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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瑪蓮娜寄上她的愛,很遺憾你沒對她說再見就離開維也納。有一度我似乎可能成為你的指揮官,但世事多變。瑪蓮娜和我希望離開戰爭部之後儘快訂婚。」他是崇拜的對象,必須是位居要津的人才有機會認識他:「皮姆這個年輕人所做的——如果我可以做主的話,我會給他第三條杠,不管是不是軍人。」
「你看起來好像見到鬼一樣。」皮姆回到吉普車時,考夫曼下士說。
第三次會面,綠袖子解決了重裝甲軍的問題,還額外提供了從十一月開始的蘇聯全部空軍軍力分析細目。或者應該說是幾乎接近全部。無論如何,維也納驚訝萬分,倫敦授權支付兩條小金條當酬勞,條件是金條上的英國度量衡標記必須磨掉,以便於否認。就這樣,帕維爾中土被貼上貪婪的標籤,這讓所有的人都覺得比較自在。自此而後好幾個月,皮姆在艾塞爾和曼布瑞之間來回奔走,像同時伺候兩個主人的小廝。曼布瑞想知道他能不能親自與綠袖子會面:維也納方面似乎覺得這個想法不錯。皮姆嘗試幫他,但帶回壞消息,綠袖子只願與皮姆接觸。曼布瑞沒有異議。
現在,從你的日誌上撕一張紙給我,我會編個故事說有個陌生人打電話到威西斯羅斯給我,提供給我一個無法抗拒的請求。
「我想他是想掩飾他的同性戀傾向。這很正常。」
「有關方面告訴我,假設你獲得任命的話,將會到某個特別的機關去接受特別訓練課程,皮姆。」
更有可能是你的匈牙利情報組織老闆載你們到邊界,告訴你怎麼走,然後祝你好運?你是個間諜嗎?如果是的話,你幹嗎不替我們做呢?或者你只是犯了罪,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是不是寧可當間諜,也不願意被奧地利警察拖回邊界去?」就這樣,皮姆從自己徘徊擺盪的生活中抽離出來,去解開他們的生活之謎,而薩賓娜,皺著眉、情緒不定、偶爾露出燦爛微笑的薩賓娜只能啞口無言地袖手旁觀。有時他會讓薩賓娜替他翻譯德文,好讓自己偷偷佔有重複聽兩遍的優勢。
「那你為什麼在這裏——如果你不想投誠——請容我這麼問?」
「我寧可逃跑,如果可以的話,長官。我寧可叛逃,說真的。我是個活靶子。我甚至不算個人。」
她帶他到床上。她讓他坐下,解開他襯衫的扣子。態度嚴厲,就像莉普西要把衣服丟到外面的洗衣車時一樣。她也解開了他其餘的衣服,一一放在椅子上。她要他躺下,把自己奉獻給他。
「沒有,長官。」
「仔細聽好,你一定要很小心。」
皮姆很不情願地從閱讀中抬起眼睛,凝視良久,才注意到艾塞爾揚起一疊光滑的紙,等待他的鑒賞。在那個年頭,影印是個大問題:照相製版,用鞋帶穿洞綁成一冊活頁本。艾塞爾把本子攤在皮姆面前,大聲呼喝要他暫時放下卷夾,查看補給證上的照片:一個胖得像豬的小男人,鬍子沒刮乾淨,泡眼,撅嘴。
「除了我沒有別人。」皮姆進出一陣大笑說,他們再次舉杯。
「別太靠近邊界,免得萬一他們想把你拖過去。」
他們接納我了。」
每到夜裡,就會聽見俄國技|師的聲音,還醉醺醺地哼唱哥薩克音樂。
然後我們繞著房子踱步,好像房子被炸彈給砸中了。『想想看,瑞士也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們不停地說。真的像有人死了。」
「我想我沒有。」皮姆說。
燧石槍團上尉親自抵達來處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但在皮姆的那個年代,枝節瑣事還在熱烈進行。
皮姆感覺到自己已接近事情的核心,想著是不是該記筆記,但最後還是決定不打斷艾塞爾的話頭。
「梯子上總有人站得比你高,對不對,馬格納斯閣下?即使你覺得自己已經站在頂端了。等你真正抵達頂端,就換到他們居下風,拚命想抱你的腿了。我們的體系就是這麼運作的。『別隨便捏造。』他對我說,『無論是什麼,都得要有質量。然後我們才可以加以調整。』替我偷來,馬格納斯閣下。你如果珍愛我的自由,就替我帶些好東西來吧。」
「彭戈斯?」皮姆迷惑地問。
「我該做的。會很正面,事實上。」
「他是同性戀嗎?」薩賓娜問,疑心昭然若揭。她蠕動身子挨他更緊。
他們旅程的終點總是營區。五年來,東歐難民抓住每個稍縱即逝的機會穿過倒刺鐵絲網,如潮水湧進奧地利:開著偷來的汽車和卡車闖過邊界,越過地雷區,倒掛在火車底下。他們帶著自己空洞的面容和瘦不成形的兒女,和他們迷惑的老人和快活的狗兒,還有他們未來的莉普西,成千上萬的被關在營區里接受偵訊,等候裁決,他們就在包裝木箱上下棋,或彼此展示再也見不到面的人的照片。他們來自匈牙利、羅馬尼亞、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有時甚至是俄羅斯,他們希望能啟程到加拿大、澳大利亞和巴勒斯坦。
「你要我在星期六教你捷克語嗎?」一天傍晚,他們三個一起開車回家時,她用比平常更嚴厲的聲音問他。
「『或許我們可以商量商量。我們都是理性的人。或許我們都不想再打仗。或許我不想。或許我們已經厭倦當英雄。好人太少了。』我想,『世界上有多少人握過托馬斯·曼的手?』」
「太遲了。我偷了這些文件,我過來了,你已經看過檔案,你知道內容了。潘多拉的盒子無法再合起來。你的好曼布瑞少校——狄夫·因特那些聰明的貴族——沒有人看過這些資料。你懂了嗎?」
「你去了?」
我把薩賓娜留到最後才提,傑克。她和她的朋友瑪蓮娜一樣,是個傳譯,也和瑪蓮娜一樣,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宛如從《愛情與洛可可女人》書中走出來。她像E.韋伯一樣嬌小,有豐潤款擺的臀部,熱烈需索的眼睛。她的胸部不分冬夏都高聳雄壯,和她的臀部一樣,不時在工作服里招搖掙扎,堅持吸引皮姆的注意。她有斯拉夫人憂鬱的面容,哀傷迷離,但隨時能神奇地轉為甜美,如果莉普西死而復生,重回二十三歲,她的舉止一定比薩賓娜糟得多。
「我要告訴你我絕對不告訴任何英國人的事。我有個弟弟在布拉格,名叫小簡。如果你告訴曼布瑞,他會立刻開除我。英國人不容許我們在共產國家有近親。你了解嗎?」是的,薩賓娜,我了解。我看見月光灑在你胸前,你的潤澤留在我唇邊,鎖住我的眼瞼。我了解。
綠色檔案櫃立在皮姆房間中央,像一門曾經立過戰功的廢棄野戰炮。鉻鋼從把手剝落,不知是被狠踢還是重摔,缺損了一角,所以只要輕輕一碰,就顫巍巍的。裂損的地方已生鏽,銹斑擴散到螺絲孔里,鑽進表漆底下,讓櫃面很不體面地隆起一粒粒疹子。皮姆像個原始人似的,帶著敬畏與嫌惡兼而有之的心情繞行環顧。這是從天堂送來的。註定要再回到此地。我應該把柜子和他一起送進火葬場,這樣他就可以如願以償地展示給他的造物主看。三個無辜的不透明抽屜,聖瑞克的福音書。你是我的。你被擊敗了。記錄已經交到我手裡。我有鑰匙來打開我的鎖。
你可以編許多故事。現在你得替我弟弟和他朋友編一個。」是的,薩賓娜,我可以編。為了你和你寵愛的弟弟,我可以編出幾百萬個故事。拿我的筆來,薩賓娜。你把我的衣服放到哪裡去了?
「非常性感。」
像你這樣的英國叛徒被我一勒索就會提供給我的東西。不必是原子彈的秘密,但必須夠好。好得足夠讓他閉嘴。不能是垃圾,了解嗎?他也還有比他更資深的官員。」艾塞爾亮出微笑,儘管我一點都不想回憶起那個微笑。
皮姆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在這麼長久以來極力否認艾塞爾的存在之後,他竟還要承諾繼續否認得更長久。而在第一次搞得灰頭土臉之後,這也是極為難得的第二次機會,能讓他證明自己的忠誠。
「什麼都沒說。聽著。我和其他人不同。其他人在工廠、在大學工作,他們沒有後門可走。
「我不知道。某些壞事吧。重點不在你說了什麼,而在你對什麼人說。你應該很清楚。你是個偉大的間諜,我聽說。英國情報組織的馬格納斯閣下。恭喜。考夫曼下士在那邊還好吧?或許你該帶些東西給他?」
「真是太感謝了。」皮姆說。
他們就這樣一來一往地對話,而皮姆則拚命想找機會假裝不經意拂過她雪白的肩膀,或讓她的裙子朝北多掀開一些。
「我想我快哭了,長官。」
「你們真好,還這樣悼念我。
「有人競膽敢叫我鐵托分子」艾塞爾說,「從1949年開始,那個名詞就是個莫大的侮辱。」
「和他保持聯繫。」上校建議,曼布瑞得意地鼓起臉頰,像個驕傲的父親。
「馬格納斯閣下,」艾塞爾低聲耳語,「發生很恐怖的事了。」他的微笑失去活力。他的眼神煩擾不安,眼圈有深沉的陰影。皮姆帶來納飛出品的各式美食,但他一樣也不收。
「她懷疑的可多了。鄰居。店家。或許是從宇宙來的人。外星人。」
「你的好朋友艾塞爾·H,他不存在。你今天晚上沒見過他。很久以前在伯爾尼,當然,你遇見過一個病懨懨的德國兵,正在寫一本偉大的書,或許就叫艾塞爾,還是叫什麼的,但艾塞爾消失了。某個壞人打他的小報告,你永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今天晚上你見到的是捷克陸軍情報隊的胖帕維爾中士,他喜歡大蒜、打炮和出賣上級。他能說捷克文和德文,俄國人把他當走狗,因為他們不信任奧地利人。這一個禮拜他在維也納新城的俄國總部當信差和傳譯。下個禮拜他在佔領區邊界坐冷板凳,抓小間諜。再下一個禮拜,他回到捷克南部的駐地,被更多俄國人呼來喚去。」艾塞爾拍拍皮姆的手臂,「看到這個沒?注意。這是他的補給證。看哪,馬格納斯閣下。專心。他帶這個來,因為他不期待任何人相信他講的話,除非有Unterlagen證明。你記得Unterlagen嗎?證件?我在伯爾尼缺的就是這個。
「我保證一定會。」皮姆說。
「他們逮捕了我的朋友,你聽見了嗎?昨天早上在布拉格,我們這夥人里有兩個被從床上拉起來。另一個在上班的途中失蹤了。我必須告訴他們關於我們的事。沒有別的辦法。」
「我們讓他們稍微餓一下肚子。讓他們下次有更好的胃口。」
「請允許我和你一道走,行嗎,一次就好?
皮姆笑了起來。事關男子氣概,又有薩賓娜的大腿緊跨著他,他何必要平白把這一切歸功於任何人呢?所以他編了一個故事,說是他在牛津認識的一個狡猾的德國人,後來證明是個間諜。
「我可不會拿我自己的錢開玩笑,我告訴你。」考夫曼說。
「你們想得似乎比我自己還多。」他坦承,「我很感動。」他舉起手掌,斯拉夫式的,鬆軟無力。
「不,你不能回去。」皮姆說,「現在別說話。」
這一天,不良前科可以坦然說出口,每一個他負有責任的人的命運都在他的關照之下,他秘密選區的選民會跪下來感謝皮姆和他的造物主,讓皮姆降生照料他們的生活。他神采飛揚,欣喜若狂。
「什麼也沒有。」艾塞爾輕鬆自若地回答,給自己多倒了些伏特加。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這都不是皮姆近幾個月來第一次事前接到投誠者抵達的消息,甚至也不只是第六次,但這卻是他第一次在月光沐浴的果園裡,從全身赤|裸的捷克傳譯低聲耳語中聽到這個消息。僅僅一個星期之前,皮姆和曼布瑞趁夜坐在克思滕州低地,等候一個羅馬尼亞|情報上校和他的情婦,駕著偷來的飛機,塞滿無價的秘密情報到來。曼布瑞在附近區域部署了奧地利警察,皮姆負責對空發射閃光信號,作為約定的信號。但直到東方漸白,都沒有飛機的蹤影。
『我虧欠這個人。』我想,『我虧欠他,該在他的事業上助他一臂之力。我該對他有所表示,讓我自己承受痛苦。如果我能幫他達到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地位,很難,但真的太好了。對世界,對他來說都好。在這個時代,能具有全球影響力的人不多。所以我得耍個小手段,去見他。去握他的手說,謝謝你,馬格納斯閣下。帶給他一個禮物,償還我欠他的債,在事業上助他一臂之力。』我想。因為我愛這個人,你聽見了嗎?」
六天之後,在別墅里,一個和煦的星期五下午。在曼布瑞寬敞辦公室窗下的花園裡,穿著傳統弔帶花飾皮褲的騎兵中尉正在替霍夫肯剝豆子。曼布瑞坐在辦公桌旁,野戰服敞開到腰際沒扣上扣子,正起草一份給漁船船長的調查表,準備送到成百上千艘漁船上去。好幾個星期以來,他滿心想的都是追蹤海鱒魚的冬季巡遊路徑,部隊的資源已難以滿足他的需求。
他擁有他所應得的充滿男子氣概、富於人性的面孔。較為柔軟的輪廓不見了,留下來的是蝕刻般的得意自若的神態與堅定的自信。他的髮際線向後退,但仍固守陣地。灰發斑駁夾雜在黑髮問,增添一股務實與軍人的氣息。小丑似的小鬍子。
瑪蓮娜向他提出保護的要求時,皮姆已在維也納三個月了。瑪蓮娜是個捷克傳譯,也是個出了名的美女。
幾天之後,他手提行李,九*九*藏*書站在基礎訓練營區的警衛室時,仍然回蕩著得意興奮之情。這兩個月來,他靠自己的教養,獲得豐碩的獎賞。當威爾士礦工和格拉斯哥刺客不怕丟臉地哭爹求娘,不假外出,被送到懲戒場去時,皮姆心安理得地入睡,不為任何人哭泣。早在起床號把怒氣沖沖、咒罵不休的同伴從床上挖起來之前,他已經擦亮皮靴、皮帶銅扣和帽徽,鋪好床,整理好床頭櫃,彷彿有人要求他似的,準備好沖一個冷水澡,重新著裝,在令人作嘔的早餐之前與韋羅先生一起讀第一段晨訓。在校閱場與足球場上,他表現出眾。他既不畏懼呵斥,也不期待權威講道理。
「但你還是考慮投奔我們——假設我們可以給你提供不錯的條件,這是一定的?」
薩賓娜如是說,「這個時候穿越邊界是非常危險的。現在是夏末,叛逃的人會趁通道還沒封閉之前闖關。所以他們有很多警衛和間諜。」兩個牲口飲水槽之間有條石子通道。他的腳步聲回蕩在屋頂。回聲終止,他的腳步也停下來。一個瘦瘦的人影坐在桌子上首。那人充滿戒心地傾身向前,不知在思索什麼事。他一手拿雪茄,一手拿著自動手槍,瞄準皮姆。
「那是很重要的工作。和他一起做。幫他。
他表現得很好。那段日子以來,他已是個熟練的表演者。
「你要讓車燈亮著。如果你耍詐,帶了人手保護,他就不會現身。他會留在森林里,他火很大。」
「是,長官。」
「他不希望這樣。他只希望皮姆去。或許他是個同性戀。」
這位非常資深的官員膚色棕黃,說話乾脆,刻意不帶有任何特徵,就像他自己的信封一樣。
「在那裡你會覺得沒有保障。以牙還牙,我想。」
「別擔心任何事。」
「拼出來。」
「為明天乾杯。」皮姆說,一起喝下酒。
基於軍人對言詞的不信任,上校說話非常謹慎。他有柔軟的蜜色小鬍子,和愚蠢至極的人才可能有的那種清澈眼神。
甚至連他在牛津那段陰鬱的政治結社活動都成為助力。
「我想是。怎麼?」
曼布瑞的錫制辦公桌不是官邸的辦公桌。桌子背面是陳舊的錫材,皮姆的瑞士刀很清楚四個螺絲的位置。左側往下算第三個抽屜,曼布瑞用來放他的基本參考數據:部隊的標準作業規則,《褐魚世界》,分類電話索引,《奧地利湖泊與水道》,倫敦軍事情報局的作戰指令,一份頂尖水族館名錄,還有一張狄夫,因特與維也納的一覽表,標示單位與功能,但沒有名字。皮姆伸出手。不是攻城略地。不是復讎報應。嵌板上沒刻下姓名縮寫。我來這裏輕輕撫觸。卷宗,活頁手冊。標示著「極機密,警戒」的通訊指令,皮姆從沒見過的。我來這裏暫借,不是偷。打開公文包,他拿出一個陸軍發的阿爾發相機,一條一英尺長的測鏈系在鏡片前。當艾塞爾帶來原始文件,皮姆必須在現場拍攝下來時,用的就是這個相機。這是我天生的本領,他想,而且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和替你做的差不多,長官,真的。只是更危險一點。」
「HQ南方指揮部的中士怎麼可以在奧地利的蘇聯佔領區遊走,籌劃他的叛逃?」
到了石頭邊,艾塞爾彎下腰,摘起一枝盛開的罌粟,交給皮姆。然後他又摘了一枝給自己,但想了一想,還是遞給皮姆。
「你是說他們拿了那本書——偷走了?——真是太過分了!」
而且他有了自己的下線。
他們走過迂迴迷離的旅程,通常也基於迂迴迷離的理由。他們有醫生、科學家和砌磚匠。他們有卡車司機、小偷、特技演員、出版商、強|奸犯和建築師。他們全都經過皮姆的審視。他和考夫曼下土與薩賓娜驅車走過一個又一個的營區,評估、記錄,然後急忙帶著戰利品回到曼布瑞身邊。
謝謝你,馬格納斯閣下。你們也舉行葬禮嗎?」
他人不壞,這個資深官員。不是百分之百,或許百分之六十吧。但他也痛恨那些俄國佬。『我在培養一個英國反問諜。』我告訴他,『他是條大魚。一個陸軍軍官。我對你保密,因為我們組織里有太多鐵托分子了。別讓那些秘密警察再監視我,等我養夠他的火候,你可以和我一起分享成果。』」
「保持警戒,但不論你看見什麼,都別靠過來,除非我叫你。」
所以只要被逼供,就會講出實話,而實話也會殺了他們。但我是個大間諜,我有很強的立場,像你一樣。『當然,』我告訴他們,『我是越過邊界。
「是,長官!」
曼布瑞也一起去,個性閑散、咧嘴笑的凱撒,在安東尼身邊相形見拙,拉著他的耳朵,夢想著魚,衝著認錯的人微笑。其他沒那麼資深的官員也在一夜之間完全改變了對皮姆的評價,用跨區遞送的郵袋給他捎來簡短問候。
他笑得無法抑制。
「我會的,長官。」
「證據?」皮姆喃喃說,「什麼樣的證據?
「你是不折不扣的笨蛋,馬格納斯閣下。」有次皮姆和拜金女、社會異見分子周旋了一夜回到房裡時,艾塞爾警告他。
「培比以前替德國打紅軍,現在為我們作戰。你痛恨共產主義,對不對,培比?所以他把他的摩托車弄進佔領區,賣色情照片給俄國大兵。一個月四百。」
有時,深夜,他穿過空蕩蕩的廣場回那間有陸軍滅火器與瑞克照片,簡樸如僧侶的小卧房時,會停下腳步,暢飲潔凈的夜晚空氣,直到喜悅湧上心頭,然後低頭看騰起霧氣的鵝卵石街道,假裝看見莉普西披著難民頭巾,手提硬紙板提箱,在街燈中朝他走來。他會對她微笑,勇敢地恭喜自己,無論外在的渴望是什麼,他仍活在自己腦海中的世界里。
「你太出色了,我的天哪。我們應該給你買匹白馬,把印度封給你。」
皮姆離開時已是早晨六點鐘。考夫曼早就在吉普車裡睡著了。皮姆可以看見他的靴子掛在尾板上。皮姆和艾塞爾走向白色石頭,艾塞爾倚著他的胳臂走,就像以前他們沿著阿爾河散步一樣。
「也性感?」
「長官?」他們之間相隔百米,但他們的聲音在沉寂的夜色中如愛人般親近。
一半的心思,是,皮姆在聽。但另一半的心思在讀檔案。
「我是好兵帥克。我們讀過這本書嗎?我的名字是帕維爾。聽到沒?帕維爾。』「我們當然讀過。很棒的書。真是天才,艾塞爾?這是不是個玩笑?」
「所以,我們都在這裏了。」皮姆說。
歐林格太太一直哭,跑到你房間,想幫你整理好沒帶走的東西。但留下來的東西不多。警察似乎搜走了你大部分的資料。我幫你還了圖書館的書。
「和你一樣是個同性戀?」
「我太太和我有一次到伯爾尼附近滑雪。一個叫穆倫的小地方。英國人經營的,所以沒有車輛。我們很喜歡。你替他們做什麼?」
「考夫曼!」
「是的,長官。」
皮姆手裡提著公文包,匆匆跑上別墅頂樓,打開他辦公室的門鎖。我是個晨間活動的動物,這是我的註冊商標。皮姆是個早起的人,皮姆積極進取,皮姆做完一天的工作時,我們大部分人都還在刮鬍子。曼布瑞的辦公室和皮姆的相連,只隔了兩扇宏偉的門。皮姆推開門,走進去,心中的幸福感強烈到幾乎難以承受:混雜著果斷、公義與解放,令人目眩神迷的感覺。我有福了。
「你要走路回威契瑟飯店?」
「有人找上我,很怪,長官。」皮姆謹慎措詞地說,「有人說要帶一個可能投誠的人來。」
「他很高,很英俊,很聰明。」
藉著燈光,他讚歎著古色古香的樑柱與屋頂。
「後來證明他是。他自以為掩飾得很好,但你如果真的發動攻擊,他就會露出馬腳。」
想到你在偵查我,我就覺得很興奮。而且我在偵查你。想到我們一起在老閣樓的那段日子,真是太美好了,你我之間只隔著薄薄的一堵牆——敲,敲!『我一定得和這個傢伙接觸。』我想,『握他的手,和他喝一杯。或許我們能把世界照顧得妥妥噹噹的,就像我們過去一樣。』」
白色石頭在他前方閃閃發光。
曼布瑞碩大的頭部傾向一邊,似乎想甩出耳朵里的水。
「這是個爛差事,和那些人攪和在一起。但總得有人做啊。」
他開始喃喃訴說,但該解釋的太多,而他的傳譯又忙得分不開身。他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我的一切渴望,我直到此刻一直渴望的是什麼。
「武器之類的,可能是火箭。」
「你是個色膽包天的豬玀,聽到沒?」
他在心裏對曼布瑞說,「你不會受到任何羞辱,你的湖會一直生生不息,只要你願意,你的職位遠遠穩如泰山。天下至尊會繼續推崇你,因為你是主導綠袖子行動的天才。」
「如果這是昨天晚上的事,你幹嗎不早點告訴我?」曼布瑞先生接過那張紙,反駁說。
這裏應該是農夫做文書工作的地方。在穀倉的一角,他注意到有個銹腐的梯子通往閣樓。周末我會帶你到這裏來。我會帶酒、乳酪和麵包,還有毯子,以防地板凹凸不平扎人。你可以穿你的荷葉裙,裡頭什麼都不|穿。他爬上梯子,窺探閣樓。
「我不知道,馬格納斯閣下。有時候我實在缺乏你那種想像的天分。你有其他理論嗎?」
「那裡有一塊石頭,漆成白色。考夫曼該留在那裡。如果考夫曼超過那塊白色石頭,他就不會現身,他會留在樹林里。」
「聽著,我弟弟捎來消息給你。只給皮姆。他信任你,因為我的關係,因為我告訴他的全是你的好話。他有個朋友想出來。這個朋友很有天分,很聰明,有通天渠道。他能帶來很多俄國人的秘密。但首先你必須編個故事告訴曼布瑞,解釋你是怎麼得到這個情報的。你很聰明。
「所以你會是帕維爾?」
暗夜寂寥,艾塞爾重新斟滿兩人的酒杯,綻開微笑。
「太好了。所以你周末就有空啦。」
「噢,也沒那麼糟啦,長官。」
「在沒有屍體,也沒有墓地的情況下?歐林格太太想做的只是找出罪魁禍首。她相信是有人打你的小報告。」
「噢,真是有趣啊,馬格納斯。」曼布瑞禮貌地說,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從專心的狀態喚醒。
他睡覺時艾塞爾看著他,艾塞爾戴著貝雷帽站在他床邊——「我們再去瞧托馬斯·曼一眼吧。」
捷克人也不落人後,狠狠修理了他,罪名共有兩項,一是他在戰時當德國兵,二是他在戰後為美國階下囚。
「我想這次我們會做|愛。走著瞧吧。」她一本正經地說,害考夫曼差點把車開進壕溝里。
「我不知道。」皮姆高聲說。
他不無懷疑地說,「狄夫·因特可以好好地挫一挫南捷克的銳氣。或者還包括捷克的其他地方。
「你為什麼不能一起去?」
皮姆心中暗忖,這該不會就是他變節的原因吧。
「謝謝您,長官,」
「有時候。是的。」
這樣的描述帶給她極大的快|感與滿足。
「你相信混合型農村經濟嗎,考夫曼?」
「朋友。
「馬格納斯閣下,聽著。」艾塞爾把放在他倆之間的公文包推到一邊,重重地把他的杯子放在皮姆的杯子旁,猛地把椅子拉近,肩膀挨著皮姆的肩膀,嘴巴貼著皮姆的耳朵。
「情報。」艾塞爾的拇指摩搓著手指,E.韋伯有次也有同樣的動作。
對純樸的洛可可女人,再適合不過了。他回到樓下,走向點著油燈的高台,想找張椅子坐下來。
然而,任命來臨時,皮姆並沒有太多掙扎就接受了。綉在綠布上的卡其色性感山丘,在他野戰服上一肩一個,每回火車開進隧道,他就忍不住要偷看一眼確認它們的存在。農村少女的赤|裸胸膛是他自選舉之後第一次接觸到的。每經過一個山谷,他就緊張地用不以為然的眼光去搜尋更多裸裎的胸脯,也很少失望。
他問,彬彬有禮卻語帶稜角。
不久,勇敢無畏的皮姆就每天晚上陪瑪蓮娜到她的門口,每天早晨接她出門。他的一天就在這兩段幸福洋溢的插曲間展開。但等他在發餉日之後約她一起吃飯時。負責新到任人員的燧石槍團上尉卻怒氣沖沖地把他找去。
「怎麼做?」
「是,長官。」
夜霧絲絲縷縷地拂過田野。跳躍的魚兒在湖面激起水花。西沉的太陽讓落葉松在金色的草地上鋪上一英里長的陰影。鋸好的圓木堆在穀倉門邊,一盆盆天竺葵裝點窗前。皮姆再次想起薩賓娜。她平滑的腰窩,豐潤的背。
此刻皮姆可憐的腦袋裡湧現的各種思緒,湯姆,只能靠我們的造物主,加上我們全體的協助,才能描述。他的第一個反應,我確定,是不相信。
「我的情報來源說,他是在保險庫工作的下士,心有不滿。」皮姆堅持不放棄,「他應該是明天晚上穿過蘇聯佔領區過來。如果我們沒在那裡接他,他就會走快捷方式,直接去找美國人。」
「你被捕了。」皮姆說。
起初,他善感的心總為那許許多多的悲慘境遇而飽受折磨,他有段難熬的時光,因為他痛恨自己關心每個說話的對象:對,我會讓你們到蒙特羅,不惜一切代價;對,我會捎信給你在堪培拉的母親,說你已經安全抵達這裏了。起初,皮姆也為自己沒受過磨難而困窘。他訊問過的每一個人,一天所經歷的事就比他年輕的一生來得更多,所以他怨恨他們。有些人越過邊界時還是孩子。其他人漫不經意地談起死亡和酷刑,讓他對他們的漠然義憤填膺,他的不九*九*藏*書以為然終於引燃他們的怒火,最後帶著嘲笑棄他而去。但皮姆這個好工人有工作要做,有指揮官要討好,而當他武裝起自己,還得有敏捷隱秘的心靈去完成。他只需憑著本能,就能知道何時有人想利用他記憶所不及之處,抹去重要的事實。他知道在審查時如何聊天,如何接收回復給他的信號。如果他們說某個夜晚翻越山丘,皮姆就與他們一起翻山越嶺,提著他們的莉普西手提箱,感覺到冰冷的山風刺穿陳舊的外套。而有人說謊時,皮姆仰賴自己的心靈指南,立即能還原事實的真貌。;諸多問題充塞在他心中,但像他這麼年輕有潛力的律師,很快就學會把這些問題歸納成一連串控訴:「你從哪裡來?你在那裡看到什麼軍隊?他們戴什麼顏色的肩章?他們開什麼車,有什麼武器?
皮姆往後的人生罕有像此時這般稱心如意的生活。在物資方面,納飛威士忌一瓶7先令,香煙一百根12先令。他可以以物易物,或者如果願意的話,也可以毫無困難地換成當地貨幣,但最安全的方法是利用老匈牙利騎兵中尉提供的服務。那個老中尉坐在登記處讀機密檔案,不時用充滿愛意的眼神看著霍夫肯,就像古德勞夫先生看老歐利的眼神一樣。對皮姆來說,這一切都如此熟悉,簡直就是他違背傳統的童年的延續。周日,他陪曼布瑞一家去做禮拜,吃午餐時偷偷窺視漢納洋裝的前襟。曼布瑞是個天才,皮姆把辦公桌搬進這個偉人的接待室時欣喜若狂。曼布瑞是個學識淵博的成功間諜。幾個星期之內,他就擁有自己的活動經費。又過幾個星期,他多了一條杠讓霍夫肯幫他縫在肩上,因為曼布瑞說只有一杠讓他看起來很蠢。
證據?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真的不是。」
「這件事,我得感謝我親愛的父親在天之靈。你記得那位在西班牙替塔爾曼兵團作戰的社會主義英雄嗎?」
他會通知她經過他窗前的俄國卡車車牌號碼和標誌,對不對,艾爾莎?偷偷寫在情書背面。一個月三公斤半烘焙咖啡。事後付款。」
艾塞爾沒馬上回答。就一個痛苦談判條件的投誠者來說,皮姆想,他也實在太輕鬆自若了。
「你從哪裡學會玩這種蠢把戲的?」有天晚上他們在威斯勒飯店跳舞時,她疾言厲色地問他,讓其他的軍人太太很不以為然。
但艾塞爾無所懼,因為他的命運已然決定。
「你以為胖帕維爾冒著風險,就只為了來和你開玩笑?他有個會揍他的老婆,有恨他的小孩,俄國老闆待他比狗還不如。你在聽嗎?」
「我不行。我累了。沒人來的。」
「你在開聯合情報委員會會議。」
那天晚上,有五六個重生的皮姆在格拉茨街頭遊盪,湯姆,但現在我不必為其中任何一個感到羞慚,也不必快樂擁抱他們,就像擁抱失散已久、償清社會債回家的兒子,即使他們此刻敲杜柏小姐的門說,父親,是我。我想,這一夜大概是皮姆這一生為自己想得最少、為自己對他人的義務想得最多的一夜。這一夜,他在哈布斯堡王朝榮光隕落的陰影下巡行他的王國,忽而停駐在曼布瑞寬敞的眷舍綠葉茂密的大門前,忽而站在薩賓娜那幢不討人喜歡的公寓房子的門口,他制訂計劃,對他們再次許下承諾。
「瑪蓮娜說你品行端正。」她登上考夫曼下士的吉普車時輕蔑地對皮姆說,一雙洛可可腿毫不遮掩。
「我花了很多情報偵查的工夫才幫你拿到的。風險很大。別在意。這比格里美爾斯豪森好,我想。就算他們發現我做了什麼,我的勇氣也仍然與你同在。」
「你一定要有耐心,如果有必要,得等上一整夜。」
「因為我覺得你真是笨到極點,最好別玩這個遊戲。聽著。」皮姆咧嘴笑,就像以前艾塞爾罵他是「白痴」,因為不懂康德一樣。
他給柜子猛地一推,聽見柜子里一陣崩塌聲響,是檔案在他的命令下應聲墜落。我應該寫下來告訴你,他沿途碰到的魔法師,湯姆。滿月應該正轉為紅色,貓頭鷹也如常號叫,但在邪惡的謀殺正要發動之際,這一切顯得如此不自然。不過皮姆既聽不見也看不見。他是馬格納斯·皮姆少尉,搭著他的私人火車穿越被佔領的奧地利,就像許久之前另一個較不成熟的皮姆等待著拉帕迪先生交來E.韋伯的黃金一樣,踏進同一個邊境小鎮。他是羅馬的征服者,正趕路前去接掌第一份派任的職務。他千錘百鍊,力克人性弱點與他自己的命運,你只消看看他那雙禁慾的軍人眼睛,對著在陽光普照的田野里採收玉米的蠻族婦女袒露的胸膛現出不豫之色。他的萬全準備讓他輕鬆過關,像在英國的周日那般輕鬆自在,雖然皮姆並不企求輕易過關。英國人禮節周到、學問不佳的優點,對他來說再有利不過了。
「這有點舊了,但你們英國人最懂得珍惜古董。你們在維也納和格拉茨的地圖都是舊的。而且也沒這麼精確。你喜歡曼布瑞?」
「我記得有一個長腿、金髮、讀英文的女孩。」
「你立大功了,馬格納斯閣下。」他得意洋洋地對皮姆宣布,一邊翻開封面。
「很好,別咳嗽。」
皮姆點點頭,皮姆搖搖頭。皮姆皺眉,微笑,想盡辦法讓自己看起來成熟穩重,值得艾塞爾託付命運。
「艾塞爾,過來吧!」皮姆曾哀求他,「忘掉帕維爾中士吧。你可以成為普通的投誠者。我會照顧你。你需要的東西我都會給你。我保證。」
那麼,我們誰該負責呢,湯姆,告訴我?是皮姆渴切的靈魂或上帝揶揄的幽默,讓他每次在墜落煉獄之前先悠遊天堂?我告訴過你伯爾尼的歐林格家,那是我們此生僅見的真正幸福快樂的家庭,但我忘了哈里森·曼布瑞少校,前駐內羅畢英國圖書館,一度還擔任教育部隊軍官,順性而為的軍人邏輯讓他誤入歧途,委身於烏合之眾,擔任野戰安全工作。我忘了他的太太和那許多個美麗的女兒,幾乎是歐林格小姐的翻版,除了她們並不熱衷演奏音樂,而是養山羊和一頭喧鬧的小豬,讓駐地一片混亂,部隊的行政官氣得咬牙切齒,卻又莫可奈何,因為曼布瑞是情報人員,不受管轄。我忘了格拉茨的第六號野戰偵察部隊,一幢粉紅色的巴洛克別墅,坐落在距城市邊緣一英裡外的山林間。一大堆電話線接進屋裡,沒有電話線的屋頂搭滿亂七八糟的天線。別墅外有大門和傳達室,一個碧眼狂野金髮蓬亂的侍應生,名叫霍夫肯的,會穿著燙得筆挺的白外套,急急衝下階梯,扶你下吉普車。但曼布瑞最喜歡的是湖,他可以整日在這裏餵魚,因為他愛魚成痴,還慷慨地在我們的秘密經費里撥了可觀部分來養殖稀有的鱒魚。你可以想見一個高大、溫和的人,手無縛雞之力,有著像病人似的優雅姿態。還有如夢似幻的虔誠眼睛與氣質。柔軟的指尖如同我所見過的文職人員,然而此刻我回想起他,依舊是身著野戰服,腳踩麂皮靴,腰帶圍在肚子上方或掉在下方,站在他摯愛的湖邊,蜻蜓撲飛,午後暑氣蒸騰,如同皮姆報到那天所見的情景一樣,他正把一個像捕蝦網的東西插|進水裡,一邊靦腆地咒罵掠食的梭子魚。
他拉長耳朵。
「英國人好。」
「我絕對不會。」
「很好。」皮姆露齒而笑說。
「你以為只要把所有的東西都一分為二,你就可以從中間安然穿過。」艾塞爾一跛一跛地沿伊西斯河纖道走來,看著他屈起指關節敲牆壁,希望讓潔米娜留下深刻印象。在補選時,皮姆無法告訴你有多少次艾塞爾閃耀白光的頭從觀眾席中躍起,或他長而倔強的雙手揮舞著喝倒彩。就因為艾塞爾在他的意識中如此頻繁出現,所以皮姆知道,艾塞爾根本就不存在。既然如此認定,非常合情合理的,他看見艾塞爾的下一個反應就是純粹的憤怒,因為無論基於什麼樣的理由,這個人都絕對禁止、絕對不該在皮姆王國的領地內被看見或被提及,而這個人竟然就坐在這裏,抽著煙,微笑著舉槍瞄準他——瞄準我,皮姆,刀槍不入、荒淫無度、擁有超自然權力的大英統治階級的一員。接著,當然,悖論永遠存在,自從那天騎著自行車高唱《在拱門下》繞過街角后,皮姆再也沒有因為見到一個人而如此狂喜、感動、開心了。
「那裡有張桌子。我們可以打一局。來吧。」
通到格拉茨的電話線必須經過蘇聯佔領區。
他警告說,儘管裝出嚴厲的樣子,卻難以對皮姆說不。
「是的,長官。」
帕維爾中士,他是另一回事。對帕維爾中士,你可以出賣,可以編造,隨便你,他反正只是個虛構的人物。但我,艾塞爾——在這裏的這個艾塞爾——看著我——我不存在。對曼布瑞,對薩賓娜,甚至對你自己來說,我都不存在。甚至當你寂寞無聊,當你需要讓某人留下深刻印象,或收買某個人,或出賣某個人時,我都不是你遊戲里的棋子。就算你們自己的人威脅你,就算他們拷問你,你也一定要否認我的存在。如果五十年後,他們把你釘上十字架,你會為我犧牲嗎?回答!」
「還要更好。如何利用黨來提升自我。如何在青年聯盟中步步高升。在委員會裡發光。如何整肅教授和學生,踩著朋友的背和父親的榮譽攀登高峰。該踢哪些人的屁股,該拍哪些人的馬屁。
帕維爾中士如期第二次現身。正如艾塞爾預言的一樣,維也納針對他第一次提供的情報準備了一長串後續的問題。皮姆帶著寫在速記本上的問題到達。他也帶了曼布瑞給的黑麥煙熏鮭魚三明治和頂級松塞爾白酒。他帶了香煙、咖啡、納飛薄荷巧克力,和狄夫,因特的營養學家們所能想出來滿足當地勇敢線人腸胃的其他東西。他們吃著熏鮭魚,喝著伏特加,開始釐清懸而未決的問題。
沉默突然降臨。艾塞爾對著皮姆微笑。皮姆對著他的手微笑,然後抬眼看著艾塞爾。
「他們也幫我脫身。我的意思是,他們很儘力。當我去找他們的時候。」
每到傍晚,皮姆坐在那些寂寞的人身邊,來者不拒地聽他們口述寫下給女友的情書。他們怕寫字,他就替他們代筆,在他們的抒情陳意之外又加上了他自己的甜言蜜語。有時,他滿腔文采,便進而為自我抒發的歌詠,採用布蘭登或薩森的詩歌體:最親愛的貝琳達:我實在很難告訴你,和勞工階層為伍,可以發現怎樣的人性善良的樂趣與單純。昨天——非常刺|激——我們載著二十五磅重的炮到英格蘭某個偏遠的試射區去進行第一次射擊。我們天亮之前就上了卡車,一直到11點才抵達目的地。負載甚重的板條椅是設計來讓人震碎脊椎骨用的。我們沒有坐墊,只帶了隨身口糧。但那些傢伙一路精神抖擻地吹口哨唱歌,表現得可圈可點,回程時雖滿口抱怨,卻快活似神仙。能與他們為伍讓我倍感榮幸,我甚至認真考慮回絕任命。
過去幾年來,他不時見到艾塞爾,這次也是同樣。
「繼續走過來,馬格納斯閣下。」艾塞爾催促道,語調充滿焦慮,「手舉起來,看在老天的分上,別想像自己是偉大的牛仔或戰爭英雄。我們都不是射擊班的學員。我們把槍擱在一邊,好好聊一聊吧。要講理。」
皮姆已放棄言語。他不想費事問到底資深官員怎麼回答,或者艾塞爾的真實生活與帕維爾中士的虛構生活有何相似相異之處。他全身的細胞都在崩解,他的頭,他的鼠蹊,他的骨髓。他對薩賓娜的愛意,彷彿已如童年記憶那般遙遠。世界上只剩下他和艾塞爾和災難。言猶入耳,他已迅速衰老。但他對歲月毫無所覺。
「所以我必須提出你的人事報告。」
「如果他們要求的話,我也可以改名字。他們只要告訴我就成了。我聽說你得第一名,皮姆。」
「我等一下再應付他,謝謝你。」
「永遠。薩賓娜弟弟小簡也是。』「永遠。小簡也是。你給我的是蘇聯在捷克的全部戰爭指令。」皮姆有些失神地說,「如果這是真的。」
「或許我對那些瑞士好公民不夠客氣。」
皮姆說他每天晚上都走路回去。
「我欠你太多了,馬格納斯閣下。你那麼慷慨。我從來不知道有誰像你這麼好心。我呼喊著你,咒罵著你。你做了什麼?我嘔吐的時候扶住我的頭。替我煮茶,清理我身上的嘔吐物和穢物,帶書給我——往返圖書館——整夜念書給我聽。
他的意思是,我能展翅飛翔,我能用我的正面,用我的背面,用我的身側,用我的頭游泳。他的意思是,我完整無缺,我終於加入男人的行列了。
「為什麼?」考夫曼說。
「我們想要謝謝你。」這位資深官員說。
生活就是還債,他思索道。問題只在於確認哪一個債主呼喝得比較大聲罷了。生活就是付出。生活就是把每個人都照顧得妥妥噹噹的,犧牲自己在所不惜。
「不會吧https://read.99csw.com。什麼罪名?」
「同志。」偉大的國際主義者回應說。
「我了解。」皮姆說,「太棒了!」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他們兩人坐在吉普車上冷得發抖時,曼布瑞生氣卻不無理解地抱怨,「奉上一隻該死的山羊當祭品嗎?我希望騎兵中尉能更精確一點,這搞得人像個蠢蛋。」
「我舉報他。」
「是,長官!」
「這是艾爾莎。」在「藍玫瑰」燒烤屋,麥克萊德介紹一名帶著四個小孩、矮胖的克思滕州家庭主婦。
「那麼你這些日子到底都在做什麼?」皮姆問,努力想重建權威。
艾塞爾揮手拂去這個愚蠢的念頭。
「聽著。我們會把你的名字留在名冊上。我不能向你保證什麼,這幾天我們會有一個遴選委員會。除此之外,你隸屬公園另一頭的那些傢伙,按規定,我們不能在別人的漁場里釣魚。同樣的,如果你不想到國外去當瑪塔·哈莉決定留在國內保衛你的國家,也讓我們知道。」
「你看見了吧?他是個貪婪卑鄙的傢伙。老是放屁,抓頭搔腦,偷他指揮官的雞。但他不喜歡一大堆汗流浹背的俄國佬佔據他的國家,在布拉格的街頭大搖大擺,叫他臭捷克人,他也不喜歡因為某個人的突發奇想,就把他發配到奧地利,伺候那些哥薩克醉鬼。所以說,他也很勇敢,聽懂沒?他是個勇敢的小滑頭。」
現在,就像所有的老朋友重逢一樣。湯姆,且把他們會面的急迫原因留待最後再提。他們寧可先談這幾年來的近況作為序曲,好為他們見面要討論的事營造合適的氣氛。這就是皮姆和艾塞爾所做的,儘管你會發現,你已如此熟悉皮姆的心理運作,主導這段對話的其實是皮姆而不是艾塞爾,只因為他想讓自己也讓艾塞爾了解,在艾塞爾失蹤的那件詭異事端里,他沒有任何的罪嫌。
當年的奧地利和我們此時熱愛的地方是個完全不同的國度,湯姆,而維也納是個分裂的城市,就像柏林,或你的父親。幾年之後,出乎所有人意料,外交官們同意不再為枝節瑣事煩心,因為和德國人還有得吵呢,於是佔領的列強簽下條約,各自回家,成就了我畢生僅見的英國外交部功績。
「我當然注意聽。」
昨天有個男人想強|暴我。你可以陪我到門口?會不會太麻煩你?」
「有什麼想法嗎?」
「一枝是我,一枝是你,馬格納斯閣下。我們兩個永遠分不開。你負責保管我們的友誼。把我的愛帶給薩賓娜。告訴她,帕維爾中士捎一個特別的吻給她,感謝她的協助。」
「你必須穿便服,把車停在克萊恩,布蘭朵夫的十字路口。」薩賓娜親吻、愛撫、喚醒他時,在他的大腿邊低語。果園有一堵磚牆,盤踞著一窩棕色大野兔。
「是的,長官。」
「他說我必須給他證據。」艾塞爾說第二次。
「我會。」皮姆說。
「你也是。」艾塞爾說,「薩賓娜還好嗎?」
「在瑞士。」這個大人物說,一邊參考著心理地圖。
「慎選時機,別冒冒失失地提出來。他們不喜歡這樣。要有技巧。這是命令。」
帶著長期熟練的技巧,皮姆一步步踏進危險區域。不,不是騎兵中尉,他向曼布瑞保證。至少聽起來不像是騎兵中尉。聲音聽起來更年輕,也更積極。
沒多久之後,上級終於仁慈地認為皮姆已經抓住當地風土的感覺了。離開之前,上尉又把他找去,給他看兩張照片。一張是有著柔軟嘴唇的漂亮小夥子,另一張是個一臉不屑的胖醉漢。
美國人似乎覺得他們有壟斷那個地方的權利。前幾天有人在電話上對我這樣說,我不知道是誰。」
「你咳嗽嗎?」
皮姆照辦。
對這句訓練有素的官方化回答,兩人各有不同滋味在心頭。他們再干一杯,搖頭互祝好運。
就一個逃過邊界的人來說,艾塞爾可真是衣裝整潔,皮姆注意到。他的皮靴上沒有一絲泥濘,他的衣服燙得筆挺,很有官樣。他放開皮姆,抓起一個公文包,砰一聲放在桌上,從裏面拿出一對玻璃杯和一瓶伏特加。接著是腌小黃瓜、香腸和一條他在伯爾尼時常派皮姆去買的黑麵包。他們莊嚴地為彼此舉杯祝賀,用的是艾塞爾以前教他的方式。他們又斟滿杯子,再次舉杯,為彼此暢飲。在我的記憶里,他們分手時酒瓶已見底,因為我記得艾塞爾吐在湖裡,驚動了上千隻紅松雞。但皮姆即使喝了一箱那個東西,也不會有任何影響,因為他的情緒如此緊繃。早在他們開始談話之時,皮姆就暗中注意各個角落,確定所有的東西都與他上一次所見相同,有時穀倉與伯爾尼的那個閣樓如此怪異地相似,甚至連旋繞在天際線的柔風都一模一樣。當他再次聽到遠處的狐狸叫聲,竟感覺那是所有的人都離開之後,巴斯托在木頭樓梯上的吠叫。只除了,正如我所說的,多愁善感的歲月已經結束了。馬格納斯把那段歲月殺得片甲不留;他們的成年友誼就此展開。
沒有錢,沒有文件,流浪中。所以他們抓了我,他們把我丟出去。這就是非法居留的下場。魚兒上鉤,鉤破喉嚨。叛徒腦門上會吃子彈。非法居留的人會被強迫走過邊界。別再皺眉頭了。管他是哪個人乾的,為明天乾杯!」
「知道我怎麼做嗎?」
他沒帶來塞滿各色各樣小包裹的草帽,但從公文包里抽出一個卷宗,遞過桌子給皮姆。
「是,長官。」
「但你學什麼呢?」皮姆驚奇地說,「托馬斯·曼?尼采?」
「皮姆。」
「她男朋友在聖波登經營一家咖啡館。
「怎麼逮捕?」
「一模一樣。」
「你這個不懂世故的英國小子!你難道沒聽過在當地的投誠者嗎?帕維爾是個投誠者!他投誠,但留在原地。過三個星期,他會再來到這裏,帶給你更多情報。他投誠不只一次,如果你們通情達理,他可能會投誠二十次,一百次。他是個情報部的文員,信差,低階外勤人員,雜役,解碼中土,和告密的線人。你難道不了解這些工作所能接觸的範圍嗎?他能一次又一次地帶給你很棒的情報。他在邊界的朋友會幫他越界。下次我們見面時,你可以帶維也納的問題來給他。你會成為這個夢幻行業的大紅人:『你能幫我們弄到這個嗎,帕維爾?這代表什麼意思,帕維爾?』——如果你對他夠禮貌,如果你自己一個人來,帶給他一份貼心的小禮物,或許他會回答這些問題。」
艾塞爾亮出溫暖熟悉的微笑。
「炮兵皮姆在哪裡?」有一天,講述科倫納戰場的課上到一半,上校咆哮說,好像很不高興看到有其他人講話似的。訓練大廳里的每一個士官都高呼皮姆的名字,直到他站起來。
「你是個好人,馬格納斯。』她對他保證,「你人品高尚,保護這個人像保護我弟弟一樣。」
起初的幾個月,他的生活非常怪異,因為他的命運並未停駐在維也納,但此刻,在奇想幻飛的時刻,我覺得這個首都似乎等待著將他從更嚴格的自然律法中解放出來。皮姆姿態太低,讓他的軍官同袍不把他放在眼裡;又太拘泥禮儀,無法與其他階級的人混在一起;更因為太窮,無法到浪跡天涯的旅人餐廳和夜總會廝混,只能在徵用的旅館房間和他的地圖之間游移,如同他在伯爾尼打黑工的那段日子。此刻我可以坦承,但當時絕對不會,在人行道上聽著維也納人閑聊可笑的德國人,或進到在地窖與轟炸過的房含里苟延殘喘的小劇院時,他腦海中會湧起一股思念的劇痛,渴望發現有個瘸腿的好朋友在他身邊。但他知道什麼都沒有:只是我的德國靈魂復甦了,他告訴自己;不完整的感覺是德國人的天性。其他夜晚,偉大的情報員會厭惡地戴上他特別為此而買的提洛爾帽,到蘇聯區外緣進行偵察行動,粗壯的俄國哨兵帶著輕型機關槍在蘇聯總部外面每隔二十碼沿街部署。如果俄國哨兵質問,皮姆只需在他們的韃靼臉孔前亮出他的部隊通行證,就能換來友善的放行,他們踏著柔軟的皮靴回崗位,以戴著灰色手套的手行禮致意。
你走哪一條路線,沿途有沒有碰到警衛、障礙,狗,鐵絲網或地雷區?你穿什麼鞋?如果山路那麼陡,你母親,你祖母怎麼受得了?你太太挺著大肚子,你怎麼有辦法扛兩個皮箱帶兩個小孩?
「但你是誰?」皮姆也同樣興奮地大叫,「你到哪裡去了?你在這裏幹嗎?我該逮捕你嗎?」
不知為什麼,我總認為他有個兄弟,雖然我不記得曾聽他提過。留宿基地的幕僚包括一個我不太記得的中士,和一個名叫考夫曼、擁有劍橋經濟學位的倫敦司機。副指揮官麥克萊德中尉是個臉頰紅撲撲的銀行家,每天回到城裡去。在地窖里,盡忠職守的奧地利職員負責監聽電話、蒸開信封,把他們沒讀過的成品放進成排的軍隊垃圾筒,格拉茨當局每周定期來清一次,那是曼布瑞的夢魘,因為總會有些不喜歡魚的野蠻人把垃圾倒進湖裡。他在一樓安置了當地徵召的女傳譯,從已為人母到適婚年齡都有,每當他記起她們的存在時,就會好好誇讚一番。最後,曼布瑞還有位妻子漢納,是專門畫樹的畫家,也像其他大人物的妻子一樣弱不禁風。漢納的畫很吸引我,我還記得她身穿白色的低領洋裝坐在畫架前,女孩們尖叫著滾下翠綠的草堤,而曼布瑞和我穿著浴衣在褐色的水中辛苦工作。即使到了今天,我還是無法想像她是那些女兒的母親。
「但你是怎麼對他們提到我們的?」
「是,長官。」
皮姆讀過他們之間痛苦的書信往來,曼布瑞一直鎖在他不牢固的辦公桌左上抽屜里的那些信。
「中士嘛,我不知道。在我的單位里,只有權貴。像你一樣,我也是個偉大的間諜,馬格納斯閣下。這是個欣欣向榮的行業。我們選得好。」
這就是差別所在。」
他渾身洋溢著善意與自我信念,勇氣高漲。這秘密的十字軍武士已將劍放上祭壇,向戰神獻上兄弟之愛。
薩賓娜談起她自己的生活,彷彿那是她所痛恨的人的生活。她的匈牙利蠢父親在邊界被射殺。
「我和你一樣,已經買票入場了。那個地方雖然不完美,但卻是我的國家。我已經越過我最後一個邊界。
「我當然記得。」皮姆說,看著艾塞爾的手勢迅速變化,深色的眼睛閃爍生輝,他突然覺得艾塞爾身上已褪去德國味,只留下永遠揮之不去的斯拉夫風格。
「不,我不是,我不是真的勇敢。我是說,我一定要到什麼地方去。我是英國人,我有權利。」
「你是凱恩斯學派?」
「你看過你的襯衫嗎?」
「沒講細節。只提了大概。沒有壞事。沒提你的名字。沒問題,只是事情更複雜,更需要處理。我比其他人更狡猾。最後事情也許會變得更好也說不定。」
「艾塞爾今天晚上為你做的,是他這輩子不可能再做的事。我為你冒著被砍頭的危險。就像薩賓娜給你他的弟弟一樣,艾塞爾給你艾塞爾。你懂嗎?或者你真的笨到極點,不知道我把我的未來交到你手裡?」
離這裏不遠的樹林。『公司』會直接辦好你的手續。叫他們管好他媽的自己的事。」
「他不是匈牙利人,長官,事實上。」皮姆說,「他是捷克人,隸屬駐紮捷克城外的HQ南方指揮部。」
你的留聲機唱片。我們把你的衣服掛在地窖里。
「也許我會逮捕你。也許我已經動手了。你把手舉起來,還記得嗎?聽著。我們現在置身無人之境。我們可以逮捕彼此。」
「共產黨?」
此刻我置身穀倉,湯姆。這三十多年來,我一直在那裡。杜柏小姐的雕花天花板漸漸隱去,只留下陳舊的橫樑與倒掛在天花板上的蝙蝠。坐在這裏,我可以聞到他的雪茄煙味,我可以看見油燈下他深邃如洞的黑眼睛,而他輕聲喚著皮姆的名字,就像他卧病時一樣:給我音樂,給我圖畫,給我麵包,給我秘密。但他的聲音里沒有自憐自艾,沒有懇求或悔恨。那絕不是艾塞爾的行事風格。他要求。他的聲音有時很溫柔,這是事實。但從來不缺乏力量。他是他的人,一如以往。
曼布瑞仍然穿著他的草綠防水外套,彎下身子打他的球,直到哐啷一聲,一個金屬物體撞到瓷磚地板上發出巨響才打斷了他。皮姆低頭一看,只見他的指揮官的點三八左輪手槍就躺在他的大腳邊。他立即掩護,速度快得不能再快。但還是不夠快,無法阻止那些嚇壞了的農民奪門而出,逃入黑夜,而房東則把自己鎖在地窖里。
「聽起來很棒,長官。」皮姆說。
「用你的權勢啊。有禮,但堅定。『你們兩個被逮捕了。』然後把他們交給最近的資深軍官。」
「是另一家酒館,長官,真的,但移民利用那裡,每個人都坐在長桌子上。我在那裡只待了兩分鐘,不多不少,服務生就叫我去聽電話。『中尉先生,找您的。』他們都認識我,所以我也不意外。」
「你現在非常、非常注意聽嗎?」
「你混得不錯。」曼布瑞顯然印象深刻。
上校記性不佳,老是因為忘記而回到相同的話題上。
皮姆走著走著,向艾塞爾跑過去。他遵照艾塞九-九-藏-書爾的命令,高舉雙手。他不耐煩地等待艾塞爾從他腰帶里搜出軍用左輪手槍,與艾塞爾自己的手槍安穩地擺放在桌子另一端。終於,他放下手,伸長雙臂,環住艾塞爾的脖子。我不記得他們以前或在這之後是否擁抱過。但我記得那天傍晚是他倆之間最後一次湧起像孩子般的情感,就像伯爾尼的最後一日,因為我看見他們互相擁抱,臉貼著臉歡笑,斯拉夫式的,然後才抱著拉開距離,審視著分開的這段歲月在彼此身上留下了什麼樣的痕迹。我們或許可以從當時的照片,以及我自己對當時那個年輕軍官不時照鏡子沉思的記憶,想見艾塞爾眼中所見的是個典型、英俊、未經雕琢的盎格魯—撒克遜小伙,仍然努力想披上經驗豐富的偽裝;而在艾塞爾臉上,皮姆立即看到強硬、空洞,永遠不變的定型。終其一生,艾塞爾看起來可能都會是這個樣子。生命終會留下印記。
「是我的胃在作怪。」皮姆說。
「我想我沒聽過什麼威西斯羅斯。」
「你會見到帕維爾。」
「你該不會是通過騎兵中尉知道的吧,是不是?」曼布瑞緊張地問。
「俄國人也好。」皮姆會笑著說,「俄國人很好,很誠實。」
他用苦惱的語調分析,「我應該帶一個投誠者回去,而不是一本補給證。他們要一個活生生的人到格拉茨。但我沒半個,對不對?」
星期六來臨了,無論是瑞克的陰影或皮姆的恐懼都不能阻止他按響薩賓娜的門鈴。他聽到一陣比她平常的步伐更輕的腳步聲。他看見她眼睛的光影透過門上的窺視孔注視他,所以他儘力裝出最有活力、最可靠的微笑。他帶來足夠的納飛威士忌以忘卻經年累月的罪惡感,但薩賓娜毫無罪惡感,她替他開門時一|絲|不|掛。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抓著郵件袋呆站在她面前。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重新鎖上門鏈,從他無知無覺的手裡拿走袋子,放到餐具櫃,打開來。那天很暖,但她點了爐火,折起床罩。
「比比看,皮姆。問問自己,你是什麼樣的年輕軍官。那個女人甚至不能參与最低等級的機密。」
「如果彭戈斯問你說,你現在或以前是否曾經是宗族的一員,就直直盯住他們的眼睛,告訴他們說從來沒有。」邁克最後告誡他說。那時他們正在蘭斯唐的游泳池畔共進運動午餐,看著城郊女孩貨真價實的胴體在消毒過的水裡蠕動。
艾塞爾又給自己點了一根雪茄,皮姆只得等待。
不,湯姆。在這個事關重大的夜晚,皮姆走在鋪天蓋地無法捉摸的紛亂思緒中,避開薩賓娜的床,祈求凈化靈魂,但他並沒有用重大的抉擇來折磨自己。他並沒有反求自己不朽的靈魂,思索純粹論者可能會稱之為謀逆的行為。他並沒有考慮到第二天就是他無法迴避的行刑日——也就是皮姆所有的希望滅絕,而你父親即將誕生的日子。他看著旭日東升,在這美麗而和諧的一天。
「噢,我的老天哪。你是皮姆。對,沒錯,很高興你來了。看看這裏,我打算鏟掉雜草,看看我們這一塊地皮的真面目。你覺得怎麼樣?」
「我很高興。你結婚了嗎?」
「我會的,長官。謝謝您,長官。」
擁有高度受重視的情報來源的人備受讚賞,也吃得很好,湯姆,這是皮姆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發現的心得。從維也納來的非常資深的官員們帶他去吃飯,只為了與他接觸,體會他的成就。
他有鄉村律師那種暴躁的神態,那也正是他在回應「偉大召喚」前的職業。他傾身靠在書桌上,露出迷惑的微笑。
「不,你不知道。皮姆,狗屁就是軍官領帶的卡其色比襯衫淺。你最近看過你的領帶嗎?」
皮姆再次暫停閱讀,但這次卻流露出官腔官調的抱怨,讓他後來覺得很慚愧。
「我希望別又是匈牙利邊界衛兵,我真是受夠他們了。在維也納也一樣,我相信。」維也納是曼布瑞日益深重的煩惱,一如曼布瑞之於維也納。
「是,長官。」
「聽起來很理想,長官。」皮姆說。
「他的情報對你很有用。」薩賓娜說,「會讓你在維也納出大名,曼布瑞也一樣。狄夫·因特很少有從捷克來的有用情報。大部分都是從美國人那邊來的,所以都沒用。」
那是我的工作。我搜集情報,記得嗎?』……我裝出憤憤不平的樣子,我要求見我的資深官員。
「不,不,不是。是我們的姐妹組織。」
再一個星期前,他們喬裝打扮,穿上草綠色防水外套,到佔領區邊界的一幢偏遠旅店去找一個蘇聯鈾礦區來的歸鄉人,這是他們隨時歡迎的投誠者。當他們推開門時,酒館里的交談聲立即停止,二十來個農夫瞠目結舌瞪著他們。
皮姆拉開門閂,走進去,聞到雪茄煙和馬的味道。聖莫里茨,他想,愉快的回憶。穀倉像個大山洞,很漂亮,一端聳起像艘舊船。在高台上有張桌子,出乎皮姆意料,桌上有盞點亮的油燈。
「我的意思是,他有一大堆女人。我是比喻。」
「你覺得呢?」
「在裏面等,他會現身。」薩賓娜如是說,「他希望先看到你進去。我弟弟的朋友非常謹慎。像許多捷克人一樣,他有偉大而且謹慎的心。」兩張高背木椅被拉到桌邊,雜誌散落,像牙醫的候診間。
「唉呀,的確是。他叫你的名字。」曼布瑞不無得意地說,仍然審視著那張紙條。
「我會的,長官。謝謝您。」皮姆說。
「他們是什麼人?」
線人總共有十來個,皮姆立即展開發展工作,並用他所知的一切方法照顧他們的福利。此刻,回想起操作的經過,他們就像一群朝胸懷大志的情報頭子奔來的「天生輸家」。但對皮姆而言,他們卻是絕無僅有的頂尖偵察員,就算有什麼不測,他也會把他們照顧得妥妥噹噹。
「伊莎貝拉?伊莎貝拉打我的小報告?」艾塞爾不可置信地說,「但她正和我談戀愛呢,馬格納斯閣下。她幹嗎那樣做?』「也許是有理由的。」皮姆不退縮地說,「你離開了幾天之後,她過來,你知道。要找你。我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她號啕大哭,說她要殺了自己。我告訴歐林格太太說她來過,她馬上就說:『就是伊莎貝拉。她嫉妒他有其他女人,所以就打他的小報告。」
「他怎麼說?」上校緊緊迫問皮姆。
想想看瑞土警察多辛苦地讀哪!」
「我不要,艾塞爾。我寧可還給你。」
就在此時,皮姆第一次看到艾塞爾身上不再有討人厭的自我壓抑,因為,無疑是出於對皮姆權威地位的尊重,他似乎自甘於被動的角色。皮姆也無法不注意到,他的老朋友裝出難民在優勢者面前慣有的那種溫馴態度。瑞土人押著他穿過德國邊界,他說——為了參考之便,他還提到了具體的地點,以備萬一皮姆想去查對。他們把他交給西德警方,西德警方把他狠狠修理一頓之後交給美國人,美國人也修理他,起初是因為他逃跑,後來是因為他被抓回來,最後當然就因為他曾經是滿嘴血腥的戰犯,儘管他其實不是,但他極不明智偷來的身份卻是。美國人把他關進牢里,準備了一個新案來對付他,他們帶來那些因為太害怕所以不敢不指認他的新證人,他們定了一個剛朗要審判他,但艾塞爾卻找不到任何人來替他做證,證明他只是從卡斯貝德來的艾塞爾,而不是納粹魔頭。更糟的是,因為其他證據開始看起來太過單薄,艾塞爾露出抱歉的微笑說,他的自白就更顯重要,所以他們自然把他修理得更慘,好逼出他的證供。然而,審判並未舉行。戰犯,即使是最兇殘的戰犯,也已經變得過時了,所以有一天,美國人把他丟上另一列火車,交給捷克人。
從維也納來訪的一位上校一直坐在旁邊。
耽於享樂的捷克傳譯很以他為傲,以更精進的方式展現他們的開心。
「保持下去。」
「他英俊嗎,小簡的朋友?他好看嗎?像你一樣?我不會立即愛上他,對不對?」
「我很樂在其中。」皮姆說。
「他說那可能是為了保護什麼東西。」
「不算有。可能性實在太多了。」
「你是我惟一的希望。幫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知道他們怎麼對付我這種人的?別這樣看我!想想辦法吧!現在該輪到你了!」
「是個男人的聲音,說高地德語。『皮姆先生?有很重要的消息給你。如果你照我說的做,絕對不會失望。你有紙和筆嗎?』我有,所以他開始說我寫。然後他要我再說一遍讓他確認,我還來不及問他是誰,他就掛掉電話了。」
「無法無天的阿兵哥,老小子。戰爭辦公室。
「好玩意。產品。錢。
皮姆閉上眼睛,又張開,但還是相同的夜,在相同的穀倉里。
「我是皮姆中尉,你是小簡的情報員朋友。」
「如果你們那伙人剛好要找個有些難於捉摸的退休上校,我相信你會記得我。我能說一點法文,馬騎得不錯,也懂酒。告訴他們。」
「他很出色。」皮姆告訴他的嚮導,「他假裝自己很平庸,其實他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一定要側身前進。」
皮姆解開他的防水外套。
艾塞爾笑他沉迷於古老的高地德語無法自拔,勸他改掉忠誠捍衛每個認識的人——對牛津的共產分子、對所有的女人、對無數個傑克與邁克、對瑞克——的壞習慣。
「我會替你保密。我會把你鎖在我的記憶里,把鑰匙交給你。」
「現在?我的天,都過去啦!四百頁不道德的哲學論述,馬格納斯閣下。
這是個烏煙瘴氣的世界,馬格納斯閣下。有些快樂的魚會讓世界好一點。」
「你有過很多女人嗎,馬格納斯?」她追問,「一整團的女人,像你那個壞朋友一樣?」
他會請抽香煙,自己也拿一根。他會用他那個火焰很大的美國芝寶打火機點煙,那是他從狄夫·因特內部暗中進行的買賣中買來的。他讓火焰照亮哨兵和他自己的面孔。然後好心的皮姆有一股衝動,幸而未訴諸言詞,想解釋他雖然在牛津刺探共產黨活動,又在維也納刺探他們,但他內心深處仍然是個共產黨員,他心系俄羅斯的雪地與玉米田,更甚於阿斯科特的音樂雞尾酒會與賭場輪盤。
「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你是皮姆先生?」有天晚上,皮姆跟在一群高階軍官背後走下宏偉的階梯時,瑪蓮娜以平民愉悅羞澀的語氣問。她穿著一件寬鬆的束腰防水風衣,戴一頂有小角的帽子。
「什麼?」
他是艾塞爾,我們欠他的。他穿過邊界,被修理得很慘。對於我自己,我什麼都沒想。此刻沒想,當時也沒想。
「謝謝,長官。」
「帕維爾面臨良心的難題。」第二天皮姆向曼布瑞報告,遵照艾塞爾的指示說,「他有老婆的麻煩,他女兒老是趁他到奧地利的時候和一個壞胚子俄國軍官上床。我沒逼他。我告訴他,我們會在這裏,他可以信任我們,我們不會給他增加壓力。我想長期來看,他一定會感謝我們這麼做。但我問他關於布拉格東方重兵部署裝甲軍的問題,他很有興趣。」
「狄夫·因特的軍官不準,再說一次,不準公開和平民僱員交往。除非她們負有比你更重大的任務。聽到沒?」
拿著吧。拿去給曼布瑞看。」
「我覺得有點牽強,但其他的事也都一樣啊。
「數數兒或干點什麼吧。」
別再打他,放他走。沒錯,他替希特勒打仗。他覺得很抱歉。現在他替我們打仗,對不對,艾塞爾?』『當然。』我說,『為什麼不?』所以他們送我進大學。」
「你這個白痴!」艾塞爾大叫,假裝被皮姆的遲鈍激怒。
「但你後來又重新寫了嗎?」
艾塞爾笑起來。
「沒錯。」艾塞爾同意,仍然微笑著。
他們的名字,幾天之後皮姆在《每日快報》上讀到,是蓋伊,布吉斯和唐納·麥克林,英國外交部門的成員。好幾個星期的時間,他努力地到處搜尋,但徒勞無功,因為他們已經投誠到莫斯科去了。
「老實說,艾塞爾,從來沒有人這麼突兀地離開我的生活。」他嘴裏用滑稽的語氣抱怨,手裡切著香腸,在麵包上塗著牛油,但整個人表現的卻是演員所謂的「演技」。
軍團總部坐落在校閱場的另一端。皮姆行進到那裡,敬禮。上校的侍從官離開房間。
「她覺得是誰做的?」
「當然。而且你還認識大使館的人。那也是事實。」
「還沒,長官。」
「我可以回去了嗎,長官?」考夫曼說,「我根本不是軍人,你知道的。我膽子很小。」
她的傻母親在布拉格難產而死,孩子是她一文不值的情人的。她的哥哥是個白痴,在斯圖加特讀醫科。她的叔伯們都是酒鬼,全被納粹和共產黨射殺了。
「你會怎麼樣?」
「她選擇誰?」
「有一天,他們不再修理我,放我走。」他說,再次微笑著張開手。
「如果其他老兄先開槍,你就較能保護自己。」皮姆不確定這算不算好建議。他走近門,但門關著。他繞著穀倉走,想找個可以看見裏面的地方。
小丑似的箍圈眉毛,帶來一絲悲傷的幽默。但那雙閃亮的黑眼睛,在遲滯無力的眼瞼下向外窺視,依舊快樂如昔,在那雙眼睛的凝視下,周遭的一切似乎也都有了深度。
「我們開始守夜,留在屋裡,半抱著希望你會回來。歐林格先生打了一些沒啥用的電話,什麼結果都沒有,當然。歐林格太太記起她有個兄弟在某個部會工作,他很壞。最後我想:『管他去,我們還能有什麼損失九_九_藏_書呢?』所以我自己去找警察。帶著護照。『我朋友失蹤了。今天清晨有幾個人把他從家裡帶走,說是你們派去的。他在哪裡?』我拍了桌子,不肯離開。然後有兩個鬼鬼祟祟穿風衣的人把我拖進另一個房間,告訴我說,如果我再找麻煩,就會有相同的後果。」
皮姆承認他是。
「聽著。我非法居留。我遊手好閒。
美國人擁有薩爾茨堡和林茨作為他們的首都,法國人有茵斯布魯克,英國人有格拉茨和克拉根福,而每一方都在維也納各據地盤,內城則由四國聯合控制。聖誕節時,俄國人給我們木桶裝的魚子醬,我們給俄國人梅子布丁,皮姆抵達維也納的時候還流傳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回魚子醬端上晚餐桌當前菜,一個蘇格蘭下土還向值日官抱怨果醬有魚腥味。英國在維也納的首腦住在一片散落的別墅群里,名為狄夫·因特。那裡也是皮姆少尉開始值勤的地方。他的工作包括閱讀從蘇聯洗衣隊到匈牙利騎兵隊的所有動態報告,然後把不同顏色的圖釘釘到地圖上。他覺得最刺|激的地圖是蘇聯在奧地利的佔領區,因為地界距他工作的地點只有二十分鐘的車程。皮姆只要看著邊界,就能感覺到陰謀與危險如針刺痛皮膚。其他時間,當他疲憊或遺忘時。他的目光會向上飄到捷克斯洛伐克的西部,望向卡洛維瓦利,也就是以前的卡斯貝德,曾讓勃拉姆斯與貝多芬留戀的18世紀溫泉勝地。但他知道,他與那裡沒有個人淵源,他的興趣純屬歷史因素。
「下課後來見我。」
「別勸我背叛我的朋友,馬格納斯閣下。我是惟一能拯救他們的人。難道我沒告訴你,我已經穿過我最後的邊界了?如果你幫我,我們可以贏得輝煌勝利。星期三,在這裏,相同的時間。」
皮姆選了最美的一個,皺起眉頭。
「他是共產黨?」
皮姆照辦。
堅實的地板,乾爽的稻草堆,沒有老鼠的形跡。
皮姆感覺如履薄冰。
穀倉就矗立在薩賓娜所說的地方,在一片圍著落葉松的平坦田野中央。一條黃色的小徑通向它,後面有個湖。湖的後方有一個山丘,山丘上有一個暸望塔,在暮色低垂時俯瞰山谷。
「你應該在擾頻器上聽聽倫敦的對話,他們把這個送給最高層。」依據倫敦的指令,大概是,帕維爾中士獲得化名「綠袖子」,皮姆則獲得一張獎狀。
「是,長官。」
曼布瑞很困惑。
一隻灰色的蒼鷺從湖面揚起,向山丘飛去。他回到穀倉前面。
你當初是怎麼和那群人攪和在一起的?」
親愛的父親——皮姆寫信到卡拉奇的皇家飯店,當時瑞克似乎在那裡療傷——謝謝您的兩封信。很高興知道您和阿迦汗相處甚歡。我在這裏也一切順利,您會以我為榮。
「謝謝啦。」皮姆說。
「我也是。你對魚有興趣?你幫他在湖裡養魚?」
什麼場合該滔滔不絕,什麼場合該閉嘴。也許我早就該學了。」
這全是訓練,皮姆想,一邊換掉領帶。我的磨鍊是為了以後的實地作戰。儘管如此,他還是為瑪蓮娜問過許多關於他自己的問題而擔心,他希望自己沒那麼據實以告。
「他只和軍隊里的女人睡覺?」
「如果我們知道死人怎麼睡覺的話。」他說。
「沒錯。」
太陽隱沒了,夜幕降臨。越過湖面,皮姆聽到狐狸的叫嘯。穀倉後面有幾排雞籠,裏面的稻草很乾凈。無人之境的雞,他沒頭沒腦地想。無國籍的雞蛋。雞群對著他縮起脖子,抖動羽毛。
「在伯爾尼,長官。我當時在那裡念書。」
「是的,長官。」
「這次你帶什麼來給我們?」逮住一個空當,皮姆愉快地問。
「你也像所有的英國人一樣,是同性戀嗎?」
「我是個矮胖的捷克中士,愛喝伏特加。」艾塞爾解釋說,此時皮姆猶如做夢一般地翻閱他的禮物。
在薩克森一個滲淡的小訓練中心裏,他的武器指導老師如是說。他們當時正指導他如何對抗共產黨徒。
「你很敏銳。你不憤世嫉俗。你沒結婚,皮姆,享受難得的平靜。你是我們國家需要的人。」
「別擔心。」她似有惡兆地回答。吉普車立刻開往營區。除了德文之外,薩賓娜還會說捷克語和塞爾維亞一克羅尼西亞語。公餘時間,她在格拉茨大學念經濟學,這讓她有借口和考夫曼下士攀談。
皮姆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紙,從日誌後面撕下來的紙。
「重寫?第二次只會更糟。我們最好把它和艾塞爾一起埋葬。你還留著那本《痴兒西木傳》?你沒賣了吧?」
「就我所知不是。他的女人有一整個團。」
「知道,長官。」
他不必下決定,因為他毫無疑惑。孤獨的十字軍已確認自己的使命,老練的間諜會照料細節,忠貞的朋友不會再為了交換服務於國家的幻象而背叛對方。他的愛、他的義務、他的忠誠從來沒像現在這般清晰。艾塞爾,我虧欠你。我們可以合力改變世界。我會帶禮物給你,就像你帶禮物給我一樣。我不會再把你送進難民營里。如果他曾經思考過其他選項,也只是為了把它們當成災禍一一否決。在過去的幾個月里,創造力豐富的皮姆把帕維爾中士塑造成快活、值得讚賞的人物,活躍在格拉茨、維也納與白廳的情報走廊。在他的巧手妙心運作之下,這個暴躁英雄的嗜酒、好女色與唐吉訶德式乍現的勇氣,都已成為傳奇。即使皮姆準備第二次粉碎艾塞爾的信任,他又如何能去找曼布瑞說:「長官。帕維爾中士並不存在。綠袖子是我的朋友艾塞爾,他要求我們提供給他貨真價實的英國情報。」曼布瑞溫和的眼睛會猛然睜圓,他純真的臉會碎裂成哀傷與絕望的皺紋。他對皮姆的信賴將凋萎,他自己的信譽也隨之而去:曼布瑞飛蛾撲火,開除曼布瑞;曼布瑞、他的妻子、他所有的女兒,全回家去。如果皮姆把艾塞爾的兩難困境加諸虛構的帕維爾中士身上,而使自己受到連累,情況可能更加難以收拾。他在想像中已上演過這一幕:「長官。帕維爾中士越界的事被察覺了。他告訴捷克秘密警察說,他有一個英國線人。我們必須喂他一點東西,來印證他的故事。」狄夫·因特無權玩雙面間諜的遊戲。格拉茨的許可權更小。其實就連當地的線人也已超出授權範圍。只因為綠袖子堅持和皮姆親自接觸,否則早就被倫敦接手了,而且也一直有人熱烈討論,一旦皮姆退役,應該由誰負責帕維爾。給艾塞爾或帕維爾中士安上雙面間諜的身份,會引發一連串立顯的後果,每一個後果都極駭人:曼布瑞會把綠袖子拱手讓給倫敦;皮姆的接班人五分鐘之內就會揭穿騙局;艾塞爾會再次被背叛,被剝奪生存的機會;曼布瑞一家會被流放西伯利亞。
他伸出蒼白的拳頭輕輕拍著皮姆的肩膀,說謝謝。
皮姆突然在意起自己的外表,反射似的把頭髮朝後撫平。
「我變成貴族。」艾塞爾說,「在新捷克,我突然變成艾塞爾閣下。那些老社會主義分子很愛我父親。而年輕的又都是我在學校的同學,早就加入黨的機構。『你們為什麼打艾塞爾閣下?』他們問警衛,『他頭腦太好了。
「在我看來似乎是個祥和的地方。好吧,祝你好運,皮姆。小心那些傢伙。他們人不錯,但太狡猾了。我們人也不錯,但還有一點點榮譽心。
「沒人教你別問問題嗎?如果找不到資深軍官,就自己動手逮捕他們。」
「你是皮姆?」
這段話花了一些時間才讓皮姆困惑的腦袋開始理解。即使理解之後,他的聲音仍然充滿疑惑:「關於我們?我?你說了什麼?對誰說,艾塞爾?」
「如果你不想說,就別告訴我。
「在哪一方面?」
「你永遠不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這是規則。」薩賓娜命令他,憂傷豐潤的嘴唇半咬著他。
「這算罪行嗎?」皮姆問。
「沒錯。後來,當然。不是馬上。當成是最後的手段。但他們儘力了。反正,後來我回長巷子,我們——坦白說,我們把你埋了。糟透了。
「我們會先派你到維也納去。」他情報部的指揮官說,「在實地執行任務之前,有先感受一下當地風土的機會。」
從封面橫標著「脊椎動物」的檔案里,他選出了狄夫·因特的作戰指令。反正艾塞爾知道,他自圓其說。然而,檔案頂端和下方都蓋上「極機密」的章,還有一個配送戳證明真實性。你如果珍愛我的自由,就替我帶些好東西來吧。他拍了一次,又一次,心中卻有反高潮的感覺。這卷底片有三十六張。為什麼我這麼吝嗇,只給他兩張?為了促進相互了解,我可以做得更多。艾塞爾,你值得有更好的待遇。他記得最近戰爭部有一份關於蘇聯威脅的評估報告。如果他們看到這份報告,就等於看過所有的一切。報告放在最頂端的抽屜,就在《海生哺乳動物手冊》旁邊,開頭就是結論的摘要。他拍下每一頁,把底片用得一乾二淨。艾塞爾,我做到了!我們自由了。我們矯正了世界,正如你說我們做得到的那樣!我們是中土之人——我們以兩人之力,創建了我們自己的國家!「答應我,別再帶這麼好的東西來給我,馬格納斯閣下。」他們下次見面時艾塞爾說:「如果你再這麼做,他們會讓我當將軍,我們就再也不能見面了。」
「你的秘密在我手中。」他低聲對著薩賓娜沒亮燈的窗戶說,「你的英國僱員身份,你英勇的弟弟小簡,你對你心愛的皮姆的崇高評價,都安全無虞。我會珍惜它們,就像珍惜你睡不安穩的柔軟溫暖的身體。」
「你那天還安安穩穩地窩在床上,我們有點醉,道晚安。第二天早上,我敲你的牆,沒有回應。我到樓下去,看見可憐的老歐林格太太哭得掏心掏肺的。『艾塞爾在哪兒?他們把我們的艾塞爾抓走了!警察把他帶下樓梯,有人還踢了巴斯托。』照他們說的,我一定睡得像死人一樣。」
所以,沒錯,或許是伊莎貝拉。她有時候看起來有點瘋狂,老實說。我可以想像得到,她因為嫉妒——或因為衝動,你知道——而做出可怕的事,然後說服自己相信她當初並沒這麼做。這是嫉妒的併發症,不是嗎?」
只是平常的星期四晚上,他說。他剛去看完電影,回程時想在威西斯羅斯歇會兒,喝杯啤酒。
「對了,你那本大作現在進行得如何了?」
「如果你看到任何一個,就立即向資深的軍官報告,聽到沒?」
「你真是勇敢,馬格納斯閣下。」艾塞爾說。
「這是培比。」麥克萊德帶著滑稽的微笑說,當時他們正小心翼翼地在城外用餐。
「她不知情,你了解嗎?她只知道她弟弟告訴她的事。你會保護她嗎?」
「放輕鬆,皮姆。坐下。」
「嗯,這可真是振奮人心的消息。」
當時正值鱒魚的繁殖季。維也納召見皮姆,請他吃飯。上校、空軍准將和海軍的人爭相想把他納入麾下。然而是艾塞爾,隨著事情的發展,成為他真正的主人與母公司。
「我們有過一場相當怪異的腦力戰。」他挖掘匆忙創造的記憶告白說,「他用遍一切手段,剛開始的時候我像嬰兒一樣天真,相信他告訴我的一切。慢慢的,競賽才變得勢均力敵。」
「我不相信有這種東西。」
但在返回格拉茨途中,他開始覺得好些了。
「我很願意。」皮姆握著她垂在身邊的手答道,「我真的很喜歡。」
就這樣,據皮姆自己的估算,他已巧妙地避開橫亘於他倆之間的局促不安。此時,皮姆的情報捕獵者身份已技巧地逼近該問的問題,艾塞爾被驅逐之後發生了什麼,他的手段是什麼,同時更進一步延伸——如皮姆所期望——他握有什麼牌,既幫英國人壓倒美國人甚至——可怕的想法——法國人,他要他們付出什麼代價當做獎賞。
艾塞爾假裝在他耳邊鼓掌時稍稍作了停頓。
「別保證。馬格納斯閣下,別保證。」
「當然沒有。」
「你能解釋一下嗎?」他說。
「你知道狗屁是什麼?」
同一個晚上,玩了九場棒透了的回力球,渾身發熱的皮姆被帶去見一位情報組織非常資深的官員,在離瑞克最新的府邸不遠處,一間簡樸得令人難有印象的辦公室里。這是首先找上他的那位甘特上校嗎?他官階比較高,皮姆聽說。別問。
但皮姆內心其實不如外表自在。他有一種權威流失的感覺,心底湧起複雜的暗潮。
「我聽說過你。狄夫,因特偉大的皮姆中尉,最近在格拉茨的點點滴滴。語言學家。英雄。情人。
「撞球。」曼布瑞用很罕見的果決語氣命令道,當機立斷。
「這就是我,馬格納斯閣下。」艾塞爾說,用力在皮姆肩上一拍,確信他注意力集中,就像在伯爾尼時一樣。
「所以會是你——我會見到你?」
「為了回報,你必須保證一件事。我之前告訴過你,你不該承諾。但我現在告訴你,你必須立誓。對我,艾塞爾,你必須承諾對我忠誠。
「你看起來好極了,馬格納斯閣下!」艾塞爾活力充沛地叫道,仍然抱著他。
從萬物初始,我就是個間諜。
「只有皮姆中尉做得到。這真是莫大的榮幸,我必須說。」
「你一定要幫我,馬格納斯閣下。」他說,恐懼的眼神瞥向穀倉門。
「留在這裏。」皮姆命令說。
「你創造的這個人物很好,艾塞爾,但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愛你。」
艾塞爾笑得更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