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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警察為什麼來這裏?」皮姆說。
「不代表什麼。」醫生說,此時他奮力彌補早先的輕忽怠慢,並命令姆媽打包這可憐孩子的東西。她照辦,在打包的過程里,無可避免地發現許多皮姆從其他人生活中取來改善自己生活的小東西:妮爾的黑玉耳環,廚娘兒子從加拿大寫來的信,和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的《伴驢出遊》,皮姆是因為書名才選了這本書,但也只讀了書名。但在危機之中,他的這些犯罪證據根本沒人在乎。
他推開門,溜進去,從裏面反鎖。他獨自一人。
那天晚上馬斯波來了。他從側門進來,帶給我們一隻煮好的雞,一個大黃派,濃稠的乳酪,和一保溫罐的熱茶。他說他正在為我們安排,明天一切都會沒事。為了和馬斯波先生獨處,皮姆說:「來看我的宏比吧。」話一出口,朵莉絲就哭了起來,因為已經沒有宏比了:財產扣押執行官和索回物品的店家一陣你爭我奪,結果宏比是最早被帶走的物品之一。但無論如何,馬斯波先生還是和皮姆一道走,皮姆帶他到棚屋,給了他鑰匙,再帶他到閣樓,揭開秘密。於是,每一個人都再次盯著看羅利先生和馬斯波先生又抬又拉地把檔案櫃塞進馬斯波先生的車裡。然後再次揮手道別,目送馬斯波先生戴著帽子開進微曦里。
「你要尿尿嗎?」
「你去,小皮。交給他!」科伯催促著。皮姆看著那隻腳受傷的動物一跛一跛地靠近他。它的痛苦讓他害怕,所以他用力揮棍一擊,比他預想的更用力。他看見松鼠彈向下一個玩家,直挺挺地躺著。
「皮姆,先生。我住在這裏。」
還有一次:「老莉普西很有罪惡感,因為她沒像他們那樣死掉。」
「真的嗎,孩子?嗯,謝謝你告訴我們。」
為何它必須單獨移動,和其他東西分開,就像有病似的?
可憐的心臟,她怕得不敢擦去血跡,所以莉普西必須替她動手,因為莉普西能碰我,就像她碰觸受傷的動物和小鳥一樣。我沒再見過像她那樣碰觸過那麼多東西的女人。而且此刻我相信,這就是我對她的意義:一個可以碰觸、可以憐愛、可以保護的小東西,在她所擁有的一切都離她遠去之後。在瑞克禁錮她的鍍金牢籠里,我是她的一點點希望,一點點愛。
「我們現在可以寄錢給莉普西了嗎?」皮姆問,「她走的時候沒帶錢。」
「昨天晚上,全英格蘭不到二十個男孩有牛排吃,你知道嗎?」
因此,那天早晨各種故事紛飛流轉,當時皮姆站在教職員盥洗室的漂亮木座上。在他的第一陣狂怒之後建立的安全地帶,他屏住呼吸,在鏡子前讓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努力做出適合他此刻憂傷之情的表情。他從口袋掏出一把瑞士軍用小刀,割下一小撮額發,當成無謂的獻祭,然後閑閒蕩盪,敲敲打打,希望有人找他——皮姆呢?——皮姆跑掉了!——皮姆也死了!但皮姆沒跑掉,也沒死,而且在莉普西屍體躺在鍾苑,以及救護車和警察抵達的餘波盪漾中,沒有人找別人,尤其是在教職員盥洗室。這是學校的頭號禁地,嚴格禁止進入,連賽芬頓·鮑伊都不敢越雷池一步。課程取消了,在一切的叫囂和混亂平息之後,你惟一能做的就是回到教室溫習功課——除非,像皮姆一樣,你的教室是在俯瞰鍾苑的二年級教室,在這種情況下,你就會到藝術館去。這是由加拿大士兵建的臨時營房改造成的,莉普西在這裏教音樂、繪畫和戲劇,也指導扁平足的男生做矯治運動。也是她被學校壓榨,殫精竭慮打字和處理文書的地方:她負責收學費、替學校會計支付賬單、為參加堅信禮的男生叫計程車,而且,她就像其他被壓榨的人一樣,獨力撐起這個地方的運營,卻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得到。但皮姆也沒到藝術館去,雖然他還有個做到一半的道尼爾木雕模型尚待完成,雖然他也計劃要從一本舊書里抄些冷僻的詩當成自己寫的作品。但他找到自己的勇氣和時機之後,不得不做的,卻是回到分館,那幢他和莉普西以及其他十一個分館男孩住在一起的房子。他回到那裡,寫完信,不敢到任何地方去,因為瑞克又要回到牢里去了。
這段時間,我們也做買賣。做什麼買賣?皮姆從來沒搞清楚,我到現在還不明白。有時是稀有物資,如火腿和威士忌;有時是承諾,宮廷稱之為「信心」。其他時候則沒有任何具體的東西,只有陽光燦爛的地平線在我們面前空蕩蕩的戰時道路上閃耀。聖誕節快到時,有人用彩色皺紋紙做了碎紙片,成千上萬片。連續幾個日日夜夜,新姆媽不斷加入這重大的戰時工作,讓他們的陣容日益壯大。皮姆和朝臣們蹲在狄德科特的一輛空火車車廂里,把紙扭成彩包爆竹』,但裡頭既沒有玩具也沒爆炸聲。他們輪流說著狂野的故事,把吐司放在石蠟爐上烤。有些彩包爆竹里,是真的,有小的木頭士兵,但那叫樣品,必須分別存放。其餘的,希德解釋說,只是裝飾。狄奇,就像沒有花朵時一樣。皮姆全都相信。一旦獲得許可,他就會是世界上最有工作意願的童工。
皮姆照辦,然後急急地蹦下樓,因為他想再看一眼警車。朵莉絲在廚房,穿著她新的皮草大衣,腳踏一雙毛茸茸的新卧房拖鞋,正在攪拌一鍋番茄湯。她嘴角泛出泡沫,人太激動說不出話來時就會這樣。皮姆討厭蕃茄湯,瑞克也是。
「別說我問過你。保證。」
他想像瑞克躲在達特穆爾的洞穴里,希德和梅格送來用手帕裹著的派,而獵犬四處尋覓他的行蹤。
希德和馬斯波先生像馬戲團侏儒似的跟在他身後,一起扛著那個老舊的綠色檔案櫃,不斷大叫:「你那邊,戴爾德!」和「小心台階,西比爾!」
有個米莉睡覺穿著連身防空裝,她讓他和她一起睡覺,因為旅館房間里的黑色衣櫥讓他害怕,她幫他洗澡時還愛撫他。還有好幾個伊蓮,好幾個梅珀,好幾個喬安妮,有一個薇奧蕾喝了蘋果酒就暈車,不只吐在她的防毒面具盒上,還吐在皮姆身上。等她們都離去之後,莉普西就現身了。
在靠近阿伯丁的某個地方,毫無預警地,宮廷開始只對雜貨藥店感興趣。我們當時是家有限公司,對皮姆來說,就像當警察一樣棒。瑞克找到一個有信心的新銀行家,是古德勞夫先生寄宿的朋友歐利簽支票。我們的產品是一種乾果調製食品,在精力充沛的新姆媽雀莉那幢鄉下大房子的廚房裡用手壓制。那是一幢很大的房子,前門有白色的柱子,花園裡有全都長得像莉普西的雕像。即使是在天堂的那段時間,朝臣們也沒待過這麼豪華的地方。首先我們燜煮水果,壓榨去核,這是最好的部分;然後我們加入凝膠,做成一塊塊的菱形,皮姆用赤|裸的手掌均勻灑上福利糖,在一批批產品完成的空當,舔凈糖渣。雀莉有下鄉疏散的人手和馬匹,也在小穀倉里替美國大兵辦宴會,因為他們帶小罐汽油給她。她擁有農場和養著鹿的大公園,還有個離家在海軍服役的丈夫,據希德說是個艦長。每晚在晚餐之前,老管理員就會趕著一群西班牙長毛犬進來。它們在沙發跳上跳下,吠個沒完,直到再次被趕出去。在雀莉家,自聖莫里茨后的第一次,皮姆看見餐桌上的銀色蠟燭照亮光裸的肩膀。
「棒極了。」
「我知道。」
「老莉普西又去找她那些猶太人了。」另一回希德哀傷地說,「他們不停地告訴她有事要做。」
「等戰爭結束了,你會不會也去看看莉普西是不是還好?」有一天皮姆問。
「她是位女士。」
放下筆,皮姆看著他自己寫下的東西,先是恐懼,接著漸漸放鬆。最後放聲大笑。
「老天在上,馬斯波,看看這孩子的衣服,真是可恥啊!看看他的頭髮!」馬上就會有個姆媽被召來熨衣服,另一個忙著幫他擦鞋子、剪指甲,第三個則負責把頭髮梳到整齊服帖為止。之後還要來一次最後檢查,看看皮姆身上有沒有任何沒注意到的瑕疵,沒什麼耐心的古德勞夫先生此時總拿著鑰匙不斷敲車頂。最後他們終於啟程,疾馳到某個年老有錢人的屋裡或床邊,皮姆出神地坐看瑞克如何調整自己的態度去迎合他們,如何自然地運用抑揚頓挫與俗話俚語讓他們覺得更自在,以及上帝之愛如何浮現在他和顏悅色的臉上,當他侃侃而談自由主義與共濟會與他已故的親愛父親,上帝讓他安息,以及第一流的報酬率,百分之十的利潤保證,終生享用。有時他帶一條火腿當禮物,在缺乏火腿的時局裡簡直是個天使。有時是一雙絲|襪或一盒油桃,因為瑞克永遠是個施予者,即使在奪取時。皮姆竭盡所能展現魅力,他朗誦自己編的禱詞,或唱《在拱門下》,或用他在十字軍遠征途中學會的南腔北調講一些詼諧故事。
我希望他會。我希望,我希望!」
雖然莉普西音訊全無,皮姆倒是收到瑞克的消息,像是從遙遠的無線電發報器傳來的低語。
至於前一陣子為什麼不見人影,瑞克和他的朝臣一樣避而不談,所以很快地,皮姆就懷疑他們到底是不是真的度假去了。只有偶爾流露的片言隻語,讓皮姆確信他們擁有密不可分的共同經歷。溫徹斯特比瑞丁還糟,因為有一堆從索爾茲伯里平原來的死吉普賽人,皮姆有一次無意間聽到莫瑞·華盛頓告訴伯斯·洛夫特。希德也支持他的看法。
你爸爸所有的東西都是賒來的,我查過了。」
「你的自然課本,是嗎?」警察說,「你叫什麼?」
靠近斜槽是會被鞭打一頓的違規行為,在那裡燒紙簡直就是第五縱隊的顛覆行動,連水手都會抓去溺死的。一陣暴雨狂掃過草原,白堊山丘在暴風雨雲里變成橄欖綠。皮姆站在開著的斜槽前,拱起肩膀,縮著脖子,把信放進槽里,看著它們消失。一定有十來個人看見他,教職員和住校的人,有些肯定是賽芬頓·鮑伊的盟友。但他行動的公開坦蕩,讓他們相信一定是當局授權他這麼做的。皮姆自己當然也這麼相信。他放進最後一封信,也就是叫他要堅強的那一封,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開,完全不在意是否有人注意到他。
「你叫什麼名字?」
突然之間,氣壓式萬年鍾的銅球成為屋裡惟一保有能量的東西。皮姆跑進廚房。庫琪不在,園丁羅利先生也不在。羅利先生的小孩會偷他玩具,但也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不像他這麼好命。
每當這位擁有特權的父親和兒子一起出動履行這些崇高任務時,瑞克就會問。
但第二天早上,一切都再度美好無缺,因為他們三個一起躺在床上,瑞克睡中間,而朵莉絲下樓烤吐司時,皮姆獲准鑽到莉普西身邊,莉普西鄭重其事地抱住他,對他皺起眉頭,苦惱而充滿道德意味的蹙眉。此刻我想,她是要告訴我,她對自己的軟弱和痴迷覺得羞恥,希望能藉著對我的關心來滌凈一切。
結局比皮姆的期望更好。不到一個星期,在一家新改裝完成、即將用來收治閃電戰受害者的醫院里,馬格納斯·皮姆,時年八歲半,為掩護軍事行動貢獻出他的盲腸。他蘇醒之後看見的第一件東西,是一隻體型比他還大、藍黑相間的無尾熊,坐在他的床尾。他看見的第二件東西是一籃比無尾熊還大的水果,像從聖莫里茨誤放到戰時的英格蘭。第三件是像水手般苗條時髦的瑞克,立正站好,舉起右手敬禮。在瑞克身邊,彷彿從皮姆麻醉的幻覺陰影中心不甘情不願被拉出來的驚恐鬼魂,則是肩上披著新皮草披肩的莉普西·希德·雷蒙扶著她,像是扶著他自己的兄弟。
你父親很好。他的假期對他很好。他瘦了些,吃得不錯,我們不該擔心,他做運動,讀他的法律書籍,他已回學校。這些珍貴的片言隻語來自「另一間屋子」。
記憶是魅惑的女妖,湯姆,為悲劇添上迷人的色彩。一小群人,一個冬日,聖誕節的氣息。
衣櫥在牆角,躲在一大堆衣服和閣樓雜物後面。皮姆儘力開路,使勁拉開門。一陣砰砰磅磅之後,瑞克用力關上檔案櫃的抽屜。他轉上鎖,一把抓起皮姆,把鑰匙深深塞進他的褲袋裡。皮姆的羊毛褲口袋很小,放進一把鑰匙和一小包糖就塞滿了。
但無論在哪個絢麗的場景里,我總能找到莉普西的身影,忽而是母親,忽而是打字員、音樂家、板球玩家,而她也一直是皮姆私人的精神導師。她匆忙跑過外野去接一個高飛球,每個人都對她大喊「Achtung!」(注意點兒)大家喧鬧不休地要她留意花壇。read.99csw.com也就是在天堂里,瑞克在皮姆稚嫩的臉上踢出一個嶄新完整的足球印跡,就像整輛賓利的內裝撞過來一樣,相同的皮革,相同的喪魂高速。他恢復知覺時,朵莉絲俯身抱著他,把手帕塞進他牙齒間,不住地啜泣:「噢,不要,拜託,親愛的上帝,不要。」因為他滿臉是血。足球只打傷他的額頭,但朵莉絲聲稱他的整個眼球被打得深陷進去,再也沒有恢復回來。
有個科學老師以為村裡來偷東西的男孩是布爾什維克黨人,用槍打得他們落荒而逃。在格林勃先生的學校里,動作太慢會挨鞭子,不整潔會挨鞭子,太冷淡會挨鞭子,厚臉皮也會挨鞭子,挨了鞭子不改進就會挨更多鞭子。戰爭的狂熱鼓勵野蠻暴行,教職員們無法參戰的內疚猶如火上澆油,英國錯綜複雜的階級制度更為這種虐待狂提供了渾然天成的環境。他們的上帝是英格蘭鄉紳的守護者,他們的正義是對出身不佳、屈居劣勢者的懲罰,只有強者可以與之分享,而賽芬頓,鮑伊就是其中最強也最英俊的一個。最令人傷心的是,莉普西之死充滿反諷,就像我此刻了解的那樣,她竟為法西斯國家犧牲了生命。
「他告訴我,他在他屋裡留了一條巧克力給我。」皮姆堅決地回答,在她的注視下繼續翻箱倒櫃。
的意思,典出馬丁,路德的艱苦道路——「小僧侶,走你自己的路。」然而當時他以為她把他當成街頭手風琴藝人手中牽著的猴子,而瑞克就是那個街頭藝人。這個發現讓他的自尊心無限高漲,直到後來他才明了,她是在告訴他,沒有她,他也該過下去。
「老莉普西有些不穩定,兒子。」瑞克準備離去時在樓梯上找到皮姆,對他解釋說,「溜進去,看能不能用你那些故事逗她笑。老格林勃有沒有餵飽你?」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火車站的蒸汽里,硬紙板提箱掛在她瘦嶙嶙的手上。皮姆比以往更愛她,但她日益加深的憂傷對他而言太過沉重,而且在目不暇接的遠征行動中,他也不願成為她擔憂的對象。
但當時這個小人兒正進入自我中心且又神經質的階段,而且還認為如果他沒親眼看見屍體,她沒準就不會死,只是假裝死了而已。又或者,她的死是對他的審判,因為他不久之前在一座空的游泳池裡參与了殺害松鼠的暴行。獵殺行動是由一個外號叫「烏鴉科伯」、有雙白星眼的數學老師領頭的。當松鼠穩穩地落進陷阱,科伯派了三個男孩拿曲棍球球杖走下泳池爬梯,皮姆是其中之一。
「你老爸有暫時的現金流問題。現在,清出一條到衣櫥的路,做個好小子,替我們打開門。快!」
「去幫我們拿繩子來,好不好,馬格納斯,小夥子。我和我的朋友,我們得把你爸爸帶去度幾天勞動假期,我們需要他的文件,否則就沒人能工作。」
在那段可疑的時間之前,陸軍記錄顯示瑞克很突兀地離職六個月,至於解釋,要請查閱者向犯罪記錄辦公室詢問。什麼都查不到,也許是因為伯斯有朋友在那裡工作,某個非常仰慕他的女士。
而且我知道,她和我們同在天堂,因為沒有莉普西的地方就不算天堂。天堂是在吉拉德岔道與海洋之間的一片金色大地,在那兒,朵莉絲穿著安哥拉羊毛罩衫熨衣服,穿著藍色長大衣上街購物。天堂是瑞克和朵莉絲私奔結婚後避居的地方,一個充滿嶄新開始與興奮未來的大都會,但我所記得的每一天,都有莉普西急如星火的身影,用我毫不在意的聲音告訴我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天堂是一匹又一匹希德稱之為「天生輸家」
「這是梅克皮斯舅舅瞎編來傷害我爸爸的。」
有時他們有輛計程車,有時古德勞夫先生特別的朋友歐利會開他的「漢伯」來,於是他們就為了皮姆一個人的高興而整日飆車,希德還會從後車窗探身出去給車子掄一鞭。至於姆媽,走馬燈似的來來去去,令人眼花繚亂,有時他們突然就請了新姆媽,只好把她們塞進後座,疊成兩排,皮姆就擠在她們興奮但陌生的腿上。有個叫塔西的女士,聞起來有玫瑰花的味道,她讓皮姆把頭抵在她胸前跳舞。
從她寫給你的信,皮姆想。你留了一封在口袋裡,我看了。但瑞克的眼睛里有銳利的刀光,所以他說:「我自己想的。」並露出微笑。
他再次跑上樓梯,覺得非常冷,急急地搜索著長長的走廊,叫著「莉普西!莉普西!」但沒人回答。他從平台拱窗的彩色玻璃望向花園,看見黑色的車子停在車道上。不是賓利,而是兩輛警察的沃斯利。戴著遮檐帽的警察司機坐在車裡。穿著棕色雨衣的人站在車旁和羅利先生談話,庫琪絞著手帕,扭緊手,活像瑞克一個星期前才率眾朝臣一起去看的《狂人幫》啞劇里的貴婦。人遇圍捕會往上跑,我現在明白,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何皮姆的反應竟是跑上狹窄的樓梯到閣樓去。在那裡,皮姆找到怒火衝天的瑞克,文件和檔案散落在他四周的地板上,他用手抱起這些文件塞進一個老舊破損的綠色檔案櫃里,這是皮姆前所未見的景象。
但陸軍拒絕屈服,人去財散的宮廷,包括伯斯·洛夫特、幾個姆媽、歐利和古德勞夫先生,很理所當然地把根據地遷移到布拉德福一家簡陋的旅館里,在那裡,身負財政長才的瑞克不甘寂寞,必得在檢閱場上重施故技。他們利用旅館的公共電話和旅館的名號,在旅館房間里打字和製作檔案,在旅館的車庫藏他們的秘密貨物,進行英勇的後衛戰,力挽狂瀾,避免宮廷分崩離析。但一切皆枉然。那是星期天晚上在旅館里,瑞克穿著他的士兵制服,剛燙得筆挺,正準備返回軍營。他臂下夾著一個新的飛鏢盤,準備貢獻給中土餐廳,因為瑞克一心一意想爭取承辦伙食的職位,好讓他在物資短缺的情況下可以照料我們。
你別胡思亂想,否則我這個正等待召集令、或許一去不回的人會更加擔心……這裏進行的事會給許多人,例如文沃斯,帶來難以計算的好處……別再拿w或他老婆來煩我,那個女人是專門製造麻煩的人,而且還是最糟糕的那種……
所謂的適婚年齡以前。在莉普西之前,皮姆記得的就只是在不同顏色的房子間漫無目的的旅行,和伴隨的喧囂。在她之後,一切彷彿都朝著無法改變的方向流動,他要做的,就是坐在他的船里,任憑流水帶他前進。從莉普西到波比,從瑞克到傑克,都是一條愉晚的溪流,不管如何曲折,如何分岔。不只生活始於莉普西,死亡也始於莉普西,是莉普西的屍體讓皮姆加快腳步,儘管他從未親眼目睹。其他人看見了,他也可以去的,因為屍體就在鍾苑裡,沒遮沒掩地躺了好一陣子。
「在馬廄里。就在新的除草機旁邊,大的馬鞍吊鉤上。那是韁繩。」
訣竅就是忘掉一切,只記得你此刻的立場與你說話的對象。
「愛。」
「我爸爸有一個裝滿秘密的綠色舊箱子。」
「不是。」
莉普西跪在我床上。那兩個男人看著我們擁抱。
他掏出小刀,打開,握住刀鋒頂端,靠近臉,在鏡子里如阿瑟王那樣起誓。我以魔劍立誓。午餐鈴聲響起,但午餐不點名,他不慌不忙;他永遠不會再慌忙,他是不朽的武士。他想割斷自己的喉嚨,但他的使命太過重大了。他想起很多名字。學校里誰有最棒的家庭?我有。皮姆家族個個出眾,馬格納斯王子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馬。
「吃掉你的豆子,馬格納斯。」希德一邊笑一邊催他,「有比這裏還糟的旅館,我們可以告訴你。」不到一年,當皮姆理解的詞彙與他的情報搜集能力旗鼓相當之後,他便明了,他們談的是監獄。
即使在今天,想在皮姆的生命中追尋莉普西的足跡,就像在無法穿透的密林中追尋飄忽不定的光線一般困難。對現在也已經死了的伯斯·洛夫特來說,她根本不存在——「狄奇虛構的人物」,他這樣說她,意即我的創造,我的謊言,我的無事生非。但伯斯這位偉大的律師,就算鼻子撞上了艾菲爾鐵塔,他還可以聲稱鐵塔是虛構之物,如果有必要的話。這是他的工作。更何況希德和其他人的證詞也指出,伯斯是第一個利用她的人,是伯斯在皮姆出生之前的黑暗年代把她介紹進他們的宮廷。馬斯波先生這位不可思議的會計專家,現在也已過世,很可以理解地支持伯斯。他當然會。他自己已涉入太深。即使是希德,依然活著的消息來源,也沒有太大的幫助。她是個德國半吊子,他說,用討人喜愛的倫敦腔說出頗具韻律的俚語,指她是猶太人。他想她是從慕尼黑來的,也可能是維也納。她舉目無親,狄奇。很寵愛小孩。很寵愛你。他沒說她寵愛瑞克,但在宮廷里大家都視為理所當然。她是個「美人兒」,而宮廷倫理對美女的定義是:獲得瑞克的青睞,沐浴在他的光輝之中。瑞克好心地讓她學當秘書,而她也稱職,希德說。你的朵莉絲,她替莉普西著想,教她英文,有意的,希德說——但說了這些之後他就噤口不語,只說真是丟臉,我們應該從中得到教訓,也許你爸逼她太緊了,因為她從來沒有你們的優勢。沒錯,他承認,她是個旁觀者。
整個下午他都等著,確信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別再打我,兒子。等我接受審判時,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那一天,上帝會審判我是怎麼對你的,毫不懷疑。」
他的下一課也不遜色,是關於在被佔領的土地上進行通訊的危險性。那時皮姆每天寫信給莉普西,投進屋子後門的郵筒里。信里寫的都是後來令他引以為恥的無價情報,幾乎全沒用密碼。
「快走吧,皮姆·馬格納斯。」警察說,但皮姆仍慢慢走開,不露出一點著急的樣子。莉普西裝在銀相框里的家人在床頭柜上站成一排,主宰大局的卻是瑞克的大頭,裝在豬皮相框里顯得敏感而充滿政治意味,無論他走到哪裡,瑞克睿智的眼睛總是跟著他。他打開莉普西的衣櫃,深吸一口她的氣息,他拉開她褶邊的白色晨袍,她的皮草披肩,還有瑞克在聖莫里茨給她買的那件帶著俏皮兜帽的駱駝毛外套。從衣櫃後面,他拉出了她那隻硬紙板提箱。他把提箱放在地板上,用鑰匙打開。莉普西把鑰匙藏在一個麥酒瓶里,擺在貼了瓷磚的壁爐架上,旁邊是一隻軟軟的玩具黑猩猩,也就是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的那隻小奧黛莉。他拿出一本像《聖經》一樣畫著小小的黑色刀鋒的書、音樂書籍和他看不懂的讀本,一本貼著莉普西年輕照片的護照,還有一疊她姐姐蕾秋寫給她的德文信。她姐姐的名字用正確的德文發音應該念成「蕾哈耶」,她已不再寫信來了。箱子的最底下是瑞克的信,用麻繩捆成一紮。
如果你不立刻寄支票來,我很可能會被送回牢里,還有其他人,除了洛夫特之外,就像過去一樣,這是真的……說什麼要自殺真是愚蠢,在這場沒有道理、充滿悲劇的戰爭里,每天都有人互相殺來殺去……馬斯波說你明天如果寄「存局待取」的快遞,星期六郵局開門時他會去取,然後立刻寄給文沃斯……
莉普西之死對年少的皮姆帶來許多影響,但並不全然是負面的。她的去世讓他成為自立自強的人,也讓他確信女人善變,且隨時可能消失。
她們的。其中一個戴著勳章,像是鐵十字勳章。
墮落之後,理所當然,就是煉獄,煉獄擄獲了莉普西——我猜她努力想離開我,這隻是其中一次,利用瑞克不在的機會自我了斷。煉獄是朵莉絲和我服刑的地方,湯姆,煉獄就是從這兒翻過山,是瑞克在海岸邊的幾個作秀舞台之一,儘管新的分時公寓已沖淡了大半的椎心刺痛。煉獄是林木掩映的山坳、幽谷和滴水的月桂樹,也就是皮姆生命孕育的地方,狂風不斷的紅色海灘永遠是淡季,吱吱嘎嘎的鞦韆與浸了水的沙坑在安息日禁止遊樂,但就算是平常的日子,皮姆也一樣不準玩。煉獄是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那幢悲傷的大宅,「林園」,在不下雨的日子,皮姆不準離開圍牆高聳的果園,而在下雨的日子,則不準進入主屋。煉獄是夜校男孩已被從史書中除名的禮拜堂;煉獄是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可怕的講道,是費帕特先生的講道,是每一個姑媽、表哥、鄰近哲學家的講道,他們全為瑞克的霉運而感動,不吐不快,必得把這個年輕的罪人作為講演的例證。
「我不知道。」
「你當然知道。」
「那麼這些魔鬼的同情心到哪裡去了?」瑞克追問,把淺黃色的文件推到伯斯的鼻子下。
沃斯利顛簸著開下小路,那條皮姆整天帶著新的哈洛德六發子彈手槍穿梭的小路。瑞克的書桌在最後的那輛車上,用從馬廄拿來的韁繩捆得牢牢的。他們九_九_藏_書一動不動地盯著車隊,直到車影消失在綠樹隧道里,帶著我們的一家之主到老天才知道的地方去。羅利太太哭了。庫琪用愛爾蘭語大聲咆哮。皮姆的小腦袋抵在母親胸前。一千把小提琴齊奏《你不再回來了嗎?》——悲愴無窮無盡,但我實在無法擠出半點感動之情。然而,當我努力回想,事實卻全然不是這麼回事。隨著瑞克的離去,極大的平靜降臨到皮姆身上。他卸下難以忍受的重擔,感覺清新自在。他看著車隊離去,瑞克的書桌追隨其後。他憂心忡忡地凝神緊盯,只因為害怕瑞克會叫他們掉頭回來。在他凝望時,莉普西從樹叢里走了出來,披著頭巾,提著裝滿一生家當的厚紙板提箱,蹣跚走近他。看見她,皮姆比看見朵莉絲在煮湯更憤怒。你躲起來了,皮姆用他經常跟她說的秘密語言指控她。你太害怕了,你躲進樹林,錯過好戲了。我現在知道,當然,但當時無法了解,莉普西以前見過其他人被帶走:她的兄弟亞宏,她的建築師父親,她只提過這兩個。但皮姆也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普羅大眾一樣,對當時的猶太大屠殺漠不關心,他惟一感受到的是深沉的怒氣,因為他的至愛沒能參与這歷史性的一刻。
那也是瑞克的賓利此後聞起來的味道:美女味兒、蜜蠟味兒,以及他那百萬富翁雪茄的煙味兒。依稀記得,坐雪橇穿過冰凍的森林,莉普西就在身邊,寒冷與馬糞味,而她用德文和馬車夫聊天。
「沒有。」
莉普西皮姆把信紮成一紮,塞進自然課本,再把自然課本塞進皮帶里。他慢隉地從警察身邊騎過,背上像有貓爪抓過。學校的鍋爐是埋進地下室的一個磚砌爐灶,廚房後院的斜槽是放柴薪的地方。
我還記得,朵莉絲知道所有在交換台工作的接線員名字,她們丈夫和未婚夫的職業,以及她們的孩子上哪所學校,因為每當她與皮姆獨自在家,虛弱地裹著那件安哥拉羊毛罩袍時,她就會抓起白色的電話,和她們聊天,似乎想從脫離軀殼的聲音世界里尋求慰藉。每當莉普西挺身與瑞克對抗時,瑞克也會對莉普西大聲咆哮,而我此刻認為,隨著我長大,她也常挺身與他對抗。有時他同時對朵莉絲與莉普西大聲咆哮,惹得她倆同時落淚,直到在那張大床上言歸於好,瑞克又能在床上享用吐司早餐,把奶油滴落在粉紅色的床單上。但沒有人傷害皮姆,或惹他哭。我想,即使在那段日子里,皮姆知道,瑞克是以自己與皮姆的關係來衡量他與女人們的關係,兩相比較之下覺得女人貪得無厭。有時瑞克會帶朵莉絲和莉普西去溜冰。瑞克穿著黑色燕尾服,打白領結,而朵莉絲和莉普西打扮得像啞劇里的男孩,各挽著他的手臂,避免彼此的眼神交會。
有幾張是這孩子扯著某個剛好在照顧他的姆媽的胳臂,可能是要她和他一起走開。有一張他戴著臟髒的白手套,像小狗的腳掌,因此我猜他患了某種皮膚病,否則就是梅克皮斯擔心指紋。也或許,他打算當個侍者。
他對伯斯發怒,因為伯斯可以免除所有的義務。
「如果你想學怎麼幫人刮鬍子,馬格納斯,」他眨著眼說,「首先得學該怎麼抹肥皂。」
「喂得很飽。」皮姆說。
「知道檔案櫃在哪兒嗎,兒子?」
墮落在黑暗中降臨。這段時間以來我們經常搬家,一定是因為本地房地產市場價格飛漲的緣故。這天我們的宮殿是山丘上的大莊園,這天是接近聖誕節的一個陰暗的冬天午後。皮姆與莉普西正用紙做著飾品,我總覺得,如果我還能找到那個地方,如果那個地方沒歸人公產或鏟為通道,那些飾品一定還吊在那兒,就在我們掛上的地方,戴維之星與伯利恆之星——她仔細地教我分辨其中的不同——在空蕩蕩的房間里閃閃發光。先是皮姆寬闊的育兒房燈熄了,接著電動爐火滅了,接著他那輛嶄新的十軌宏比「零號」電動火車組不動了,接著莉普西慘叫一聲失去蹤影。
「德國人殺了所有的猶太人。」他有一次為了加強效果,說:「我有一個朋友叫莉普西,她其他朋友全死了。」如果他的表演有所不足,瑞克也會好言好語地指出來。
我沒做。如果我回去,就會發現什麼都沒有。是三年級的麥格斯。是有把印度彎刀的詹姆森,我見他進去。是村裡的混混乾的,我看見他鬼鬼祟祟地潛入空地,皮帶里插了把短劍,他名叫文沃斯。晚禱時,他祈求有顆德軍炸彈炸毀教職員盥洗室。什麼都沒有。第二天,他把最珍貴的財產送給賽芬頓·鮑伊:他開完盲腸之後莉普西送他的那隻無尾熊。在休息時間,他把小刀埋進板球觀眾席後面的鬆軟泥土裡。或者如我此刻會說的,湮滅證據。直到晚上整隊時,值日老師——最哀傷的歐馬利——以宣告噩運的聲音叫出肯尼·賽芬頓·鮑伊閣下的全名。讓人難以理解的,這名年輕貴族被帶進格林勃先生的書房。皮姆也困惑地看著他走。他們到底找他做什麼呢——我最好的朋友,擁有我那隻無尾熊的人?桃花心木門關上,八十雙眼睛盯著那精緻的做工,皮姆也一樣。皮姆聽見格林勃先生的聲音,然後是賽芬頓,鮑伊的抗議聲。接著是一片沉寂,上帝的正義執行了,一下又一下。皮姆計算著,覺得自己洗凈了,也辯明了。不是麥格斯,不是詹姆森,也不是我。是賽芬頓,鮑伊自己乾的,否則他不會挨打。他學到了,正義,也好不過她自己的僕人。
他又需要教職員的盥洗室了。他需要他那有著嵌板密室的秘密聖莫里茨,他需要那有著黃銅水龍頭與桃花心木鑲邊鏡子的隱秘皇宮,因為皮姆熱愛奢華,只有曾經從中獲得愛的人才能明白這一點。他把那個違禁的手提箱帶進教職員休息室,走到樓梯平台的中間。盥洗室的門半掩著。
皮姆像個哨兵驕傲地拉開門,讓瑞克把有滑輪的檔案櫃從他身邊推過,推進衣櫥,然後再推進暗黑的壁板里。然後他又堆進許多雜物,把檔案櫃完全掩藏起來。
「你讓我變成『劫』。」她在哭喊間停下來吸一大口氣時叫道:「你讓我變成『劫』來處罰我。你這個壞東西,瑞克·皮姆。你讓我去偷。我是誠實的人。我是難民,但我誠實。」為什麼她說得好像過去一年都是這種情況呢?「我父親是誠實的人,我弟兄也是誠實的人。他們都是好人,不像我這麼壞。
格林勃先生學校里的安排,對他們的關係來說,真如錦上添花。他們的世界在他們腦海里,但也在那幢名為「分館」的磚石小屋裡。矗立在格林勃先生長長車道盡頭的花園小屋,住著「分館男孩」,皮姆是最後進駐的新生。而莉普西,他畢生鍾愛的莉普西,是他們最好、也最呵護備至的姆媽。他們很快就明白,他們是被驅逐在外的人。即使他們不明白,那八十個住在車道頂端的男生也會讓他們一清二楚。他們之中有一個名字里沒有「閣下」的雜貨商之子,很蒼白,而且開店的人家總是很可笑。有三個講話總是夾雜波蘭語的猶太人;有個沒指望的口吃叫「馬一馬一馬林」的;還有個彎腿的印度人,父親在日本佔領新加坡時被殺。他們還有個帶污點又會尿床的皮姆。但在莉普西的照拂之下,他們設法讓自己以缺憾為榮。如果車道頂端的男生是優秀的正規軍團,分館男孩就是為獎章更加奮力作戰的非正規軍。對於教職員,格林勃先生儘力壓榨,而他所榨取的正是國家所不需要的。有一個歐馬利先生用力刮一個男生耳光,把他給打昏了;有個法波恩先生連頭也打,把某個人的頭蓋骨給打裂了。
「都在那裡。」皮姆說,他堅定地指著書桌,一手仍在口袋裡。
他忙著在文件和檔案櫃之間穿梭,塞滿一隻只抽屜。因此皮姆跑過去,用力戳他的上臂。瑞克絲質襯衫的衣袖上別著鐵簧夾,用來保持衣袖筆挺的,皮姆使盡全力,戳鐵簧夾上方柔軟的胳臂。瑞克甩開他,揚起手來作勢要打,臉色就像羅利先生揚起斧頭準備用力劈開木柴時一樣:漲紅、緊張、汗濕。接著他蹲下來,用粗大的手抓住皮姆的雙肩。他的臉色令皮姆不安,更甚於斧劈,因為他雙眼充滿恐懼,不自覺地盈滿淚水,聲音平緩且聖潔。
為了往日時光,他給自己倒了一大杯伏特加。
「還有繩子嗎?」
時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質疑梅克皮斯與質疑上帝,何者罪孽較重?但無論答案為何,矯治的方法都相同:把他像他父親一樣關起來。
「斷電了,莉普西很害怕,然後警察來了,他們在花園裡要逮捕羅利先生。」皮姆一口氣告訴瑞克。
「親一個。」
「妮爾舅媽的搖搖晃晃,是從一個瓶子里來的。」皮姆有天告訴朵莉絲,以為可以逗她笑,「我見過。她把瓶子藏在溫室里。」
警官說,一邊假裝記在筆記本里。
他把臉抵在木材鑲板上,聞到板球棒與瑞士森林的氣息。小刀仍在他手中。他眼睛發熱模糊,耳朵鳴聲作響。他內心超凡的聲音告訴他注意看,於是他看見在最好的那塊鑲板上深深刻著一個名字縮寫「KS-B」。他彎腰收拾落在腳上的木屑,丟進洗手台里,木屑浮在水面。他拉起塞子,木屑仍漂著。他拋下這一切,到藝術館去,完成他的道尼爾轟炸機。
「你把這個交給馬斯波先生,聽到沒,兒子?
「我也會。」皮姆忠心耿耿地允諾,字字由衷。就像瑞克,他正學著同時靠好幾個計劃過活。
直到有天早晨,瑞克沒能靜悄悄地離去。不是因為皮姆,也不是因為那些在喧鬧聲中興奮醒來的分館男孩。莉普西大聲叫罵,瑞克努力安撫她,但對她越好,她就越不講理。
「當然愛。」
什麼事都沒發生。他根本是白費力氣。他需要的是戲劇性的嚴重罪行。他整夜等待,直到清晨勇氣最高漲的時刻,皮姆穿著睡袍與拖鞋,走過一整幢房子,到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的書房,在白色地毯的正中央撒下一大泡尿。他驚恐地躺到他自己創造出來的那一塊污漬上,希望藉著體溫把它弄乾。一個女傭走進來,大聲驚叫。姆媽被喚來了,她對待痛苦地躺在地毯上的皮姆的態度,正足以說明在危機中歷史如何自行扭轉乾坤。
「另一間屋子」位於煉獄較貧苦的區域,就在焦炭站過去不遠處,而且絕對不能在梅克皮斯舅舅面前提及,因為那是走出瑞克的地方,也是偉大的沃德馬斯特家族之恥,更別提還會讓人想起TP。在宛如置身爐邊的昏暗天色中,朵莉絲和皮姆手牽手搭車去那裡,公共汽車窗上裝著黏嗒嗒的網子,以防炸彈爆裂,車裡的燈則閃著黯淡藍光,以混淆德軍飛行員的視線。在「另一問屋子」里有位信仰虔誠的愛爾蘭女士,她個頭嬌小,下巴線條強硬,會從姜罐里掏出半個銀幣給他,讚賞地捏捏他手臂的肌肉,叫他「兒子」,就像瑞克一樣。牆上掛著同一張TP的染色照片,但不是鑲在金框里,而是用棺材木裱起來。笑容可掬的姑姑們用定量配給的糖為皮姆做糖果,她們含淚擁抱朵莉絲,待她如女王,就像她過去曾擁有的身份。每當皮姆裝出可笑的聲音,姑姑們就大聲叫嚷;等皮姆唱起《在拱門下》,她們又用力鼓掌。
另一次,他們拖了一輛裝滿一箱箱柑橘的拖車。皮姆不肯吃,因為他無意間聽到希德說那些柑橘「很熱」閉。他們把柑橘賣到通往伯明翰路上的一家酒館。有一次,他們有一車的死雞,希德說這些雞必須等夜裡夠涼時才移動,所以或許上回的那些橘子出了些差錯。在我的記憶里,有一卷影片不停地轉動。影片里有一片曠野,月光照在貧瘠的山丘上,我們的兩輛車熄掉車燈,惴惴不安地盤旋著開上山頂。有幾個黝黯的人影站在他們的卡車後面等我們。還有罩著蔽光罩的燈,他們算錢給偉大的會計師馬斯波先生,希德則把貨裝到他們車上。雖然皮姆站得遠遠地觀望,因為他討厭羽毛,但這一夜的行動卻比他日後的趁夜潛越邊境,來得更加興奮刺|激。
每個假日,皮姆都聽瑞克的吩咐,站在學校車道的入口迎接古德勞夫先生的到達。如果沒人出現,他就謝天謝地地跑進樹林去尋找隱私與野草莓。傍晚回學校時就可以誇耀自己這一天過得多麼愉快。只是最壞的情況不免偶爾也會發生,一車人出現了——穿著士兵制服的瑞克、古德勞夫先生、希德,還擠進幾個騎師——在鷓鴣岩稍事停頓之後,他們全都顯得容光煥發。如果碰上學校有比賽,他們就大呼小叫地替地主隊加油,從汽車行李廂里拿出前所未見的柑橘,傳到大家手九*九*藏*書裡。如果沒有比賽,希德和莫瑞·華盛頓就會強拉住恰巧騎自行車經過的男生,在球場上舉行一場障礙賽,希德還會圈起手在場邊高聲播報賽況。瑞克本人,穿著艦長的外套,則像市長般揮著手帕指揮他們開賽。瑞克本人,會送給優勝者一盒難以想像的巧克力,而眾朝臣則在手上交換著英鎊鈔票。到了晚上,瑞克總是在分館落腳,帶一瓶香檳來讓莉普西開心,因為她似乎很憂鬱——她怎麼回事,兒子?瑞克的確逗她開心;皮姆聽見了,乒乒乓乓,吱吱嘎嘎,和尖叫聲。
「上面刻了一個連字元。」第二天賽芬頓·鮑伊告訴他,「不管是誰乾的,他在我的名字上多加了一個連字元。等我逮到這個混蛋,我就把他給殺了。」
「真有你的,小皮!揮得好。下次對德國人也來這麼一下吧。」
「可憐的孩子,他痛得跑到這裏來了。」姆媽說,此時病人被小心翼翼地抬到沙發上,女傭忙著拿潔伊斯消毒劑和抹布。皮姆量了體溫,幸好正常。
再次回到家,天堂是堆在銀紙上閃閃發亮的橘子金字塔;是飯廳里的粉紅色枝狀吊燈;是喧鬧地遠征賽馬場,炫耀我們的主人徽章,目睹「天生輸家」落敗;是裝在巨大桃花心木箱子里的小小黑白電視,讓我們看見斑白天空下的船賽,而當我們看全國大賽馬時,那些馬顯得如此遙遠,讓皮姆懷疑它們怎麼能找到回家的路,但此刻我想,瑞克的馬恐怕是經常找不到路,所以希德才會叫它們天生輸家;是在花園裡和希德玩板球,如果他沒在六球之內打敗狄奇,就輸六便士;是在客廳里和莫瑞·華盛頓打拳擊,莫瑞是朝廷的拳賽專家,因為他是我們的文藝部長:他曾和巴德·弗拉納岡,說過話,也和喬·路易斯握過手,還擔任過—個號稱「X光透視眼」的魔術師助手;是馬斯波先生這位偉大的會計師從你耳朵里拉出來的銀幣,儘管馬斯波先生從來不是我的最愛:讓我做太多算術了;是看著糖塊從伯斯·洛夫特的律師洪堡氈帽底下消失:那些糖塊就在我眼前變成虛構之物;在花園裡騎在穿背心的騎師肩上,他們的名字不是比利、吉米,就是格登或查理,他們是全世界最好的魔術師,最好的小精靈,他們讀遍我的漫畫書,也把他們自己讀過的漫畫書留給我。
隨著輪胎的剎車聲,醫生又回來了,他俯身靠在皮姆身上,用他愚蠢的指尖觸著皮姆的胃部,所有的事情都被串起來了。在班尼斯特太太面前昏倒。夜裡磨牙,白天臉色蒼白。朵莉絲的發瘋,用隱諱的詞句討論。甚至皮姆的尿床都被記錄下來,作為替他辯護的佐證。
他穿著睡袍蹲在她門口想,他們是在打架還是假裝的。回到床上后,他會聽見瑞克躡手躡腳走下樓梯,雖然瑞克的腳步本來就可以如貓一般輕盈。
我只記得第一個警察。他很和善,還有像Tp一樣的白色小鬍子,很高大,比上帝還高。
所能做出的惟一解釋。他更大聲地呼喊莉普西,衝過走廊,直衝到兩個警察面前,他們正辛苦地扛起瑞克在家辦公用的那張沉重的大書桌。
你對信託基金的疑慮完全沒有必要……
他說了好幾遍,一次比一次大聲,因為這是他宣達信息的重要時刻。但瑞克根本沒聽他說。
也是這一位貝絲姑姑,在一個宜人的夜裡,偷偷帶皮姆離開林園到碼頭劇院去,他們在那裡看到麥克斯,米勒和一群光裸著像莉普西般長腿的女郎。在回程的公共汽車上,滿懷感激的皮姆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訴她,也編了些他所不知道的事。他說他寫了一本關於莎士比亞的書,藏在一棟秘密房子的綠色盒子里。有一天他會把書找出來出版,賺很多錢。他說他要當警察、演員和騎師,像瑞克一樣開賓利,娶莉普西,生六個孩子,全都取爺爺的名字叫TP。這讓貝絲很開心,除了騎師那部分,也讓她興奮地說馬格納斯真是副好牌,而皮姆最想要的正好就是一副牌。他的感激曇花一現。這一次,皮姆真的讓上帝非常生氣,和往常一樣,他採取行動絕不遲疑。就在第二天,早餐之前,警察來了,把他的朵莉絲永遠帶走了,雖然君臨天下的姆媽說那只是救護車。
莉普西的信,他留到最後才讀,對比之下出奇簡短:我親愛的馬格納斯:你一定要永遠做個好孩子,親愛的,練習音樂,像個男人一樣堅強地面對你的父親,我愛你。
他也該在廚房為兩大籮新鮮柑橘空出地方來。洛夫特幫我弄到三個星期的慰勞假,也就是說我被召回時要重新接受新兵訓練。至於另一件事,馬斯波說像以前一樣繼續寄東西來。請立刻辦,因為目前暫時的流量問題不能讓像文沃斯這種有錢人知道……
「皮姆什麼?」
「馬格納斯。莉普西在哪兒?」
「你的衣服燙過嗎,兒子?
「省點麻煩吧,我會找的。
「為超脫塵囂,」皮姆在一張單獨的紙上寫道,「作家即國王。他應該懷抱愛意睥睨自己的主題,即使主題就是他自己。」
「是的,沒錯,但恐怕現在是我們的了,小夥子。幫我們打開門,好不好,注意你的腳指頭。」
皮姆這位法定開門僮遵令行事。
「不要。」
而他以為她背後的那攤血是她鋪在地上的披肩或毛巾,直到他注意到那棵老栗樹的葉子黏在上面,風吹不動。他沒靠近,鍾苑是禁止進入的地方,即使六年級學生也不例外,因為鍾苑頂上的屋頂太過危險了。不過他沒吐,他炫耀說,只因為我們的賽芬頓·鮑伊擁有大片地產,我和父親常常射擊,我對血啊內髒的早就習以為常。但他卻跑上六年級教室的樓梯,爬上塔頂窗戶,警察後來說她就是從這裏掉下去的,她一定是探身出去做什麼。而讓她探身出去的一定是什麼緊急而重要的事,因為她穿著睡衣,大半夜裡從「分館」騎了半英里的自行車來到這兒。她那輛車座套著格子布的自行車,仍然靠在廚房後面的垃圾棚下。
「開心極了。」皮姆說。
「別再對雀莉提莉普西的事,兒子。」瑞克用最嚴厲的語氣警告皮姆,「你這次該學到教訓,在一個女人面前提起另一個女人是不禮貌的。因為你如果不學到教訓,你就會浪費你的優勢,這是事實。」
然而,在我的記憶里,她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蛛絲馬跡可循。她很高,頭髮纖細,有雙大眼睛,是個充滿活力的女郎,她步伐中有種不耐煩的氣息,什麼事都急如星火。我還記得——是某個暑假,我們在暫時居住的一幢房子里——我記得皮姆如何不顧一切地渴望看見她的裸體,把醒著的所有時間都用來謀划。莉普西一定是猜到了,因為某個下午,她要他倆一起洗澡,好節省熱水。
但林園裡最恐怖的怪物不是有對玫瑰小耳、韌性十足的梅克皮斯舅舅,而是戴著豬肝色眼鏡、瘋狂的妮爾舅媽。她會沒來由地追著皮姆跑,對他揮著手杖,叫他「我的小金絲雀」,因為朵莉絲傷心落淚時為他織了件黃色的罩衫。妮爾舅媽有一根看東西用的白色手杖,還有一根走路用的棕色手杖。她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除非她帶了白手杖
希德就沒這麼文雅了。
賓利汽車往東開一個小時就是首都,首都里有個西區,瑞克在那裡有間辦公室;辦公室里有一大張染色的照片,是打著市長領結的TP爺爺,辦公室是讓瑞克待到很晚的地方,這對還是嬰兒的皮姆來說是最好的事,因為他可以爬上朵莉絲的床,給她溫暖,即使是在孩子眼裡,她都顯得如此嬌小,如此脆弱。有時莉普西和我們一起留在家裡,有時她和瑞克一起上倫敦,因為她必須表現出稱職,同時,我現在明白了,當她的親友血流成河時,她也必須為自己的倖存找到正當性。
「他們叫我去拿我的自然課本。」皮姆對警察說,他把莉普西的自行車靠在一根磚柱邊,直視警察的眼睛。皮姆以前對警察撒過謊,知道你必須做出一副很誠實的樣子。
他最愛的姑姑是貝絲:「告訴我們,馬格納斯,」貝絲姑姑低聲對他說,「你爸爸以前有一匹賽馬用你的名字命名,叫『馬格納斯王子』,是真的嗎?」
穿過後院的路徑與存放廚房鑰匙的地方。
「那是很特別的巧克力。」皮姆說。
他如何讓自己通過考驗,如何從他的第一次秘密行動中獲得有益的訓練,是他到目前為止最精彩的故事。那時他十歲,歷經了三個學期的寄宿學校生活。
「找錢哪,是不是,狄奇?」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浴室的門口問他。是桃莉斯,獲選的打字員,也是個優秀的偵察員。
他翻找口袋。綠色的檔案櫃依舊躲在幽暗陰影中,看起來比以前還破舊。為什麼他老是把它藏在衣櫃里?皮姆努力想拉開上鎖的抽屜,卻徒勞無功。
「你老爸覺得這裏很好,知道嗎?英國最健康的學校,這裏就是。去部里問問看就知道了。
「兒子。這該是你邁開這雙矯健的腿,走上艱苦道路,力爭上遊成為最高法院院長和你老爸驕傲的時刻了。這裡有太多懶蟲,而你整天和他們混在一起。古德勞夫,看看他的襯衫。沒有人能穿著臟襯衫闖事業的。看看他的頭髮。他一轉眼就會變成個老滑頭。你要到寄宿學校去,兒子,上帝保佑你,也保佑我。」
白天,只要你一走過旋轉門,拿著長柄掃帚的義大利門房就會替你撣掉靴子上的雪。夜裡,當瑞克和朝臣與當地的美人兒飲宴享樂,當朵莉絲太過疲倦時,皮姆就會大胆拉住莉普西的手,走過積雪的巷道,手裡抓著口袋裡的小J,假裝自己是某個俄羅斯王子,保護著她,不讓人取笑她太過嚴肅。早朝過後,他會悄悄地獨自溜到樓梯平台,透過欄杆看著那一大群奴工辛勤工作,他聞到陳腐的香煙味,女人的香水味,還有他們用拖把拖過細木拼花地板留下閃亮如露珠的蠟光味。
如果朵莉絲就快死了,皮姆會永遠地照顧她,毫無疑問。但她沒有,所以他因此而怨恨她。事實上,他很快就開始對她感到厭煩,他懷疑該去度假的應該是她而不是父親,他懷疑莉普西才是他真正的母親,而他一定是犯了滔天大錯,才造成這一切後果。戰爭爆發時,朵莉絲也無法對這件驚天動地的大消息流露一絲欣喜之情。梅克皮斯打開收音機,皮姆聽到一個嚴肅的男人說他已經盡一切努力避免戰事發生。梅克皮斯關掉收音機,來喝下午茶的費帕特先生憂心地問,什麼地方,噢,什麼地方會淪為戰場?向來無所不知的梅克皮斯回答說,上帝會決定。但興奮過了頭的皮姆竟立刻質疑他。
賽芬頓·鮑伊興奮地從他父親的生活方式中推論出:她一定是喝醉了。只除了他沒叫「她」,而是叫「狗屎莉」,那是他們那幫人給莉普西起的渾號。但他又說,就像他在其他時候也說過的,狗屎莉可能是德國間諜,在燈火管制之後溜到塔樓傳遞消息,長官。因為塔樓的窗戶可以一覽無遺,從山谷到鷓鴣岩,所以這是個給德國轟炸機打信號的好地方,長官。問題是她沒有燈,只有仍然穩穩固定在車把上的那一盞自行車燈。也許藏在她的陰|道里,賽芬頓,鮑伊說他看得一清二楚,因為她的睡衣在摔下來時扯掉了。
梅克皮斯·沃德馬斯特被找來。首先,你在我的書房做什麼?痛,先生,痛,我想告訴你,我痛。
我現在猜想,瑞克當時已在她身上看出警訊,所以決定把她交給我照料。然而,這對我們的夥伴關係並沒有什麼好處,而瑞克又是個不折不扣的機會主義者。
有一些早就印在他的腦海里,儘管他難以體會蘊藏在字面下的洶湧暗潮:只要幾個星期,親愛的,就會烏雲散去,重見天日。我會解僱洛夫特,咱倆就可以享受應得的豐厚報償……好好照顧我的小傢伙,他視你如母,別讓他變得滑頭了。
瑞克則採取哀兵策略:「你就陪你老爸一陣子吧。我想我們一起會很開心。我們難道不開心嗎?」
我認為泰德·格林勃是偉大的教育家與校長。告訴他,另一大批乾梅子已上路……
又一個用力的擁抱,淚水終於止住https://read.99csw.com,儘管沒照相機在場,仍然像貴族似的握手,因為這個偉大的男人,已備好飛鏢盤,就要從軍去了。皮姆目送他離開,然後悄悄地爬上樓梯到暫住的國務公寓。門沒鎖。他聞到女人和滑石的氣味。雙人床一片凌亂。他從床下拉出那個豬皮手提箱,倒出裏面的東西,就像他以前常做的那樣,想判斷那些難以理解的檔案與書信。衣櫥里掛著艦長的鄉村套裝,幾個小時前還穿在身上,餘溫猶存。
「瑞克在修水管。」他神氣地宣布,為了讓他的秘密深藏不露。這是他對瑞克所謂的「流量」
「知道。」
最後必須提到皮姆在這段受教育時期的政治取向。丘吉爾脾氣太壞且太受歡迎。頂著歪歪的菠蘿頭的戴高樂太像梅克皮斯舅舅,而拄手杖、戴眼鏡、坐輪椅的羅斯福活脫就是討人厭的妮爾舅媽。希特勒這麼可憐地沒人愛,讓皮姆對他稍有好感,但是,他心目中指定的代理父親卻是約瑟夫·斯大林。斯大林脾氣不壞,也不說教。他在新電影里輕聲淺笑,與狗嬉戲,採摘玫瑰,而他忠誠的軍隊為他在聖莫里茨的紛飛大雪中贏得戰爭勝利。
「櫥櫃呢?他存放文件的地方?」
皮姆和莉普西為何會到同一所學校去,一直是個莫測高深的問題。他倆是分別進入,還是同一筆交易:一個受教育,一個提供勞務作為回報?
但他們的領袖不分享這些笑話,他們戛然而止,因為瑞克的重要性不容任何人輕忽,特別是那些理當擁護的人。瑞克的卓越地位顯現在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上,顯現在他穿衣服的方式上,即使我們口袋空空,他也總是衣衫光潔,皮鞋鋥亮;在他要求的食物與進食的儀態上;在他所住的旅館房間;在他打撞球時所需要的白蘭地,與他沉思時每個人都驚懼地默不做聲上;在他所專註的善事上,包括到醫院幫助受重傷的人,以及探視子女都去參戰的老人家。
「有位女土叫莉普西,她和我父親相愛,他們要結婚生小孩。」有天晚上皮姆和雀莉一起走過騎馬小徑時告訴她說。皮姆印象非常深刻,因為雀莉很重視這個消息,還刻意追問莉普西的本事。
「你爸爸還有其他書桌嗎,有沒有?」高個子警察問。
「聽著,馬格納斯,沒有知識,我們什麼都不是。但只要有知識,我們就可以到世界的任何地方去,就像烏龜,我們的家永遠在我們背上。
每一個都帶著悲慘的挫敗笑容收拾小小行囊,然後消失,只有極罕有的機會才能頂著理短的頭髮再次歸來。接著有一天,瑞克既傷心又吃驚地接到自己也要去報效國家的指令。他在晚年抱持比較寬容的態度來看待這個社會對他的狹小器量,但當時他看見早餐桌上躺著他的入伍令,不禁義憤填膺,怒火中燒。
更糟的是,她一定把他說的話告訴梅克皮斯舅舅了,因為那天晚上,梅克皮斯舅舅很罕見地駕臨僻處側翼的牢獄,頤指氣使,暴跳咆哮,揮汗如雨,指著皮姆罵瑞克是惡魔。他走了之後,皮姆把床橫擋在門口,以防梅克皮斯又決定轉回來,再次叫囂,但他並沒有回來。儘管如此,這個正在萌芽成長的間諜已學到危機四伏的情報工作里的第一課:每個人都會泄密。
不能交給別人,只能交給馬斯波先生。然後你告訴他這個檔案櫃的位置。你帶他到這裏來,指給他看。不能告訴其他人。你愛你老爸嗎?」
如果他不準一起喝下午茶,朵莉絲會留下她的餅乾,偷偷拿到他們樓上的房間給他,一塊一塊遞過看不見的牢籠。在天堂里,皮姆和朵莉絲在快樂的日子會一起分享應景的笑話。現在,家裡罪惡的寂靜馴服了她。每一天她都更加自閉,儘管他說最好的笑話給她聽,為她表現最好的舉止,為她畫最好的圖畫,但他知道,他所能做的一切都無法讓她的微笑長駐。夜裡,她呻|吟磨牙,當她打開燈,皮姆就清醒地躺在她身邊,想著莉普西,看著她眨也不眨的眼睛凝視著他們用來當燈罩的羊皮伯利恆之星。
要半個銀幣嗎?好的。」皮姆用他從賽芬頓·鮑伊那裡學來的方式,走到莉普西的自行車旁。雙手輕輕抵在背後,頭往前伸,目光凝視地平線上某個模糊而宜人的目標。你昂首闊步,微微淺笑,好像還在傾聽著什麼聲音,我們的未來精英就是這樣表現出權威。
姆媽摸摸他的肩膀。他呻|吟起來。她問他哪裡受傷了。他指著鼠蹊部,他的痛苦也確實由此而起。
她甚至用手度量水位:愛國者只能用五英寸,而莉普西從來不比愛國者遜色。她彎下腰,赤|裸裸的,讓我看著她用手量浴盆,我確定她的確這麼做,而且還說:「你看,馬格納斯!」——讓我看見她那濕淋淋的手——「現在我們可以確定,我們可沒幫德國人的忙。」
「很好。你昨晚吃的牛排怎麼樣?」
如何在夜裡潛入林園。他運動的時間。地圖。迫害者的性格。他存下的錢。德國衛兵的精確位置。
生活始於莉普西,湯姆,而莉普西是遠在你或任何人出現之前的事,也遠在皮姆到達「公司」
再一次,儘管皮姆善盡本分地為朵莉絲哭泣,為她拒絕吃東西,掄起拳頭打飽受折磨的姆媽——但他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她帶走。他們會帶她到一個決樂的地方,姆媽說。
他凝視自己的面孔,讓表情變得冷峻,然後稍柔和,接著又冷峻。他打開水龍頭,沖臉,直到臉上閃閃發亮。他突如其來的孤立,讓他的成就益加輝煌,也讓他在自己眼中顯得不同凡響。他的心因得意而飄飄欲仙。他是上帝。他是希特勒。
「妮爾舅媽的搖搖晃晃,是從一個瓶子里來的。」他告訴班妮斯特太太,逐字逐句地,與令朵莉絲大驚失色的遣詞用字完全相同。但妮爾舅媽沒死,而且班尼斯特太太早就知道瓶子的事了。
皮姆編出來的這篇宣告,讓他自己也大吃一驚。一個不同的名字和壯烈的犧牲,對瑞克再適合不過了。這讓皮姆擁有了他開始懷疑自己缺少的檔次,也讓莉普西的—切有了正當性。因此,有一天瑞克回來,沒有酷刑的痕迹,也沒有任何改變,只是帶著兩個騎師,—盒油桃,和—個帽子上有羽毛的嶄新姆媽,皮姆非常認真地考慮過替蓋世太保工作,也想知道應該如何加入。如果不是和平的來臨粗魯地剝奪了他的機會,他一定會這麼做。
他是文沃斯。他是綠色檔案櫃之王,TP高貴的後裔。從今而後,世上的一切都需要他的介入。
「老莉普西厲害得很呢。」瑞克說。
「真是可恥啊,洛夫特。真的是。去擺平吧。」
他從瑞克的例子學到寶貴的教訓,也就是高尚外表的重要性。他發現,惟一的安全是表面的合法性。他決定要成為秘密策動生命大事的人。例如,給格林勃先生的輪胎泄氣、把三包六磅裝食鹽倒進游泳池的,就是皮姆。但是帶隊緝捕元兇、放棄許多有利線索、對許多卓有信譽之人投以懷疑的,也是皮姆。隨著莉普西的離去,他對瑞克的愛又一次變得更無阻礙,而且更好的是,他可以隔著遙遠的距離愛他,因為瑞克再次消失了。他是否回到牢里,就像他對莉普西信誓旦旦說的那樣?警察是否找到了綠色檔案櫃?當時皮姆並不知道,而希德,我懷疑,到現在仍不知道。
「如果有人像亞德摩爾太太那樣問你是不是記得她,兒子,別搔頭抓腦,拉長臉。要看著她的眼睛,微笑著說:『記得!』這是對待老人家,也是增加你父親信用的方式。你愛你老爸嗎?」
他個子太小,無法坐在花格子椅墊上,但女式自行車前面沒有橫杆,就像賽芬頓,鮑伊一向樂於指出的,皮姆可以把腳跨在座椅前面的洞里,左右用力踩,雙手握住手把,搖搖晃晃地避開瀝青路上積水的彈坑往前進。我是個官方的自行車收集人。在他右邊是菜圃,是他和莉普西響應「為勝利而開墾」的地方];左邊的矮樹叢是德軍炸彈落下的地方,當時一些燒得焦黑的樹枝還飛撞到他與那個印度人和雜貨商兒子合住的卧室窗前。但在他恐怖的想像中,賽芬頓,鮑伊和他那一幫隨從在他背後緊追不捨,對著他模仿莉普西,因為他們知道他愛她:「你『棄』哪裡?『偶』的小黑市商。你對你的甜心做了啥,『偶』的小黑市商。現在她死了啊?」在他前面,是他等待古德勞夫先生的那扇大門,大門左邊就是分館。分館原來圍著的鐵欄杆已經全拔起來為戰爭效力去了,一個警察站在缺口處。
無論原因何在,皮姆又可以獨自悠遊,享受愉悅時光。周末放假時,歐利和古德勞夫先生會在位於富爾翰的那間地下室公寓接待他,用各種難以想像的方式嬌縱他。向來靠運動保持一副好身材的古德勞夫先生教他如何摔跤,而當他們一起到河上飲酒作樂時,歐利會穿上女人衣裳,尖起嗓子,扮得像極了,除了皮姆和古德勞夫先生之外沒人知道他是個男的。在較長的假期里,皮姆就必須和賽芬頓·鮑伊一起到雀莉的大莊園去,聽那些和公立學校有關的恐怖故事,而他自己很快就會成為其中的一員:新生如何被綁在洗衣籃里從石階上丟下去,如何被用魚鉤穿過耳朵,背起馬具,拖著在校園裡繞上一大圈。
在進入格林勃先生那所為紳士之子設立的鄉間學院時,倘若皮姆有任何學習成果可言,全都應該歸功於莉普西,而不是之前隨瑞克浪跡天涯時上過的無數家託兒所、聖經學校或幼兒園。莉普西教他寫字,直到今天我寫的德文t,還會在中間斜斜撇上一筆,像小寫的Z一樣。她教他拼詞,卻老是搞不清楚英文的「address」這個單詞里有幾個「d」,而成為他倆引為趣談的笑話,直到現在,除非先寫出德文來,否則我還是不確定。其他皮姆所知的一切,除了毫無意義的聖經章句之外,全都在她的那隻硬紙板提箱里,因為無論她到什麼地方去找他,都會急忙把他帶到她房間里,趁機塞給他一些地理或歷史知識,再不然就讓他用她的長笛吹出音階。
我猜是同一筆交易,但除了從瑞克的行事風格來加以揣測之外,並沒有其他的證據。終其一生,瑞克都不乏熱心奉獻的女人為他提供勞力,而他對她們總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當宮廷不再需要她們時,她們就會被派到浩瀚世界中去替他工作,匯回微薄的薪資讓他們的十字軍行動更加愜意,為他而變賣她們的珠寶,提取她們的存款,出借她們的名字在瑞克被列為拒絕往來戶的銀行開立賬戶。但莉普西既沒有珠寶,在銀行也沒有信用可言。她只有美麗動人的身體、她的音樂和她沉鬱的內疚,以及一個讓她難以割捨的英國小男孩。
也是因為雀莉,我猜,瑞克才決定把皮姆改造成紳士。那時,他們都認為皮姆已躋身上流階級。但雀莉,這個有錢又有勢的女人開導瑞克,真正的英國身段必須靠嚴厲管教才能擁有,而最好的嚴厲管教只能在英國寄宿學校找到。她也有個侄兒在格林勃先生的學校。他名叫賽芬頓,鮑伊,但她都叫他「我親愛的肯尼」。第二個原因就沒這麼多縝密考慮了,那就是陸軍。首先是馬斯波意外入伍,接著是莫瑞·華盛頓,再就是希德。
「你怎麼會知道這種事,兒子?」
煉獄沒有雞尾酒櫃,沒有電視機,沒有騎師,沒有賓利或「天生輸家」,吃的是麵包和人造奶油,而不是塗上牛油的吐司。每當我們唱歌,唱的是《遠方有座綠山岡》,而不是《在拱門下》這段時間的照片上有一個露齒微笑的男孩,長得夠好,也夠漂亮,但彎腰駝背,好像生活在低矮的屋檐下似的。所有的照片都有些失焦;所有的照片都有一種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感覺,我努力想愛這些照片,因為我相信照片是朵莉絲拍的,儘管皮姆想念的是莉普西。
「我父親人獄,但逃走了。」皮姆告訴他作為回報,「他有一隻八哥可以照顧他。」
在天堂,瑞克常怒吼大叫,但從沒吼過皮姆,這是事實。他沒對我大聲過;他不必大聲就可以顯得強硬,而他的愛更為強硬。他會對朵莉絲大呼小叫,他會對她花言巧語,惡言警告,但那些事皮姆完全無法了解。不只一次,他把她拖到電話旁,要她給人打電話——給梅克皮斯舅舅,給店家,給用不同方式威脅我們的其他人,只有朵莉絲能安撫他們,因為莉普西拒絕這樣做,反正她的腔調也不對勁。我現在相信,這是皮姆第一次聽到文沃斯這個名字,因為我記得莉普西握著我的手,鼓足勇氣對文沃斯太太說,只要每個人都別逼得太緊,那筆錢就沒有問題。因此,「文沃斯」這個名字一開始就讓皮姆九_九_藏_書覺得很厭惡,也是恐懼與某些事物終結的同義詞。
你讓我去偷,變成像你這樣的罪犯。也許上帝有一天會處罰你,瑞克·皮姆。也許他也會讓你哭。
「我見過她洗澡,她很漂亮。」皮姆說。
我並不是說她們不親切。她們的微笑帶著虔誠的樂觀光彩。但她們的眼神里有些什麼東西,讓我確信她們時時保持警覺,防範照顧對象的潛在犯罪行為。莉普西無足輕重,而我可憐的朵莉絲,與皮姆同被禁錮在陰暗后翼的獄中同伴,比以前更沒有用。如果皮姆被鞭打,朵莉絲會幫他包紮傷口,卻從不問緣由。如果他因尿床而被迫包上尿布以示懲罰,朵莉絲會要他下午以後別喝水。
有一天,他和姆媽在紀念花園溜達時告訴一個警官。
她經歷了階級的劇降,是其他人沒有過的經驗,我們必須坦然面對,狄奇。她喜歡說笑,只要別想起她可憐的家人,也別想像那些德軍會怎麼對付他們。
「就是這樣。」瑞克贊同地說,「好好給他一個老式的英國擁抱。就是這樣。」
姆媽們全都體型龐大,全都穿著一模一樣的嚴肅制服,渾身散發出女獄卒的氣息,我真懷疑梅克皮斯是從某個專門看管少年犯的介紹所找到夫人以《聖經》(希伯來書)聖詩所譜之聖歌。
「老莉普西有些不對勁。」希德留意到皮姆的失望,很和藹地說;當她離去時,他倆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
在天堂里,只要瑞克在家,就沒有黑夜,沒有人上床睡覺,除了朵莉絲。她是朝廷冊封的「睡美人」。皮姆隨時可以加入狂歡,所有的人都在,瑞克和希德和莫瑞·華盛頓和伯斯·洛夫特和馬斯波先生和莉普西和騎師們,躺在地板上的錢堆里,看著輪盤裡的球在錫牆問跳躍,而穿著華服的TP就俯視著他們。因此那幢房子里也一定有張他的照片。我看見我們全都跟著留聲機起舞,說著一隻名叫小奧黛莉的黑猩猩的故事,他們一再放聲大笑的笑話都超出皮姆的理解範圍。但他笑得比誰都大聲,因為他正學著逗大家開心,用滑稽可笑的聲音、動作和奇聞軼事讓自己更具魅力。在天堂里,每個人都愛每個人,因為皮姆有一次發現莉普西坐在瑞克膝上,另一次他和她貼著臉頰跳舞,一根雪茄叼在他嘴裏,一面閉著眼睛哼唱《在拱門下》。可惜的是,朵莉絲又太過疲倦,無法披上瑞克買給她的那件縐邊晨袍——粉紅的給朵莉絲,白的給莉普西——下來玩鬧一番。但瑞克站在樓梯口對她叫得越大聲,朵莉絲就睡得越沉,這是皮姆遵照瑞克指示去叫她下來時發現的。他敲門,但沒人回答。他躡手躡腳地走近那張巨大的床,輕拂過她乍看之下像是蜘蛛網的臉頰。他低聲耳語,接著大聲叫喊,都沒有用。朵莉絲在睡夢中哭泣,他回到樓下報告說。
或許就因為如此,儘管我曾努力嘗試,現在就是無法想起她的樣子。而我記得在那幢房子里,或在另一幢像那樣的房子里,她的房間就在皮姆房間的對面,隔著走道。她的房間里有她的硬紙板手提箱和照片。她留鬍子的兄弟和戴黑帽端莊嚴肅的姐妹,裝在銀相框里,立在梳妝台上,像磨光打亮的小墓碑。也就是在這個房間里,她對著瑞克尖叫,說她寧死也不當小偷;就是在這裏,瑞克發出那嘹亮的笑聲,不多不少,只夠所需,讓一切都再次顯得美好無缺,直到下一次。儘管我不記得任何一堂課,但她一定教過皮姆德文,因為多年之後,當他開始正式學習德文時,他發現自己竟擁有她留下的一些寶貴資料:Aaron warmein Bruder(亞宏是我兄弟)——mein Vater war Architekt(我父親是建築師)——用的都是過去式,和她一樣。他也一直到後來才明了,她叫他她的「Monchlein」,原來是她的「小僧侶」
「關上門。」
「我父親從事情報工作。」另一次皮姆告訴他,「他被蓋世太保折磨死了,但我不能說。他的本名是文沃斯。」
貝絲姑姑親了她,綻出微笑,如釋重負地落淚,把他抱得更緊。
「很好。」
「她替你爸爸工作嗎?」
幾天之後當他們離開時,瑞克帶走了那個地方的某些尊榮,也帶走了屋主的某些東西,因為我記得他闊步走下宏偉的石階,兩手各提一個白色真皮手提箱,瑞克愛用精良的手提箱,身上是時髦的鄉村裝束,是艦長不會穿著出海的那種。
「不是真的。」皮姆不假思索地回答,記起他和莉普西坐在她床邊,聆聽別人評論「馬格納斯王子」的那股興奮,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秘密進行的記錄查核工作並沒帶來更多曙光。沒有多少年以前,我晚上當值夜官時可以自由出入登記處,我追查安妮·莉普西的數據,但試過各種不同拼字方式,在索引總覽里仍然一無所獲。維也納的老丁寇爾,在奧地利政府里掌管人事業務。最近我編了個故事,讓他幫我進行相同的查詢工作;還有他在科隆的德國對口聯絡人也幫我做這件事。但兩份報告都無蛛絲馬跡可循。
「馬格納斯。」
「但是,梅克皮斯舅舅,如果上帝可以決定戰場在哪裡,為什麼不幹脆停止戰爭算了?他不想停止戰爭。如果他想,一定很容易。他不想!」
「我沒壞了規矩,」他輕聲說,「我熬過來了。」
「車庫裡有三大籮陸軍的牛奶堅果。自己去拿吧。」桃莉斯建議說,「也有汽油券,如果你渴了的話。」
輕輕柔柔的,像母狗尋回幼犬,莉普西仔細端詳我,撥開我耷拉在額頭上的頭髮,神情凝重地盯我的眼睛瞧,就好像害怕有什麼壞東西進去了一樣。
「誰是文沃斯?」皮姆問莉普西,她卻絕無僅有地要他住口別問。
「那是我爸爸的。」他氣勢洶洶地說,一手插在他放鑰匙的口袋裡。
他們是怎麼慶祝他們的解脫的!所有的財產都沒了,他們只能靠著身上的衣服和僅剩的一點信用繼續前進。瑞克重組的宮廷改走康庄大道,成為戰時英國的十字軍。汽油定量配給,賓利在戰爭期間消失,全國各地的海報都在問:「你的旅行真的必要嗎?」他們一經過這樣的海報,總會放慢速度,從開著的車窗里一起大聲回答:「是的,很必要!」司機不是成為共犯,就是匆忙離開。有一個漢福瑞先生在一個星期之後把他們丟在阿伯丁的街上,叫他們騙子,沒拿錢就開車離去,再也不見人影。但瑞克在假期中認識的古德勞夫先生——他靠在會計部門工作的一位阿姨之力,讓一班朝臣在托基的帝國飯店賒了一個星期的賬——他就留了下來,與他們一起分享食物與財富,教皮姆用繩子變把戲。
「該死,洛夫特,我以為我們都打點好了。」
偶爾皮姆會追問朵莉絲的下落,但從沒得到答案。你媽媽很可憐,希德會這麼說,她很快就會回來,在這段時間,我們的馬格納斯能為她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別替她擔心,因為那隻會讓她更不好受。
「我被綁架到一幢危險的房子里,請快來救我。」他寫道,還附上一幅畫:妮爾舅媽嘴裏飛出一列金絲雀,象徵他周圍日益深重的危機。但波折橫生,因為沒有莉普西的地址,皮姆只能期望郵局裡有人知道如何找到她。他所託非人。有一天,郵差把整捆極機密的信親手交給梅克皮斯。梅克皮斯喚來最得勢的姆媽,讓她喚來皮姆,領到梅克皮斯面前認罪受罰,任他怎麼諂笑、哀求,奉承都沒用,因為皮姆很沒運動家風範地痛恨鞭子,也很少在挨打時英勇面對。此後,他只能讓自己在巴士上找尋莉普西,或在後門,他可以輕易否認的後門,問碰巧經過的人是否見過她。他特別愛問警察,現在只要遇見警察,他就會毫不吝惜地露出微笑。
「誰是莉普西?」
「我們是打點好了。」伯斯說,大拇指指向我,「柔弱的孩子,母親在瘋人院,絕對博得同情,無懈可擊。」
皮姆嫉妒她的好運道。不是瑞克的那個地方,不是,而是一個更舒適,也更安靜的地方,有很親切的人照顧她。皮姆打算加入她。逃脫,迄今只是個幻想的逃脫,成為他最重大的目標。在主日學校眾人目睹的一場癲癇發作中,他熟知自己的癥狀。皮姆等待時機,有一天他衝進廚房,兩眼不住轉動,在班尼斯特太太面前戲劇性地癱倒,一手塞進嘴裏,身體扭動起來。應診的醫生想必是罕見的白痴,競開了瀉藥給他。第二天,為了進一步引起注意,皮姆用裁紙剪刀在自己的額頭上割了一道傷口。但沒人注意。他開始隨興而為,把班尼斯特太太的鳳頭鸚鵡放出鳥籠,把肥皂屑撒進鍋里,用妮爾舅媽的羽毛披肩堵塞廁所。
「你不該告訴老雀莉有關莉普西的事。」後來洛夫特對皮姆發火說,「她懷恨在心,所以去告發你爸爸。」
你學會畫畫,到哪裡都能畫。雕刻家、音樂家、畫家,他們都不需要執照。只靠他們的頭腦。我們的世界全在我們的腦袋裡。這是惟一安穩的方法。現在,好好吹一段給莉普西聽。」
的亮閃閃的賽馬,和一輛又一輛更加亮閃閃的賓利。就像賽馬,賓利折舊得與買車的信用一樣快,總是以驚人的速度換成另一輛更新穎、更昂貴的車款。有時賓利是如此珍貴,他們只能開來在房子附近繞繞,然後藏在後院里,以免車子在不誠實的目光注視下蒙塵沾垢。其他時候,皮姆坐在瑞克膝上,以一千英里的時速駕車開過已遭破壞的道路,在沙塵飛揚間可見一架又一架的水泥攪拌器,瑞克對著修路工人大按喇叭叫道:「你們好啊,老弟?」邀請他們到屋裡來喝杯香檳。莉普西就在我們身邊,坐在助手席上,僵直得像個馬車夫,冷淡、疏遠。但瑞克和她說話或開玩笑時,她就會綻開微笑,彷彿假日的陽光。她愛我們兩個。天堂也是聖莫里茨,我拿到那把瑞士軍用小J刀的地方,儘管那些賓利和戰前在瑞士的兩個冬天,在我的記憶里都已融合為一。直到今日,只要一聞到豪華大車內裝的皮革味,我就會希望自己飄身遠揚,回到瑞克開始瘋狂地迷上節慶時的聖莫里茨那些富麗的飯店接待室。庫爾姆、蘇瑞塔之屋、豪華飯店,皮姆把這些地方都當成是同一個大得驚人的宮殿,雖然有著不同的僕人,卻有相同的朝臣:瑞克自己的那一班弄臣、雜耍演員、顧問、騎師,他幾乎到哪裡都帶著他們。
「繼續,馬格納斯,學梅克皮斯爵士給我們看!」但皮姆不敢,因為他怕惹上帝生氣,從妮爾舅媽那件事,他已經知道上帝的怒火來得既快且猛。
「我保證。」皮姆說,「上帝擔保。」
皮姆跑過屋側的另一邊空地,穿過小馬圍欄與羅利先生的小屋中間,奔向棚屋。架上有一個綠色的茶葉罐,羅利先生用來保存他的指甲。皮姆把鑰匙放進罐里,暗念著:綠色罐子,綠色檔案櫃。等他拿著韁繩回來時,瑞克已站在兩個穿棕色雨衣的男人之間。那景象仍歷歷在目:瑞克如此蒼白,看來不是所有的假期都能讓他愉快,他的眼神要求我忠心不二。高個子警察讓皮姆試戴他的無邊帽,還按了按鈕,讓黑色沃斯利引擎蓋下的鈴聲響起。朵莉絲看起來比瑞克還需要假期似的,不再哽咽,靜靜地站著像個人偶,雪白的雙手在毛皮外套上交疊著。
朵莉絲沒笑,反而變得非常害怕,要他發誓再也不說這種事。妮爾舅媽病了,她說。她的病是一個秘密,她偷偷服藥,沒有人應該知道,否則妮爾舅媽會死,上帝也會非常憤怒。此後幾個星期,皮姆懷抱著這個天大的秘密,就像他曾短暫懷抱著瑞克的秘密一樣,但這個秘密更好,也更不名譽。就像他曾擁有的第一筆錢,他的第一份權力。該用在誰身上?該與誰分享?我應該讓妮爾舅媽活著,或者我應該因為她叫我她的小金絲雀而殺了她?他決定用在廚娘班尼斯特太太身上。
瑞克並沒有參与我們的冒險。他是在拯救他自己。為何拯救?這是個沒人在皮姆面前問過的問題,他當然也沒自己問過。瑞克全心奉獻在他的善行、他的老人,和他的醫院探訪上。
「那些溫徹斯特的吉普賽佬都很粗野,你絕對不相信。」希德有感而發地說:「那些看門的痞子也好不到哪裡去。」而且皮姆注意到,假期讓他們食慾大增。
他的另一個想法是,賽芬頓·鮑伊那幫人編造了這整件事來嘲弄他,永遠有可能。他的權宜之計是讓自己投入案頭工作,收集現場描述加以整理,在學校恢復安靜之前的第一波洶湧人潮中,他心中已清晰呈現她的圖像,或許與其他人一樣清晰。她的姿勢像跑步,斜靠在石板路旁,一手向前戳進終點線,但向後的那條腿指向相反的方向。第一個看見、並在學校早餐時間跑進來通知校長的賽芬頓,鮑伊,真的以為她在跑步,他說,直到他發現那條不對勁的腿。他以為她側著身子在做特別的運動,某種踢足、踩自行車的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