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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想當警察嗎

第三章 你想當警察嗎

陳嬌被她帶到一面鏡子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鏡子里的女孩穿著一套沒有肩章的迷彩服,正在發育的身體包裹在這套夾克式的衣服里,顯得更加挺拔矯健。淺綠色的貝雷帽,將她的臉龐映襯得越發光潔紅潤,烏黑的眼睛亮晶晶的,透出興奮與新奇。
「第一,嚴格遵守基地制度,不能向任何人泄露你的任何信息,我們訓練的內容及我單獨對你說的話,也不透露給任何人,包括王教官。第二,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不可以隨便走動,需要你知道的事我會告訴你,你不得主動打聽。第三,在訓練的過程中,如果你有任何不情願,可以隨時向我提出,我將停止對你的訓練,送你回原學校。記住了嗎?」劉教官一字一句地向陳嬌宣布了三條紀律,說到最後一句,提高了音量。
兩天之後,一輛軍綠色的越野車開進了校園。依然是在龍師父的家。阿嬌一進去,看見兩個陌生的男女坐在裏面。女的有二十七八歲,苗條高挑,既時髦又漂亮。男的比女的稍大幾歲,體型偏胖,穿著一件白襯衣,外面套了一件深色西服,看上去很溫和。
陳嬌跟在劉教官後面,覺得這一切就像拍電影一樣。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電影《智取威虎山》,裏面座山雕和楊子榮對口令的情景。座山雕陰沉沉地問:「臉紅什麼?」楊子榮雄赳赳氣昂昂地回答:「容光煥發!」
劉教官把一盤飯菜和一罐湯端到她面前。
接下來放映的內容是關於毒品的起源,毒品的危害,介紹世界上目前最猖獗的幾大販毒集團和毒品從境外流入我國的渠道,屏幕上還出現了金三角最大的毒梟坤沙的形象。
「只要你願意,過兩天就有人來接你去廣州學習,學習結束后,你就有可能成為一名警察了。」龍師父慢悠悠地說。

04

王教官和劉教官同時搖下了車窗,衛兵過來敬了個禮,接過兩位的證件,仔細查看著,又過來看了看坐在車裡的陳嬌,片刻之後,揮了揮手,表示放行。陳嬌的眼前出現了一排排整齊的平房,屋頂被塗成軍綠色,掩映在一片片綠色的灌木叢中。汽車在其中一排平房前停下,劉教官跳下車:「陳嬌,下來吧,基地到了。」
下午放學之後,練了一天功的夥伴都到校園後面玩,下河游泳或在荔枝林里嬉戲,只有阿嬌喜歡靜靜地坐在一旁看書。這讓阿嬌在武校顯得很另類。阿嬌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孤獨中度過的,幾乎沒有朋友。因為是蘭姨家的養女,她總有些自卑,很難和夥伴們融合在一起,只能在書本里尋求安慰。看書多了,她發現書里的世界更有趣,就越發沉迷,也越發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這次受傷住院,在一定的程度上改變了阿嬌命運的軌跡。她沒有參加第二年舉行的全國武術錦標賽,錯過了國家武術隊的選拔,沒能成為職業武術運動員。這讓她的爺爺非常失望。爺爺對阿嬌最大的期望就是她能被選進國家武術隊,在全國比賽上拿幾塊金牌,為陳家爭光。但阿嬌對此並不感到遺憾,她此時對習武已經沒有多大興趣了。她想離開武校,上正規的中學,然後考大學。阿嬌的戶口在吉林省父親工作的那個林場,她要上中學只能回吉林。她給爺爺和父親都寫了信,提出想回吉林上中學的要求,但是爺爺和父親一個也沒有給她回信。阿嬌後來才知道,父親陳大龍又結婚了,他那個美麗的弱智妻子剛給他生下他的第三個女兒。他又要照顧嬰兒,又要照顧傻妻子,忙得顧頭不顧腚,哪裡顧得上她這個前妻之女?爺爺陳玉虎當時正為競選長春武術協會的會長在與另一競爭對手明爭暗鬥,他對阿嬌未能入選國家隊本來就有些失望,再看到她說居然打算放棄習武,更是生氣,乾脆連信都懶得回了。眼看學校已經開學,卻得不到家人的任何回應,阿嬌心灰意冷。那種被親人拋棄的孤兒般的感覺強烈地襲擊了她。
體檢完畢,劉教官拿著一疊衣服進來,對陳嬌說:「陳嬌,這是你的衣服,穿上吧。」
「是!」陳嬌挺直了胸膛回答。
說完這話她就走了。陳嬌打量著這間屋子,靠門那面牆立著一排鐵皮櫃,屋子裡放著四張床,上下鋪,但只有一張下鋪鋪著床單,床上軍綠色的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心想這大概就是自己的床了。整間屋子只有一扇窗子,裝得很高,站在地上根本看不到外面。她爬到上鋪去,外面正好有一棵大榕樹擋住了視線,還是什麼也看不見。四周一片寂靜,聽不到任何聲音,空氣中瀰漫著肅穆、神秘的氣息。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鳥鳴,把她嚇了一跳,她連忙從上鋪跳下來,坐在床上,不敢亂動了。快到中午的時候,劉教官回來了。她進來的時候,陳嬌差點沒認出她來。她換了一套嶄新的警服,頭髮挽起來塞到帽子里,英姿颯爽的,和昨天那個穿著粉紅連衣裙滿臉笑意的形象判若兩人。陳嬌連忙站起來。
第二天早上,在賓館餐廳,阿嬌吃了平生第一頓自助餐之後,跟著兩位read.99csw.com教官繼續出發。
「以前年紀小,沒想這麼多,這次求學受挫,我第一次可憐起自己的身世來,對家人對世界都充滿了憤恨。同時升起強烈的想要出人頭地,做出一番事業來的願望。」
最後兩天播的是近年來我國破獲的大型毒品案件,抓獲多少毒販,繳獲多少毒品、毒資的成果。為這些案件的破獲,公安幹警和武警戰士付出了艱苦卓絕的努力。常常有偵查員深入毒穴,和毒販們鬥智斗勇,他們中有的付出了鮮血和生命的代價。他們的犧牲得到了國家和人民的高度肯定,一個緝毒英雄被國家領導人接見,戴著大紅花到全國各地做報告。光榮犧牲的幹警被追認為烈士,開隆重的追悼會,成千上萬的幹警和群眾為他們送行,飄灑的白花,悲愴的哀樂,讓烈士的犧牲充滿了崇高感。這時屏幕上用黑體字打出一行字:為人民的利益而死,重於泰山。陳嬌回憶這一段時,驚訝自己當年的單純。突然被帶到一個神秘陌生的地方,每天只能在規定的範圍里活動,除了兩位教官基本見不到其他人,所謂訓練只是一個人在放映室里看電影和錄像,自己居然沒想到這裡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她嚴格遵守劉教官宣布的基地紀律,安之若素地往返于宿舍和放映室之間。第三周,陳嬌以為劉教官會叫她談感想。她已經在心裏打好腹稿,從影視作品里獲得的對地下工作者的崇高感,還有對緊張刺|激的卧底生活的嚮往,讓她躍躍欲試。她恨不能立即成為一名緝毒警察,潛入犯罪集團內部,親手抓獲一個毒梟。沒想到,劉教官什麼也沒和她談,而是要帶她到另外一個地方。
「現在,馬上。」
從龍師父家出來,阿嬌像夢遊一樣回到家,躺到自己的小床上時,還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龍師父的話在耳邊迴響:「這件事還沒有最後定,你不能講給任何人聽,過兩天如果真的有人來接你,我再和你蘭姨說。」
素有「武術之鄉」之稱的佛山市,有許多武術學校,位於南郊的「英才武術學校」是其中規模較大的一所。學校有六排平房,南面的兩排是教室和訓練場,西面的兩排是學員宿舍,東面的兩排房子稍寬一些,是教工宿舍。從圍牆那頭數,第二排的第一間,是武校勤雜工蘭姨的家。居委會在春節前慰問時貼的「烈屬之家」的對聯還未褪色,它像一道護身符牢牢地貼在簡陋的綠漆木門上。
龍師父的家和蘭姨家的結構一樣,卻布置得有格調得多。
一進門,正面那面牆上掛著龍行拳祖師爺的畫像,畫像兩旁貼著一副對聯,左聯是:一拳一腳何德何能贏天下,右聯是:一忠一義有情有義走四方。畫像下面擺著一對酸梨木的太師椅,中間的茶几上放著一套功夫茶具。龍師父叫阿嬌坐,給她倒了一盅茶:「阿嬌,你師娘今天去兒子家看孫子了,家裡沒人,你莫拘束,隨意點兒。」

02

這是阿嬌生平第一次住賓館,也是第一次在飯店吃飯。晚上睡在賓館雪白的床單上,她覺得這一切好像是在做夢。阿嬌覺得自己真幸運,這麼快就得到了改變命運的機會。成為一名女警察,雖然她以前從未做過這樣的設想,但它輕易地就成為阿嬌此時的理想,迅速地在心裏紮根發芽,散發出前程無量的光芒。
「我們的家被毒品毀了,沒有希望了!」父親老淚縱橫地哭訴。他們的兒子,曾經在對越自衛反擊戰中立過戰功的戰鬥英雄此刻正蹲在牆角,痛苦得五官都扭曲了,一下一下地用頭去撞牆,嘴裏發出野獸般的嚎叫。一個衣服襤褸的小女孩在街上走,看到地上有一小節被人丟棄的甘蔗,便撿起來啃。髒兮兮的小臉上長著一雙大而黑的眼睛,看著讓人心疼。畫外音:這個小女孩的父母皆是吸毒者,父親因吸毒過量死了,母親被送去強制戒毒。因無人管教,她只能到街頭流浪,靠好心人施捨和撿地上的東西吃過活。畫面上的小女孩摔了一跤,從地上爬起來,哭著喊,媽媽,我要找媽媽,媽啊,媽啊……
「我們是省公安廳的,我姓劉,他姓王,你可以叫我們劉教官和王教官。」
「怎麼又黃了?」
1988年春節剛過,阿嬌便決定離開佛山,自己闖世界去了。阿嬌聽一個做武行的師兄介紹,有一部黃飛鴻系列的功夫片劇組就在廣州,正在招武行,便決定去試試運氣。如果阿嬌當時去了劇組,她的人生將會完全不同,但是,她沒有去成。命運在這裏拐了一個彎。就在阿嬌準備去廣州的前一天晚上,她在學校的操場上遇見了武校的校長龍師父。龍師父是佛山六大拳種龍形拳的正宗傳人,在武林界有很高的威望。他雖已年過六旬,但因養生得當,面部皮膚還很光滑紅潤。看上去很有些仙風道骨的模樣。那天晚上,龍師父穿著一套寬大飄逸的月白色唐裝,像一位老神仙似的向阿嬌走來,看見阿嬌便招手:「阿嬌,正要去找你呢,這麼巧就遇見你了。你到我家https://read.99csw.com來一下,我有事和你講。」
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大門,汽車停了下來。劉教官也睜開了眼睛,捋了捋頭髮,坐直了身體。
「現在,馬上?」阿嬌吃了一驚。
「防冷塗的蠟!」那是多麼精彩而有趣的一幕!這個基地的口令怎麼這麼平淡呢?好像是餐館里顧客和服務員的對話似的。後來陳嬌聽說,基地的頭兒是四川人,編口令用的是他喜歡的川菜名,口令每周一換,來來去去就是那幾個菜名,若不用心記,還真的會混淆。在基地里行動,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有執勤糾察冒出來問口令,答不出來的,就要被帶到保衛處審問。下午2點半,陳嬌被劉教官帶到醫務室體檢。做完常規的抽血透視之類的檢查后,又被帶到隔壁,兩個穿白大褂的女醫生在等著她,囑咐她脫|光了衣服站好。年紀稍長的那位過來從她的頭髮看起,將陳嬌的身體從頭到腳仔細檢查了一遍。年輕的那位拿著本子在旁邊記錄。她身體上的每一處特徵皆被詳細地記錄下來。
「陳嬌,我向你宣布三條基地的紀律,請你牢記。」劉教官神情嚴肅地看著她說。
車開了之後,劉教官很少說話,她將頭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假寐。王教官專心開車,一如既往地沉默。阿嬌將視線轉向車窗外。
陳嬌穿好衣服走出來的時候,劉教官盯著她看了幾秒鐘,發出一聲讚歎:「陳嬌,你真漂亮。」
陳嬌對我回憶少年時代這段經歷時這樣說。
一幢幢懸挂著五顏六色廣告牌的高樓大廈從眼前掠過,寬敞的馬路上,行人和各種車輛川流不息。在這樣一個春天的清晨,每個人都掛著日常的表情,向自己的目的地奔去。漸漸的,高樓大廈不見了,路旁的建築物變得低矮、破舊,馬路也開始變窄。再後來,阿嬌看到一片一片的農田,偶爾還見到有人在農田裡勞作,遠處的村莊正冒著炊煙。
「尖椒炒豆腐!」陳嬌流利地答道。劉教練臉上露出些許滿意的微笑,說:「這個口令一定要牢記,在基地里,隨時可能遇到有人問你口令,你若答不出,可就麻煩了。好了,現在你跟我去吃午飯吧。」
「記住了!」陳嬌大聲回答。劉教練又說:「再請記住這個口令,有人問你:『今天吃的是什麼?』你要答:『尖椒炒豆腐!』請複述一遍,『今天吃的是什麼?』」
第一次坐在龍師父家的太師椅上,喝著清亮回甘的熱茶,阿嬌心裏忐忑不安。她不知道龍師父要找她談什麼。龍師父先問阿嬌有什麼理想嗎?阿嬌不知如何回答。當宇航員、記者這些曾經的理想都已經成為夢想,它們像天上的星星那麼遙遠,今生都沒有實現的可能了;而當電影明星,成為又一個楊紫瓊這樣的理想,說出來又怕被師父笑話。龍師父見阿嬌沉默不語,也不著急,慢慢地喝完一盅茶,才問:「阿嬌,你覺得當警察怎麼樣?」彷彿石破天驚,阿嬌眼前立即浮現出阿榮哥身穿迷彩服,腰別小手槍英姿勃勃的形象,她驚喜地說:「好啊!怎樣才能當上警察呢?」

01

「你的情況我們都向學校了解了,你爺爺參加過抗美援朝,還立過二等功。你哥哥正在武警部隊服役。你本人在學校表現良好,11歲得過全國武術錦標賽少兒組單刀冠軍,12歲時因為英勇救人上過報紙。無論家庭出身還是個人表現,你都符合我們的要求。我現在問你,你願意成為一名警察嗎?願意為了國家的利益奉獻你的一切嗎?」劉教官語氣平靜地看著阿嬌問。
「陳嬌,中午了,該吃飯了。」
自身的努力,加上爺爺的點撥,讓阿嬌很快在同伴中脫穎而出。阿嬌常常代表學校參加比賽,得過幾次全省冠軍,最好成績是11歲那年參加全國武術錦標賽獲得少兒組單刀冠軍。在她獲得全國武術錦標賽單刀冠軍后,武校的師兄妹們都叫她「快刀阿嬌」。
阿嬌在武校又待了三年。1987年底,阿榮應徵入伍,到武警部隊服役之後,阿嬌再一次想要逃離。阿榮是蘭姨的獨生子,比阿嬌大3歲。在阿嬌8歲以前,蘭姨是讓他倆睡在一張床上的,分床后,他們倆也還是同居一室。他們一起吃飯,一起練功,一起玩耍,晚上還一起睡覺。從阿嬌記事起,阿榮哥就是她最好的玩伴和最牢靠的同盟,與阿榮哥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那些片段,是阿嬌心裏最溫情的記憶。阿榮走後,阿嬌頓時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像失去了臂膀一樣痛苦和不適,和蘭姨相處得也不太愉快。或許因為年紀輕輕就守寡的緣故,蘭姨性格孤僻,對錢物十分吝嗇,用廣東話講是個「孤寒」的人。她的一生似乎從來沒有過幸福歡暢的日子,所以她對這個世界也缺乏溫情。阿嬌現在回憶起來,蘭姨當年居然只有40歲,但她一直以為蘭姨已經很老了。蘭姨常年穿著黑色或藍色的布衣褲,頭髮在後面挽成一個圓髻,臉上少有笑容,即使是在對你好,表情也是生硬的。小時候阿嬌https://read•99csw.com和阿榮沒少挨她的打。她是學校的勤雜工,負責管理和收拾訓練器材,因為她的古板嚴肅,學員們都有些怕她。
推門進去,迎面看見牆上掛著一張鑲著黑框的12寸黑白相片,相片上的男子年紀不過30歲上下,穿著藏藍色的公安制服,戴著大蓋帽,高鼻深目,面容消瘦,對每一個仰望自己的人露出永恆的微笑。這便是蘭姨的丈夫——烈士黃平。黃平生前是佛山公安局的刑警,犧牲於1972年。黃平的相片下方是一個五斗櫃,櫃面鋪著一塊已經發硬的綠色塑料布,桌面有些凌亂,隨意擺放著幾個茶杯和藥瓶。在茶杯和藥瓶的後面,放著一個木製相架,相片上有三個人,一個梳著巴巴髻穿著對襟衫的中年婦女端坐在中間,她的旁邊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中年婦女便是蘭姨,緊鎖的眉頭和嘴角旁像括弧一樣的法令紋讓她看起來一臉愁苦,比實際年齡老了不止10歲。右邊的男孩是阿榮,長得很像照片上的黃平,高鼻深目,面容清瘦,拘謹地站在母親身邊。左邊的女孩扎著兩根羊角辮,模樣很清秀,大約是很少照相的緣故,表情不太自然,微張著嘴,眼神嚴肅。女孩便是陳嬌,大家都叫她阿嬌。左邊靠牆擺著一張床,這是蘭姨的床。屋子中間擺著一張圓形的飯桌,右邊靠牆放著三張矮木凳。
一個骨瘦如柴的女子躺在床上哭嚎,她痛苦地在床上滾來滾去,嘴裏喊著:「媽啊,我不想活了,太難受了,太難受了啊!」畫外音提示,這是一個毒癮正在發作的女子。她全身的皮膚都爛了,身上有一個個的黑洞,有些洞都可以看到裏面的骨頭。看著在鏡頭前哭嚎得毫無尊嚴的女子,陳嬌有些反胃。這時鏡頭轉到桌子上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穿著飄帶領的紅色襯衣,頭上斜戴著一頂白色小禮帽,臉上化了妝,嫵媚地笑著,十足一個漂亮摩登的女郎。這竟然是兩年前的她。一間破舊的房屋裡,一對老人在聲淚俱下地哭訴:兒子吸毒之後,被廠里開除,積蓄吸完后,就開始變賣家裡的東西,現在他們家徒四壁,媳婦帶著孫子也走了,不再回來。
陳嬌跟著劉教官進了屋。劉教官說:「陳嬌,你在這裏等著,我去給你辦入基地的手續。我不來叫你,你不能離開這個房間。」
裡屋只有七八平米的樣子,兩張單人床相對著靠在牆邊,床上一年四季都掛著蚊帳。蚊帳因使用年頭過久,已經發黃,上面還有幾處補丁。屋裡還有兩個樟木箱和一張桌子,這便是所有的傢具了。在桌子上方的牆上貼著兩張獎狀,一張寫著「恭賀黃世榮獲得第×屆全國武術錦標賽少年組南拳亞軍」,另一張寫著「恭賀陳嬌獲得第×屆全國武術錦標賽少兒組單刀冠軍」。緊挨著這張獎狀的旁邊還貼著一張從畫報上剪下來的彩色照片,一個身著短打對襟紅杉的小姑娘,將身體旋轉一百八十度,凌空而起,單刀從腋下甩出,刀把上的紅綢呈蛇形飛舞,刀口閃出凜凜寒光。這張照片是陳嬌參加全國武術錦標賽時被攝影記者抓拍的,刊登在畫報上後記者特地寄給她了一份。這張照片讓這間簡樸得有些寒酸的小屋有了光彩,有蓬蓽生輝的效果。這個家庭的組合有些特別,一個寡婦帶著兩個不同姓的孩子。黃世榮是親生兒子,陳嬌是養女。蘭姨為什麼要收養陳嬌,這並不是什麼秘密,武校的老教工都知道。因為阿嬌的爺爺就是英才武校的名譽校長兼武術顧問,每年至少都要來武校兩次,向學員傳授刀法。關於阿嬌的身世,大家知道的版本是,阿嬌是東北吉林人,父母在她出生不久便離異,阿嬌的父親要了孩子,但自己沒有能力帶,把她託付給父母。爺爺奶奶忙於診所生意,無暇撫養這麼小的嬰兒,爺爺便把她從吉林長春送到廣東佛山交給蘭姨撫養。至於蘭姨和阿嬌家的淵源則說來話長,要追溯到上世紀50年代抗美援朝時期了。阿嬌的爺爺陳玉虎出生於武術世家,祖上幾代都以開鏢局為生。陳玉虎是長子,陳家武功理所當然的衣缽傳人,十八般武藝無一不精,尤其擅長刀法,「陳家刀」在東北三省赫赫有名。
劉教官沒有接她的話,神情平靜地說:「先吃飯吧,吃完飯回去休息一下。下午2點繼續來這裏。」
劉警官這時才告知,他們要去的基地並不在廣州市內,他們需要在廣州住一晚,第二天才去基地。
「去廣州。校長對外會說你被選到廣州的武校繼續學習去了。」
「毒品真是太可恨了!應該把販毒的人抓起來千刀萬剮!」陳嬌咬著牙握著拳說。
阿榮走後,蘭姨好像提前進入了更年期,脾氣愈發古怪,比原來更愛嘮叨了。她時常唉聲嘆氣,怨天尤人,為一件在阿嬌看來是芝麻大的小事也能嘮叨數落半天。每當這樣的時候,阿嬌只有練氣功。氣運丹田,調整呼吸,才能抑制住和蘭姨頂嘴的衝動。夜裡阿嬌獨自睡在裡屋,看著對面阿榮哥的床,心裏想著不知怎樣才能飛出這間牢籠,擺脫這一切。阿榮入伍不久就被選拔進了特警隊read.99csw.com。他在給阿嬌的信中描述了部隊的生活,他說到了部隊才知道天地是多麼廣闊,過去的生活是多麼封閉狹隘。他很喜歡部隊的那種氛圍,雖然訓練非常辛苦,但因為生活有了目標,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他給阿嬌寄了一張彩色相片。相片上的他身穿迷彩服,頭戴船形帽,腰裡別著一把小手槍,威風凜凜,英氣逼人。阿榮哥的信像一塊石子在阿嬌心裏激起層層漣漪,讓她對自己的生活愈發不滿。她覺得自己就是因為沒有目標,所以才覺得生活如此乏味,讓人絕望。
「我保證認真受訓,一切聽從你的安排!」陳嬌挺直了身體,做了個立正的姿勢,大聲回答。心裏暗下決心,既然穿上了這套衣服,就決不再脫下!「好!我們明天就開始訓練,看你的表現。」
「我願意,我當然願意。」阿嬌連忙表態。
陳嬌的故事很複雜。從何處講起讓我猶豫不決,寫了幾個開頭都不太滿意,我想把它寫得既好看,又讓讀者讀起來不費勁。我微眯著眼睛思忖良久,讓目光穿越時空,落在上個世紀80年代的廣東省佛山市。
「噢。」

03

阿嬌點頭表示明白她的意思。又問:「我們什麼時候走?」
「穿上這套衣服,你便開始在基地正式受訓了。受訓合格后,會給你發肩章和帽徽。不合格,你就脫下衣服回家。」劉教官看著她說。
「好,那你跟我們走吧。」劉教官說完站起來。
陳嬌沒想到,所謂的訓練,居然是每天到放映室去看電影。放映室其實是一間小型會議室,看電影的只有陳嬌一個人。每天劉教官到宿舍把她接到放映室,看完后又送她回宿舍,一日三餐都由劉教官送到放映室,看著她吃完,再把碗筷收走。陳嬌以前很少有機會看電影。雖然當年的電影票不過五毛錢一張,但在蘭姨眼裡依然是昂貴的,在她的觀念里除了吃飯穿衣外的消費都是浪費。偶爾幾次和阿榮哥用省下的零花錢偷偷跑到市裡看電影,對陳嬌來說就像是過節一樣。現在居然可以每天看兩場電影,而且是一個人看,這實在是太爽了。電影放的是《在烈火中永生》《五十一號兵站》《保密局的槍聲》《戰鬥在敵人的心臟里》之類的反映新中國成立前黨的地下工作者英勇事迹的紅色經典,在這些國產電影之間,也穿插著放一些《三十九級台階》《北非諜影》《東方快車上的謀殺案》之類的外國片。藝術的魅力和感召力勝過任何說教,15歲的陳嬌坐在放映室常常看得熱血沸騰,恨不能化身為熒幕里的人物,去親歷故事里的一切。第二周不再放故事片了,開始看紀錄片。出現在陳嬌眼前的是一片花海,這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花。花海里的花大部分是鮮紅色的,中間穿插著些許白色和紫色。它們在藍天麗日下,隨風搖曳,婀娜多姿。陳嬌正感嘆它們的絢爛華美,畫外音響起,一個渾厚低沉的男聲:這就是罌粟,是制取鴉片的主要原料。正是這種能開出艷麗花朵的植物,給人類帶來了深重的災難。畫面一轉。
「快刀阿嬌」在英才武校是個名人。她的名氣不僅因為她參加全國武術比賽得過冠軍上過畫報,還因為她救人的事迹上過報紙。12歲那年,在街上過馬路的時候,她救過一個險些被汽車撞到的孩子。在千鈞一髮的時刻,她抱起孩子往外推,自己摔倒在地,被緊急剎車的汽車頂上滾落下來的大紙箱砸中腰部。送到醫院后,醫生診斷為腰椎體骨折,住院卧床了三個月。被救孩子的父母是當地一家制衣廠的廠主,對阿嬌救了他們的獨生子的行為非常感激,除了負擔阿嬌全部的醫藥費營養費之外,又給報社寫了表揚信。佛山日報派記者來採訪,登了一篇通訊在報紙上。本來那位記者到醫院來採訪阿嬌,只想完成一篇簡短的表揚稿,但那位女記者在和陳嬌談話之後,被阿嬌感動了,回去后寫了一篇長篇通訊,將阿嬌稱為「志存高遠的好少年」,並配發了阿嬌登在畫報上的那張相片。阿嬌和女記者談到了理想。這還是阿嬌第一次與人談起。那個戴著無框眼鏡,文質彬彬的女記者讓她覺得親切。阿嬌從小在封閉的武校長大,很少有機會接觸外面的世界。武校的生活單調而清苦,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很匱乏。師父們多出生於武林世家,靠武藝行走江湖,追求的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快意恩仇的境界,一輩子也沒讀過幾本書。武校的大多數學員對文化課皆不感興趣,很多人在武校學了七八年,文化水平只能達到看懂報紙的程度而已。而阿嬌天生喜歡讀書,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幾乎達到過目不忘的境地。9歲那年,爺爺來武校授課,帶來一本《易經》,被阿嬌無意中翻到,便在一旁看了起來,爺爺見她看得津津有味,便把書拿過來說,你哪裡看得懂,裝樣子吧。阿嬌不服氣地答,誰說我看不懂,我背給你聽。說完站直身體,流利地背誦起來。阿嬌只看了不到半小時,居然將剛看的《易經》前十卦背得一read.99csw.com字不差。爺爺大驚,從此對這個長孫女刮目相看。在武校同屆的學員里,上文化課她是最認真的一個,阿嬌幾乎把爸爸寄給她的零花錢全部用來買書。
「你現在回去收拾隨身物品與家人告別。不用帶什麼行李,到了基地全部會給你發新的。半小時后,我們在校門外等你。」劉教官神情怡然地說。
除了武功,陳玉虎對醫道亦有很深的造詣。抗美援朝的時候,政府動員民間武術高手入伍,陳玉虎便加入志願軍,跨過鴨綠江,到朝鮮參戰去了。他在朝鮮戰場上認識了黃平的父親,兩人因投緣而結拜為兄弟。兩人約定,無論誰在戰場上陣亡,活下來的那個人要替死去的那個照顧家裡的老婆孩子。後來黃平的父親在一次戰鬥中犧牲。戰爭結束后,陳玉虎退伍,回家與妻子開起了中醫推拿正骨診所,並招收門徒。他遵守諾言,每月都寄錢給兄弟的遺孀,後來又將兄弟的兒子黃平帶到長春教他習武。黃平就這樣成為陳玉虎的大徒弟。黃平剛滿18歲,就被陳玉虎送去參軍,後來他轉業回到家鄉佛山,成為一名公安幹警。1972年冬,黃平在一次抓捕持槍歹徒的任務中,不幸犧牲,被追認為烈士。陳玉虎趕到佛山參加大徒弟的遺體告別儀式,葬禮過後,他把大徒弟的遺孀蘭姨和她的兒子阿榮接到長春住了一段時間,但蘭姨對北方生活不習慣,不久便要求回老家。當時陳玉虎的幾個戰友正在佛山籌辦英才武校,並聘請陳玉虎擔任名譽校長和武術顧問,陳玉虎應允下來,同意蘭姨帶兒子回佛山並把她安排進武校做勤雜工。有了這樣的淵源,後來陳玉虎把孫女陳嬌託付給蘭姨撫養是再自然不過的了。阿嬌就這樣在武校長大。她5歲開始習武,7歲正式成為英才武校的學生。到底是出身於武術世家的孩子,阿嬌對習武頗有天賦,武藝進步很快。作為英才武校的武術顧問,爺爺每年都會來佛山給學員上幾堂課,並借這段時間向阿嬌傳授家傳武功。
我們在影視上看到武功高手過招,拳來拳往,刀光劍影,煞是好看,心裏恨不得自己也去學個三招兩式,有機會能一展身手,卻不知他們背後付出了多少艱辛。習武生活異常艱苦枯燥,每天早上4點半就要起來「扎馬步」,扎夠一炷香才能起來。還有每天5公里的長跑,風雨無阻。這隻是基本功課,想要學會一套刀法拳法,一招一式都要經過千百次的練習。阿嬌從5歲就開始過這樣的生活,她並不怕苦,只是覺得這樣辛苦地練武,又看不到出路,因而內心焦慮。不管環境好壞,幾乎每個人在少年時代,都會對自己生活的環境不滿,恨不能揪起頭髮騰空而起,飛向遠方。遠方有什麼景色在等待,我們根本不在乎。在少年的心裏,遠方就代表了壯闊,包含了無限的美好。武校學員的出路不多,大多數人在這裏學幾年,有了一點功夫后,就去和保安公司簽約,成為公司或私人老闆的保鏢。也有一些人進了演藝圈,成為「武行」。(電影或電視劇的拍攝中,需要打鬥、吊鋼絲、爆炸、騎術或一些高難度動作的完成時,考慮到拍攝出來的效果或演員安全,會有專門的人員去完成上述工作,做這些工作的人被稱為武行。他們通常是演員的替身,也可能直接上鏡出演某個角色。)15歲的阿嬌還沒有資格和保安公司簽約,她也不想成為什麼女保鏢,她決定去做「武行」。這十幾年來,武俠片一直長盛不衰,會點拳腳功夫的人還是比較容易找到劇組的。阿嬌覺得去劇組拍戲比去公司當保鏢會有意思得多,想到大名鼎鼎的洪金寶和成龍都是武行出身,阿嬌信心大增。許多師兄師姐都說,憑阿嬌的身手和美貌,如果遇到一個好劇本,難保不會走紅,說不定又是一個楊紫瓊呢!
王教官掏出證件遞給門口一個穿便服的人,幾分鐘后,那人揮手示意了一下,汽車繼續前行。這是一個廢棄的工廠,只有幾排紅磚平房,空無一人。汽車開進了其中一間房子,不久他們陷入黑暗之中。大約過了幾分鐘,他們又重見光明,眼前出現一個有衛兵守衛的大門,汽車又停下了。
「你就是陳嬌吧?」見阿嬌進來,女子笑著打了聲招呼。阿嬌點點頭。
「去哪裡?」阿嬌沒想到這事這麼快就決定了,覺得不可思議。
陳嬌一直生活在武校那個封閉的環境里,對毒品聞所未聞。這是她第一次知道我們國家現在竟然存在著龐大的吸毒群體,第一次看到吸毒人的慘狀。這些觸目驚心的鏡頭極大地震撼了她,看到小女孩哭著喊媽媽的鏡頭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淚。當錄像放完,劉教官走進來時,陳嬌還沒有從剛才的情緒中迴轉過來。
劉教官點了點頭,拍了拍陳嬌的肩膀。
女子亮出了身份。阿嬌畢恭畢敬地叫了聲:「劉教官好,王教官好。」
阿嬌快步跑回家,與蘭姨簡單交代了幾句,將幾件內衣塞進一個小包就出了門。阿嬌此刻的心情像出籠的小鳥,正準備飛向遼闊的藍天,蘭姨追在後面說些什麼她連聽的興趣都沒有。到廣州的時候,已經是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