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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原諒我,皮姆先生。很抱歉打擾你,這麼晚了。」他開口說,笑得太露骨了。他穿著制服,槍還放在皮套里。
門微微震響。敲了三聲。薇打開一英寸,然後敞開,很不以為然地後退一步,讓提著幾桶冰塊的歐利和古德勞夫先生進來。歲月讓歐利變得神經過敏,他眼角的淚暈開了睫毛膏。但古德勞夫先生還是老樣子,連脖子上打的司機黑領帶都沒變。古德勞夫先生把冰桶換到左邊,非常男子氣概地抓住皮姆右手。皮姆隨他們走過一條窄窄的走廊,牆上整排「天生輸家」的照片。瑞克躺在浴缸里,腰部圍著毛巾,僵硬如大理石的雙腳|交疊,宛如舉行某種東方儀式。他雙手彎曲,拱成杯狀,準備對他的造物主發表長篇闊論。
但艾塞爾對英國的愛,並不因皮姆的不護短而有稍減。坐在從「公司」停車場開出的福特自動擋車裡,他透過乘客席的車窗,凝望白金漢宮,看著皇家旗幟在弧光燈里飛揚,他輕輕鼓掌。
「跟他們說,我們會想辦法改善關係。」皮姆很稀罕地因痛苦而臉紅。
「他什麼時候死的?」皮姆說,隨後記起他其實早就知道了。
「我的意思是,她擅長交際嗎?」艾塞爾不耐煩地追問,「她是你說的那種外交藝妓嗎?她是資產階級?美國人會喜歡她嗎?」
「鎮定一點?那些瘋子真的打算突破蘇聯的地面管制,告訴米格機駕駛員說他侵入美國領空,把飛機打下來,如果飛行員大難不死,就給他一個機會,看他是要以間諜罪受審,還是在麥克風前公開宣布投誠。這是英國《衛報》國防編輯的點子,老天爺啊!他要開戰哪。他是有這樣的打算。讓他自己有更多新聞可以報道。他有後台,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和BBC副總經理的侄子。」
「什麼?」
因外在世界限制而長期累積的挫折,讓這些才華出眾、海闊天空的有志之士,在一夕之間就與任何你能想像得到的陰謀、騙局、捷徑墜人愛河。
「他談到過我嗎,最後那段日子里?」喝酒時皮姆問。
我最親愛的父親:我很高興您已認可我的新職務。很遺憾,我還不夠資格勸服尼赫魯准您覲見,以便呈現您的足球場計劃,儘管我可以想見那個計劃能為苦苦掙扎的印度經濟帶來多少生機。
而後來的事態證明他是對的,也當如此,不是嗎,傑克?不畏困難,我們的英雄返回捷克,無視所有的風險,修補他們的門階——有艾塞爾親自領進門,一路護駕,他怎麼可能失敗呢?這一次,不會有帕維爾下土。一家忠心可靠、眼光犀利的演員儲備公司誕生了,艾塞爾是公司的製作人,而這些人則是創始成員。辛苦且危險地,情報網建立起來了。靠著皮姆,一位我們所知最冷酷的情報員。皮姆,迴廊最新誕生的英雄,把「海鰻」齊集一堂的傢伙。
是呀,皮姆也想過,他理所當然想過。在開車回維也納的路上,在返家的飛機上,在希思羅開往倫敦的巴士上,皮姆一路精神奕奕地爭辯,因為他的一生正像一卷生動的卡通影片在他頭顱里轉動。從哪裡開始?他問自己,並非全無道理。從莉普西死去而意志消沉的他仍毅然決然堅持下去那天開始?從賽芬頓·鮑伊的縮寫開始?從他逼瘋了可憐的朵莉絲開始?從佩姬·文沃斯對著無疑是另一個受害者的他尖聲怒罵開始?還是他第一次撬開瑞克的綠色檔案櫃或曼布瑞書桌的鎖那一天開始?你到底希望他這一生有多少次對讚美他的人袒露出充滿罪惡感的眼神?
「我們的竊聽器告訴我的可不是這麼回事呦。他們說你們兩個吵架吵得凶,沒日沒夜的,像兩條狗似的。」
這不是他們常談及的話題,因為艾塞爾對不美好的關係也缺少耐心。
但待會兒再說吧。
「她結婚了嗎?」
事實上是有真正的線人。從不畏懼!非常優秀,最頂尖的。他們每一個人都因皮姆日益精進的手法而受惠,他們尊敬皮姆,如同皮姆尊敬艾塞爾。
就是這樣,傑克。薩賓娜爬呀爬,爬上守夜人情報網的首席情報員地位,還身兼她功成名就的英國項目官員的情人,雖然你只知道她是守夜人一號,或是剛勇無畏的奧嘉,可拉維斯基,也就是布拉格經濟事務國際委員會的秘書。我們讓她退休,如果你還記得的話,當時她懷著第三個孩子,是她第四任丈夫的。她最後一次到波茨坦參加「經濟互助委員會」的銀行官員會議,我們在西柏林特別替她安排了晚餐會。艾塞爾在決定要遵循你的模式之前,又多留了她一陣子。
艾塞爾說。他近來對皮姆生活中來來去去的女人數目憂形於色。
「他說他如果沒有電話,就會死掉。他說電話是他的生命線,如果他沒有電話,就是報應,沒有電話和乾淨的襯衫,他可怎麼做生意呢?」
「請用。」
真是棒極了,皮姆的靈魂深處響起迴音。
「誰和他在—起?」皮姆問,「你和他在一起嗎?誰和他在—起,請問?」
「而如果你求我,我就讓你滾得更遠,吃更多苦頭。她是我們最好的一個女孩,也該是你好好洗刷名譽的時候了。」
如果皮姆真的溜之大吉,艾塞爾的手下真的會揭發他嗎?我懷疑,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皮姆對「公司」的愛與對艾塞爾的愛一樣頻繁湧現。他很愛它對他草率、不假思索的信任,它對他的誤用,它的斜紋軟呢大熊擁抱、漏洞百出的浪漫精神以及荒誕不經的正直。每回他走進它的皇家使領館和安全地點時就會對自己微笑,接受值班工友面無笑容的敬禮。對他來說,「公司」
「我可以讓他見你嗎,皮姆先生?」
「卧房。」第一個美人兒說,把另一個沒用的檔案丟到一邊。
你只是證券經紀。」貝琳達說。
「我找不到《泰晤士報》。」她說,搖著頭推開他。
更重要的是,他必須讓他的情報員面對「公司」似乎永無止盡的耐心時,一直保持機敏警覺,因為我們——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憑什麼膽敢相信,親愛的英國朽木不是某種內部精巧遊戲的偽裝?想像一下艾塞爾有多頭痛,在皮姆生產出堆積如山的情報資料時,他還得說服他的主子,說他們不是某些資本主義大騙局的犧牲者!捷克人對你推崇備至,傑克。老一輩的人在戰爭期間就認識你了。他們知道你的技巧,而且非常敬重。
「傑克·布拉德福和我好像共有同一個女人。」有一天在從電話亭打到電話亭的對話中,皮姆調皮地對艾塞爾說。
「加入外交部?」貝琳達的父親以沉重、做作的迷惑語氣重複他的話,「外派到布拉格?
她很漂亮,很有錢,徹頭徹尾的英國風格。」
難道老實人就不能在這個國家做點兒小生意嗎?你見過他們這裏給的食物嗎,那種德國香腸?我們繳稅是幹什麼九*九*藏*書用的?我們打仗又是為了哪樁啊?如果不能叫這些德國壞蛋離老頭遠一點,有個兒子在外交部當大官又有什麼好處?」
「他們把他帶來見我的時候,我看著他。我聽他說。我說:『不,不可能。不會是皮姆先生。
「我們抱著他。」薇用力吸氣說,「看得出來他快斷氣了。『告訴他們,電話總機,說我原諒他們。』他說,『告訴我兒子馬格納斯,說我們倆很快就會當上大使。』」
所以他們款步徐來,皮姆開門時想:你先在房子四周布下狼孩子,接著再把好好先生放到門口。
「敬美國。」皮姆說。
他先瞪著皮姆,再看看柯曼丹和獄吏,不了解皮姆的立場。他的表情昏昏欲睡,脾氣很壞的樣子。
「他們當然會。」皮姆精神奕奕地回答。
她遇到過幾個保羅,嫁給其中一個,生了個桀驁不馴的女兒,對她所做的任何事都看不順眼,讓她開始體會到自己父母的心情。皮姆和艾塞爾則跨出他們朝聖之旅的另一步。在柏林,更光明的未來等待著他們,以及更成熟的叛國行動。
他在柏林的公寓位於市中心,是一幢在轟炸期間奇迹般幸免於難的比德邁式建築的頂樓。
「你那個大大的黑色公文包里不會有瓶好東西吧,我猜,小寶貝?」
瑞克走到鐵柵邊,手放在兩邊,頭靠在中間。
為了原諒她先前的失足?責怪他英格蘭祖國派來滲透對付她的那麼多叛徒?難道你真的會覺得驚訝,皮姆刻意觸犯禁忌,再一次逃出掌控?向來喜歡跨越不同邊界的他,此時再次跨越另一個邊界,有艾塞爾指引他該怎麼走、怎麼跨越?
再次坐在他的病榻旁——即使只是比喻——給他營養品和勇氣,鼓舞他的精神。仔細搜查情報站的檔案。把「公司」在世界各地無能到令人髮指的事例提供給他當武器。皮姆和艾塞爾為他們的相互共存而奮戰,兩人緊密相依,把自己國家的愚妄重擔放在彼此腿上。
暗紅的天空,烏雲騷動。沒有人再開口。
也是在柏林,皮姆引誘了你的母親,湯姆,把她從他的老闆,也是她的老闆,傑克·布拉德福身邊帶走。我不確定你或其他人是不是能真正了解他是怎麼意外卷進來的,但我會竭儘可能幫你了解。皮姆的動機有惡意的成分,我無法否認。
「我們圈子裡的。教會和間諜機構,如果對你來說有任何意義的話。她的家族和『公司』的關係歷史悠久,可以回溯到『征服者威廉』的時代。」
「不止。」薇說。
「得到鄉下去。可能要一兩天。別這樣,貝兒。親親。你不會想嫁個朝九晚五的老公,對吧?」
還有委員會哪,湯姆!柏林太不安全,無法容納它們。我們在倫敦組成委員會,在金碧輝煌的皇家套房裡,恰恰適合參与世界賽局的人用。
我最親愛的父親:很高興能讓您知道我的新職務。您或許會認為文化參贊不太重要,但這個職位在此地的高官圈子裡頗受敬重,我甚至能進出白宮。我也擁有「宇宙通行證」,顧名思義,沒有任何一扇門能再拒我于外。
他的愛,確實存在,但在後來才出現。
「請快一點,行行好,皮姆先生。柯曼丹先生希望在移交給早班之前能處理好這件事。」
巡佐緊張兮兮地坐在後座。下著雨,凌晨兩點。
「柯曼丹很尊重你,皮姆先生。」
「為了他,我們拉客拉得比平常多,對不對,薇?一天三個,有時候。」
柯曼丹站起來迎接皮姆。多倫鐸夫和他的巡佐消失。柯曼丹自認是個聰明非凡的人。他很高,陰沉沉的,弓著背,瞪著眼睛,窄窄的嘴以彷彿自我毀滅的速度動個不停。他背靠在椅子上,指尖合在一起。他對著掛在皮姆頭上那片牆的一幅蝕刻版畫說話,聲調平板得惱人。版畫上畫的是他的出生地:東普魯士。據皮姆心中暗自估算,他大約說了六個小時之久,沒停頓,也沒喘口氣,但這對柯曼丹來說,還只是進入正題之前的快速暖身而已。柯曼丹說他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一個愛家的男人,對所謂的「私密領域」很了解。皮姆說他很敬佩。柯曼丹說他不喜歡說教,也沒有政治色彩,雖然他是基督教民主黨員。他屬於福音教派,但皮姆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他絕對不會和羅馬天主教過不去。皮姆說他可以想見。柯曼丹說犯罪是一個光譜,從可寬恕的罪行到預謀的罪行都納入其中。皮姆表示贊同,還聽見走廊里有足球的聲音。柯曼丹祈求皮姆牢記在心,外國人在陌生國度謀劃一些犯罪勾當的時候常會感覺到一種錯誤的安全感。
「噢,他們大概至少會給他一個合適的掩護身份,對吧?」貝琳達的父親說,發出被激怒的笑聲。
但這次他們按了門鈴,皮姆抽出六卷底片曝光,把用油布裹著藏在廁所水箱里的易燃密碼板銷毀。
他的卧房在靠近花園這一側,所以聽不見他們停車的聲音,但聽得到他們乒乒乓乓上樓梯的腳步聲,讓他回想起瑞士警察爬上歐林格先生家木梯的情景,就在警察最愛的清晨,皮姆知道結局來了,他曾想過各種結局,還是沒料到結局會是這樣到來。外勤人員能感覺到這些事,而且學會信任感覺,皮姆已經是第二度擔任外勤工作了。所以他知道結局來了,他很平靜,既不驚訝,也不張皇失措。他下了床,迅速進入廚房,因為他把下次會面要交給艾塞爾的底片藏在廚房。
他敞著門著裝,希望能聽到他的對話。但他只聽到:「一切都很好,柯曼丹先生。我們的人立刻會到。」
皮姆笑起來,說他會。
外交官皮姆夫婦一周之前抵達,接掌情報站副主任的職位。柏林之島終於沉沒。柏林之後他們待過布拉格、斯德哥爾摩、倫敦。到美國之路從來都不容易,但皮姆走過漫漫長路,皮姆做到了,看著水銀燈、煙花和探照燈一次又一次劃破暗紅的夜空,留下一片蒼白,他假裝甚至幾乎真的雀躍起來。周圍萬頭攢動,他也是其中之一,世界上的自由人士接納了他。這些已長大的孩子慶祝他們從未曾擁有過的獨立,而皮姆就是其中一員。
「他對英國的貿易很有貢獻,爸爸。你不懂。
「可是沒有基金了,先生。」歐利倒冰塊時,古德勞夫先生咕噥說,「一毛錢都沒有,老實說,先生。我覺得那些女人太隨便了。」
還是佩姬·文沃斯的?是某個孩子的遊戲?是莉普西的鬼魂放在這裏的?濕漉漉的羽毛里沒附上卡片。沒有查封人的通告。惟一的線索是一個字「是」,顫抖的粉筆筆跡爬在門上,像是目標城市裡的安全記號。皮姆轉身背對荒涼的廣場,憤怒地走進浴室,打開他幾年前為了討杜柏小姐歡心而漆成綠色的天窗。透過細縫,他查看房子旁邊的花園,得出結論,那裡也很不尋常地空無一人。沒看見史丹利,德國種狼狗,拴在八號的雨盆上。也沒看見那個一天到晚侍弄玫瑰花的艾特肯太太,屠夫的妻子。砰一聲關上天窗,皮姆俯身站在https://read.99csw.com洗臉盆前,用水沖臉,然後凝視著自己的倒影,直到看見一個虛偽的燦爛微笑。瑞克的微笑,裝出來揶揄他的微笑,如此開心,讓人連眨眼都不忍。像個興奮難耐的孩子擁抱你、貼近你的微笑。是皮姆最恨的那種微笑。
「你叫什麼名字,老兄?你這英國佬?過來,握個手,來喝一杯!」皮姆在他早就喝下的那一肚子酒里,再加進一口波旁。他爬上一段斜坡,不知道是草地還是柏油,他分不清。白宮在他腳下熠熠生輝。前面,筆直閃亮的,是白色針狀的華盛頓紀念碑,亮晃晃的光跡直追遙不可及的星辰。
簡單來說,免得在你心裏留下任何疑慮,在夏屋之後皮姆已決定人生的道路。他重新立誓,以你傑克伯伯和我賴以維生的條件立誓,湯姆,沒有退路。皮姆身不由己,動彈不得,誓約纏身。
而皮姆與艾塞爾也尊敬真正的線人,以他們的方式,把他們當成對這場行動毫不知情的大使,測試行動的順暢運作與整合。利用他們的職務來掩飾,來鍛煉他們,指稱他們處境的任何一個小小改進,都會增添情報網的榮光。他們也把這些人走私到奧地利,接受秘密訓練,再復職。真正的線人是我們的吉祥物,湯姆。我們的明星。我們確信他們將永遠別無他求,只要皮姆和艾塞爾把他們照顧好。就這樣,事實俱在,踏上了不歸路。
你怎麼能從一家沒什麼前途的電機公司跳到那裡去?噢,哇,我得這麼說。」
她們舔著蟹爪般的指尖,加速手裡撒紙遊戲的速度。隨著她們徒勞無功的翻找和丟棄,紙片在她們周圍逐漸堆高,如飛旋的花瓣般飄揚:鮮紅字跡的銀行報表、發票、暴跳如雷的律師來函、搜捕令、傳票,還有滿紙譴責的情書。皮姆看著她們,紙塵塞滿鼻孔,鐵抽屜叮Ⅱ當匡啷,就像他牢房的鐵柵門,但美人兒一點也沒注意到,她們是貪婪的寡婦,忙著搜括瑞克的記錄。在這堆廢墟中央,抽展與櫥櫃都已移位,瑞克最後一張官邸辦公桌兀自矗立,蛇紋盤旋在凸起的桌腳,宛如鍍金的襪帶。牆上掛著偉大的TP身著市長大禮服的最後肖像。壁爐架上,就是在塞滿假煤和瑞克殘餘煙蒂的壁爐上方,矗立著你的創辦人與董事長本人的半身銅雕,煥發他最後一絲正直的微笑。皮姆背後敞開的門上,掛著瑞克最後十來家公司的紀念牌,但門鈴旁邊有個標示:「有事請按此鈴」,因為瑞克在為國家經濟前景貢獻心力之餘,還兼任街區的夜間門房。
肩挨著肩,兩人坐在國會山莊前的階梯上,俯瞰林蔭廣場,有成千上萬的人當他們的掩護。
這個人是騙子。』我說,『他想攀親帶故。但是我繼續聽他說,卻察覺到一種,嗯,請容我這樣說吧,憧憬的感覺。有一股活力,一種睿智,或許也可以說是魅力。很可能,我想,這個人說的身份是真的。只有皮姆先生才能告訴我們,我想。』」他按下辦公桌上的按鈕。
艾塞爾把那捲底片丟進皮姆等待著的手掌。
「你知道他們現在在做什麼夢嗎?」皮姆非常憤怒,在地毯上踱步。這問位於隆迪斯廣場的出租公寓是艾塞爾在英美協會非正式活動期間租下來的。
「我被派到柏林了。」皮姆在不虞竊聽的公園裡對貝琳達說。他在布拉格的第二個任期行將結束。
我不是故意要讓你失望,湯姆,但我真的忘了,或許是有意的,瑞克在柏林搞的那樁勾當的細節。皮姆當時等待的是自己的報應,而不是瑞克的。我記得有一對姐妹,出身普魯士貴族世家,住在夏洛特堡的一幢老房子里,因為皮姆去還錢給她們,償還瑞克替她們拿去變賣卻一如以往失蹤的畫、拿去清洗的鑽石手鐲,還有他一位倫敦頂級裁縫師朋友看在他面子上免費替她們重新翻制的毛皮大衣。我還記得那對姐妹有個駝背的侄子,蜷縮在一張搖椅里。我也依稀記得瑞克有架飛機要賣,你可以想像得到的最頂級、保養最佳的轟炸機,里裡外外都煥然一新。而且就我所知,這架飛機是由終生的自由黨人,布爾克里的巴爾翰家族負責烤漆,保證能載每個人飛上天堂。
「柯曼丹先生向我保證,所有的事都可以私下處理妥當,皮姆先生。在目前的階段他希望謹慎處理。他沒去找你的上級。」面對皮姆的遲疑,多倫鐸夫毫不放鬆。
一個漂亮的小妞揶揄他:「嗨,老兄,你幹嗎不跳舞?」
一輛汽車開上山丘。他們聽見老僕人走過玄關的腳步聲,還有門閂吱吱嘎嘎的聲音。
間諜們目瞪口呆!呼天搶地。太亂來了。為了柏林,我們必須對真實世界的教授、律師、記者們敞開大門。我們需要銀行家、貿易聯盟會員和工業家,那些把錢緊緊叼在嘴邊、了解世界運作源頭的傢伙。我們也需要國會議員站上議會講台,針對納稅人的錢發表擲地有聲的演說。
「你們為什麼不合上他的眼睛?」皮姆說。
「我們成功了,馬格納斯閣下。」他低聲說,「我們終於到家了!」
艾塞爾必須和他們奮力周旋,不只一次。他必須和刑拘過他的走狗據理力爭,免得讓他們把皮姆拉出情報戰場,給他一點他們定期端給另一個人服用的藥劑,期望有千萬分之一的機會從他身上擠出一些真實的告白。
但無論皮姆抵達約定地點時神經如何煩擾,艾塞爾總能在會面時讓他重新振作起來。他從不心急,也從不糾纏。他什麼都不做,只尊重他的情報員的痛苦與多愁善感。並不是一邊按兵不動,一邊積極進逼,湯姆,完全不是這麼回事。艾塞爾的野心不但是為了皮姆,也為了自己。難道皮姆不是他的飯碗,他的財富,他通往黨政特權與地位的通行證?噢,他如何深入解讀皮姆!他如何巧言哄勸、馴服他!他多麼一絲不苟,總是披上皮姆需要他穿的外衣——一會兒是皮姆從來沒有過的那種安穩睿智父親的斗篷;一會兒是飽受滄桑的襤褸破衫,也是代表他權威的制服;一會兒是皮姆告解對象的法袍,也就是他的穆古。他必須了解皮姆的律法與借口。他必須迅速解讀皮姆,比解讀自己更快。他必須斥責他再諒解他,就像永遠不會當他的面摔上門的父母親一樣,在皮姆憂鬱的時候大笑,在皮姆消沉說我做不到,我又孤獨又害怕時,讓他信心的烈火生生不息。
「他想趕上你,記住。這幾乎就是他的遺言,對不對,薇?」
「是約聘的工作。他們需要能講捷克語的人。」皮姆說。
皮姆再次振筆疾書。滿心歡喜。沒有任何一支筆能忍受這樣的折磨。脫韁野馬般的字跡滿紙飛揚。光的軌道,火箭的尾焰,星條斑斕,在他上方呼嘯而過。上千台短波收音機的音樂在他身邊播送,陌生人的燦爛笑容嘲笑著他,他也回敬他們。這天是7月4日。這夜是華盛頓的千夜之夜。
「他只是打盹,真的。」薇埋首進手帕里說,「他根本不可能死掉,如果不是心髒的緣故。」
「雖然那瓶不是拿破崙,是蜂蜜甜酒。然後他說,『檔案里的東西,女孩們,足夠讓你們過得舒舒服服,一直到你們來找我。』」
「見見你的新情報員。」艾塞爾說。
「快點,波比,你這個臭婊子,躲到哪兒去了?」在他背後和上方,火箭似永不止息的噴泉灑落在暗紅色的渦捲雲上。在他前面,一把read•99csw•com金色的傘張開,擁抱整座白色的山頭,照亮空蕩蕩的街道。指令在皮姆腦海深處隱隱響起。他查看著街道和門牌號碼。他找到那扇門,最後的一股喜悅油然而生,感覺到熟悉的瘦骨嶙峋的手環住他的腰,熟悉的聲音警告他。
「而假設,馬格納斯閣下,像普通人一樣,你開車時他們向你抱怨說他們很害怕,因為處理放射性物質時沒穿有足夠防護力的衣服。你會豎起耳朵嗎?」
是家,是學校,是宮廷,就連他在背叛它的時候也一樣。他真的覺得自己可以給它許多,就如同他可以給艾塞爾許多一樣。在他的想像里,他看見自己有一間堆滿絲|襪和黑市巧克力的閣樓,足供所有物資缺乏的地方使用——而情報這一行如果不是販賣易腐壞物品的制度化黑市,又算是什麼呢。而這一次皮姆自己就是神話的英雄。他和兄弟會之間沒有另一個曼布瑞。
在柏林,「公司」有發揮影響力的情報員,有搞離間、搞顛覆、搞破壞和搞反情報的情報員。
「你就痛快承認吧!」我聽見你哭喊,湯姆。
「請說。」皮姆說,他開始感覺到恐怖的惡兆,被逮捕的怕是艾塞爾,而不是他自己。
「她有趣嗎?」
「傍晚,小寶貝。酒吧剛開門。」一個美人兒抽著煙說,一邊把整疊紙甩到廢紙堆里。
皮姆藏進他的打字機。皮姆交給他的主子。驚喜不止於此。當成品火速送到白廳的分析家手裡,這家工廠便成為日前美國飛機從空中拍攝到的那個廠房!皮姆表現出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供出那兩名無辜且(到那時為止)虛構的線人的個人資料。名字被建文檔,登錄卡片,查核,處理,在資深官員圈內傳閱。直到最後,拜官僚體系顛撲不破的定律之賜,他們成為一個特別委員會的主題。
「對不起,貝兒。」皮姆會對貝琳達說,他再次把她丟在布拉格使領區黑漆漆的公寓里玩塗鴉板。
晚餐桌上準備了三個人的餐具,燭台已點亮。
「我從哪裡找來這個人啊?」皮姆謹慎地反駁,因為這是需要慎重考慮的決定,在獲准接觸可能的新情報來源之前,必須和總部有冗長的通信往返。
他說——不,我想,不太滿意。
「瑪麗告訴我你們之間的事,馬格納斯。」
「那就辭職啊!投奔穆古!接下韋羅學校的教職。」皮姆也想過。他想過不下六七個可以埋葬餘生、掩藏罪惡魔力的黑暗洞穴。但沒有一個能吸引他超過五分鐘。
「父親,」皮姆說,「是我。」
「假設說你獨自開車回皮森的路上,馬格納斯閣下,停車下來讓幾個工人搭便車去上工,你做得到嗎?」破曉時,艾塞爾在夏屋建議說。他準備送皮姆回去。
「她是個頂尖的馬大,艾塞爾。我再告訴你。
我們還有過一兩個提供情報的人,可以說是烏合之眾,留著他們只是因為傳統的關係,而不是真的有任何專業價值。我們有挖地道的人和走私的人,有監聽的人和偽造文件的人,有負責訓練的人和招募的人、發掘人才的人,有信差和盯梢的人、勾引的人,有刺客、駕熱氣球的人、讀唇語的人和喬裝的藝術家。但無論英國人有什麼樣的人馬,美國人一定有更多,而無論美國有多少人馬,東德一定擁有其中五個,而蘇聯絕對擁有其中十個。皮姆面對這令人嘆為觀止的景物,猶如在糖果店裡隨心所欲的孩子,不知道該先抓哪一種。而任意用各種假護照進出這座城市的艾塞爾,則挽著籃子輕輕跟在他背後。在安全公寓和陰暗的餐館,從來不用相同的地方兩次,我們靜靜地用餐,交換食物,互相凝視,滿足得難以言喻,彷彿站在峰頂的登山者。但即使在那一刻,我們也不曾忘記聳立在我們面前更加險峻的山峰,我們舉起伏特加酒杯互敬,越過燭火低聲說:「明年,在美國!」
「你知道我不和有夫之婦睡覺的,除非她們堅持要。」
「我想你又把報紙留在該死的大使館里了。」
「壓垮他了,小寶貝。」她說,胖胖的手拂開一綹頭髮。
「我們兩個都在,小寶貝。」第二個美人兒說,「我們擠在一起,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你爹喜歡來一杯,會讓他有濃情蜜意。我們那天吃得很早,因為他答應請吃一頓很棒的晚餐,洋蔥牛排,他那天為了一張寄給電話公司的支票和總機吵架。他很沮喪,對不對,薇?」
皮姆在父親面前單膝跪下,寫了一張兩百鎊的支票,差點還誤寫成美金。
真希望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訴你,傑克,真正被好好控管是多麼愉快的一件事。出於嫉妒,出於意識形態,都不是。艾塞爾敏銳洞悉皮姆對英國的愛,一如引導他針對美國一樣,他厲害的地方在於合作期間,他從頭到尾都讚揚西方的自由,同時技巧地暗示皮姆,就算這不是他身為自由人的義務,也該把他唾手可得的這些自由帶一些給東方。噢,你可能會大笑,傑克!你可能會甩著一頭灰發,哀嘆皮姆無知的程度!但你難道無法想像,皮姆會如何輕易地把一個弱小、衰蔽的國家納入自己的保護之下?在他自己的國家如此得天獨厚,如此成就輝煌、富足強盛,而且從他的觀點看來又如此荒謬之時?像個富裕的保護者,愛這歷盡風霜的窮捷克,為了艾塞爾的緣故?
「我們合上了,先生,老實說,但是眼睛又張開了,這樣好像不太禮貌。」
「什麼隔壁?」皮姆說。
「我在想,你是不是願意和我一起去?」皮姆回答。貝琳達又開始咳嗽,她咳個不停,一定是因為氣候的關係。
驚心動魄的寂靜籠罩皮姆,一片死寂,如死亡一般。他再次站在窗邊,看著落葉飄過空蕩蕩的廣場。充滿惡兆的靜止,在他所見的一事一物上都留下標記。沒有一扇窗戶里有人頭,沒有一扇開敞的門廊。沒有川指精神病院的病房。半隻狗,沒有貓,沒有松鼠,也沒有半個咯咯叫的小孩。他們都被帶到山上了。他們等著從海上來的突擊隊。但在他的腦海里,他卻是站在契普塞街上破敗辦公區的一間地下室公寓里,看著兩個年華老去的美人兒跪在地上扯開瑞克剩餘的檔案。
結束。在奧地利的穀倉之後,嗯,沒錯,仍有自由的餘裕,儘管從來也沒有贖身的奢望。而且你也看見,雖然軟弱無力,他是如何努力想擺脫情報世界,勇敢面對真實世界未知的危險。沒有必勝的信念,真的。但他的確努力嘗試,即使他知道他在那裡會耗光,猶如沙灘上的魚因氧氣過多而喪命。但在夏屋之後,上帝給皮姆的信息就很清楚了:別再戰慄,堅守你的崗位,堅守大自然指派給你的環境。皮姆不需要再三耳提面命。
不久之後,皮姆也從你傑克伯伯那裡得到相同的忠告。
「他能有你們,很幸運。」皮姆真心誠意地說,「謝謝你們照顧他。」
「我很快就回去,親愛的。」皮姆在她離去時低聲說,「我得應付一下華斯勒,否則他們會覺得我太傷他們感情了。」
薇走進卧室。透過敞開的門口,皮姆看見從切斯特街搬來的帝王大床,布套都因長期使用而破舊斑駁。瑞克的真絲睡衣攤在床單上。他聞到瑞克的身體乳液和髮油的味道。薇帶著一瓶蜂蜜甜酒回來。
我在哪裡?在林蔭廣場?在國會山莊?皮姆毫無概念。美國年輕女子光裸的手臂大腿和無拘無束的胸脯安然自如地輕觸著他。友善的手替他清九_九_藏_書出通道;笑聲,大麻煙;喧鬧聲,蒸騰的暑夜。
皮姆轉身,小心翼翼地走回卧房。他等著聽警察跟在背後,或一聲拔地而起的命令,但他們卻還是寧可留在玄關,看著「倫敦之泣」的版畫,那是「公司」安置部門免費提供的。
「別這樣看我們,親愛的。他老早以前就拿走我們所有的東西了。我們付煤氣費,付電費,我們幫他做晚飯,不是嗎,薇?」
「一個貴族。」皮姆說,仍然語帶嘲弄。
他動手寫一張字條給凱特,又撕掉了。他草草寫下「最親愛的貝琳達」,停下筆,對周遭的一片靜寂感到心驚。他猛地看表。五點鐘。為什麼鍾沒響?我耳朵聾了。我瘋了。我在鋪著軟墊的密室u』。從廣場的另一頭,傳來第一聲鐘響。
「我得穿衣服。」
他把皮姆拉到一旁,十足的叔伯風範。
皮姆讓步說他會。
「謝謝你,很好,還是一樣。」
致馬格納斯·理查德·皮姆閣下大不列顛高級代表團柏林副本:艾佛林·特雷曼上校,特種作戰師先鋒部隊信箱9077米蘭我最親愛的兒子:希望這封信不會對步步高升的你造成不便,畢竟,除非最後輪到我們站在全能的天父面前,否則誰都不能企求感激。我自己是希望那個日子早點來臨。這裏的醫學還在起步階段,這個殘酷的夏天很可能是本人的最後一個夏天,縱使已經放棄了酒精和其他享受。如果你要寄來醫療或喪葬費用,支票和信封都寫給上校,因為皮姆這個名字不討本地人喜歡,而且也可能活不長了。
每一天,他們都了解低估足智多謀的對手的危險。
「敬自由的土地,馬格納斯閣下。」
不妨想想看,湯姆,這讓人聞風喪膽的抉擇:害怕失敗的恐懼像西伯利亞的寒風襲擊我們毫無防備的背脊。想想看,像我們這樣的兩個人,一生以間諜為業卻從未刺探過美國情報會是什麼光景!
「恐怕沒有。」
海軍樂隊,布列肯普里吉男聲唱團,首都區合唱聯誼會輕而易舉地博得他的歡心。一場接一場的宴會,皮姆與瑪麗接受喬治敦情報圈大半權貴的歡迎,在燭光搖曳的紅磚庭園吃旗魚,在垂懸枝頭的燈光下閑話家常,擁抱與被擁抱,握過無數雙手,塞滿一腦袋的人名、八卦與香檳。常聽人提起你,馬格納斯——馬格納斯,歡迎登機!老天哪,這是你太太?真是罪過!直到瑪麗——她擔心湯姆,因為煙花會讓他太過興奮——決定回家,碧伊·雷德勒與她一起離開。
「我們柯曼丹先生想請你馬上到總部去,有緊急的私人事件。」他解釋說,仍然沒碰他的槍。
等在警局裡的一定是傑克·皮姆想。或者是軍警。或者是上帝。
「而假設,」艾塞爾往下說,「你載這些傢伙到他們工作的防護區外圍時,你有勇氣,有動力,有專業素養——你一定有——把車停在隱秘處,爬上山丘。」艾塞爾指著那張他剛好帶來攤開在鐵桌上的軍用地圖裡的一座山丘,「從山頂,你拍下那座工廠,用萊姆樹籬當現成的掩護,低矮的枝葉讓你的照片有些不清楚?你的主子會讚賞你的成就?他們會為偉大的馬格納斯閣下喝彩?他們會命令他吸收那兩個多嘴的工人,找出那家工廠生產和目的的進一步細節?」
他們並肩走下寬闊的樓梯,一輛閃著燈的警車停在外面。車后什麼都沒有,沒有深夜不歸的人在街上遊盪。真是典型的德國作風,逮捕他之前肅清整個地區。皮姆和多倫鐸夫一起坐在前座。
「貝琳達還好嗎?」艾塞爾說。
「嗯,謝謝你,我很樂意,但請容我先脫下外套。」皮姆回答說。他的回答太冗長了,她已經逗其他的夥伴去了。他放聲大叫。剛開始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但一走到比較安靜的地方,他自己的聲音就猛地爆發,驚人地突出於眾聲之上。
「我總覺得你會搞什麼把戲。你應該聽我的話,去讀法律。」慢慢地,他開始看清事實。獄吏打開門,好心的柯曼丹說:「請,皮姆先生。」退到一旁,讓皮姆進去。皮姆走向瑞克,張開手臂抱住他,但很小心的,免得萬一他們揍過他,讓他渾身傷痛。緩緩地,瑞克的魂又活過來了。
握著他的手,傑克——皮姆寫道——他是我擁有的最心愛的東西。
皮姆開車到切斯特街。那幢房子幾年前就轉手了,但今晚矗立在黑夜中,彷彿再次等待財產扣押執行官。皮姆躊躇走近。在門階上,一盞夜燈照耀雨中。夜燈旁邊像一隻已死動物般的是半服喪的淺紫色羽毛圍巾,和許多年以前妮爾舅媽塞住林園廁所的那條一樣。是朵莉絲的嗎?
「他已經在隔壁喝了不少。」另一個美人兒說,她和第一個一樣,手裡一刻也不得閑。
貝琳達回倫敦,在空中大學選讀新聞系,因為沒有暗殺課可以選。在走過三十七個年頭之後,她終於踏上危險的道路,追求風行的自由理想。
一聲。兩聲。我可以隨時讓鐘聲停止,他想。我可以讓鍾只響一聲,只響兩聲,或只響三聲。我可以奪走任何一個小時的任何一部分,讓鍾完全止息。我做不到的是讓它在午夜一點敲響。那是上帝的詭計,不是我的。
既然兩位恩師都推他往這個方向去,於是皮姆就帶著你的母親瑪麗擔當婚姻夥伴的角色,步向英美聯盟的主桌。而且老實說,在他已放棄了這麼多東西之後,這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犧牲。
傑斐遜與林肯,各擁一方永垂不朽的志業,長眠在它左右兩側。皮姆愛他們兩個。美國所有的元老與建國者都是我的。他爬到斜坡頂端。又咸又熱,像他自己的汗水一樣。河谷遠處,其他煙花交織的無害戰場,燦爛火光轟隆隆直奔天際。這裏人群更多,但大家忙著對煙花歡呼,呼朋引伴,唱著愛國歌曲之餘,仍然對他微笑,讓路給他過。
兩個人慢慢地在森林里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現正在火爐前喝著飯前酒,等待他們的客人。
她也開始落淚。
祈求寬恕的瑞克·皮姆附註:美國佬說柏林的916黃金價格可能會下跌,想找機會私下賺錢的商官可以利用外交郵袋。伯斯·洛夫特還在老地址,可以幫忙,抽百分之十,但盯緊他。
第一位美人兒心不甘情不願地暫時停止搜索。第二位也跟著停了下來。突然間,她們變成高尚的倫敦婦女,有和藹可親的面容和氣喘吁吁、工作過度的軀體。
通過投信孔鼓勵著他,等他通過窺視孔向外看,警局督察多倫鐸夫和藹可親的臉便映入眼帘,旁邊還有一個年輕的巡佐,他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愧疚,倘若他真的採取非常手段,一定會嚇壞他們。
「老天在上,老兒子,他們幹嗎這樣對我?
艾塞爾有個籃子,裝著放在保溫瓶里的冰涼伏特加,還有美國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酸黃瓜和黑麵包。
偶爾,當一場戰役結束且獲勝,或任何一方大有斬獲時,艾塞爾會穿上放蕩的遊樂服裝,安排半夜趕赴他簡約版的聖莫里茨,也就是位於巨山上的一座白色小城堡,靠著他伺候那些他們認為重要的人打通關節。第一次他們到那裡是為了慶祝周https://read.99csw.com年,坐著一輛車窗遮暗的加長禮車去。皮姆在布拉格兩年了。
但此時皮姆緊緊擁住瑞克,拍著他的肩膀,說無論如何,見到他真是太棒了。所以瑞克也開始老淚縱橫,柯曼丹識趣地走到另一個房間,讓這對久別重逢的夥伴互相稱頌對方是救星。
「他以你為榮,親愛的。」薇的朋友說,「非常自豪。」但她似乎對自己的回答並不滿意。
那麼,根本就沒有真正的線人存在?我聽見你在問,湯姆,用失望的語氣。他們全是假裝的?
「回柏林吧,馬格納斯閣下。有一天那裡掛的會是星條旗。」
皮姆說他當然會這樣做。
艾塞爾立即要求知道她的身份。
「之後呢?」皮姆說。
多倫鐸夫督察和大部分的柏林人一樣,是傑克·布拉德福的客戶,當間諜們在他轄區內那堵有利可圖的圍牆邊追來趕去時,他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賺點小外快。他是個安安穩穩的巴伐利亞人,巴伐利亞人的嗜好一樣也不缺,呼吸永遠有慕尼黑白臘腸的味道。
「你幹嗎現在告訴我?」貝琳達說。
這句話讓她們很高興,羞澀地綻開微笑。
門砰一下打開,薩賓娜昂首闊步走進來。臀部豐|滿了些,或許;下巴多了一兩條官僚氣息的剛毅皺紋,但秀色可餐的薩賓娜依然故我。她穿了件一絲不苟的白領黑洋裝,一雙她想必引以為傲的黑色宴會鞋,因為上面墜了綠色寶石與閃亮的仿麂皮。看見皮姆,她猛然止步,懷疑地皺起眉頭。一晌,她的態度顯得極度不以為然。接著,很令他高興的是,她進發出她那斯拉夫式的狂笑,跑過來撲在他身上,就像她在格拉茨替他上第一堂難以啟齒的捷克語課一樣。
「再給我一杯拿破崙,薇。」薇的朋友說。
「我們能做的都做了。」薇說,「還給他安慰。」
這些賢人智士,湯姆,這些精明卻無用的外行人、秘密戰爭的看門狗,後來都怎麼了?他們勇往直前,連間諜不敢踏足的地方都衝鋒陷陣。
「快回倫敦,去找人事官,接受處罰,重新開始!」
瑪兒,原諒我——皮姆寫道——親愛親愛的瑪兒,原諒我。如果愛是我們仍可背叛的東西,請記住,我已經背叛你好一段時間了。
「你的朋友波比今晚不能來了,馬格納斯閣下。」艾塞爾輕聲說,「所以請別再大叫他的名字,好嗎?」
在「公司』位於布拉格最新也最隱秘的安全公寓里,皮姆和艾塞爾喝酒慶祝皮姆就任英國大使館二等商務秘書兼簽證官。艾塞爾胖了些,皮姆很欣喜地觀察到。苦難的皺紋在他憔悴的容顏上已不復見。
「而身為內行人,也出於寬大為懷的天陛,馬格納斯閣下,你會寫下他們的名字和地址,答應下次到他們這裏來拜訪的時候帶一兩磅上好的英國咖啡給他們嗎?」
「鎮定一點,馬格納斯閣下。再喝一杯吧。」
一個老獄吏現身,蹣跚領頭帶他們走過充滿石碳酸臭味的磚廊。他打開一道鐵柵門的鎖,等他們走進去之後又關上。他又打開另一道鎖。這是我第一次在監獄里見到瑞克·湯姆,而我此刻也確信,那是最後一次。從此以後,皮姆寄給他食物、衣服、雪茄,在愛爾蘭時還寄給他蜂蜜甜酒。皮姆為了他傾盡銀行賬戶,而如果他是百萬富翁,他寧可自己破產也不願意再看見瑞克在牢里,就算是想像也不行。瑞克坐在角落裡,皮姆立即知道他這樣是為了讓自己有較大的視野,因為我從來都知道,他需要的空間遠大於上帝所賜予的。他坐著,碩大的頭低垂著,蹙著眉,露出囚犯慣有的鬱鬱不樂,我發誓他一定陷入沉思,關掉耳朵,沒聽見我們進來。
「我可以借一下電話嗎,皮姆先生?」
「容我坦白說嗎,皮姆先生?」
柏林。好一座間諜要塞,湯姆!塞滿毫無用處,轉手可賣的秘密的柜子,每一個鍊金術士、神跡使者、吹笛人都可以披上偽裝,無視政治事實的遊樂場!而在這一切的中心,是偉大善良的美國心,以自由、民主、解放人民為名,勇敢奏出光榮輝煌的旋律。
誤以為皮姆的沉默是指責,另一個女人對他發起火來。
「那麼,她就是我們進軍華盛頓的入場券。」
「我決定給你介紹一位優秀的新情報員,馬格納斯閣下。」車子開上彎彎曲曲的碎石路時,艾塞爾宣布說,「守夜人情報網很可惜缺少工業情報。美國人保證我們的經濟就要崩潰,但『公司』找不任何證據證明他們的樂觀。你何不從我們偉大的捷克斯洛伐克國家銀行弄個中階主管,搞清楚我們最嚴重的管理不善問題?」
「波比!波比!你在哪裡?」周圍的善心人士全伸出援手,放聲大喊:「快點過來,波比!你的朋友在這裏!」
真是再適合不過了,湯姆,回顧我們在捷克夏屋見面之後的歲月,我眼中所見只有美國,美國,她黃金般的海岸在地平線閃耀,宛如自由的願景,在我們多災多難的歐洲備受鎮壓之後,迎著我們輝煌成就的夏日喜悅躍向前來。還有超過二十五年的時間,皮姆要依據他來者不拒的最佳效忠準則,替他的兩個家園服務。這個受過訓練、已婚、任務加重、后青春期的年輕人仍待轉變成男人,然而又有誰能破解遺傳密碼,得悉中產階級英國青年的青春期何時結束,成年期何時來臨?在這兩個朋友與他們的目標之間,橫亘著六七個危險的歐洲城市,從布拉格到柏林到斯德哥爾摩到他英格蘭祖國被佔領的首都。然而此刻在我看來,這些地方都不過是我們補給物資、重新整裝、觀察星象,為旅程作準備的驛站罷了。
「煙花,老兒子。」皮姆模仿瑞克最最惡劣的聲調說,「記得你有多愛煙花嗎?記得蓋福克斯之夜,寫有你老爸名字縮寫RIP的花式煙花,照亮了整個阿斯科特的夜空?真是棒極了。」
「公司」自己的產品。綠色包裝,沒有任何商標。
「是的,我是布拉德福的手下。」他們希望他尖聲喊叫,「是的,我是來做反情報布線的。分散你們對反社會主義行動的注意力。是的,艾塞爾是我的共犯。逮捕我吧,弔死我吧,只要別再給我這個葯!」但艾塞爾佔上風。他懇求,威嚇,拍桌子,而當更多整肅籌劃清洗上一波整肅行動遺留的混亂時,他喝令敵人住嘴,威脅要揭發他們不夠重視資本主義衰亡之歷史宿命。而這一路上有皮姆幫他步步前進。
「艾塞爾,我們談的是一位淑女。」
多倫鐸夫的聲調很堅決,但也帶著局促不安的味道,他的巡佐機警地在樓梯井上下張望。
「公司」物競天擇的體系,隨著傑克·布拉德福的擢升,已勢不可擋。
「他們也把你抓來啦,對不對啊,兒子?」
而我們有一群醒目、包羅萬象、創意十足的跨領域社會領袖,因為那幾年正是英國嶄新的年頭,國家被埋沒的天才掙脫硬殼與甲胄,為國效勞。
他冷靜地接受自己的命運,但心中還籌劃著更戲劇化的手段,因為柏林不比伯爾尼,他在床邊的柜子和玄關的抽屜里各擺了一把手槍。但他們的語氣里竟有幾分歉意:「皮姆先生,醒醒,拜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