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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結束了,布拉德福平靜地想,環顧擁擠的會議桌,在五樓卜拉梅爾的套房裡。這是我和你們的最後一場盛宴。我應該走出門去的,一個六十歲的獵場看守人之子。在向下照射的燈光里,十來雙手像等待指認的屍體。在他左邊,虛弱地裹在量身定做的毛絨袖口裡的是外交部的代表道爾尼。紋章的獅子雄踞他的金袖扣。道爾尼旁邊,靜靜躺著他主子卜拉梅爾無傷無痕的手指,薩里中部的遺傳特質表露無遺,根本不需要宣傳。波的旁邊,坐著內閣來的蒙特喬伊。接著是其他人。
在愈益強烈的疏離情緒里,布拉德福發現很難將聲音與手聯想在一起。無所謂了,因為今天晚上他們就只是一個聲音和一雙已無生機的手。我曾經相信這些聲音與手遠勝於他們身體的其他部分總和,他想。在我這一生里,我目睹了噴射飛機、原子彈和計算機的誕生,以及大不列顛制度的衰亡。我們沒什麼可清除的了,除了我們自己。腐朽的夜半空氣聞起來有衰敗的氣息。奈吉爾正在讀死亡證明。
「嗯,我們的薩賓娜真的是——」
「你不記得她的姓吧,是不是?」
她會為了馬格納斯這樣做。
「有可能。什麼事都有可能。」
「有時當我們害怕的時候,什麼事都記不住。」
「那是趕外國佬和條子的稻草人。」布拉德福像掏出家庭照一般,拿出他的綠色名片,他拿給賽芬頓·鮑伊看的那張。希德從口袋掏出一副眼鏡,仔細看看正面反面。一列火車轟隆駛過,但他似乎沒聽見。
「他所做的,我不相信也不想知道的事,是不是不愛國,或者有可能?」
「為什麼?」布拉德福說。
她變得更加堅強。少些瘋狂。多些憤慨。
「我和那面旗子是同行。」布拉德福說,「如果那也是騙人的把戲的話。」
她是個好女孩,精通這套把戲。
莫扎特咖啡館有一半的座位都是空的。瑪麗選了容易被看見的正中央的桌子,給自己點了一杯咖啡和白蘭地。他們看著我進來,現在正查看有沒有人跟蹤我。瑪麗假裝翻看自己的記事本,偷偷觀察周圍的人,以及大片窗戶外停在廣場上的遊覽車和輕型馬車,找尋任何監視的蛛絲馬跡。
「天知道。我們最後一次聽到她的消息是她改了名字,給自己在捷克某個部會裡找了個工作。
「這樣說吧,我做一點這個,做一點那個。」
「你說得沒錯。」他同意,「他選了艱難的行業。恐怕我們現在才來衡量道德的問題已為時過晚。」
「他告訴你的?」
你能想像嫁給一個固守意識形態的學究嗎?我有個叔叔是路德教會的牧師。他一輩子把我們煩死了。」
「傢具?保險箱?」
答案出乎預料地快速略過水麵飛來。
布拉德福搖搖頭。
「但是沒告訴你。不然你也犯不著到這裏來。
「波比。他的捷克控管官。他們以前—起在伯爾尼念書。他覺得馬格納斯想自殺。我突然領悟了。那就是燒盒裡的秘密。情報站的槍。對不對?」
「噢,我不知道。」等所有的人都已忘記問題是什麼,他才開口說,「是有些很聰明的傢伙。
「你確定?」
再次等待。他想起每一個曾經歷劫歸來的情報員。不要急。小心行動,鼓起信心。別慌。別跑。慢慢來。選好你的電話亭。他聽見一陣敲門聲。是某個該死的推銷員。凱特已經精疲力竭了。
「他們最先去找的地方就是她的房子。」瑪麗撒謊,關起手袋。
只剩下這一張了。他從來沒要回去,一次也沒有。
「那麼,他難道不可能到德文郡去找她嗎?
「告訴我吧。那面英國國旗是幹嗎的?」他試探地說,「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或只是花園裡的一朵大花?」
蒙特街。切斯特街。老柏靈頓。康杜特。公園道。
「是《在拱門下》嘛。」布拉德福微笑說。
「坎特伯雷。」
「馬洛,別聽他的。親愛的,你又像以前一樣太客氣了。你是行動的關鍵人物,你心裏很清楚的。
現在我該把報紙捲起來,踩著只穿襪子的腳去散步,她浮起愚蠢的念頭,一邊翻開電影版。
「的確是。」
「你是個勇敢的女人。」他說,「她們期待你很快回去嗎,還是有什麼安排?我們能做什麼,讓你好過一些?」
「我想也是。」希德說。他開始咳嗽。他的威士忌就在面前的桌上,但他碰也沒碰,儘管唾手可及。他不會再喝了,布拉德福想。酒擺在那裡純為禮貌。咳嗽停了,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不認為你需要我,瑪麗。或許你說對了,馬格納斯也不再需要我。他要的是別人。這才是我們必須擔心的,如果我們愛他的話。復讎有很多不同的方式。有時光靠文學是絕對不夠的。」
「他們在蘭斯登家外面一直等到6點12分,然後從路邊的公用電話打電話進去。蘭斯登太太說她和女傭也正在找皮姆太太。瑪麗說要到後院散步,卻沒有回來。她去了不止一個鐘頭。院子里沒人。蘭斯登當時在官邸。大使要他過去的。」
「哪裡的倉庫?」
「或許吧。」
那傢伙再也沒有消息了。我們本來應該安排一場正式的交接,和皮姆一起赴約,但綠袖子不肯。
「條子,你能用童子軍的榮譽對我發誓,這一切都是為了他的國家?」
「她沒留字條,沒對任何人說。」奈吉爾繼續念,「她那天魂不守含,這很正常。我們查過航空公司,發現她訂了明天早上英航飛倫敦的班機,商務艙。她留的地址是維也納的帝國飯店。」
如果他們明知故問,就會揪出你的破綻。所以別先告訴他們。』我也這樣告訴瑞克,但他不聽。
「他打過電話嗎?」他問。
「那裡怎麼了?」
「他帶公文包了嗎?」
「他在哪兒?」她說。
他會墮落,她說。那孩子身上有爪耙子的味道,你記住我的話。他天生就是個愛告密的人。天生的。」
「我虧欠這個人這麼多,怎麼可能生他的氣呢?他留給我最後的一個信息說他再也不想見到我了。他說他自由了,拜拜。我既嫉妒又痛苦。
「那些痕迹是什麼?」
「問他關於魚的事,他就會答得快很多。」
「你了解這種交易的,瑪麗。我不需要告訴你,他這種地位的人是最搶手的貨。老實說吧,我們承擔不了失去他的損失。我們最不想見到的是,他大有可為的有生之年都坐在英國監牢里,向當局交代他這三十多年來的所作所為。我們也不希望他寫一本書。」
他擁有的權威讓他可以坦承失敗。
他張開修長的手。再次露出微笑,極富感染力地隱去他的迷惑。他刀槍不入。
「他自己一個人。綠袖子堅持的。你幹嗎不找皮姆問?」
「不,不,我不知道。我不認為我認識什麼叫文沃斯的人。我只知道是個地名吧。為什麼,有個叫文沃斯的人給他惹麻煩啦?」
「你是搞學術的?」在桌子的另一頭,曼布瑞突然開口問。
他們走向前門,慢慢地,配合他一跛一跛的速度。他把電梯按上來,拉開鐵柵。她走進去。
布拉德福大笑。
她希望讓他驚惶失措,但她從他臉上卻只看見一抹滿足的微笑。
「他很聰明。他們到處盯他的梢。他們對他很光火。」
「他們幾乎要動手了。也許已經動手了。他覺得。」
希德的表演有些過火。他皺起眉頭,撅起嘴唇,擦擦鼻尖。
「她不是下線。」曼布瑞堅定地說,「好啦,別再東拉西扯了。波比。」
希德的臉猛然緊閉,像監獄的門。
他微笑。
這顯然是個笑話,因為引來幾個人的狂笑聲,但在卡羅琳悲傷的凝視下,笑聲漸息。她換上官方化的哀悼聲調。
「他的情報也都華而不實,可以說。」他不受阻礙地繼續說,「放在餐盤上很好看,但等你張口一咬,就發現裏面什麼也沒有。在我看來是這樣。」他迷惑地笑著,「就像吃梭子魚一樣。
「但他已經不想要你們了,不是嗎?所以他才要躲起來。」
「久得夠誆我啰。一個小時,半個小時,我怎麼知道?甚至沒坐下呢。不行啊。他一直走來走去,打著黑領帶,面露微笑。不斷看著窗外。
「我當然確定。坎特伯雷。貨送到坎特伯雷。
你希望的,她想。我們呢?
「誰是波比?」
她絕對不會這樣做的。
「你看到貨車的號碼嗎?」
「如果我能帶走幾張舊照片,」布拉德福說,「我們一定會在書中提起你的協助,理所當然。」
「我叫馬洛。我想,能不能耽誤你一點時間,談一件私人的事。」
布拉德福一邊聽,一邊把眼光停駐在房間一角,某件傢具移走留下的痕迹。那件傢具是方形的,或許有兩英尺見方,被割過的地毯,露出底下襯墊的帆布。
「當然啰。」
「哦,很難相信,真的。是那個愛告密的人隨口掰的。馬格納斯騙我,和他老爸一個樣。」
天曉得是什麼事。」
「噢,其實是代辦。」馬喬莉在前排叫嚷,「大使十四個月的時間只在那裡三個月。布萊安沒領額外的津貼,但那不重要。」
「噢,馬格納斯是個了不起的傢伙。另一個傢伙。那個線人。那個叫綠袖子的傢伙。我覺得他是個騙子,老實說。我當時什麼都沒說——似乎也沒用。有狄夫·因特和倫敦遙相呼應,我們幹嗎抱怨?」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瑞克的朋友。他人脈很廣。」
馬格納斯。他真的很了不起。這是那個老上尉,他真是可愛。哈里森,那個侍應生叫什麼名字來著——那個應該當見習生卻沒當成的笨蛋?」
「兩個傢伙。」
「他父親似乎是個挺神秘的人。」他說,又給自己點了一根雪茄。
「他瘋了。」某個鬼魂說。
「恐怕還沒有。」布拉德福說。
「馬格納斯來看過你。」布拉德福說。
一隻小船沉在系泊處,就在育魚箱之間。陽光掙脫迷霧,燦爛出擊。
「我在想,她後來怎麼了。」布拉德福帶著歷史學家如夢似幻的神態沉思。
但我還是做了,懂嗎。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說我出來之後會有五萬,但我知道不會有。我想你可以稱之為友誼,真的。一個像這樣的雞尾酒櫃,這年頭你找也找不到啦。敬他,乾杯!」
不太恰當。菲利普去了嗎?你聽說菲利普去了,是嗎?」
「很多次。馬格納斯在瑞士念書的時候,他父親是個偉大的英國艦長,和船艦同歸於盡。」她笑了起來。老天助我,我真的笑出來了。
「哪家公司?」
「鱒魚怎麼樣,哈里森?」
「他到底來幹嗎?」
他叫愛丁堡公爵『菲利浦』。他過世的時候,他們有沒有寫上一筆?我查了一些報紙,但沒看到多少。然後我想,他們或許是留到周日再登。當然你永遠說不準艦隊街的事。如果我身體狀況好,就會溜到那裡去,給他們一些錢確定此事。你是條子嗎,先生?」
「下星期一,我們每周例行的跨大西洋午餐會,在曼吉餐廳。十二點半,每個人四百先令,現金,包括兩杯酒,而且請別遲到,因為曼吉先生好不容易才答應給我們一個單獨的房間。」停頓。說啊,你這個笨蛋,瑪麗催促她。卡羅琳沒說。還沒。
「他沒跟我提過她。」她固執地再說一遍。
「我告訴你了。安慰。」此時,一股難以阻擋的吸引力讓希德的眼光悄悄溜到曾經放置某件傢具的那個角落,然後才厚著臉皮轉回布拉德福身上。
「據我的老闆說,這會先作為內部的參考數據,」布拉德福說,「然後再整理一份沒有安全顧慮的版本,公開發行。」
「那天晚上馬格納斯也來了嗎?」
我很生氣,馬格納斯也是。『波比是個英雄。』他說。我就是喜歡他這一點。好孩子一個。』「大概的骨架有了,」布拉德福查看筆記本說,「現在該添上具體的內容了,對不對?」他看著自己還沒來之前在筆記本首頁寫下的標題。
或許和他是共濟會員有關。他說得夠多才會有安全感。他們就是這樣逮住他的,十之八九。我和你談個條件。你告訴我你要什麼,我告訴你屁話。
「他只是來應酬一下,就這樣。安慰,說穿了就是這樣。我安慰你,你安慰我。他一向很喜歡梅格,你知道。即使她看穿他了也一樣。忠心。我會這樣說。」
「他們有說貨送給皮姆嗎?」
「我們可以先把事情弄清楚,待會再回頭談個人的問題。」布拉德福說。
電話再次尖聲響起。他拿起聽筒,卻只是奈吉爾。皮姆的照片和說明已經發送全國各地的警察局,他說。
她想上洗手間,但又不願意去,以免他認為她向誰通風報信。她把紙條放進手提袋裡,喝完咖啡,帶著賬單走到收銀台,那個女孩又給了她一個微笑。
「我不知道。上面沒寫,對吧?很普通的貨車,像租來的。」
「我不想讓那孩子進監獄。」他啞著嗓子說,「聽見沒?我不會幫你把他送進監獄的。他老爸坐過牢。我也坐過牢。我不要那孩子進去,那會讓我很不安。這不是針對你個人,條子,你走吧。」
「先生,嗯,我想,或許該說是退休的騎兵比較貼切,坦白說。」布拉德福回答說,「我運氣很好,得到這份工作。如果沒這個機會的話,我早就被束之高閣了。」
他的神情豁然開朗。像馬格納斯一樣。
「是匹賽馬,對吧?不是有匹叫薩賓娜公主的馬是去年金杯賽的大熱門?」
五年前的事噦。他從哈洛德買了六張,用來交際。
「他來幹嗎?」
「柯爾特。柯一爾一特。薩賓娜·柯爾特。非常漂亮的女九_九_藏_書孩。很迷人。」
她沿著通道,走到另一頭的工作門。門半掩著。她推開來,臉上已浮起抱歉的微笑。一名年長的侍者正在替私人晚餐桌作最後的裝點。他背後的另一道門敞開著,通向一條小路。
屋裡鋪滿厚厚的栗紅色地毯。砌瓷磚的壁爐上方掛著一幅俗麗的瑞士風景畫,旁邊有一座精美磨光的栗木雞尾酒櫃。布拉德福一掀開頂蓋,就有八音盒開始演奏,希德一直等待的就是音樂的旋律。
「你是他的另一個生命。」她說。
你說的另外那幾個名字,我沒聽過。或許他們也在裏面。」
「想來看我好不好,對吧?」他說,太過快活。
她瞪著他,剎那間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布拉德福又搖搖頭。
「他還留下其他東西嗎?」
曼布瑞太太說。她衝到房間的角落,從伊夫林·沃作品集中間抽出幾本相冊。
「這隻是揣測。一直都是。我們需要那輛運傢具的貨車。那也絕對不是簡單的事。他也會利用中斷的裝置、轉運站。警察知道怎麼處理這種事。我們沒有機會。他用『坎特伯雷』這個名字。或者應該說我們認為他是。因為過去他用的工作化名都是地名,他已經習慣了。曼徹斯特上校,霍爾先生,戈爾沃斯先生。另一方面,他們可能只是把柜子載到坎特伯雷,坎特伯雷就是他所在的地方。或者他們送貨到坎特伯雷,而坎特伯雷就是他不在的地方。我們需要找一個海邊的廣場,和一間有位他顯然很愛的女人的房子。她不在蘇格蘭或威爾士,因為他說她在那些地方。
「哈里森,薩賓娜姓什麼?」
「誰租的?」
「天知道,」他說,「或許她現在正坐在布拉格呢。」
「我對他沒啥耐心。梅格知道。
在這段頗為冷峻的警告之後,曼布瑞相當清醒地表現出驚人的記憶力,精確記起綠袖子行動重要戰績的日期和內容,以及情報部隊馬格納斯·皮姆中尉所扮演的角色。布拉德福孜孜不倦地記錄,也稍加提示,只有舔濕拇指翻頁時才略作停頓。
卡羅琳轉而討論其他事項。
他開始刮鬍子。電話響了。是奈吉爾,說我們找到他了,他一直在他的俱樂部里。值日官報告說布拉格外交部已對所有外國通訊社發出午間新聞稿。是史戴基,說他喜歡強壯的男人。
她自己手裡的這張紙寫著「六號,寇寧先生」。
繪上艾肯布瑞秋名為「博斯普魯斯暮色」的畫。
「我不希望有人因此責怪蘭斯登。」道爾尼說。
「沒有。」
「我說的是馬格納斯,」布拉德福耐住性子說,「狄奇。」
個人英雄主義,你知道,所有的情報員都是這樣。
曼布瑞太太偶爾會插嘴說,「馬洛可沒有一整天的時間哦。」有一次說:「馬洛還得回倫敦,親愛的。他又不是魚。」
在蘭斯登幽深的後院里,她沿著小徑漫步,仍舊低頭弓背,直到小徑沒入掩蔽視線的樹林里。
「皮姆夫人?寇寧先生派我來的。請快過來。」
「我們會做一樣的事,做得更多,我敢說我們一定會的。狄奇有麻煩了嗎?」
曼布瑞把煙斗從嘴裏拿出來。
「我們有些人對道德還很陌生呢。」但她無法撼動他,「你幹嗎來問我?」
她把該做的事打點妥當。她帶了護照,也帶了信用卡。她打開手袋的時候檢查過了。她有她的計劃,因為這是她在英國小鎮的訓練課程里派上用場的計劃,後來在柏林還用到修正版。在尋常人生的世界,此時已近薄暮。中庭里,兩個教士交頭接耳地低聲談話,玫瑰念珠在背後晃動。
他真的在祈禱。說話啊,他祈禱。說句話吧。然後他聽到:一個銅板或指甲銼刀輕快地在話筒上敲了三下:布拉格程序。他環顧四周搜尋金屬的東西,看見書桌上的鋼筆,便抓緊電話,想辦法伸長手去夠。他輕敲了一下當做回答:我聽見你了。再敲兩聲,然後三聲。留在原地,信號說。
如果我需要你,該怎麼和你聯絡?丟張報紙到牆外?」她站起來。他也起身,雖然費了點勁。他的微笑還掛在臉上,他的眼睛還是聰慧、憂鬱、愉悅,依然是令馬格納斯嫉妒的風格。
「不久之前,他第一次對我提起他的母親。」
午餐結束后,她和布拉德福站在河岸,看著曼布瑞快活地砍蘆葦。漁網和細線在河面上縱橫交錯。
她所有的朋友和親戚都被德國人殺了。她似乎領養了馬格納斯,當成某種支柱。後來她改變心意,自殺了。至於原因,和馬格納斯身邊的許多事一樣,真相不明。儘管如此,對孩子來說還是很難不好奇的樣板。馬格納斯是很了不起的模仿家,即使他自己並不知道。真的,有時候我覺得他是集眾家之大成。」
「是騙人的嗎?」他問。
服務生帶她到二樓一間富麗堂皇的卧房。每個人都想要的121號房,她想;我帶他到這個房間來過生日,享受一頓晚餐和一夜濃情愛意。記憶絲毫沒有動搖她。她打電話到樓下給同一位接待員,請他幫忙訂第二天早上飛倫敦的班機:「沒問題,皮姆夫人。」煙,她記起來。煙幕,就是我們所謂的欺騙。她坐在床上,聽著腳步聲悄悄走過走廊,晚餐時間近了。雙扇門,十二英尺高。
「你車道上的輪胎痕迹,」布拉德福說,「也是小精靈弄的?」
「文沃斯。」
「你會的,條子。因為我愛那孩子,但我從來沒對不起國家。他來這裏誆我,是事實。他想要那個檔案櫃。那箇舊的綠色檔案櫃,瑞克四處遊歷之前交給我保管的。『現在瑞剋死了,你可以交出他的報告了。沒關係的。』他說,『這是合法的。那是我的。我是他的繼承人,對吧?』」
一陣漫長的沉默,但布拉德福耐力十足的微笑永不疲憊。
「我沒有行李,恐怕,但我要一個房間過夜。」
「貝琳達?她很正直,一向都是,雖然他騙了她。他隨時都可以去找貝琳達。」
「我聽說很美。」布拉德福說。
而可憐的布拉德福,沒騎馬,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向背後的地平線。她選擇帝國飯店,馬格納斯喜歡它的恢弘壯麗。
她耍了你們,布拉德福想,滿意得近乎驕傲。
「和馬格納斯有什麼關係?』「沒關係。我告訴過你了。別一再重複。讓我很光火。」
「很遺憾,如同我告訴你們的,綠袖子大部分的原始資料都不見了,丟掉或不知道擺到哪裡去了,所以現在還在的當事人應該負起的責任就更重大了。也就是你。現在開始吧。」
「這是他。」曼布瑞太太指著團體照中的一個小小身影說,「這裏。這就是你問的那個年輕人。
我心太軟了,真的。每次我一打他,他就開始嗷嗷的叫,我沒辦法給他致命的一擊,說真的。』」
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得到的。」
我們這些操控他的人都活該忍受。」
希德無預警地突然在一張高背椅坐下,像個貴族寡婦似的小心翼翼把身子前傾靠在手杖上,直到找到一個讓他稍感舒適的角度。布拉德福看見他眼底浮現陰影,前額泛起一層汗水。
「這些男人全都一個樣。」女孩說,零錢在收款機里叮噹響。
「我當時是德國人,所以覺得鬆了一口氣。
「他不時找她聊天,當然。」她沒否認。她拎起手袋,探了一眼,彷彿要確認自己有錢搭計程車。
「我不知道。你對他的了解比我深。」
「他告訴湯姆。」
她倒是什麼事也沒有。她在一個陌生男子的安全公寓里,坦坦蕩蕩地喝伏特加。他一字一字地吐出整個句子,她平靜地想,好像她正在出席別人的審判。馬格納斯死了。瑪麗死了。他們的婚姻死了。湯姆是有個叛國賊父親的孤兒。每個人都好得很。
「沒了。不是什麼東西。根本沒東西。」
「當然噦。他給我的。『希德,』他說,『我現在沒辦法送你金錶,恐怕你的年金有暫時的現金流量問題。但我有一件傢具,是當年帶給我們許多歡樂的東西,值個一兩先令,我希望你收下當成小小的紀念品。』所以我們開著貨車去,梅格和我,在那些回收藝術家還沒染指之前先搬走。
「到底怎麼回事,你想呢?」
曼布瑞搖搖頭。
「到目前為止,就我們所知,她沒有犯任何過錯。我們不能違反她的意願,把她監禁起來,你知道。她是自由的公民。就算下個禮拜她兒子決定向她看齊,我們也不能怎麼樣。」
「你在什麼部隊?」曼布瑞說。
「公司」的電話只能轉接到作業專線。波已經下令切斷白廳的線路。媒體聯繫也已經全面展開。他幹嗎告訴我?布拉德福很納悶。
是因為他寂寞,還是要給我個機會說我剛才接到一個線人用布拉格程序打來的有趣電話?是那個有趣的電話,他覺得。
她躺在病房,瞪著牆壁,直到三點的鐘聲響起,她知道女舍監會開始休息直到五點。她看著手錶確認時間,又足足等了五分鐘,摒住呼吸三十秒,這招總能幫她鼓起勇氣。然後,她踮起腳尖走下屋后的石階,經過廚房與洗衣房,穿過陰濕的草地,到一間磚砌的舊陶坊,園丁助手在那裡用毯子和舊麻袋搭了一張臨時床。結果比她所期盼的更嘆為觀止,但她事後屢屢回味的並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她當時的想法:大胆躺在床上,裙子撩到腰,她知道沒有任何事可以阻止她,因為她已下定決心;自由的感覺油然而生,她已跨過邊界,進入罪惡的疆土。
「回捷克斯洛伐克的老家去了,她是這麼說的。夾著尾巴逃走,我們是這麼認為。她留下一張紙條給哈里森,說她很想家,要回去找舊男友,儘管是在殘暴的政權統治之下。嗯,倫敦很不高興,你可以想見的。這對哈里森的身價有害無益。
「我是又怎麼樣?」那個聲音說。
清晨七點的倫敦街道空空蕩蕩,但布拉德福走路的樣子彷彿街上擠滿了人,在老弱蹣跚的人之間挺直背脊,活像擠在人群中似的。一個孤單的警察向他問早安。布拉德福是警察會打招呼的那種人。謝謝你,警官,他想,繼續果斷地前行。
接待員馬上認出她,說:「您先生還好嗎,夫人?」
他解釋說,「他說他又去看她了。我很驚訝。也受寵若驚,老實說。他在某個地方找到她,把她安置在一幢房子里。他常去看她嗎?」
「他說的是一個下線,親愛的。」曼布瑞堅定地說,速度比他習以為常的還快一些。
「馬格納斯想叫他波比。我們也這樣叫他。
「是啊,嗯,馬格納斯後來怎麼了?」曼布瑞太太追問,「他從來沒寫信來,哈里森覺得很沮喪。我也是。他甚至沒告訴我們他改信天主教沒有。他已經很接近了,我們覺得。他需要的只是多一些推力。哈里森有好幾年的時間也像他那樣。他和達西神父談了很多,才終於找到真理,對不對,親愛的?」曼布瑞抽出煙斗,沮喪地盯著碗。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她說,然後閉緊嘴,免得更多話衝口而出:就算我知道,你也會是全世界最後一個聽說的人。
「馬洛問她後來怎麼了。」
「他當間諜。選擇性的,是沒錯。但他叛國也是事實。而且通常都很積極——你了解他的。
「幾個?」
「她去哪裡了?」
六號的門敞開。門邊的銅牌寫著「奧地利國際漢薩有限公司」。她走進去,門在她背後關上。
他突然之間找到了什麼樣的自由,竟然不能與我們分享?」
「她在他很年輕的時候就死了。她是猶太人。
他又略一停頓,加重聲調里的嚴肅意味。
門打開又關上。凱特站在他們面前,抱著滿懷的紅色條紋卷宗。她臉色蒼白,非常沉靜,像夢遊的人。她在每位來賓面前放一個卷宗。
「他總是說我是他最老的朋友。如果你的了解有所不同,也請別讓我的幻想破滅。」
「當然有。我很注意他們,對吧?這是很大的娛樂,在這裏,有輛貨車。」
「對不起,你說?」布拉德福說。
「你以前在第八兵團,對不對?我知道你還在阿拉曼得了一個小獎章。那也是騙人的嗎?」
「顏色?」
「沒錯。」她說。她走向門廊,他微笑著對她揮手。她推開門,看見一部老舊的電梯,門敞著等候,老工友也面帶微笑。他們全都上的是同一所禮儀學校,她想。她進了電梯,告訴工友:「六號,麻煩。」工友啟動電梯上樓。逐漸升離門廊時,她瞥見那個站在中庭的男孩仍在微笑,幾個精心打扮的女孩站在他背後,看著一張紙。
「當然不能。」他同情地贊同,「房子被監聽,他也知道。他寫信嗎?」
「噢,親愛的,她們全是麻煩。一個比一個輕浮,不是大了肚子,就是和亂七八糟的情人私奔,切腕自殺。如果我們當時就主張生育控制,我可能會開一家全天候的瑪麗斯塔普診所。現在我們很開放。我的這些女孩都吃避孕藥,但還是免不了犯錯懷孕。」https://read.99csw.com
「你們第一次到機場時沒查到法蘭克福這條線索,豈不是很可惜?」桌子另一端一個不相信的人大胆提出質疑。
「我就會粉身碎骨。」
「什麼報告?」
「請搭電梯,瑪麗。」年輕人以帶著歐洲口音的美語說,交給她一張紙條。
「資情部剛送來的。」她說,只對波一個人,「他們用《痴兒西木傳》當密碼本,破解捷克的電訊。結果是正確的。」
「你呢?」
全是最好的地段。從沒改變。所有的東西都漂漂亮亮,整整齊齊。有接待小姐,坐在位子上像蒙娜麗莎。『早安,雷蒙先生。』『早安,甜心!』但我已經知道,從她們的臉上看出來,從一片寂靜中聽出來。哈噦,我對自己說。是條子。他們找瑞克談。溜吧,希德,快從後門走吧。我從來沒出錯。一次也沒有。就算是我別無選擇讓他們把我扣起來的那十二個月,我都聞得出來什麼時候會有麻煩。」
「我不知道。我沒見過他。你呢?」
「有可能。對我們來說,最要緊的是找到他。」
他們說他應該早有警覺,預做防範。」
不,布拉德福想。這不是混亂。要製造混亂,你得先有秩序。這是惰性,這是常態。曾經如此卓越的一個組織變成了不動如山的雜種——半是官僚,半是流寇,各據立場,相互抵消。
「噢,沒錯。然後我下次聽到他的消息時,他是個了不起的金融巨子。他的觸角遍及歐洲的每一家銀行。他沒被溺死,奇迹似的起死回生。」
我有情報要給你。他用筆對話筒敲了四聲,聽到傳來兩聲回答,接著電話掛掉了。他用手指抓著粗短的頭髮。他把伏特加拿到書桌,坐下,臉埋在手裡。活下去,他祈禱。是情報網。是皮姆,報平安。保持聰敏。我在這裏,如果這是你想知道的問題。我在這裏,等待你的下一個信號。別打來,除非你準備好了。
「薩賓娜?」曼布瑞太太驚叫,「不會是我們的薩賓娜吧?」
「倉庫。」
「好啦,瑪麗。有人照顧他,難道你不覺得很安慰嗎?
「小精靈弄的。跟你有什麼關係?」
「他一直吵,最後我說:『拿去吧。』如果梅格還在,他一定不會從我手裡拿走的,不論他是不是合法的繼承人,但是梅格走了。我無法拒絕他,這是事實。我就是做不到,就像對他老爸一樣。他打算寫一本書。這我也不喜歡。『你爸爸從來不相信書的,狄奇。』我說,『你是知道的。他在世界大學受的教育。』他不聽。他想要什麼的時候,就聽不進去。『好吧。』我說,『拿去吧。或許你就不會再找他的麻煩。推上車,滾吧。』我說,『我會叫隔壁那個愛爾蘭佬來幫忙抬。』但他不肯。『這輛車不行。』他說,『這輛車沒準備要載柜子。』『好吧,』我說,『把它留在這裏,閉嘴。』」
「不,謝謝…—真的,我不需要躺下…—我只是想散一下步……給我外套,好嗎……藍色的,有毛領……我想一個人待會兒,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真是太好心了……噢,天哪,我又要哭了……」
他們抱怨東西太重。他們一向如此,他們覺得會害他們水腫。」
任一天晚上9點到午夜,到薩奇爾飯店酒廊。
「一個看起來很誇張的玩意,黑色的,上面有女王的徽章和兩個鎖孔。」
「維也納的那些准將們都像沙蚤一樣雀躍。戰爭部響起歡呼。如果每個人都快樂,我又何必宰了金鵝呢?年輕的馬格納斯志得意滿。我幹嗎壞了他的興頭?」
同情的交頭接耳。瑪麗低聲道謝,身子仍前傾。她感覺周圍有一陣焦急的沉默,每個人都等她抬起頭,但她沒有。她開始搖頭,看見真的眼淚淌過她緊握的雙手。她發出一聲哽咽,仍然堅決低著頭,什麼也不看,但她聽見和顏悅色的辛普森太太,使館警衛的太太,說:「過來,親愛的。」並用厚實的臂膀抱住瑪麗的背。她又哽咽一聲,半真半假地推開辛普森太太,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淚如雨下:為湯姆流的淚,為馬格納斯流的淚,為在陶坊遭蹂躪流的淚,我敢說我一定懷孕了。她讓辛普森太太攙著她的胳膊,她搖頭頓足說:「我沒事。」她走到玄關,發現卡羅琳,蘭斯登跟著她出來。
這幢房子半離群索居,屋后是鐵道路基,正如湯姆所描述的。布拉德福在採取行動之前,再次四下探查一番。馬路和鐵路一樣直,似乎也一樣長。天際空無遮攔,只有一輪西沉的秋陽。有一條馬路,一條布滿電報線和水囊的鐵道路基,還有布拉德福衣不蔽體的童年的廣袤天空,每當走走停停的蒸汽火車穿過圍籬駛向諾利奇,就會在天空上留下白色的雲霧。房子的設計全都相同,他仔細審視,不知為何,它們對稱的樣貌讓他覺得很美。這就是生活的秩序,他想。這一排小小的英國棺材,就是我認為自己正挺身保護的對象。
「我確信不會。」波說。
哈里森·曼布瑞剛從花園盡頭的溪流砍了蘆葦過來,仍舊穿著防水長靴。他塊頭很大,柔弱無力,粉紅色的純真臉頰和如絲綢的白色頭髮,七十歲了猶有童顏。他坐在桌子另一端,把自家烘烤的餅乾泡進裝在寫有「爺爺」的大陶杯的茶里。他移動的速度,布拉德福估計,大約只有他老婆的一半,講話的音量也只有他老婆的一半。
街道上滿是購物的人潮。有上百個人可能在監視她,而當她心中細數可能性時,似乎也出現了上百個可疑的身影。她想像某個維也納巨賈府邸里,奈吉爾是主子,喬琪和傅格斯是小廝,留鬍子的小雷德勒指揮眾人,一群捷克烏合之眾窮追不捨。
「我已經江郎才盡了,老實說。我用盡了所有辦法,混淆布拉德福和其他人的追蹤,想搶在他們之前找到你丈夫。但我還是不知道他在哪裡,我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嗯,如果有進一步的發展,馬上讓我們知道。用作業專線。」
也了解她的瑞克。他太熱心了,你知道。我們都太熱心了,但狄奇的爹真的是非常熱心。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了解。一直都是,如果他回來,我想我們還是不會有什麼不同。」他笑起來,儘管一動就會讓他覺得痛。
「我應該提早幾個月知道,才能先向蘭雍太太太登記我的名字。崔斯,別拉。我們這裡有一座行動圖書館,你知道。瑪格達,親愛的,管管崔斯,他想扯下一頁歷史。
「梅格的?我就算餓死也不會賣梅格的東西。」
「但是我可沒操控他。」她反駁說,平心靜氣地回應他的觀點。
「你請他們喝茶嗎?」
「馬格納斯·皮姆惹了一點麻煩。」布拉德福說,「我老實對你說,這是我一貫待人的態度,他似乎是暫時消失了。」
同一天晚上,稍早些時候。
「你是這麼說的。或許你也這麼想。但是你錯了。從來不滿足,那個小子從不滿足。上帝對他永遠不夠好。問梅格。你不行。她走了。她很聰明,梅格啊。她是個女人,但她一隻眼睛就比你我加上世界一半的人看得清楚。他總是在中間左右逢源,我知道。梅格一向就說他會。」
「她們替我們翻譯。」曼布瑞說,給自己裝一管煙草。
「他也對我說同樣的話——我是說他提到了自由。我想他對好幾個人這樣說。對湯姆也一樣。」
「他對你提過一個叫莉普西的女人嗎?」他問。
曼布瑞繼續說,好像她沒開口一樣。
「今天早上的航班。」奈吉爾暴躁地更正,「我們去查帝國飯店,發現她不在房間里,我們又回頭查機場,發現她補位搭上當天最後一班飛機,德航飛法蘭克福。很遺憾的是,我們一直到法蘭克福的班機降落目的地之後,才掌握這項情報。」
寇寧先生會接你。
他在布拉格,他想。最後這幾天的追逐遊戲只是一場捷克羽扇舞,在他們偷偷把他送往安全地點時,讓我們誤入歧途。瑪麗絕對不會到那裡去,除非馬格納斯已經先到了。瑪麗絕對不會到那裡去,句點。
布拉德福留希德坐在椅子上,一口氣跑上窄窄的樓梯。浴室在他前面。他探頭看了一眼,然後走進左邊的主卧室。一張縐邊粉紅躺椅佔去大半間房。他查看躺椅底下,摸索枕頭,查看下面。
十四雙纖纖玉手,包括瑪麗的,啪啪拍出女高音似的喝彩。太棒了,卡羅琳,太棒了。來生,該換你當前途似錦的年輕外交官,讓丈夫留在家裡效法你。
瑪麗給她五十先令,打開信封。
「如果我們知道,該有多好!」他把她的問話當成絕望的感嘆,頗表贊同。他修長的手指向一把椅子,要求她坐下。好吧,她想。我們平起平坐,但你指揮大局。難怪湯姆第一眼就愛上你。他們面對面坐下,她坐鍍金的沙發,他坐鍍金的椅子。那個斯拉夫女孩端來托盤,有伏特加、腌黃瓜和黑麵包,她對他服服帖帖,態度曖昧,不時搔首弄姿咯咯傻笑。她是他的馬大之一,瑪麗想,馬格納斯總是這樣叫他的情報站秘書。他倒了兩大杯,一次拿一個杯子小心倒。他敬她,看著杯緣。馬格納斯就是這麼做的,她想。他從你身上學來的。
「噢,我覺得很有遠見,也很合理。我從來不認為戰爭部有這種腦瓜子。你說對不對,哈里森?沒聾吧,」他們等待時,她對布拉德福解釋說:「只是思考遲緩。對不對啊,親愛的?」
他生活幸福的時候就相信上帝,希望每個人都有禮物。不如意的時候,他就發脾氣,不上教堂。
瑪麗熟知技巧。在柏林,她看過傑克·布拉德福用過不下十數次,也經常協助他。在訓練營里,他們稱之為撒紙追蹤:如何與一個你不信任的人約定會晤。惟一的差別是,今天行動的主角是瑪麗,而匿名寫信的那個人並不信任她:我有情報,可以幫助我們雙方找到馬格納斯。請遵照下列指示。任一天早上10點到l2點之間,請坐在大使飯店的大廳。任一天下午兩點到6點,請到莫扎特咖啡館喝咖啡。
「哈里森可能弄錯日期了。」曼布瑞太太進出笑聲說,「哈里森很沒有時間概念,對不對,親愛的?他從來沒受過情報訓練,你知道。他是內羅畢的圖書館員。很稱職的。然後他在船上碰見某人,就被卷進來了。」
「你從哪裡聽來這個名字的?」
她透過柵欄看他最後一眼;他仍凝視著她。此刻,她再次喜歡上他,驚駭得渾身發僵。
「應該是。他功成名就。他們安葬的不是個普通人,你知道。這個人和最尊貴的人握過手。
「照你說的辦。」布拉德福說。
希德沒聽見。
「傑克?」卜拉梅爾說。
你沒有,她想。你一點都沒有。
「想一想啊,哈里森。」曼布瑞太太催他。
他噴了一口雪茄煙,一手扇了扇,免得煙攪擾她。但反正也已經攪擾她了。終此一生都將羞辱、嫌惡、控訴她。他又開口。很通情達理。
窗檯里的網狀窗帘拉開一條縫,足以讓布拉德福瞥見一張古銅色、閃閃發亮的小臉,布滿皺紋,從暗處觀察他。
消息來源波比。我挺喜歡的。然後到了英靈紀念日,倫敦有些渾球覺得波比有辱英靈——波比是給英雄,不是給叛徒用的。那些傢伙的典型作風。或許還因為這樣而獲得升遷呢。真是可笑。
又出現一個女孩,但不漂亮。一張扁平的斯拉夫臉孔,面帶慍色,身材粗壯,渾身充滿憤慨的反黨情緒。她皺著眉對瑪麗點點頭。瑪麗走進昏暗的客廳,沒看見半個人。在另一邊,還有兩扇門,也開著。傢具是古老的維也納風格,仿造的。她一路前行,經過仿古的柜子與油畫。仿古的燈架從仿古的帝政壁紙上伸展出來。她不斷前行,心中重新湧起她在外交官夫人聚會中所感受到的那種對情慾的期待。他會命令我寬衣解帶,而我會遵命。他會把我放在四柱大床上,讓侍從強|暴我,滿足他的歡欲。但第二個房間沒有四柱大床,而是和第一間相同的客廳,有張書桌和兩把扶手椅,咖啡桌上有一大摞過期的《時尚》雜誌。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瑪麗憤怒地轉身,打算教訓那個扁平臉的斯拉夫女孩。這時她卻發現自己瞪著他。
「他要什麼?」布拉德福說,「他幹嗎花這麼多力氣來騙你?」
她腦筋很清楚。在千鈞一髮之際,她感覺到自己的精明狡黠又回來了。馬格納斯沒有母親,你這個白痴。她死了,他幾乎不認識她,而且他也不在乎。對於馬格納斯,我確確實實了解的事實是,即使到最後審判日我都願立誓作證,他絕對不https://read•99csw•com是任何一個女人已成年的兒子。但瑪麗不動聲色。她不想羞辱他,鄙夷他,或因為馬格納斯像欺騙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國家一樣欺騙他最老、最親愛的朋友,而寬慰地大笑。
這會兒是我找到了風格。
「她到底在哪裡?」有人間。
我們不可能翻遍聯合王國的每一個濱海小鎮。警察可以。」
「這就是我怕的。」
她從背後拿出一個信封,用鉛筆寫著「皮姆夫人」。
「就我了解,這個封號應該是保留給某個叫波比的人。」她說。
「什麼痕迹?」
「在艾塞特附近,有個叫法雷·阿伯特的地方。」她說。
「完全由他一個人負責?」
「我們不知道。」奈吉爾滿意地說,「除了請德國人——順便一提,當然是因為美國人的緣故——清查法蘭克福的每一家旅館,怎麼說都是很困難的工作,我看不出來我們還能做什麼。老實說。」
蒙特喬伊煩惱的是更早之前的事:「我真的覺得我們截聽到的美國大使館電話非常不尋常。
她對他露出哀傷的微笑,搖搖頭。
「那些女孩子是什麼人?」布拉德福微笑著問。
「我也虧欠他。」他繼續說,「無論他往後的日子還需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他。我比傑克·布拉德福和他的組織佔優勢得多。」
「真是太棒了。」曼布瑞太太心滿意足地大叫,在布拉德福的玻璃杯里斟上她家釀的接骨木花酒。
「坎特伯雷。我告訴你了。」
「沒錯,他瘋了。他背叛了我們三十幾年,到現在我們還不能指證他。我們的錯。所以或許我們也該承認,他在必要的時候神智健全地秀了漂亮的一手,而他的專業技巧又好得可恨。有任何人比我更接近他嗎?」
他關掉收音機,光著身子走進客廳,攫起聽筒,說:「喂?」聽到乒一聲。然後就沒了。他緊緊壓住嘴唇,彷彿警告自己別說話。他在祈禱。
「我是說,上千個追悼者。」希德反駁說,「債主,如果你喜歡這麼說的話。才不是追悼者呢。你不會追悼瑞克的。真的不會。你會鬆了一口氣,坦白說。然後你會看看皮夾,感謝老梅格,讓你還留下一些夠自己用。我沒把這話告訴狄奇。
「有可能。」
在牆上,布拉德福看見賽馬的照片,還有年輕的希德·雷蒙一身阿斯科特裝束。
「你是說你從來沒見過綠袖子?他從來沒赴約?抱歉,先生,」他翻找筆記本說,「但你剛剛不是說,皮姆離開格拉茨之後,你自己接替負責綠袖子嗎?」
「馬格納斯告訴他說,他把母親安置在德文郡靠海的一棟房子里。」
「誰把他弄不見的?你嗎?他從來不和馬斯波的那些小子攪和的,對不對?」
「然後你清清楚楚報出你的來意,我就會再罵你放屁。」他爆出一陣笑聲,拄著手杖笨拙地轉圈,對布拉德福眨眨眼,表示他說的只是玩笑話。
「沒有東西。」
「他也接受指導。」曼布瑞太太特別加重語氣說,「哈里森安排他一個禮拜去見默尼漢神父兩次。他也參加駐軍的板球隊。他還學捷克語。
曼布瑞太太卻不甚詫異。
「當然啰。」布拉德福說,暗自咒罵自己的愚蠢。
「沒有。」
「我相信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恭喜潘妮,因為這麼多年來她給詹姆斯無比的支持,沒有她的支持,我敢說他一定什麼都得不到。」
「但還是免不了要見血。」
「你不是機動步槍隊。是步兵嗎?」曼布瑞太太說,「不,你不可能是。你是馬洛。反正我認為他們都是被鼓動的。失敗之前急著掌握活生生的人,是可以理解的。」
我感覺得出來。有一天我走進辦公室。奧德雷街。
「就這樣。」希德說。
「有嗎?我沒注意。什麼時候?」
馬格納斯被控制得很好。但她老早就知道了。
真是奇怪,她明明記得已經塞進手提包的。對我來說,完全不同。我害怕的時候,什麼小事也忘不掉。譬如車號。譬如第二輛跟在我們後面的賓士車號。譬如垂落在司機頸上染過的黑髮。譬如那女孩身上擦的「鴉片」香水,馬格納斯每回乘飛機出差都會帶回來送我。譬如那男孩左手鑲紅印璽的粗大金戒指。
「沒有。他不能打。」
女孩拉著門說:「請上車。」瑪麗上車,女孩也跟著進來。一定是環城大道,她想。倘若如此,也是她所不認得的一段。她看見一輛黑色的賓士跟在後面閑逛。傅格斯和喬琪,她想,心知肚明根本不是。她的司機左右顧盼,然後把車直直朝向安全島開去——砰,這是前輪,砰,這是我剛被你撞裂的臀部。整部車子嘎啦嘎啦響,女孩很憂心地看著後車窗。他們駛離馬路,開進一條小道,穿過一個廣場,一直到歌劇院才停下來。瑪麗這邊的車門打開來。女孩命令她下車。瑪麗才剛踏上人行道,另一個女人就急急穿過她身邊,坐上她原來的位子。車子快速開走,和瑪麗所見過的其他工具一樣敏捷。一輛黑色的賓士跟在後面,但她不認為那是同一輛。一個矯健、局促不安的年輕人領她穿過一道寬闊的大門,進到中庭。
「綠袖子在其他時間沒有其他化名吧,對不對?」布拉德福一面記,一面隨意地問,「有時候因為安全理由或因為名字已經被識破,我們會幫消息來源重新命名。」
「人物,嗯,我們要談談這個部分。軍人對和平時期情報工作的價值或什麼的,他們是助力或阻力?我們要來談談。他們之後的去向——在他們所選擇的行業里,能獲得重要的地位嗎?嗯,你或許有他們的消息,也或許沒有。這是我們比你更關切的。」
你真可恥,她想。你引誘我的丈夫,還自稱是他和我的朋友。
「薩賓娜。他提起過薩賓娜嗎?」
「他去看湯姆之前。在葬禮之後。」
「他可能被威脅,他可能必須躲起來。他和幾個很壞的外國佬玩危險的遊戲。」
「告訴誰?」
「幾年前。或許還要更久。梅格走了以後,他就疏遠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以為他會更常來,但他不願意。不喜歡有人死去,我猜。不喜歡有人變窮,或失去希望。他有一次出馬競選國會議員,你知道。如果我們早個一個禮拜投入,他就當選了。和他的馬一樣。到頭來總是輸在起步太晚。當然,他有打電話來。他喜歡打電話,一向這樣。如果電話沒響,他就很不高興。」
「看見他們的貨車沒有?」
「有哪一位傳譯參与綠袖子行動嗎?」布拉德福說。
「嗯,他這會兒又變成小蠢蛋啦。」希德憤憤說,從口袋掏出一條熨得整整齊齊的手帕,抹著閃閃發亮的臉。
「我們比較希望他和我們一起過優渥的退休生活——有特殊待遇、獎章,家人環繞身旁,如果他們願意的話——我們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找他諮詢。我不能保證我們還能讓他過他習慣的雙重生活,但在其他方面,我們一定會竭盡所能滿足他的需求。」
怎麼樣?」
紅皮筆記本是給漫無邊際的閑談定下規矩的絕佳利器。布拉德福小心翼翼地避開累積了數餐的殘骸,甩甩他粗壯的右臂當引言,展開他所謂較正式的談話。他從口袋裡掏出筆,活像鄉村警察在事發現場的神態。孫兒女們都被帶開了。樓上的房間里,有人努力想用木琴彈出宗教音樂。
一家徹夜營業的咖啡館佇立在半月街,在其他日子的清晨,布拉德福可能會在這裏歇腳,讓疲憊的流鶯逗弄他的狗,然後布拉德福也逗弄那些流鶯,請她們喝杯咖啡,和她們東拉西扯,因為他喜歡她們的老練和她們的膽識,和她們融合人類狡詐與愚蠢的人性。但他的狗死了,他尋樂的興緻也隨之而去了。他打開門鎖,走向床邊,伏特加放在那裡。他倒了大半杯,一飲而盡。他放洗澡水,打開短波收音機,帶進浴室。新聞報道各地發生的災難,但沒有英國外交官夫婦在布拉格現身的消息。如果布拉格想放出消息,一定會在中午,才能上晚上的電視新聞和明天的報紙。
布拉德福擠出微笑。
「聽聽看!結婚五十年,從奧地利到現在也有三十年了,他甚至沒告訴我說她已經在捷克的部會工作了!我還希望真相大白的時候發現哈里森和薩賓娜有一段情呢。事實上每個人都和她有一手。哎,我的天哪,她一定是個間諜,對不對?這太明顯了。要不是他們無法完全控制她,也就不會把她召回去,他們的報復心太強烈了。所以是馬格納斯把她給趕走的,對不對?你確定不留下來喝茶嗎?」
「馬格納斯?噢,他痛恨流血。他總是處理得很乾凈。」
有二個投誠者說,她一直替他們工作。」
「例如文沃斯?」布拉德福建議說,翻過一頁。
他不聽。他這麼堅定,他們一定會清掉他的。」
「你一開始幹嗎不說呢?快進來喝一杯。」
「我們當然有!」
布拉德福刻意裝出羞赧地說,一邊戴上他的閱讀眼鏡。
她撫著裙子,盯著外套。
「他們提到名字嗎?」
他教會馬格納斯他的風格,她想,突然又湧起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一直想在小說里表現的那種風格。他教他如何睥睨人類的弱點,如何以上帝似的笑聲當成避開病態的擋箭牌。他替他做了一切女人會感激涕零的事,只不過,馬格納斯是個男人。
然後她開始加快動作。訓練,她滿懷感激地想,拔開後門的門閂:訓練讓她保持冷靜。她迅速走向公車站。每十四分鐘有一班車。她翹首等著。
「又脫身了。」曼布瑞很愉陝地說,「考夫曼也一起去。他是司機。很有魅力的傢伙。他對會面地點了如指掌。我沒記錯日期,親愛的。我去的日期沒錯,我很清楚。在沒人的穀倉里坐了一夜。他半點消息也沒有,完全沒有。我們沒有辦法接觸他,完全是單向的。我吃了一點他的蠢食物,喝了一點他的酒,我很喜歡。然後回家。
蒙特喬伊說該是決定態度的時間了。道爾尼說他們真的必須決定是否通知警察,發布皮姆的照片,接受責罵。這句話讓卜拉梅爾猛地活過來。
她會留下來。
「天哪。」她說。又進出一陣輕鬆、無法遏止的笑聲。
「可以。」
「馬格納斯替你做什麼事?」她問。
「在你來之前,我想過你和你兒子或許願意在捷克斯洛伐克展開新生活,那麼馬格納斯就會忍不住去找你們。」他指著身邊的公文包,「我帶了護照和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要給你。我太荒謬了。見了你之後,我知道你不是當叛徒的料。
「真是太好了。」曼布瑞太太嚴厲地說,「哈里森,親愛的,聽好。」
湯姆會為了她而去。
「他年紀太小啦,先生。」希德毫不猶豫地回答,「他太柔弱了。瑞克想帶他去,但梅格說不行。『你們把他留下來和我一起。』她說,『你們這些小子可以出去,你們可以去找樂子。但狄奇要留下來和我一起。我們要去看電影,過個快樂的夜晚,就這樣。』噢,梅格說了這樣的話,你絕對不能和她拌嘴,你沒有第二次機會的。如果沒有她,我就完蛋了。我得把每一分錢都交給她。但梅格,她存了不少錢。她了解她的希德。
「你今天得替我盡地主之誼噦,老爺,我情況不太好。」他說,「在角落裡。打開頂蓋。為了健康,我只喝一滴威士忌,你就隨意吧。」
如果你有像我這樣的意識,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可疑,她想:從銀行窗邊兩個對著股票交易價格皺眉頭的修女,到一群頭戴高帽、頓足盯著過往女孩的年輕馬車夫。在咖啡館的角落,一個胖嘟嘟的維也納紳土顯然對她很有興趣。我應該戴帽子的,她想。我不是個值得敬重的單身女子。她站起來,走向報架,想也沒想地選了《新聞報》。
「讓我這樣說吧。」布拉德福放輕聲音,對著麥克風說,「我是馬格納斯·皮姆的朋友。」
他挨著希德坐下,把他碰也沒碰的威士忌放在希德酒杯旁邊,那張桌子是鍛銅的印度桌,希德擦得鋥亮,宛如東方的太陽。希德非常不情願地開口,聲音幾乎沒了。
她迎向他的目光,儘管他的表情紋絲不動,但那張臉已經完全不同了,有時她在馬格納斯臉上也曾看到相同的變化。
「哪裡?」
「哎呀,馬格納斯又和美人兒搞上啦?告訴你,如果他不瞎搞,就不是他老爸的兒子。」
「你倒提醒我了。」瑪麗說,兩人都笑起來。
我需要一個女人。
希德很震驚。
但曼布瑞仍然以他的速度悠然遊動,忽而描述蘇聯在捷克斯洛伐克南部的軍力部署;忽而談起綠袖子堅持要收金條作為酬勞,但把那些小金條從白廳的戰爭金庫里弄出來,光是程序就累死人;忽而又說到他為了保護最寵愛的幹員不被過度利用,是如何與狄夫·因特奮戰。而布拉德福,除了小型的錄音機依舊躺在口袋裡之外,把一切都寫得清清楚楚讓他們看見,日期在左邊,數據在中間。
他平靜地看著她,幫她穩定下來。
「布拉德福希望逮到你丈夫,懲罰他。我剛好相反。我希望找到他,報答他。只要他容許我們給他的,我們都會給。」他夾著雪茄說。
六號。你自己上去。你記住了嗎?」
「我。」曼布瑞自豪地說,濕的煙草在不太體面的外套前襟上刷著。
「很健康。每個人都是。兩個臉頰紅咚咚像玫瑰。他想要什麼東西的時候,我總是感覺得出來。他很有魅力,和他老爸一樣。我說:『你應該多表現出一些哀悼的神情。』他聽不進去。『葬禮很美,希德。』他說,『你會喜歡的。』是九九藏書喔,我還快馬加鞭往前沖咧。『他們全擠在一起像沙丁魚一樣,教堂里還擠不下呢。』『胡說八道。』我說。『他們都在外面的廣場,擠在街上,希德。一定有上千個人。如果愛爾蘭人丟了炸彈過來,可能就把我們這個國家最好的人才全給炸死了。』『菲利普去了嗎?』我說,『當然啰。』唔,我的意思是他不可能去,對不對,如果他去了,我們一定會在報紙和電視上看到。嗯,我想他可能微服出巡。我聽說他們現在都這麼做,感謝愛爾蘭佬。他以前有個朋友。肯尼,鮑伊。他媽媽是位女爵。瑞克和他姑姑有一手。或許他去找小肯尼了。或許有可能。」
「嗯,你至少記得貨車上有沒有什麼標記?」他問,「特別的標誌之類的?」這是個毫無惡意的問題,也毫無惡意地提出來。布拉德福自己沒抱太大的期望。這樣的問題如果沒問,就會留下一個漏洞,但問了也不會有紅利,可以說是審訊這行必要的包袱。然而,在這個暮秋傍晚,這是布拉德福向希德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事實上,這也是他奮力追索馬格納斯這段短時間里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因為此後他只能提出回答來顧全自己。然而,希德拒絕明明白白的回答。他開始說話,接著又改變心意,突然住嘴。他的下巴不再抵在手上,抬起頭,接著緩緩地,他整個身體也站了起來,很痛苦但確確實實離開了椅子,彷彿遠方的號角召喚他去參加最後一場遊行。他弓著背,把手杖拄在身邊。
她說,「你不必幫我打電話叫車。街角就有招呼站。我來的時候看見的。」
誰會買這種東西?碧伊·雷德勒,說不定哩。她希望事情能早點發生,免得碰見大使夫人抱著滿滿一袋東西出來,或者那一大堆待命的男人中的某個過來逮捕她。
「是因為薩賓娜在釣他,那個小浪|女。」曼布瑞太太說,但這一次她丈夫真的沒等她說完就開口。
「跟我們說說那個小魔女薩賓娜吧。」布拉德福很有技巧地誘導,避開曼布瑞的聽力範圍。曼布瑞太太一刻也不等待。徹頭徹尾的浪盪|女,她說:「她盯上馬格納斯,想像自己有英國護照,有個優秀的英國丈夫,這一輩子都不必煩惱了。但對她來說,馬格納斯太難以捉摸了,我很高興這樣說。他一定讓她失望了。他沒說,但我們都看得出來。所以她在格拉茨待了一陣子,就離開了。」
希德·雷蒙是個矮壯的小個子老人,從上到下一身咖啡色,活像只兔子。他的咖啡色頭髮沒有一絲灰白,中分貼在頭顱上。他的咖啡色領帶上一隻只馬頭帶著懷疑的眼光注視他的心臟。他穿著整潔的咖啡色羊毛上衣,熨得筆挺的長褲,腳上的咖啡色鞋頭亮得像發光的大鼻子。在陽光炙烤得如迷宮密布的皺紋里,一對動物般明亮的眼睛閃爍著愉悅的光芒,儘管他的呼吸已有些力不從心。他拄著一根箍橡膠圈的黑刺李手杖,一走動,屁股就像裙子一般晃動,顫顫巍巍前進。
「我們的薩賓娜是個傳譯,不是情報員。根本不一樣。」
「我從來就不喜歡那個傢伙。」他帶著近乎尷尬的歉意說,「從來就不看重他。」
「他開車來。和你坐了一會兒。聊聊往日時光。他很高興來看你。他後來告訴小湯姆的。『我和希德聊得很愉快。』他說,『談到往日時光。』他要每個人都知道。」
「這可不是告密,這是玩他的命。」布拉德福說。
「所以他就走了。載著柜子?」
「好得很,謝謝。」布拉德福說。
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個女人的胸部。一個女人柔順的笑臉。是收銀台的女孩。
「下回你按電鈴的時候,只要說你是英國人就得了。」他領頭走進小巧無瑕的玄關時建議說。
他們一個星期來一次,他們真像是上帝派來的使者,只要你不在乎等待。這是哈里森的別墅,他的辦公室和手下都在這裏。主屋是1680年蓋的,側翼是新的。嗯,也是19世紀的建築。這是他的池塘。他養魚,從零開始。蓋世太保把手榴彈丟進湖裡,魚全炸死了。他們真是豬玀。」
「他為什麼會有麻煩?」布拉德福說,目光離開房間的角落。
在整齊行列里的正直白人。75號把木門換成鐵門,彎彎曲曲的手寫字體寫著「埃鐸拉多」。77號有一條鑲著貝殼的水泥小徑。81號的門面是質樸的柚木。而布拉德福此刻走近的79號,在領地之內豎起一根精美的白色旗杆,英國國旗迎風招展,燦爛奪目。小小的碎石車道上留有重型車輛的輪胎痕迹。擦得發亮的門鈴旁有一個電動擴音器。布拉德福按下門鈴,等待著。一陣喘息聲迎向他,接著是氣喘吁吁的男聲。
行行好!瑪麗憤怒地想。就現在!但她忘了潘妮,夏洛該死的丈夫得了一枚獎章。
「親愛的,別傻了。你很愛馬格納斯的。你簡直把他當兒子看。你很清楚的。」
因為是星期五,曼布瑞太太做了鮪魚燉飯,和放了櫻桃的甜酒松糕,但她不讓曼布瑞吃甜食。
他似乎沒留意她聲音里新流露出來的冷靜意味。
「聽起來還是一團混亂。」蒙特喬伊說,「非正式的旅客名單呢?」
奈吉爾又開口。
她為何要去?她為何不去?他不知道,他不相信任何說他們會這樣做的人。拋下普拉煦和她的一切英國風格?只為了馬格納斯?
「但你有一些推論。你有想法。從他離開之後,你日日夜夜想的就只有這件事,必定是。『馬格納斯,你在哪裡?』這是你惟一的念頭,對不對?」
「現在東西在哪裡?」
「六號。」瑪麗說。
「為什麼不會是他的母親呢?她應該是個好人。」
「乾杯!」布拉德福說,在希德讚許的目光中舉杯飲下。
不知為何,她仍奮力一搏。
然後希德開口說話了。他的嘴唇很緊,話語似乎會傷害他。
「如果我們這樣做,很可能就要關門大吉了。」他說,「我們已經近在咫尺,馬上就要真相大白了,對不對,傑克?」
他站在門口,抽著雪茄,有那麼一瞬間,她很疑惑自己為何沒聞到煙味,但怪異的是,她覺得他的任何事都不會令她驚訝。下一瞬間,雪茄香味襲來,她握著他慵懶的手,彷彿他們每次衣冠整齊地在維也納公寓里會面都這麼打招呼。
「我要搭計程車。」
「他留了多久?」
「親愛的,我告訴過你了。他是個歷史學家。」
「他撒謊。」布拉德福。
「他說他母親在德文郡。他根本就沒有母親。他在德文郡的惟一一個地方就是法雷·阿伯特。『我在德文郡的時候」他以前說,『我們去德文郡度個假吧。』是法雷·阿伯特,一直都是。我們從來沒去過,但他說個不停。瑞克常從學校帶他到那裡去。他們會去野餐,在海灘上騎自行車。那是他最理想的地點之一。他和一個女人在那裡。我知道。」
「知道這首曲子吧?」希德說,「聽好。把蓋子放下來——沒錯——再打開。開始啰。」
「他們載到哪裡?」
她有條不紊地開口,保持優異間諜應有的敏銳。
「剛才有個傢伙用捷克通話信號打電話給我。」他說,「我給他信號要他說話,但他沒說。
「是哪一個該死的人啊?」
「你說什麼?」他問。
「瑪麗,親愛的——你說你不介意我提的?」——瑪麗很快地把視線移向自己的膝蓋——「我相信每個人都希望我說,我們對你公公的去世覺得很遺憾。我們知道馬格納斯受到很大的打擊,我們希望他很快恢復過來,回到我們身邊,用他—貫的快樂讓我們開心。」
「噢,它們很好。」曼布瑞咧嘴笑著說。
「他會找到答案的。」她不在意地說,「他一向做得到。」
似乎沒有人知道能或不能。
「請容我向你稍作表白。我很喜歡你丈夫。」你理當如此,她想。畢竟,他為了你,犧牲了我們。
她開始痛恨他的虛偽。他在開口之前裝出沉思的神態,彷彿在想她是不是期待他的下一個問題。
布拉德福聽見他自己的聲音變得更加蒼老,遁入黑暗之中。
我一向都可以分析得出來。我從來沒出錯。『如果條子會問,表示他們不知道。所以別告訴他們。
「我們不準吃鱒魚,你知道。只有梭子魚可以。有興趣看我的照片嗎?我的意思是,會不會做成歷史畫冊?別告訴我,成本要加倍。《觀察家報》說的。圖片會讓書的成本加倍。但我覺得,吸引力也會加倍啊。特別是附有生平傳記的。我沒法讀傳記,如果看不到傳主的話。哈里森就可以。他是個動腦的人,我是視覺動物。你呢是那一種?」
「他潛在的力量。」她不假思索地說,然後喝了一大口伏特加。她微微顫抖,兩頰如火灼燒。
她搖搖頭。
「他老爸的一生。他所有的債務。他的秘密,你可以這麼說。瑞克一直保存在這個特別的柜子里。他欠我們的東西。有一天他會把大家照顧得妥妥帖帖,我們永遠不會再缺少任何東西。瑞克活著的時候我一直說不行,我也不覺得情況有什麼不同。『他死了。』我說,『讓他過去吧。沒有人能像你老爸那樣想出那麼好的計劃,你知道的。所以別再問問題,過你自己的生活吧。』我說。柜子里有很糟糕的東西。文沃斯是其中之一。
而這就是她此刻的感覺。她一本正經地坐在卡羅琳,蘭斯登陳設過度的客廳正中央那排座位上,置身於碩大的泰式桌、俗艷的中國畫和滿柜子工廠出品的佛像之間,聆聽卡羅琳端起皇后似的架子,滔滔不絕地在外交官夫人協會維也納分會最後一次會議唱出最後一首美麗的哀歌。我做得到,瑪麗告訴自己,平靜得不露痕迹。就算這個辦法行不通,我也會用其他方法辦到。她瞥向窗戶。對街那輛租來的賓士車裡,喬琪和傅格斯頭挨頭坐著,這對戀人假裝查閱街道圖,卻還是盯著前門和她停在卡羅琳車道上的路虎。我會從後面離開。以前行得通,現在也行得通。
「文沃斯是誰?」布拉德福說。
「小組委員會會列出我們所有的論點,而且必須寫成書面的反駁意見,提交我們在倫敦的協會,通過適當途徑送給稽核長本人。」
她會帶著湯姆。
「沒必要。」曼布瑞說,「那傢伙會說德文。皮姆自己負責。」
瑪麗·皮姆十六歲時暗自決定,這該是她告別童貞的時刻了。那天,她假裝青春期憂鬱症發作,讓女舍監把她放到床上,逃掉曲棍球比賽。
奈吉爾早有答案:「一直到事情發生很久之後,恐怕是。完全可以理解,電話截聽的抄本看起來沒什麼異樣,在電話通完二十四小時之後才送給我們。是情報讓我們有所警覺——也就是有人看見瑪麗可能出現在那個叫佩特茲的男人住的捷克安全公寓——這個情報還比電話抄本先送到我們這裏。你們總不能因為我們沒未卜先知而怪我們吧,對不對?」
請付賬,立刻離開咖啡館,右轉到梅西狄路,走右手邊的人行道。到步行步區時左轉,走在左側,慢慢走,欣賞櫥窗。
「你看起來像個條子。我曾經替他坐牢,你知道。事實上我們好幾個人都是。『雷蒙,』他說廠——每回要求我做很糟的事的時候,他就會叫我的姓,我從來不知道為什麼——『雷蒙,他們要來抓我,因為我在那些文件上簽名了。如果我否認那是我的簽名,你就說是你偽造的,沒人弄得清楚的,對不對?』『好吧,』我說,『反正我坐好幾次牢了。』我告訴他,『如果坐牢會讓你變聰明的話,我一定會像瑪士撒拉一樣聰明。』我說。
「他做秘密工作。為他的國家。也為我。」
做得真漂亮,她沒來由地鬆了一口氣想。你對手下情報員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對他有多麼熱切的期待。第二句話是問他是否需要立即的援助。
希德的小臉緊縮。他的喘息更大聲,也更快。
「雷蒙。去找雷蒙,把貨送到坎特伯雷。我就是雷蒙。答案是雷蒙。」
「綠色。」
你剛才對著善待明日最新叛國賊的人微笑——這人擊退了對他的所有批評,直到案情變得無言以對;然後當一切變得無法面對時,這人又擊退了對他的所有辯護。為何我開始理解他?他納悶地想,為自己的耐性驚訝不已。為何在我的心裏——就算不是我的理智——竟對這個以他的一生摧毀我畢生成就的人湧起一絲同情?我要他做的,他全要我付出代價。你自己造成的,貝琳達如是說。那麼又為何,如同他垂盪的手臂被轟得粉碎時一樣,他竟還感覺到痛楚?
「噢,有啊。寫下來了。我是說,這是我的嗜好,貨車車號。」
「如果你不是條子,是什麼?難道是他外交部那些裝腔作勢的朋友?你看起來不像裝腔作勢的樣子。在我看起來,更像個拳擊手,如果你不是條子的話。你打過吧,對不對,拳擊賽?我們都坐場邊的位子,每一次。喬,巴克西向可憐的布魯斯,伍德考克說拜拜的那晚我們也在場。之後我們得去洗澡,把血洗掉。然後到阿爾巴尼俱樂部,喬毫髮無傷地站在吧台旁,幾個美人兒圍著他,瑞克對他說:『你幹嗎不趕快把他終結掉,喬?你幹嗎這樣拖時間,一回合又一回合?』他真的很會說話。『瑞克,』喬說,『我沒辦法。
電話響起。是接待員,說只有商務艙的位子。瑪麗read.99csw.com說,那就訂商務艙吧。她踢掉鞋,拎在手上,輕輕打開門,往外瞧。如果我認為有人監視,就假裝把鞋子拿到外面清理吧。
「我指的地方。在地毯上。怎麼造成的?」
他聲調的瞬息變換,讓趕著要離去的她停下腳步。
終於能再享受海洋的氣息,讓她很感動。馬格納斯也覺得很自豪,可以替她完成這個願望。他總是滔滔不絕地談他們在海灘上的漫步。他怎麼在周日帶她上教堂,怎麼替她修整花園。或許他是返璞歸真?」
這個村莊是散布在巴斯邊緣的半都市化喬治式新小區中的一個,擁有特定地位的英國天主教徒選擇在此地離俗群居。這幢小屋位於村子較靠田野的一端,是沙岩蓋的小莊園,狹窄的花園向一灣河流傾斜。他們坐在凌亂的廚房裡,有輪的椅子上,周遭儘是待洗的碗碟和可能是許願用的小擺飾:一個破損的露德聖母瑪利亞陶土徽飾;一個鬆散的藺草十字架塞在鍋後面;一串孩子玩的懸弔紙天使在風中旋轉;一張羅納德·諾克斯的照片。他們談話時,渾身髒兮兮的孫兒女們不時轉來轉去瞪著大人看,直到身材高挑的媽媽們來把他們全趕出去。這家人永遠都陷在善良的混亂中,隱隱瀰漫著一股宗教的迫害意味。白燦燦的朝陽刺穿巴斯的迷霧。屋檐的承溜有水緩緩滴落的聲音。
在那之前,我一直因為他父親沉船而覺得良心不安。你丈夫到底怎麼回事,你知道嗎,他老是讓我們覺得良心非常非常不安?」
「你告訴我。條子是你,又不是我。你用這張臉就可以管理一個監獄噦。我不該和你談話。
「他背叛的那些人怎麼了?」她說。
「是雷蒙先生嗎?」布拉德福對著麥克風說。
她把它拉了回來。她的思緒。房間正在清理,她的思緒也隨之飄浮。
「忘了。」曼布瑞說。
「我真是受寵若驚。波比是很多年前他幫我取的一個奇怪化名。我大半輩子都叫波比。」
但我還是抱著一絲希望,或許你知道他在哪裡,而且,因為你是個能幹的女人,所以處理得很妥當,沒讓任何人知道。你不能假定他跟著那些追捕他的人會比跟著我們好。所以如果你知道,我想你應該告訴我們。」
「我怎麼會知道?」
「我只有兩個字可說,而且好用得很。放屁!」
「外國佬,呃?嗯,他搞上法國佬啦,對不對?」
「所以一致同意,」卡羅琳哀慟地說,「外交部稽核對本地生活開支的報告既未反映實情,也不公平。必須立即組成財務小組委員會,主席,我很高興,由麥克科密克夫人擔任。」一陣充滿敬意的沉默。魯思·麥克科密克是經濟公使的太太,因此是個財務天才。沒人提到她和荷蘭武官亂搞。
「我想,我可能和你比較相近。」布拉德福帶著微笑說,又在扮演令人厭煩的角色。
「他想來哄哄我。『我應該去和老希德聊一聊。讓他覺得好過一些。』噢,我們一直是朋友。好朋友。對他來說,我就是父親,經常都是。梅格也是好得不像話的母親。」或許他年紀大了就喪失說謊的技巧。也或許他一開始就沒那麼好的說謊技巧。
這個女孩很漂亮,但打扮拙劣,而且緊張。
我確信一定有。就我對他的了解,他一向只對人類有興趣,絕對不會被理念吸引。他痛恨孤單,因為只要一落單,他的世界就一片空虛。所以,誰在照顧他呢?讓我努力想想,誰可能是他喜歡的——我不是指女人,你知道的。只是指朋友。」
「我?你瘋啦。他們喝了茶,搬上車,就滾了。」
「當然沒有。他請貨車來,對吧?」
「胡扯。」曼布瑞太太說,態度非常堅定。
「在科孚。」她說。
「你怎麼知道是法雷·阿伯特?」
「他們把老太太嚇得半死。
瑪麗跟著她走,突然想起在布拉格拜訪一位不被當局認可的畫家的情景。小街里原來滿是購物人潮,一瞬間卻全不見了。瑪麗的所有感官都提高警覺。她聞到熟食鋪、冰霜和煙草的味道。她瞥見一家店門口,認出一個方才在莫扎特咖啡館的男人。女孩左轉,再右轉,然後又左轉。我在哪兒?她們進到一個鋪石子的廣場。我們在卡尼納街。我們不是。一個嬉皮男生幫瑪麗照相,還想塞名片給她。她對他視而不見。一隻紅色的塑料熊張大嘴巴,祈求善心人士捐款。一支亞洲流行樂團演唱披頭士的樂曲。越過廣場,是一條兩線道的馬路,在靠廣場的這頭,一名男子坐在棕色的標緻汽車裡等候。她們一接近,他就打開後門。
「告訴我,不介意吧?」布拉德福說,「那個角落原本放什麼東西?」
第二天再來一遍,第三天、第四天都一樣。我等著消息來,或像第一次那樣的電話。完全沒有。
「哈里森,親愛的,你又開始慢下來噦。」
到處都有。」
「你太太的東西,賣掉了?」
馬洛正在撰寫歷史,親愛的。他打算要寫你。你可不能搞砸了。對不對,馬洛?這年頭就流行這檔事。歸咎東,歸咎西。我真是受夠了。看看他們在電視上怎麼修理史考特上尉的。老爹認識史考特。他是個很好的人。」
「你如果騙我就會粉身碎骨?」
「維也納森林。」她告訴司機,「維也納森林。」她聽見司機透過對講機說:「維也納森林。」沒有回應。接近環城大道時,她給了他一百先令,跳到人行穿越道上,叫了第二輛計程車到機場。她坐在洗手間里看書,一個小時,等待最後一班飛往法蘭克福的班機。
「誰是誰啊,老小子?」
「六號公寓。請。
「就這樣?」
是住在樓下那個老以為我的浴室害他家漏水的阿拉伯小子。他披上晨袍,打開門,看見瑪麗。他把她拉進來,摔上門。之後他心裏湧起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情緒,他不知道。是鬆了一口氣或暴跳如雷,是憐惜不忍或義憤填膺?他立刻打她一個耳光,接著又打一個,換成是雲淡風輕的另一個日子,他會馬上帶她上床。
「你有簽什麼東西嗎?」
「還有另一個化名,」——布拉德福有些討好地說,彷彿這個名字才剛從他腦海中出現——「莎琳娜,是這個名字嗎——好像不是——是薩賓娜。消息來源薩賓娜,維也納負責的。或者是從格拉茨?或許是格拉茨,在你到任之前。以前很常見,反正,混用男女名字來當化名。反情報的慣用手法,我聽說。」
「沒有。」
「他來看你的時候,看起來怎麼樣?」
「今天早上。」有人糾正他,布拉德福看見奈吉爾的金錶斜斜地亮在他面前。
酒吧里遠遠傳來背景音樂。餐廳里飄出蒔蘿醬的味道。魚。他們有很棒的魚。她走向樓梯平台,等待著,但仍然沒有人來。大理石雕像。過時的貴族畫像。她穿上鞋,爬上一層樓梯,按下電梯,下到一樓,隱進側面走廊,避開接待區的視線。一條昏暗的走道通往飯店後面。
「當然很可惜。」奈吉爾高聲說,「但你剛才如果聽得仔細一點,我想你就會聽到我說,她坐的是補位。所以在飛機起飛之前,她的名字不會出現在正式的旅客名單上。」
「誰是馬斯波?」
她對一位頭髮銀灰的接待員說,把信用卡遞給他。
『唉,』我說,『你是搶了哪家銀行啦?我要去把我的錢提出來。』以前聽到這樣的笑話他會大笑。但這次沒有,只是一直保持微笑。嗯,葬禮,總是會讓你有很多改變,不是嗎?如果他不那樣微笑,我可能就無法忍受。」
「從他正在寫的那本巨作里。『波比,我最親愛、最老的朋友。」她說。
「布拉德福爭取了一些時間,只有這樣。就算是傑克,也永遠無法逆轉潮流。而且——現在傑克也加入那一群壞人了。受騙上當的保護人比誰都憤怒。」
「那小子現在怎麼樣?」希德說。
瑪麗愉快地對侍者說聲「晚上好」,迅速走進清新的空氣里,叫了一部計程車。
他和顏悅色地問,巧妙地把話題拉回他來訪的目的。
「什麼時候會出版?」曼布瑞太太大聲吼道,好像每個人都耳聾似的。
「我會愛你,直到我們倆都太老了,」他說,頭就枕在這個枕頭上,「然後我還會繼續愛你。」
我幹嗎把你當成老情人似的說話?我到底是什麼樣的貨色,竟然可以把我的忠貞和衣服一起剝掉?如果他走向她,抓住她的手,她會讓他為所欲為。如果他拉她過去——「我告訴他的時候他就該到我身邊來。」依舊是帶著哲學意味的譴責口吻,「『結束了,馬格納斯閣下。』我告訴他——這是我給他取的名號。原諒我。」
「哦,這很有趣。我是指學捷克語的事。是因為他當時有捷克線人的緣故嗎?」
「那裡。」
「噢,不。還有更多。每隔五頁,就看見波比掌控全局。波比這樣,波比那樣。他們找到照相機和密碼本的時候,發現乾燥的罌粟花,為了保存的緣故放在一起。」
那個女人,雷德勒,坐在維也納,對著在倫敦的丈夫叫喊有兩個人在教堂里交換信息。她說的是我們的教堂。瑪麗也在那裡。我們難道沒做一些推論嗎?」
「一點也沒錯。我沒見過。他放我在祭壇上空等,對不對,啊?她讓我穿上我最好的西裝,把他可能會喜歡的那些蠢食物都打包好——是怎麼開始的,天知道——他從來沒出現。」
「是的。」瑪麗說,微笑以對。
「所以他到底是什麼人?」她追問,「他是共產黨嗎?不可能。
又一陣窸窸窣窣,另一頭的聲音似乎重新提起力度。
這個說法讓他們兩個人樂得大笑,所以布拉德福只得和他們一起笑,直到曼布瑞能聽清楚他的話時才回到他的問題上。
『還能用吧,希德?』他說,『薑是老的辣,你知道的。我到現在還能讓他們大吃一驚。』他可以。只要他在附近,鎖孔就不安全。直到最後都是這樣。我沒法去參加葬禮。身體不舒服。葬禮如何?」
太荒謬了。」
她離開咖啡館時,一對年輕夫婦進來,她有一種感覺,這兩個人一定是喬裝的美國人。但一大堆奧地利人看起來也是如此。她右轉,立即接上梅西狄路。那兩個修女還在看股票價格。她走在右手邊的人行道上。此時是3點20分,外交官夫人的聚會一定會在五點結束,好讓所有人可以回家換上袒胸露背的晚禮服和亮片閃爍的手提包,趕赴晚上的牲口市場。但即使所有的人都離去,只剩瑪麗的車留在蘭斯登的車道上,傅格斯和喬琪也可能以為她獨自留下來和卡羅琳喝一杯。如果我在5點45分之前趕回去,就還有機會,她心中揣度。她在一家仕女內衣店前停下腳步,讓自己欣賞櫥窗里一套像妓|女穿的黑色緊身褡。
「我也間過我自己相同的問題很多次。然後我想——嗯,這年頭還有誰相信婚姻呢?他是個追尋者。這還不夠嗎?干我們這一行的,我相信不該有更多的要求。
全是骨頭。你拿到一份報告,翻翻看,很不錯,你想。但等你仔細看,真是無聊透頂。沒錯,全是真的,因為我們早就知道了……沒錯,是有可能,因為我們對那個地區一無所知,所以無法證實。我不願意說什麼,但我認為捷克人也在狂歡慶祝。我一直認為,這就是綠袖子在皮姆回英國之後沒再現身的原因。他不確信自己能不能糊弄老傢伙。把我當一回事,我希望是。我只是個失敗的魚瘋子,對不對,啊?她是這樣叫我的。失敗的魚瘋子。」
「但你現在說你從來沒見過他。」
「寇寧先生有信給你。他很抱歉。」
他拉開衣櫃,撥開成排的駝毛外套和價值不菲的女裝。什麼都沒有。第二間卧室在樓梯平台的另一邊,但裏面沒有任何二英尺見方的大型傢具,只有一堆非常漂亮的白色真皮公文包。回到一樓,他檢查了飯廳和廚房,從後窗望見小小的花園,通向鐵道路堤。沒有小屋,沒有車庫。他回到客廳。另一列火車駛過。他等待火車的聲音遠去才開口。希德很不舒服地前傾身子坐著,雙手合掌拄著他的手杖,下巴無力地抵在手上。
「皮姆夫人?」
「然後星期五,一個禮拜之後,拜託,馬喬莉,德·威佛要在這裏給我們上一堂精彩的有氧運動課,她以前在蘇丹的時候開班授課,非常成功。她先生在那裡是第二號人物。對不對,馬喬莉?」
「但皮姆離開后,誰接替他?」
「在科孚,在雅典,在每一個我能和他說上話的地方。『跟我來吧。我們已經是明日黃花了,你和我。該是我們這些老頭子把戰場留給下一個痛苦世代的時候了。』他還不明白。『難道你想像那些可憐的老演員一樣被拖下舞台?』我說。
一次只容一人。鋼鐵信律。」曼布瑞漫不經心地拿起布拉德福的杯子,「維也納很生氣。把一切都怪到我頭上。所以我告訴他們,反正他也不是什麼好人,沒啥幫助。」他又大笑起來,「我想,如果真相拆穿了,我一定會被開除。他們沒這麼說,但我敢說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