都市人的伶俐與機智,個頭雖小,卻是強壯有力的鬥士。希德永遠是我的希德,即使到了現在,他仍是我最親近、可以傾訴心事的人,除了波比之外。
她們肩並肩坐在講壇下方專為尊貴人士保留的長凳上。在平常的周日,梅克皮斯會坐在她們中間,六英尺六的龐大身軀,總是側著頭,用他那如小小玫瑰蓓蕾的濕潤耳朵傾聽風琴獨奏。但今天則不然,因為今天是個例外,今天梅克皮斯在廂房裡和我們的牧師,以及幾位募款委員會憂心忡忡的信託人商談。
第二個版本這種開示的意味比較少。此地最崇高的人物並未激昂斥責年輕人的罪孽深重,絕對沒有。他對年輕人的怯懦退縮伸出援手。他讚揚年輕人的理想,並將之比擬成星辰。如果相信第二個版本,你一定會認為梅克皮斯對星星有著無比的狂熱。他無法不談到星星,這位作者也是。
歷史進一步記載,第二天,有一位單身男子理查德,托馬斯·皮姆,和一位未婚女子朵莉絲·卡采德·沃德馬斯特在兩位選任的證人陪同下,神聖但秘密地在剛啟用的西部支道登記處結婚,就在你要左轉往諾索特飛機場之處。他們兩人都剛搬進這個教區。蒙主眷顧,一個體重甚輕、教名喚馬格納斯·理查德的小男孩在不到六個月之後誕生。而我所查詢的公司登記處也記錄了此一事件,雖然是以完全不同的形式記載。在嬰兒出生之後的四十八小時之內,瑞克創立了馬格納斯星辰衡平保險公司,資本額兩千英鎊。創立宗旨是為窮人、殘障與老人提供壽險。公司的會計師是馬斯波先生,法律顧問是伯斯·read.99csw.com洛夫特。莫瑞·華盛頓是公司秘書,而已故的市政官員托馬斯·皮姆,一般昵稱為TP,則是公司的守護聖徒。
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希特勒正興奮地到處點火,在美國和歐洲,經濟大蕭條像無法治愈的瘟疫蔓延不止,而傑克·布拉德福的先驅們正忙著煽風點火,不管白廳走廊流傳著什麼樣似是而非的信條,他們都不予理會。但信眾對上帝神秘不可測的目的不該有任何意見。他們的教會是非英國國教的教會,他們現世的太上皇是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爵士,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傳道者與自由黨人,國家最崇高的人物之一,也是自己掏荷包蓋了這個教堂給他們的人。他並沒有,當然。
「包括私人的投資,梅克皮斯爵士——」
我有兩份梅克皮斯的佈道辭,兩份都不完整,兩份都剪掉了時間、地點與出處:泛黃的剪報,顯然是用指甲剪從本地報紙的傳教版上剪下來的,當時的報紙忠實地報道傳教者的動態,就像追蹤我們的足球明星一般。我在夾著朵莉絲照片的那本《聖經》里找到剪報。梅克皮斯沒直接指責任何人,沒羅織任何罪名。含沙射影,坦白說是影射罪人。
「我們也把租金拿來投資了,先生。」
「如果今天在場的任何人——能發現任何證據,證明有人直接或間接從我創建的事業里——得到任何一絲利益——任何一點好處-亍無論是過去已得,或未來可期的利益——儘管我們可能太有雄心壯志——沒有第二個選擇——就請他立即走向前來,帶著清白的良心——指認出來。」
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提出問題。其他人不知是太過滿足或摸不著頭緒,一句話都沒說。
梅克皮斯又開始記下來。每個人都等待著更多的質問。但沒有。梅克皮斯散發出事情已塵埃落定的不快氣息,瑞克比任何人都先感受到。
「安靜!」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咆哮道。
「你花掉了多少錢?」
他們的熱心贏得了通常賦予較年長人士的職責:分發讚美詩集與特別通知,整理捐獻金,掛外套。
而梅克皮斯爵士聽過太多奉承諂媚,早就習以為常。
「朵莉絲小姐和這件事沒有關係。」
他們總共有五個人,坐在中央的是瑞克。創始、管理這個團體的瑞克是靈魂人物,也是他們最寶貴的資產,此時正夢想著他的第一輛賓利。
「他會當上首相,」梅格由衷地說,「除了他和溫斯頓,還有誰夠格?」
他這天早上站在那裡的情景,我已看過千百遍。擁擠的房間,瑞克獨自一人,站在門廊陷入沉思。瑞克,他父親的兒子,額頭有一道與生俱來的光榮皺紋。瑞克等待著,像開戰之前的拿破崙,等待著命運晌起攻擊的號角。在他的一生中,他從來不會無精打采地登場,也不會錯失時機或誤用影響力。無論到目前為止你心中有何看法,都可以全部拋在腦後:今天的主題才正要展開。
魔法盒子打開了。瑞克故弄玄虛地弄出一大堆令人目眩神迷的承諾與數字。目前從法雷,阿伯特到我們教會的公車車資是二便士。從坦伯康搭電車來則要三便士;四人共乘的計程車,無論從哪一站來都要花六便士;一輛格蘭維爾·哈汀斯遊覽車要價九百零八鎊,扣掉現金折扣的話,總共有三十二個座位,還可以站八個人。單單在安息日——我的助手們已作過徹底調查,各位先生——就有超過六百人,跋涉了超過四千英里,來到這個美好的教會參加禮拜。因為他們愛這個地方。就像瑞克一樣。像我們每一個人——今天出席的每一個男女老少一樣——毋庸置疑。因為他們想從邊陲來到中心,秉持著信仰的精神。最後這句話是引自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的講辭,希德說瑞克當著他的面把這句話丟回去還真有點兒厚顏無恥。一周還有其他三天,各位先生——希望樂團、基督奉獻團和婦女聯盟查經團——又有七百英里的旅程,剩下的三天可以做一般的商業營運,如果你們不相信我,就請看我的手臂,我合攏的手指不必張開,胳膊肘的震動就將掃盡前進道路上所有的懷疑者。這幅景象,一切豁然開朗,結論就只能有一個:「各位先生,如果我們能降低一半的票價,同時,給每一位行動不方便、年長的人,以及八歲以下的孩童免費優待——絕對保證——遵守我們這個日益狂熱的時代所有商業載客運輸確實適用的良好規則——僱用確實了解自己責任的專業司機,從我們中挑選出來的敬畏上帝的人士——扣除掉折舊、修理、維護、加油以及雜費,假定一周三天的商業營運能有五成的乘坐率——那麼募款就能有百分之四十的凈利,而且對每一個人都有好處。」
「買了一輛遊覽車。」瑞克說,而希德——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和其他人一起坐在被告席上,差點要跳起來。
「梅克皮斯爵土,我沒有權利披露。『皮姆與救贖巴士公司』答應保密,就必須信守承諾。我們的宗旨是正直。」
按照希德老爸的手錶計時,瑞克講了足足十二分鐘。他講完之後,他通往勝利的道路只剩下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這個阻礙了,希德非常確定:「牧師,在你爸爸還沒開口之前就已經被收服了,狄奇。他必定會的,因為他第一次講道就是為TP講的。老伯斯·洛夫特——嗯,在那之前他有事要辦,不是嗎?瑞克都幫他擺平了。
瑞克再次開口。自動自發的。他的聲音是被逼人窘境時用的聲音。希德第一次聽到他用這樣的聲音,而我後來曾聽過兩次。那絕對不是悅耳的聲音。
我有一張她的照片,而且有很多次——儘管已不再如此,我發誓,她是為我而死的——我願意付出我的靈魂,好再擁有一張她的照片。我在一本已磨損的舊《聖經》里找到的,當時我大約是湯姆這樣的年紀,就在一幢我們匆忙搬離的城郊宅邸里。
「你買下來了?」梅克皮斯說。
伯斯·洛夫特太執著于正式身份,沒有回答。
更糟的是,威爾士人費帕特引導瑞克到這個位置,還拉了一把椅子要讓瑞克坐下。但瑞克可不是這麼百依百順。他仍然站著,一手閑適地安放在椅背上,似乎決定好了選擇這把椅子。同時,他用輕鬆的話語與費帕特先生交談。
「星期六我看見『兵工廠』滲敗。」瑞克說。「兵工廠」在承平時代,是費帕特的第二號最愛,就像TP一樣。
「募款的錢哪裡去了?」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一刻也不耽誤地立即追問。
「他們只收成本價。」
有一份剪報完整刊載了最後這段荒謬的講辭,我在此引述——這是他們寫的,不是我——儘管我此後聽到的沃德馬斯特證道辭都必有這一段,儘管這些詞句已融入瑞克的天性,一生伴隨著他,接著又延續到我的生命中,如果他過世時這些詞句沒有回蕩在他耳際,陪伴他走向造物主,我會驚訝不已,這一對夥伴終於重聚:「理想,我年輕的弟兄們!」——我看見梅克皮斯在這裏頓了一下,又瞪了瑞克一眼,才重新開始——「理想,我親愛的弟兄們,就像我們頭頂上的燦爛星星。」——我看見他抬起哀傷、渺無星光的眼睛,望向松木屋頂——「可望而不可即。星星離我們幾百萬英里遠。」——我看見他伸出下垂的手臂,彷彿接住墮落的罪人——「但是,噢,我的弟兄們,它們的存在帶給我們多大的益處啊!」
還有誰比梅克皮斯這位天下至尊、保安官與自由黨國會議員,是更令人敬畏、更適合調整他頸上活結的劊子手呢?
「你還未成年,你們多半都是。」
「為什麼沒有?」
「就算兩千好了。總共。我以為你說的只是募款。」
是他父親古德曼蓋了教堂,但繼承了領地的梅克皮斯九九藏書卻有意遺忘父親的存在。老古德曼是威爾士人,是到處傳道、唱歌、境遇悲慘的鰥居陶匠,有兩個年紀相差二十五歲的孩子,梅克皮斯是老大。古德曼來到這裏,收集黏土採樣,嗅嗅海風,建了一座陶器工廠。幾年之後,他又蓋了兩座廠房,並引進廉價的外來勞工,起初是和他自己一樣來自貧窮的威爾士,後來,是更廉價、更貧窮、備受凌虐的愛爾蘭人。古德曼用他的木頭小屋引誘他們,用微薄的工資讓他們挨餓,用講道灌輸他們對地獄的恐懼,之後,他自己升上天堂,從六千英尺高空俯瞰自己立在工廠前庭的謙遜紀念碑,直到幾年前才因興建別墅而被剷平,永遠消失。
「是的,先生。」
這「無法預見的情況」就要開始,這是理查德·T.皮姆的第一個大考驗——諸多考驗中的第一個,事實的確如此,但也就是因為這個考驗,才真正挑起他對最後審判的渴求。
「她想要人陪她到艾塞特綜合醫院去看她丈夫,他明天動手術,費帕特先生。」瑞克的語調中有著最輕微的一絲譴責意味。
「那他把錢弄到哪裡去了——如果沒有遊覽車的話?」
希德,我相信,一定知道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稱之為家的那幢原木宅邸里隱藏的大部分秘密,但他到晚年仍竭力隱瞞,打算帶進墳墓里。他知道為何妮爾夫人酗酒,為何梅克皮斯對自己如此局促不安,為何他那雙濕潤的眼睛如此苦惱,那張嘴與他的慾望如此不相稱,為何他能如此激動熟稔地斥責罪行。為何他在我的朵莉絲的《聖經》上,用他卑鄙的名字寫下特別的愛。為何朵莉絲要躲到房子最遠的角落去睡,遠離妮爾夫人的房間,更遠離梅克皮斯的房間。為何朵莉絲會對足球隊口才便捷的傲慢隊長敞開心房,只因為他說得天花亂墜,彷彿能為她建造一條通往任何地方的道路,用他的遊覽車載她去似的。但希德是個好人,也是共濟會員。他愛瑞克,也奉獻了一生最好的歲月,忽而與他飲酒喧鬧,忽而緊拉住他的衣擺。希德大可嘲弄一番,大可編個故事,也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太大的傷害。但希德不會去碰觸黑暗面。
「安全,先生。為了保密。就像我剛才說的。」
「有一部分。」
瑞克的蓬勃朝氣回來了,因為那刀光閃現的眼神從來不會存留太久,因為他那天早上已完成了重要性遠超過他一生其他際遇的目標,儘管他自己當時還不知道。他讓梅克皮斯對他有兩種完全相悖的看法,或許還有更多。他讓梅克皮斯看見他正式與非正式的兩種身份。他教會梅克皮斯要尊敬瑞克的複雜,要清楚衡量瑞克的秘密世界,如同他顯露在外的分量一樣。就像在隱秘的房間里,每個賭徒都亮出自己手中的許多張牌,是真是假無關緊要:而梅克皮斯面前已無籌碼。但事實是,這兩個人都死了,把秘密也帶進墳墓了,梅克皮斯爵士早走了三十年。而惟一可能知情的人也無法開口,因為即使她存在,也早已在那天晚上被那兩個男人致命的對話後果所殺,只剩一縷幽魂,纏繞著她自己的生活,與我的一生。
「沒有,先生。」
「當然。」
「正在噴漆。」瑞克說,「綠底金字。」
一張泛黃有污漬的黑白照片,彷彿拍攝自飛行當中的一個瞬間,她正走下計程車,畫面里看不見車牌號碼,她手捧著一小束自製的花束,很可能是野花,而為了讓我們寬心,她那雙大眼睛里隱藏了太多的心思。她是要去參加婚禮嗎?她自己的?是要去探望生病的親戚嗎?——妮爾?她在哪裡?這一次她要逃到哪裡去?她把花抵住下巴,手肘緊靠。她的前臂在腰與脖了之間畫上一條垂直線。長袖箍住手腕,棉布的手套,因此看不見戒指,雖然我懷疑她左手中指的第三個指關節稍有隆起。一頂鍾形軟帽覆蓋她的頭髮,在她驚懼的眼裡投下面具似的陰影。她肩膀傾斜,彷彿失去平衡,一隻纖小的腳抵在旁邊,撐住她的重心。她的白襪閃著鋸齒狀的真絲光澤,鞋是漆皮的,尖頭,有鞋扣。不知怎麼的,我就是知道那雙鞋磨腳,那是匆匆買下的,就像她的其他裝束一樣,在沒人認識她、她也不希望有人認識的店裡買的。她臉的下半部蒼白得像是在黑暗中成長的植物——想想「林園」,她被撫育長大的地方!她是惟一的孩子,和我一樣,你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別管她那個大她二十五歲的哥哥。
「我說過了,先生,在噴漆。」
在沃德馬斯特家女士的後面,非常遠的後面,剛好是長走道的最遠處,也就是在教堂的最後面,緊閉的門旁邊的長凳上,坐著我們最精英的年輕人,他們漿挺的衣領上打著領帶,頭髮用剃刀修整得光潔整齊。這些是人稱「夜校男孩」
「他從哪兒學來這些修辭的?」有一次我崇敬地問希德,當時我們正在他索比頓家中的火爐旁享受他和梅格所謂的「一杯小酒」。
瑞克的回答讓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那小得不合宜的嘴唇浮現一抹罕見的微笑。
「問她。」然後梅克皮斯停下筆,猛然抬起頭,希德說,他們彼此互望,梅克皮斯那雙嬰兒似的小眼睛帶著不確定。而瑞克,他的眼神瞬間在黑暗中閃過一陣銳利的刀光。希德無法像我那樣把他的目光描寫得如此深入,因為希德未曾接觸到他這位一輩子的英雄人物的黑暗面。但我卻接觸到了。就像個孩子從面具漆黑的眼洞往外看。否決了他不到半秒鐘之前所辯護的一切。既非證信,也無關道德。為你的決定與你的難逃一死而抱憾。但無可選擇。
「多少?」
「那麼總數就超過一千五百鎊噦。」
因此,在這個陰雨安息日的禮拜堂里,當上帝的狂風呼嘯吹過高聳的松木屋,一群絕望的人在前排固執地等著瑞克。但星星,我們知道,就像理想,難以捉摸。大家開始伸長脖子,椅子開始吱嘎作響。但瑞克還是沒來。夜校男孩已站在被告席上,舔著嘴唇,緊張地拉歪領帶。瑞克臨陣逃脫。他敢做不敢當。穿著棕色西裝的執事帶著工匠神秘不可解的痛苦表情,蹣跚走向瑞克可能藏身的祭具室。接著,砰然一聲。所有人都隨著聲音猛地轉頭,他們看見背後長長的通道另一端,西側大門已被一隻神秘的手從外面打開。一個身影浮現在不祥的灰暗海雲中,是瑞克·T.皮姆,大衛·利文斯通僅知的傳人,莊重地對他的審判者與造物主一鞠躬,關上背後的大門,一切都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就是這樣。」
「誰批准你們的?是費帕特先生?是執事?是委員會?還是我?花掉了九百零八鎊的募款基金,聚沙成塔的誠心奉獻,去買了一輛遊覽車?」
瑞克的全名叫理查德,托馬斯,是以他親愛的老父親名字命名的。他那位被昵稱為TP的父親備受愛戴,曾在大戰中打過壕溝戰,後來擔任我們的市長,七年前過世,一切恍若昨日,在造物主召回他之前,他真是位了不得的傳道者。瑞克,你徒有其名的祖父,湯姆,因為我不願讓你見到他。
至於其他人,就像妓|女的襯褲穿穿脫脫,等著看至高無上的梅克皮斯爵士如何改變心意。」
「哈曼太太有口信給您,費帕特先生。」牧師姓費帕特。這是瑞克的聲音,一如往常,這美妙的聲音令每個人讚歎、振奮與喜愛,而那無懼一切的自信也令每個人心生敬畏卻深受吸引。
此時,我們臨時法庭里這些較不問世俗名利的成員即使沒完全倒向瑞克這一邊,至少也都轉而傾向他的立場。彷彿為了進一步削弱法庭的權威似的,威爾士人費帕特又犯了一個無心之過,他讓瑞克站在講壇旁,也就是過去瑞克以他活潑生動、充滿說服力的聲音為我們朗讀主日訓辭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