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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的故事從來沒告訴過別人

第二章 我的故事從來沒告訴過別人

「其實……」秋月猶豫了一下又說,「其實果果的爸爸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謝謝你的信任。這幾天你的身影一直在我心裏盤旋,我知道你一定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也很想知道你有著怎樣不同尋常的經歷和故事。」
與秋月的認識很偶然。十天之前,為了感受奧運期間北京的魅力,我帶著5歲的女兒淘子來到北京,住在我弟弟家。弟弟弟媳工作都很忙,來之前我就決定盡量不給他們添麻煩,不用他們陪,我自己帶著淘子玩遍北京城。女兒出生不久,我辭去了報社記者的工作,當起了全職媽媽。淘子上幼兒園后,我開始試著寫作。兩年前我在新浪註冊了博客,名叫「雅妤的天空」,將自己寫的小說、遊記、隨筆等發上去。我的博客點擊量不算高,但漸漸積累了一批志趣相投的博友。我的博友天南地北縱橫四海,北到內蒙,南到深圳,東到上海,西至昆明,還有幾位入了外籍的華裔。到京后我便與一個叫曉風的博友聯繫上了,約了在後海的一家餐館見面。席間,她聽說我在北京停留的時間長,便向我推薦了北京周邊一個好玩的地方,說上周她們同學組織去了壩上草原的一個度假村,她也是帶女兒一起去的,白天可以騎馬、游湖,晚上住蒙古包,還蠻好玩的。說著曉風還從包里拿出一沓相片給我看,這正好是她當天剛洗出來的照片。去草原?我來了興趣。照片把淘子也吸引過來,她看到一張曉風和女兒一起騎馬的相片叫道:「媽媽,我也要去草原騎馬!」
「我是去找我女兒的。」
雖然咖啡館光線昏暗,但即使在燭光下,我也能看見秋月憔悴的眼睛下有了明顯的黑眼圈。咖啡很快送來了,擺在桌上,散發著騰騰熱氣。
「還是關機。」
「當年是怎麼回事呢?」我問,心裏猜想的是一個天真少女被始亂終棄的故事。
「14歲了?」這個年齡更讓我意外,女兒14歲,意味她21歲就做了母親,這在現代城市女性中可不常見。
「果果,就是我女兒,已經三天沒有回家了。我昨晚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和一個男孩在一起,這男孩是她在網上認識的,特地從溫州來找她。我叫果果跟我回家,她不肯,說要陪男孩看奧運會,男孩離開北京她才回家。我好說歹說,差點動手打她,她才答應今天和我回去。但今天一早,兩個人就一起溜了,還把手機關了。」秋月說。
「我也有女兒,我能理解。」
「這和《玉觀音》里的情節很相似啊。」我將信將疑地說。
「白樺樹主要生長在北方,在我的家鄉隨處可見。」秋月答。
「我看了你的博客,也看了你在網上連載的小說。前天晚上看到半夜呢。你的文字和為人都打動了我。我想交你這個朋友,把我的故事講給你聽。」
我忍不住輕輕哼起了朴樹的那首《白樺林》。
後來她說想看看我的作品,我便將剛出版不久,正在新浪讀書頻道連載的長篇小說《一個人的傾城之戀》的鏈接給她,也把我的博客地址發了過去。兩天後便是8月8日,全世界翹首以待的北京奧運會在這天開幕。上午我收到了秋月的簡訊,她說她今天有空,在我所在的望京附近,問我能不能出來聊聊。我一看見她的號碼就很激動,便和她約好半小時后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見面。我提前到了那家叫「藍色夢幻」的咖啡館。咖啡館規模不大,裝修得很小資,裏面光線昏暗,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香味。穿著英格蘭風格短裙的女服務生將我領到角落的一個卡座,拿出火機點燃了茶几上的紅蠟燭。不一會兒,秋月進來了。她穿著一件黑色真絲短袖連衣裙,披著曲卷的長發,與三天前穿運動服扎馬尾辮的形象反差極大,我差點沒認出她來。再次見到對方,我們都感到很高興。她微笑著坐下,環顧了一下四周,說這真是個聊天的好地方。
秋月抬起頭來,看著我說。
「是啊,但這種事只能順其自然了。」
「你打算怎麼找他們?」我問。
「孩子怎麼了?」我問。
曉風給了我秋月的號碼,並說明天會打電話和她說一聲。我九九藏書將這個號碼保存起來。當時完全沒有想到這會是這個故事的開端,與這名女導遊的相識,促成了這部小說的誕生。
秋月咬著牙放下電話。
汽車開進了五環,開始有人下車了。我不知道該在哪裡下車回弟弟家最方便,便問秋月。秋月說,找個離地鐵站最近的地方我們一起下吧。於是我們在四環外的一個路口下了車。
「謝謝你這麼信任我。你慢慢說,看看我能不能給你一點幫助。」我說。
我握了握她放在茶几上的手。
我看完將照片還給秋月。直覺告訴我,這個孩子的身世比較複雜。她結婚不到兩年,卻有一個14歲的女兒。
「35歲了。」秋月不在意地答。
我怔了一下,沒有追問。我想秋月今天約我出來聊,就是為了找人傾訴心中的煩惱。不知道她打算和我這個還不熟悉的朋友說到哪一步,等她自己決定吧。
「那裡離北京有三百多公里,跟旅行社去比較方便。你們想去的話,我可以介紹上次帶我們去的那個導遊給你。她叫秋月,好像她是掛靠在某個大旅行社,然後自己接團。我們同學幾次出去搞活動都是找她,這次去草原我和另一個同學帶了孩子去,她對孩子照顧得很周到。」曉風說。
「看起來已經是大姑娘了啊。」
「秋月」不像是真名,但我不以為意。我猜這些需要廣發名片的人一般都會給自己起個別名,這和演員起藝名、網民起網名是一個道理。第一次見面,我對她並沒有特別的感覺,我甚至說不准她的年齡。她屬於那種年齡感比較模糊的人,在28歲至38歲之間任意說一個數字都像。好像那個常上春晚演小品的蔡明,穿上超短裙可以演少女,染白了頭髮就變成大媽。我後來才知道,我加入的並不是她的團。一家集團公司組織職工去那裡搞活動,團是她朋友接的,她正好要去那個度假村談合作,打聽到車上還有座位,便將我們插了進去。也就是說,那次去度假村是她有事要辦,帶我們去不過是順便。收我們的那點費用只是成本,她沒有賺錢。我相信她的話,後來發生的故事證明,這趟旅行賺到的人是我。
「東北吉林的。我父親在林業局工作,林場附近到處都是白樺林。」秋月答。
在度假村遊玩的經過與小說的主題無關,就忽略不說了。雖然度假村的景色一般,與我想象的「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風光相距甚遠,但行程單上承諾的項目——住蒙古包、騎馬、吃烤全羊、篝火晚會,一樣不少都實現了。同行的還有魏源,也就是前一天晚上和她一起來我弟弟家收費的那個中年男子,亦是秋月的合伙人,他名片上的職務也是「緣月平安之旅」的經理。我們這個團共有六十多人,他們都是同一個單位的同事,有自己的導遊。我和女兒是插|進來的,不參加他們的集體活動,全程都由秋月和魏源帶著我們單獨行動。那天晚餐后,我們四人一起去散步,走進了一片樺樹林。我一下子便被這些挺拔、潔凈、秀麗的白樺樹迷住了。淘子奔到一棵樹下,抱著樹榦驚奇地叫起來:「媽媽你看,這些樹長著眼睛!」可不是,白色的樹榦上長著許多黑色的樹結,就像一隻只黑色的眼睛,遠遠望去,好似有數不清的明眸在安靜地注視著我們。
我明白秋月將要告訴我的故事非同尋常,至於她為何願意對我這個交往尚淺的人袒露自己的絕對隱私,我想起毛姆在《刀鋒》里寫的一段話,有些人跟別人不會講的事情,的確會告訴一個作家。
「你是吉林人啊,你的東北口音不重。我剛才還在猜你是哪裡人,你雖然長得像北方人,但說話卻帶著點兒我們南方的口音。」我說。
一下車淘子就嚷肚子餓,我看時間已經是下午6點半了,回到弟弟家也過了晚飯時間,我便提議一起去吃飯,答謝一下他們這兩天對我們母女的照顧。我們在路邊找了一家小餐館進去。吃完飯之後,我發現我的手機丟了。
我想起上次談話中她提到,2005年她出過一次嚴重車禍,面容被毀,到日本做過整容手術,現在的樣子和原來有很https://read.99csw.com大區別。我與她聯繫,問她是否能向我提供幾張老照片。想看照片,除了對她原來的相貌感到好奇,還覺得舊日的影像除了能印證歷史,亦能幫助我醞釀情緒,寫作時不至於無的放矢。第二天在網上遇見她,她說她找到了兩張以前的相片,她翻拍后給我傳了過來。第一張照片看樣子是從某個證件上翻拍的。相片上的女子十七八歲,穿著一件白襯衣,留著清爽的短髮。鵝蛋臉,小巧的鼻子,嘴角微翹,黑白分明的丹鳳眼,眉毛既清晰又乾淨,有一點男式的英武。我把相片頁面在電腦上放成全屏,目不轉睛地看了足有一分鐘,內心有些震動。相片上的女孩美得像一塊翡翠,不用任何修飾,就已經光彩奪目。她眉宇間流露出的那種凜冽氣質,又將她的美提升了一個層次,遠離了庸俗脂粉。這非常符合我心目中女特工的形象:既有女性的嫵媚,又有戰士的堅定。第二張相片是一張合影。一對青年男女坐在沙發上。看沙發的花色和背景,應該是在某個娛樂場所,KTV之類的地方。男子用手臂繞過女子的脖子,把女子摟在身邊,兩人的頭靠在一起。男子的年齡大約在25歲左右,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長得很斯文,他斜著眼睛看著鏡頭,笑容輕佻。女子應該是陳嬌,當時她大約20歲,戴著一對長耳環,化了妝,但不太過分,嘴唇的顏色很淡。我注意看陳嬌的表情,被男友摟住脖子的她臉上的神情顯得過於嚴肅了,看不出一點甜蜜,塗了眼影的大眼睛眼神茫然。這個男子便是果果的生父。這大概是他倆唯一的一張合影。即便陳嬌後來的生活顛簸動蕩,出於可以理解的原因,她也一直捨不得丟棄,被小心地收藏在某個地方,在我的要求下才又找了出來。我認識的陳嬌與相片上女子的容貌有很大差別。陳嬌告訴過我在2005年那場車禍中她的鼻子被撞爛,眼角被劃破,眼睛和鼻子都做過修整手術。陳嬌現在的眼睛又大又圓,雙眼皮很寬,鼻樑高聳筆直,鼻尖很窄,有點混血的味道。看來整形醫生是按照當下流行的審美觀打造的她,雖然手術很成功,但是和原來的相貌相比還是遜色了許多,主要是眼睛失去了原有的神韻。把一雙顧盼生輝的丹鳳眼改造成一雙普通的雙眼皮大眼睛,是整容手術最大的敗筆。但仔細看,還是能看出陳嬌與相片上的女子有某種聯繫,可以斷定是同一個人。我又問了陳嬌很多細節問題。這些細節,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是無法編造的。聽完陳嬌的回答,我對她的故事深信不疑。
「這還是去年的相片,現在她已經長得比我還高了。」秋月說。
秋月說完,又不甘心地拿出手機撥了起來。
「快兩年了。」秋月站起來平靜地答,把手裡的雛菊遞給淘子。
「秋月,你是哪裡人?」我問。
三小時后,旅行大巴開始進入北京城。我當時以為和秋月的緣分到此為止了。要是沒有後來那個意外,我和秋月就像大多數萍水相逢的人一樣,從此各奔東西,相忘于江湖。
「不,像你這樣生活在幸福中的女人是不會懂的。果果不能和你的淘子比。淘子是你們夫妻的心肝寶貝,她成長的一點一滴都是在你的注視下,所以她將來不會很叛逆。而果果,在滿月的前一天就被送走了,她的童年是在無父無母的情況下度過的。我的生活一直很顛簸,兩年前我結婚來到北京才安定下來,我把她接來和我一起生活。這時她已經染上了許多壞毛病:不愛學習,撒謊,說髒話。她在郊區的一所中學上學,和我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因為她,家裡常常鬧得烏煙瘴氣,我夾在中間很難做人。我的工作性質常常需要出差,只要我不在家,她便到網吧上網,常常玩到半夜。她除了問我要錢,很少主動和我說話。我有一次狠狠地揍了她,她用仇恨的眼睛看著我說:媽,我小時候你在哪兒呢?你現在才來管我,已經晚了!這句話把我的心都戳破了……」秋月說到這裏,眼圈又紅了。
魏源一直跟在秋月旁邊,很少說話,這時也笑了。走出樺樹read•99csw.com林,便來到閃電湖旁。在湖畔,我們見到非常壯麗的落日和晚霞。天黑之後,又看到一輪明月慢慢升起。草原上的月亮比平時看到的要大得多,好像是剛才落下山的太陽換了一副面孔又爬了上來。能見到這樣的景色,這次旅行怎麼說都值了。後來,秋月告訴我,那天一進樺樹林,她的心便猛地跳動了一下,腦子裡有個按鈕被按下了,與15年前的往事接通。
秋月點點頭,緩緩地開始了述說。
我頓了頓,緩緩答道。
「你相信命運嗎?」秋月突然問。
然後,就有了她幫我把手機追回的傳奇一幕。我這才看到她身後隱藏的秘不示人的傳奇性。找回手機的第二天,我在QQ上給秋月留言,要傳相片給她。前幾天和他們在壩上旅遊時一起散步的那個黃昏,我給她和魏源照過幾張相。她很快回復了一個笑臉。傳完相片,我說希望在我離開北京之前我們能再見一面,好好聊聊。她含糊地應下來,說等有空再說。
「真美!我還是第一次走進真實的樺樹林呢。」
「是朋友介紹的,應該沒問題吧。」
秋月的話讓我吃了一驚,好一陣才消化完她這段話的含義。
「今天還出門辦事啊?奧運會今晚開幕,很多單位都放假了。」我說。
她打開皮包,從錢夾里拿出一張照片遞給我。一個面容清秀、穿著黑色T恤衫的少女坐在床邊有些憂鬱地看著鏡頭,神情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和滄桑感。
「如果想要孩子,得抓緊了,過了35歲就是高齡產婦了。」我說。
秋月似乎不願就這個話題繼續探討下去,轉而問我:「聽曉風說你是記者,又是作家,是嗎?」
這時服務生拿著單子過來,我點了兩杯卡布奇諾和一碟開心果。
我答。我剛才連這兩人的身份都沒驗證,就把錢交給了他們。如果曉風是可以信任的,那麼她介紹給我的這個人就不會是騙子。雖然我和曉風也僅是一面之緣,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覺。我端詳著她剛才給我的名片,上面印著「緣月平安之旅秋月(經理)」的字樣。
第二天下午3點我們開始返程。大伙兒都玩累了,上車不久,大多數人就開始睡覺,淘子也很快在我的懷裡睡著了。秋月和魏源的座位與我們隔一個過道,她和我聊了一會兒,淘子睡覺后,她就不再和我說話。不久我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中間我醒來一次,看見秋月也睡著了,頭歪靠在魏源的肩上。魏源沒睡著,只是閉著眼假寐。他不時睜開眼看看身邊的秋月,盡量讓自己的肩膀配合秋月的睡姿,讓她睡得舒服些。我突然想到「緣月平安之旅」就是各取他倆名字中的一個字的諧音命名的。他們倆的關係也許並不僅僅是合伙人這麼簡單。通過這兩天的相處,感覺他們關係很好。這種「好」,除了解釋為合伙人之間的默契和睦,是不是還摻雜了男女私情?對看到的情景發揮想象,是我開始寫作后的習慣。我對秋月充滿了好感,覺得她辦事能力強,善於與人溝通,有責任心,長得也不錯。但這幾乎是所有導遊的特質,我參加過多次旅行團,見到的女導遊都有不錯的相貌,能說會道,善於取得遊客的信任。秋月和她們比起來,不過顯得更真誠大氣些,算是這個行業的佼佼者吧。
「你今年多大了?」我知道這樣問不太禮貌,平時我沒有這麼八婆的,但不知為何,對秋月感覺很親切,不禁想要多了解一點。
「我今早出門坐地鐵,看站名的時候,看到望京站這幾個字,想起你就住在這附近,便在望京站下了車。我剛才是在地鐵站給你發的簡訊。」
第二天我和秋月聯繫上了。電話里她很熱情,說既然是曉風的朋友,團費可以優惠些。她報出的價格比我預計的還稍微低一點,於是欣然成交。第一次見到秋月,是她和一名中年男子到我弟弟家收團費。收錢之後,她給我開了一張收據,把第二天集合的時間地點和旅行大巴的車牌號碼寫給我們之後就離開了。他們走後,弟媳不放心地問:「這個旅行社的名字沒聽說過,正不正規啊?別被騙了。」
幾年前,作家海岩寫過九九藏書一部長篇小說《玉觀音》,這部小說後來被改編成電影和電視劇,在電視劇里飾演女主角安心的演員孫儷因此劇一炮而紅,現在已經成了炙手可熱的影視明星。
「死了。」秋月答。
「你當年的經歷也和安心一樣嗎?」我問。
我雖然是個初出茅廬的非著名作家,但聽到秋月這麼信任我,不禁心中暗喜,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地朝我希望的方向發展。
「一家星級賓館。這個男孩今年也才18歲,家裡在溫州開鞋廠的,所謂的富二代。他和家裡人說來北京看奧運會,偷拿了爸爸的信用卡就飛來了。這幾天他帶著果果出入高檔場所,花天酒地的,不知道花了多少錢。你沒看見那孩子的模樣,簡直就像地府里的小鬼,精瘦蒼白,頭髮染成五顏六色的,像頂著一個彩色的鳥窩走路,才這麼點年紀,就成了大煙鬼,一直煙不離手,當著我的面還敢吐煙圈。你說,果果和這樣的男孩混在一起能有什麼好結果?」秋月說著聲音都顫抖起來。是啊,養女兒最怕的就是這種事。
「我小時候最大的理想就是成為一名記者,可惜這輩子都沒有實現的可能了。不過看到記者還是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所以曉風一向我介紹你,我就來了興趣,一定要讓你們成行。」秋月說。
「哦,不好意思。我看你這麼會哄孩子,以為……」我解釋了一句。又問:「結婚幾年了?」
夏日的風穿過白樺林,將青色的樹葉吹得「嘩嘩」作響。樹林里空氣清新,隱約散發著青草和野花的氣息。這樣的黃昏給人一種十分美好的感覺,把我們四個一起散步的人的感情一下拉近了。秋月那天穿著一套白色的短袖運動套裝,高幫旅遊鞋,顯得很年輕。她和淘子很投緣,不過半天,就已經把淘子征服了,淘子一直拉著她的手,連我都不要了。我記得她好像告訴過我她已經結婚了,便順口問道,「秋月,你有孩子了嗎?」
「你昨天在哪裡找到他們的?」我問。用小勺子輕輕攪拌著咖啡。
「命運?我有時相信的。宇宙中存在一種神秘的力量,左右著我們的人生。比如在我們面前同時出現兩條路,不同的選擇會有不同的際遇,你走了其中一條而不是另外一條,這就是命運。」
「你女兒?」我吃了一驚,我記得上次她明明說過她沒有孩子。
「你慢慢說,當年是什麼情況,你是怎麼加入的組織,在什麼情況下懷上果果,後來又怎麼做起了導遊呢?」看著傷心欲絕的秋月,我小心地問。秋月的眼睛看著桌上那半盞咖啡,許久沒有回答。良久,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咖啡之後,下決心似的抬頭看著我,「我的故事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就是我的丈夫對我的過去也一無所知。可今天我想告訴你,那些往事壓在我心裏,就要把我壓垮了……」
「我一直對外人說果果是我哥哥(我後來知道,她所說的這個哥哥,是她養母家的孩子,兩人並無血緣關係)的孩子。他犧牲后,我發現自己懷孕了,為了安慰我的養母,我生下了她。當年為了生果果,我不惜脫離組織,也毀掉了自己的前程。但其實在果果半歲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果果不是我哥哥的孩子,而她的生父我再也找不到了。」
「沒辦法了。我一直在給他們打電話,兩人都關機了。」
那天我們在咖啡館坐了整整七個小時,續了四次咖啡。在秋月講述的過程中,我有好幾次捂住嘴巴抑制住幾乎要發出的尖叫。晚上8點,奧運會開幕式準時開始。隨著一聲聲禮炮的響起,一朵朵璀璨無比的煙花在天空開放,照亮了北京的夜空。這個夜晚全球大約有幾十億人在通過電視收看開幕式直播。弟弟一家人看得全神貫注,只有我無法專註在電視畫面上,不由自主地開著小差。我想到,為了這一刻,國家派出了多少安保人員,有多少身懷特別任務的人在暗中活動。他們是暗夜中的蝙蝠,註定見不了陽光。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有無數的蝙蝠在飛舞,它們的眼睛在暗夜裡閃閃發光。有一隻蝙蝠飛到我的面前,眼神哀傷地看著我,默默地流淚。第二天醒來,我對昨夜九*九*藏*書的夢境記憶猶新,我知道那隻流淚的蝙蝠,就是秋月。她告訴過我,她當年加入的那個特工組織的徽章就是蝙蝠。她還告訴我,她的真名叫陳嬌。一周之後,我和淘子離京回家。我在博客上更新了我的北京遊記,但對陳嬌的故事隻字未提。我有更大的野心,打算以她的故事為藍本,寫一部現代女特工傳奇。在寫好之前,不想提前劇透。
「沒有。」秋月正蹲在樹下給淘子採花,沒抬頭看我。
「啊?怎麼回事呢?」我問。
我看著情緒突然失控的秋月,一時不知如何安慰。我給秋月遞上一張紙巾。她接過來,擦了擦眼睛。
在閃電湖旁和我們一起看落日和晚霞時,她的心中在翻江倒海。當月亮升起的時候,我們三人都在欣賞草原明月的美麗,只有她內心悲涼,欲哭無淚。我承認,我當時絲毫沒有察覺到她的悲涼,她將自己的內心掩飾得很好,言談舉止沒露出絲毫破綻。當她這麼告訴我時,我仔細回想了一下當時的情景,確實有那麼半分鐘,她看著月亮的時候靜默無語,神情凝重。我為自己的不敏感而赧然。但秋月接著說,因為那個黃昏,在她心潮起伏的時候,我一直站在她身旁,讓她對我產生了好感和信任,所以才決定對我說出自己的故事。秋月後面這段話,給了我極大的安慰。
「到底是你見多識廣。」秋月也笑了。
「當年看《玉觀音》的時候,我也被震撼了,這個情節的確和我當年的情況有些像。看到她兒子被生父殺死那一段,我哭成了淚人。後來一想,其實她兒子死了也好,像她那樣顛沛流離,無法給孩子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孩子長大了一定也是個問題少年,將來她也會和我一樣後悔當年糊塗地把他帶到人間。孽種就是孽種,結不出好的果實,這是我這幾年的體會。」秋月說。
「原來在報社干過幾年,後來辭職了。現在算是自由寫作者吧。」我答。
我笑了笑:「你的普通話已經說得很標準了,我是從你個別用詞和口音判斷出來的。」
「真是對不起,我剛才失態了。其實我很少哭,童年和少年我都被訓練成一個不能隨便哭的人,要不露聲色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但這兩年,因為果果,我流的眼淚比前面30年都多,眼看著她往邪路上走,我卻沒有能力拉住她,我心中的那種痛,那種悔,無人能理解……」
「當時你是什麼身份?」秋月在表述哥哥去世時用的是「犧牲」這個詞,而且提到了「組織」,所以我有此一問。
「原來如此,謝謝你了。我參加過這麼多旅行團,還沒享受過這種服務呢,兩個導遊陪我們兩個人,絕對的貴賓待遇啊。」我笑著說。
「是啊。你看,我們還是今天的第一撥客人呢。」我說。
「是的,我有一個女兒,這個月就滿14歲了。」秋月輕聲說。
「不。除了誤會孩子父親這一情節,其他完全不同。安心比我幸福,她有父有母,又得到過兩個男人真誠的愛。而我,從小連媽媽長的什麼樣都不知道,也沒有得到過真正的愛情……」秋月的聲音哽咽了,她用手捂住臉,大滴大滴的淚水從指縫裡流出。
「果果的父親呢?」我試探著問。
「到底是作家,這麼快就把我思考已久的意思表達出來了。當年懷上果果的時候,留下還是打掉,就是一道選擇題,我選擇了留下,把她生下來,我的命運就被改變了。果果現在成了問題少女,為解決她的問題我常常焦頭爛額,心衰力竭,非常後悔當年一意孤行地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但我又想,這是我的命運,抱怨也沒有用。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要不早就崩潰了。」秋月說。
「上次因為我們還不熟悉,所以說了謊,不好意思。」秋月解釋道。
「你的耳朵真靈敏。我在廣東生活了二十多年,在粵語環境中長大的。我回到北方生活了十年,平時說話盡量避免露出南方口音,沒想到還是被你聽出來了。」秋月說。
秋月從包里拿出一支筆,在茶几上取過一張廣告宣傳單,在空白處寫了一行字。雖然我曾做過五年記者,採訪過各種身份的人物,算得上見多識廣,但看到那行字還是非常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