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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陳嬌訪談錄

第十九章 陳嬌訪談錄

那天中午,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沒帶傘,跑到湖邊一個亭子里躲雨。那場雨下了很久都沒有停的跡象,當時亭子里只有我一個人,我又冷又餓,看著亭子外的雨簾,突然有些自憐自艾,我想,如果我身無分文,這個世界上有誰會管我呢?念頭一起,決定驗證一下,便給爸爸、妹妹和幾個好友發簡訊謊稱自己的錢包丟了,現在被困在杭州一個亭子里,寸步難行。過了一會兒,陸續有簡訊回復過來,爸爸責怪我是馬大哈,做事不小心。妹妹幸災樂禍地說你終於也丟了一次錢包了。朋友們安慰我說破財免災,要我想開一點。沒人問我需不需要幫助,都以為這點小事我一定能搞得掂。我心裏正失落呢,趙志剛的簡訊來了,問我此刻在幹什麼。我把剛才那個謊言重複了一遍。簡訊剛發出去,他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認識快一年了,這還是我們第一次通電話。他著急地問,錢包是怎麼丟的,丟了多少錢?我隨意編了一套謊話,裝可憐地說,我現在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吃飯都成了問題。他當即說,你把銀行卡號告訴我,我先匯點錢給你應急。我當時為了考驗他,真的把銀行卡號發了過去。其實他也不想想,若錢包丟了,銀行卡怎麼會還在。他收到我發過去的銀行卡號后,說立即去銀行給我匯錢,叫我不要著急。老實說,我心裏並不相信他會給我這樣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網友匯錢,抱著看戲的心態看他如何收場。便說,好,我等著。過了半個小時,他發簡訊來了,說他到銀行了,但銀行快下班了,已經不受理匯款業務了,明天一早他一定會給我匯錢,要我想辦法找人借錢度過這一晚。我笑了笑,回復說好。後來雨停了,我便回了女友家,把這件事拋到腦後。那天晚上我因為著了涼,發燒了,半夜起來煮了一鍋薑糖水喝了一碗便蒙頭大睡。第二天上午,還在被子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朦朧中聽到手機鈴聲響,拿過來一接,是他打來的,說他正在銀行排隊給我匯錢,他的工資卡上只剩1000多塊錢了,所以只能給我匯1000塊錢。別嫌少,先用著。當時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說自己是惡作劇挺殘忍的。我只好說謝謝他。等我下次經過北京的時候還錢給他。當我在櫃員機上刷卡看到自己的賬戶上果真多了1000塊錢時,心情很複雜,有些感動又有些迷茫。我和趙志剛的的確確是因為這件事拉近了距離,從普通網友變成了好朋友。雅妤:你後來還他錢沒有?陳嬌:沒有。為了這1000塊錢我把自己賣給他了,哈哈。那天之後,我和他便常常在QQ上聊天。
聽了我的話,陳嬌站起來,對著衣柜上的鏡子照了照。
劉強問,秋姐,你的粵語發音真准,在廣東待過吧?我笑而不答,放大了音量繼續唱:冰山有災,請把冰山劈開!前面一輛貨櫃車突然掉頭,我根本來不及反應,飛快地撞了上去。在撞上的一瞬間,我本能地一低頭,只聽到一聲巨大的撞擊聲,感覺鼻子被猛地戳了一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雅妤:劉強他們三個人是生是死?陳嬌:劉強被拋出車窗外,當場就死了,另外兩人送到醫院沒搶救過來也死了。那個貨車司機被判了三年,他對警方交代,他當時是接到一個電話,有人看到他老婆和一個男人進了賓館,他氣昏了頭,立即掉頭,準備回去捉姦,沒想到我的車這麼快就撞了上來。雅妤:他們三人全死了,只有你活著,你真是命大。陳嬌:那次車禍的一半責任在我。我平時開車很小心的,那天若不是吸了K粉,又受到勁爆音樂的刺|激,我不會開這麼快。後來聽白莉說死的那三人不是什麼好人,特別是那個劉強,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還糟蹋過不少姑娘。但他們再壞,我也不希望他們死在我手上。我又欠了三條人命,身負的罪孽又加多了一層。我出院之後,把煙酒都戒了,還吃了半年素,只求能贖回一點罪過。雅妤:這次車禍與你吸毒有關吧?你怎麼看待毒品?陳嬌:我在會所幾乎天天都能接觸到各類毒品,現在吸毒的人比起90年代,不是減少,而是增加了。現在毒品的種類更多了,各種新式毒品層出不窮,警察和吸毒者玩的就是貓捉老鼠的遊戲。老鼠是捉不完的,禁毒增加了毒品的成本,讓毒品更貴。但正因為如此,我對毒品更加深惡痛絕。出了那次車禍后,我再沒沾過任何毒品。雅妤:繼續談你的車禍,裝在後備廂里的那些錢呢?陳嬌:後備廂被震開了,那100萬元現金掉出來,撒了一地,幸虧是半夜,路人不多,交警趕到后封鎖了現場,那些錢大部分都找回來了,只差了2萬多。雅妤:你的情況怎麼樣,傷得嚴重嗎?陳嬌:我昏迷了四天才醒過來,睜開眼睛看到四周一片雪白。全身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感到鼻子冰涼,像被冰凍起來一樣。這裡是什麼地方,自己是怎麼到這裏來的?我想了想,發現記憶一片空白,甚至連自己是誰也想不起來了。我的面部被嚴重毀容,鼻子撞爛了,眼角也被劃了一個大口。石家莊醫院的院長是劉霞的朋友,你說巧不巧,那天晚上我車後備箱那100萬就是要送到他家,借給他兒子的。那家醫院與日本醫院有合作,為了讓我得到更好的治療,院長把我轉院到日本,我是在日本做的整容手術。醫生一直不允許我照鏡子,兩個月後,我第一次在鏡子里看到自己。鏡子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子,細長的丹鳳眼成了現在的雙眼皮大眼睛,調皮的小鼻子變得又高又挺。手術算是很成功的,醫生非常滿意,身旁的人都說手術做得漂亮,劉霞後來見了我還說也要去日本找這個醫生把鼻子整高點。只有我心裏很難過,一個人的時候矇著被子哭了一場。我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才習慣了自己的相貌。雅妤:你出院之後就離開了蘭莎會所?陳嬌:我沒有馬上離開。我很感激劉霞在我受傷後為我做的一切,雖然這八年我為她賺了不少錢,但我同時知道,不是每個老闆都像她這麼大方的。我欠了她這麼大的人情,理應更好地工作來報答。出院后我休息了幾天就回蘭莎上班,依然是總經理助理,拿一樣的薪水,做同樣的工作。但感覺完全不一樣了。以新面對舊人,是件很尷尬的事,每天都要接受別人對自己容貌品頭論足並應對方的要求對事故進行再回顧,讓我很厭煩。
從包里拿出兩套童裝和一個芭比娃娃對孩子說,「彤彤,這是阿姨送你的,喜歡不?」彤彤回頭看了看,小心地接過芭比娃娃,對我笑了,露出剛萌出的兩顆門牙。她從媽媽身上滑下來,抱著娃娃跑開了。進了屋,見到陳嬌的公公婆婆。陳嬌的婆婆是個大嗓門,說話語速很快,公公說話則慢條斯理,臉上總是掛著笑容,一看便是個好脾氣的人。見兒媳婦帶了個客人回來,他們也沒問什麼,寒暄了幾句,該幹啥就幹啥去了。過了一會兒,陳嬌的丈夫趙志剛回來了。
我學她的樣子也用袖子擦了一下鼻子。
就這樣我們在一張床上睡了七個晚上,還是啥也沒發生。直到第八個晚上,我們才第一次做|愛,估計他自己也覺得不做說不過去了。前後不到一分鐘,他剛挨近我就射了。他的表現讓我明白,他之前的不作為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生理有缺陷。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腦子裡亂糟糟的,不知道想些什麼。後面幾個晚上,他也努力過,我也耐心配合,可還是很難成功。半個月的婚假結束了,他回廠里上班,我還留在他家裡,那時村裡還上不了網,家裡的農活我也插不上手,我住了幾天就覺得無聊了,家裡的空氣讓我覺得很壓抑,就決定出去找事干。正巧劉霞的一個朋友要在山西開會所,想請我去參与前期籌備工作,我便答應了。現在回想起來,這是我犯下的又一個大錯,我沒有考慮果果的感受,她剛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朋友,正需要親生母親的庇護和關愛,可我居然把她一個人丟在鄉下,讓她自己與沒有血緣關係的老人生活。果果當時正處於青春叛逆期,桀驁不馴,和我婆婆常常發生口角。她們倆每鬧一次,婆婆就打電話向我和趙志剛告狀,弄得我們倆工作也不安心。倆人越鬧越厲害,最後發展到果果不願意回家,也不願意去學校上學的地步。我只好辭了山西的工作,回到北京家裡守著她。果果對我親近不起來,她每天放學回來和我說不上幾句話,兩人總是處於對立狀態。在鄉下住了一段時間,心情很壓抑,還是決定出去工作。我不能就這樣在鄉下閑著,靠趙志剛那點工資養我們,那樣我們母女倆在他家裡更沒有地位了。我得出去賺錢,養活自己和果果。我沒有北京戶口,沒有學歷,沒有熟人介紹,找工作自然不容易,投了很多份簡歷都沒有下文。有一天無意中看到一家旅行社在招聘業務員,便進去面試,沒想到被錄用了。就這樣誤打誤撞地進了旅遊這一行。雅妤:哦,你幹了多久就開了自己的旅行社?陳嬌:我在那家旅行社只做了一個月的業務員,因為業績優秀,被總經理髮現,找我談了一次話后,第二天就讓我當上了部門經理。我在那家旅行社幹了不到三個月就辭職與人合開了自己的旅行社。雅妤:就是「緣月平安之旅」?陳嬌:是,合伙人就是你見過的魏源。他是一個景區的老總,我去他那裡談合作認識的,我們倆很投緣,他很欣賞我,覺得我的能力完全不必為別人打工,可以自己干,我們倆便成立了「緣月平安之旅」。
聽了你的故事,才知道真實的特工生活遠沒有這麼瀟洒,同時也讓我知道自己並不適合當特工。首先我沒有特工所需要的異稟,再次我沒有這麼大的犧牲精神。賈教官說卧底是個臟活,挺讓我震動的。陳嬌:他說卧底是個臟活,是從人性的角度說的。卧底最大的犧牲是人性的犧牲,每天都在說謊,用欺騙的手段取得對方的信任,然後再出賣他們,置對方于死地。雅妤:也許我該慶幸自己沒有被國家挑中。以前總覺得自己的人生太平凡,嚮往那種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人生,現在我開始覺得平凡的人生沒什麼不好,平緩清澈的溪流自有一種靜謐的美。感謝你讓我端正了人生態度。陳嬌:人性都是這樣的吧,總是對沒有經歷過的生活、沒有得到過的東西有許多不符合實際的想象。33歲以前,我的生活不能說波瀾壯闊,但夠跌宕起伏,夠刺|激吧。每天心都是緊繃著的,睡覺的時候都不能放鬆警惕,頭腦時刻在轉動,算計別人,提防別人算計自己。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幸福過,也幾乎沒有發自內心地大笑過。有時候,深夜下班回家,偶爾看到居民樓里有房間還亮著燈,心裏都會感慨,想象住在裏面的那家人的生活。你知道的,我自幼沒有父母關愛,沒有過像樣的家庭生活,我對那種父母雙全、兄弟姐妹眾多的大家庭特別羡慕,對普通的家庭生活特別嚮往。用你的話說,我渴望從跌宕起伏的大河流入平緩的小溪,過一種平凡安寧的日子。雅妤:為什麼說33歲以前?那一年發生了什麼事?陳嬌:2005年我出了車禍,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雅妤:就是你被毀容那次車禍嗎?陳嬌:是的。和賈教官的那次見面談話,給我的內心帶來很大的觸動,我開始反省自己,不想再過這種灰色的生活了。我從那時起就有了離開石家莊的念頭,但一時也離開不了。無法離開的原因第一是老闆對我很好,老闆娘劉霞對我親如姐妹,我開不了口說自己要走;第二是經濟原因,當時我父親病了,癱瘓在床,生活不能自理,除了醫療費,我還要花錢找保姆照顧他。還有我母親,那時要做胃切除手術,手術費也要幾萬。除了贍養父母,我還要負擔果果的教育費和生活費。我在會所的工資很高,一個月能有一兩萬的收入。如果辭職,去做別的不可能賺這麼多錢。雅妤:你當時和你母親聯繫上了?陳嬌:我曾和妹妹小美一起回了一次姥姥家,到精神病院看望了母親。
陳嬌說。
我倒地前大聲呼喊,那人抽出刀,匆匆跳上一輛接應他的麵包車,逃離了現場。我被路人送到醫院搶救,替我做手術的醫生告訴我,尖刀刺斷了我的左側輸卵管,以後我懷孕的可能性很小。所以後來能懷上彤彤是一個奇迹。這次路人幫我報警了,有警九_九_藏_書察到醫院來找我錄筆錄,但因為我提不出有效的線索,這個案子便不了了之。第二次是在深圳,我到皇朝酒店吃晚飯,吃完飯朋友先到地下車庫去開車,說好一會兒在大門會合。我出到酒店門口,習慣性地觀察四周情況,注意到路邊停著的一輛奧迪車的車窗開著一個小口,裏面有鏡片閃了一下。我的第六感告訴我:危險!我立即閃進酒店的轉門裡,幾乎同時,槍響了,子彈打在門框上。槍聲很悶,是裝了消音器的。我沒有回頭,徑直往酒店的後門出去了。打電話給朋友,叫他開車到後門接我。我們繞了一條街回到前門,看到酒店門口圍著一群人,有警車開過來。我們沒有停留,迅速離開了那裡,躲過了後面的盤查。雅妤:你是怎麼知道這兩次暗殺都是王爺指使的?陳嬌:我自然有我的渠道。經過這兩次遇險,讓我意識到廣東和吉林我都不能常住,所以當時我和小美離開深圳,沒有回吉林,直接去了石家莊。雅妤:為什麼是石家莊?陳嬌:因為我妹妹小美在火車上想起她有個初中同學在石家莊打工。我們從北京火車站下車后,就買了兩張去石家莊的車票。當時對我來說,去哪裡都無所謂,只要是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就行。我們到了石家莊,在她同學那裡住了幾天,我找到工作后我們就搬了出來。雅妤:你找到什麼工作?陳嬌:我去一家私人會所應聘,在那裡做了一個月的服務員就被提拔為領班,三個月後便升為總經理助理。我在那家會所一干就是8年。老闆娘很信任我,把我當成她的心腹,後面幾年他們夫婦很少去會所了,基本上都是我一個人在管理。雅妤:是個什麼樣的會所?比起名爵俱樂部如何?陳嬌:會所的名字叫蘭莎,規模和張婉柔的名爵俱樂部當然沒法比,但在石家莊算是比較高檔的會所。蘭莎是一個四合院,面積不大,但裝修得挺雅緻,私密性特別好。蘭莎的經營理念和名爵俱樂部也不一樣,不是你有錢交會費就能成為會員,老闆對會員資格實行嚴格的審查,沒有熟人介紹和擔保是進不來的。蘭莎的會員費是每年16萬,一個晚上的最低消費是88000元。蘭莎每天只接待一撥客人,所以至少要提前一周預約,春節期間,提前一個月預約也不一定能排上。雅妤:不可思議,這麼貴還有這麼好的生意,蘭莎有什麼特色服務呢?陳嬌:蘭莎的最大特色就是安全。一天只接待一批客人,這就保證了客人在這裏可以得到最好的服務,而且最大限度地保護了他們的隱私,他們在裏面可以無所顧忌地放心享樂。蘭莎是談特殊生意、會特殊客人的好地方。除了吃飯跳舞唱歌這些娛樂,更多的人是在裏面打麻將。雅妤:賭博?陳嬌:是。都是一些大老闆在玩,賭注下得很大,一個晚上的輸贏可以上千萬。籌碼不足可以向我們借,每個晚上經過我的手貸出去的款都上百萬。雅妤:這貸款的利息不低吧?陳嬌:當然,利息都是按天算的,日息五厘。
註冊資金是他出的,業務主要是我在跑。雅妤:「緣月平安之旅」的營運狀況怎麼樣?陳嬌:認識你的時候旅行社才成立三個月,旅游業競爭得很厲害,我們是在夾縫中求生存求發展,那次草原行,我就是和魏源到「沽水福源」度假村談合作去的。不久,隨著我和魏源關係惡化,「緣月平安之旅」也關門了。雅妤:什麼原因呢?陳嬌:我和魏源開始的時候合作得很好,兩人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後來漸漸變得有些曖昧。我看得出來他對我有那方面的意思,我對他也有些好感。你上次見我們的時候,我倆正處在微妙期,若繼續發展下去,很可能我們就變成了情人。可從草原回來后,就遇到果果離家出走的事情,為了找女兒我急得心如火燎,沒了風花雪月的心情。我知道果果之所以這麼叛逆,很大程度是因為沒有家庭溫暖,小姨家不是自己家,我婆婆家更不是自己家。她後來跟著男朋友跑了,我要去溫州把她接回來。接回來后肯定不能住我婆婆家裡了,她和我婆婆已經處得水火不容,再住在那裡,聽婆婆的風涼話,她還得跑。我打算另外找房子和果果搬出來單住。以前和魏源談過果果的問題,他說自己家有一套空房子,要是我和果果沒地方住可以住那裡。去溫州之前我和他商量,沒等我開口問他借房,他就說房子讓他老婆租出去了。這件事讓我打消了對他的幻想。我明白他的心思,不想惹麻煩上身,我和果果在他眼裡就是一個大麻煩,他負擔不起。我把果果從溫州帶回來,在外面租了一套小房子和她一起住。不久我發現她懷孕了,氣得狠狠揍了她一頓。我帶她到醫院墮胎,並讓醫生給她上了節育環。果果做完手術就跑了,跑回石家莊找她小姨去了。在她心裏,小姨比我這個媽媽親多了,這讓我很傷心。對果果,我是個很失敗的母親,她內心的門對我是關閉的,每次和她對話都加重了我的挫敗感,我不知道如何與她相處,甚至不知道如何去愛她。雅妤:因為你沒有得到過母愛,自己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東西是無法給予的。果果可憐,你也可憐。陳嬌:你說得對,自己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東西是無法給予的。那段時間,我內心充滿絕望。如果說人生的基調在童年便奠定了,那麼我和果果的一生都註定是貧乏的。物質貧乏,親情貧乏,精神貧乏。我們窮極一生的力量都是在對抗這種貧乏。註定我和果果的人生顛沛坎坷,身心俱傷。雅妤:果果問過你她父親的事情嗎?陳嬌:從來沒有。這似乎是我們母女倆之間的禁忌。我在心裏已經準備好一套話等她來問我,但她從來不問,我也不知道她心裏怎麼想的。雅妤:波仔就這樣銷聲匿跡,再無音訊?陳嬌:是。我也沒有刻意去找過他。像他這樣的賭徒,估計不會得善終的。
陳嬌點點頭,說完脫掉衣服鑽進被子。我看到她的身上雖然已經長出了許多贅肉,但骨骼健壯,身形依然靈活敏捷。關燈之後,屋裡陷入了完全的黑暗。我習慣了城市裡稀薄的夜色,對這濃墨般的黑夜有些不適。這黑暗彷彿是帶著重量的,偶爾從遠處傳來的狗吠聲,讓這黑暗顫抖了一下,又重重地壓下來。聽著身旁陳嬌的呼吸聲,我突然為自己的勇敢感到不可思議。她是一個講故事的人,我是一個寫故事的人,我們不過在兩年前偶遇,我這樣來到一個陌生的人家,睡在人家的炕上,會不會太冒失了?能保證安全嗎?她有過那麼特殊的經歷,會武功,入過黑社會,卧過底,還有過同性戀經驗……我能感覺到陳嬌也沒有睡著,但她一動不動地保持沉默。我亦一動不動地躺著。我們的呼吸在黑暗中碰撞,交織,漸漸地心意相通。經過那一夜,我與陳嬌有了新的默契,成了彼此能交付情感的摯友。
我也笑了,笑過之後,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湧上心頭。陳嬌大聲地和我們打招呼,熱情地拉我們進村。我和曉風從車後備廂把帶給陳嬌的禮物拿出來,正準備跟著她進村,這時曉風的男朋友彭牧接到一個客戶的電話,晚上有要事要談。他抱歉地對我們解釋,曉風只好跟著他先回去。與他們告別後,我跟著陳嬌步行去她婆婆家。離開國道,通往村裡的路就差多了,崎嶇狹窄,還不時可見牲畜的糞便。路兩旁是陳舊的平房和院落,與我之前想象的北京郊區農村富裕的生活有很大差距。很多人家都在大興土木,院門口堆著一堆堆的建築材料。陳嬌說,現在村裡幾乎家家戶戶都在建房,等著將來拆遷要補償呢。我問,什麼時候拆遷到這裏?陳嬌答,不知道,現在傳言滿天飛,村民都無心務農,天天在做發財夢。走了大約十分鐘,便到了她婆婆家。院牆是用石頭壘的,只有半人高,院門敞開著,裏面有兩排舊平房,院子有些亂,西邊的牆角堆著一些磚頭和水泥,看來也在準備蓋房。一個一歲多的女孩從屋裡出來,女孩看見陳嬌,嘴裏喊著「媽媽,媽媽」,一晃一晃地朝我們跑來。
陳嬌哈哈大笑起來。
其實不應該讓你第一次就參与這麼重大的案子,你的心理承受不了這麼大的壓力,組織上又沒有及時對你進行心理疏導,所以你一下就崩潰了。我很感動,問賈教官,米處長現在怎麼樣了?她早退休了,現在在家頤養天年吧?賈教官沉默了許久才說,米處長1996年就去世了。我大吃一驚,問她是怎麼死的。賈教官說,自殺。她獨生子的犧牲對她打擊很大,退休后她得了嚴重的抑鬱症,吃了很多葯都沒有什麼效果。自殺那天據說是她兒子的生日,她凌晨從自家的陽台上跳下來,還沒送到醫院就已經斷氣了。米處長是個老特情,是個非常能幹的人,有時候我覺得她過於冷酷無情了。現在想來,她的內心一定經歷了許多,有些東西是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終有一天,這些積在心裏的東西就像多米諾骨牌,只需輕輕一推,便全軍覆沒。米處長的死給了我很大震動,第二年,我也找了個機會調走了。我沉默了很久,問道:琳達教官怎麼樣了?賈教官答,她得了宮頸癌,1999年去世了。她這輩子沒有結過婚,也沒有孩子,死得很孤獨。我的眼前出現琳達扭動著腰肢走路的樣子,不禁黯然神傷。那天我帶去了一瓶茅台,和賈教官一杯接一杯地喝,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加上他已經脫離了那個崗位,賈教官那天放開了,對我說了許多掏心掏肺的話。他問,你還記得在武警特訓隊的那些戰友嗎?我答,記得。你有她們的消息嗎?賈教官說,你們這批隊員,肩負著特殊使命的不止你一個。特訓結束后,這些女兵大部分去了邊防武警部隊,成為緝毒特警。邊防緝毒,殘酷性不亞於戰場。我們都知道,緝毒主要是依靠情報,要不這麼長的邊防線你怎麼查啊。女性,因為有性別優勢,不易引起懷疑,所以常常是領導選派卧底的首選。她們雖然屢立奇功,但毒販也不是傻瓜,他們也會吸取教訓,對卧底查得很嚴,一旦被對方懷疑,就有生命危險。你們班當年是12個人畢業吧,據我所知,已有四人犧牲,兩人失蹤,三人致殘。現在完好無損地活著的只有三人了,這三人還包括你在內。我問:你知道我們班長李艷紅的下落嗎?當年我就和她走得比較近。賈教官說,李艷紅現在還在武警邊防部隊里,已經是少校軍銜了。1996年她在一次化裝偵查中被對方識破,被毒販砍斷了手指,受盡折磨,當時毒販並沒有足夠的證據,僅僅是懷疑,否則她早就沒命了。她被救出來時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她受傷那年剛結婚不久,後來因為一直沒有生育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她的子宮受到嚴重傷害,無法懷孕。她後來離婚了,聽說是她主動提出來的。陳嬌,想想她們,其實你算是幸運的,或許你覺得自己受了委屈,生活得不幸福。但你至少還活著,而活著,就有希望。陳嬌,我不是給你上思想教育課,我現在已經不是你的教官,用不著說那些虛話套話,我說的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卧底是個臟活,沒有人真的喜歡這樣的工作,但有些事情就是再臟再爛也得有人做。國家挑中了你,便是你的命。在國家利益面前,個人的利益是微不足道的。雅妤:陳嬌,受好萊塢電影的影響,在我的想象中,間諜或者說卧底的生活好比大牌明星,住五星酒店,開白色寶馬,穿拖地晚禮服,風情萬種地穿梭在各類豪華場所,在打情罵俏中將自己所需情報收入囊中。
最糟糕的是,我發現自己許多技能消失了,連電腦都不怎麼會用了,大腦時常一片空白,一時記得起,一時忘記,而且常常頭痛,不得已再次去醫院求醫。醫生檢查后說我是間歇性失憶,是腦震蕩後遺症的表現。開了一些中藥,囑咐我多卧床休息,減少腦力和體力勞動,一定不要熬夜。我吃了一段時間的中藥,沒有效果,我的作息長期就是晝夜顛倒的,每天都是人家起床上班了,我才能上床睡覺。一段時間之後,情況越來越嚴重,連常來常往的客人的名字都記不住了,常常張冠李戴,在發生了幾次叫錯客人名字的事情之後,我決定辭職。雅妤:你的經歷和你給我的感覺有很大差距,但與你交往我完全感受不到那些陰暗和邪氣。你是滾過風塵,卻沒留下風https://read.99csw.com塵味兒,這也是我被你吸引的原因之一。陳嬌:過獎了。但我覺得自己還算是個好人,也許是因為我的根子正吧,從小受的都是正面教育,所以即使身處齷齪的環境,也還保留著做人的良知。人在逆境低谷的時候,難免想到寄情山水。我當時想找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療養,便買了到杭州的車票。到了杭州,我才明白自己的潛意識是想去紹興,於是第二天就去了紹興。我租了一條烏篷船,讓艄公慢慢地在河上搖。我獨坐在船頭,看著岸邊的景色,12年前與張婉柔在船上依偎著說話的情景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地閃現,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有忘記她,她當時的氣息,說話的表情,我依然記得清清楚楚。我發現自己真的愛過她,與她在一起的時光讓我刻骨銘心。這麼一路想著,我不禁悲從心來,淚流滿面。雅妤: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就是關於你的性取向。可以坦率地回答嗎?陳嬌:我並不是真的女同。張婉柔死後,我身體里的這扇門便關上了,我再也沒有愛過其他女人。就我內心來說,我願意把這唯一的位置永遠為張婉柔保留,今生再不會與任何一個女性發生親密關係。我覺得自己現在是一個正常的女人。雅妤:繞了這麼多彎,該說說你和趙志剛的故事了。你們怎麼認識的?陳嬌:趙志剛原來是我的網友,他盜了我父親的QQ號,我去討還,就這樣認識了。雅妤:啊?這樣的相識方式最後竟然能成為夫妻,太意外了。
「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大變樣了,像個農村婦女?」她問。
「我2006年第一次來的時候,村裡還沒有有線電視呢,網路也是去年才通的。沒想到吧,祖國的首都還有這麼落後的地方。」
「今天剛見你的時候,你縮著脖子袖著手,見了我們還用袖子擦了下鼻涕。」
我笑著說。
我按部就班地升學、就業,戀愛、結婚,在成為高齡產婦前生下女兒。這中間雖然有不順利的時候,但最後都過去了。我那天讀到這段話時心裏在想,一個內心如此激越的女孩,她的青春怎麼能什麼奇迹也沒有發生,怎麼就平淡無奇地過去了呢?這到底是上帝的仁慈還是上帝的忽視呢?我現在的生活看起來很美滿,家人朋友都認為我是個幸福的人,但只有我自己知道,絕望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襲來,恨不得自己能騰空而起,逃離眼前的一切。但我同時又知曉,自己連一步都離不了,只能無奈地苦笑。與你不同,我沒有最精彩的五年時光供我回憶對比,所以,痛苦和絕望的程度或許比你要低。我現在想,命運安排你我邂逅,是有深意的,是在向我解惑。
「來這裏之前,我對趙志剛,對你的婚姻有許多想象,今天見到了,完全與想象不符。你是怎麼嫁到這裏來的?」我問。陳嬌嘆了口氣。
汽車開了一個小時,彭牧說再開30公里就開到河北了,曉風和陳嬌通了好幾個電話,總算找到了通往她婆家那個村子的公路。這時是下午5點多,到了村口附近,我和曉風下車打算找人問問路,剛走了幾步,看到一個原來蹲在路邊的女人站起來朝我們招手,這個女人正是陳嬌。她比兩年前至少重了15公斤,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款羽絨服,燙成小卷的長發隨意在腦後紮成一把,耳旁有許多亂蓬蓬的碎發,讓頭看起來很大。招完手后,她又把手伸回袖筒里,縮著脖子向我們走來。她的臉頰和鼻子被風吹得通紅,她用力地吸著鼻子,快到我們跟前時,把右手從袖筒里抽出來,用袖口往鼻子下擦了一下。這個動作把曉風逗樂了,笑道:「秋月怎麼變成這樣了,像個苦大仇深的農村大嫂。」
「我會在北京待幾天,明天我們找個賓館住進去,聽你慢慢說好嗎?」我說。
「一點沒誇張。」
「好久沒好好照過鏡子了,不是你說,我還沒發現,自己有這麼難看。」
他不問,我也覺得沒有必要和他說。
陳嬌道:「你別安慰我了。我現在不是卧底,這是我真實的生活。不是演戲,不能退場。」
趙志剛是北京某廠的工人,平時住在廠里的宿舍,周末才回家。因為我的到來,陳嬌特地打電話叫他回來的。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趙志剛。他看上去只有30歲出頭,比陳嬌要年輕幾歲,長相嘛,算不上英俊,但也不難看,也就是個普通青年吧。身材還不錯,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胖瘦適宜。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靦腆,陳嬌向他介紹我時,他居然臉紅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還沒說上幾句話,就抱著女兒出去玩了。那一晚,我在他們家留宿。公公婆婆帶著孫女彤彤睡一屋,趙志剛一人睡一屋,我和陳嬌睡一屋。我們睡的這屋是陳嬌平時住的,屋子很小,一個炕就佔了大半面積,傢具就只有一個三門衣櫃和一張桌子。陳嬌是2006年結的婚,也就是說,這間房在四年前是陳嬌和趙志剛的洞房。可現在已經很難在這間屋子裡尋覓到新房的痕迹,牆角已經有些發黑,傢具式樣陳舊,桌上擺的是老式的平面直角電視機。唯一有點現代氣息的是桌上那台筆記本電腦。老實說,我沒想到北京郊區的農村是這樣的。這裏算北京的一個區,與天安門只有幾十公里的距離,生活水平卻好像落後了兩個年代。尤其讓我不適應的是家裡沒有衛生間,廁所是搭在院子里的露天茅房。這樣的生活環境,的確無法讓人高雅,陳嬌氣質上的改變也就不奇怪了。陳嬌盤腿坐在炕上,招呼我上來:「你這個南方人,沒睡過北方的土炕吧,今晚讓你體驗體驗。」
雅妤:賭博和毒品一樣,沾上后就很難戒掉了。陳嬌:我對波仔的感情很複雜。剛開始是對他恨之入骨,覺得他是讓我墜入這樣悲慘不堪的境地的罪魁禍首。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情,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對他的恨也漸漸淡了。恨一個人也是需要力氣和時間的,我沒有力氣和時間去恨他,我得應付眼前的生活。果果走後,我向趙志剛提出離婚。我覺得他沒有做到當初的承諾,在果果的事情上袖手旁觀。加上我們基本沒有夫妻生活,這樁婚姻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我把離婚的事情和我父親說了,他堅決反對,他說自己離過幾次婚,知道婚姻是怎麼回事,只要離了第一次,開了個壞頭,以後的婚姻就很難幸福了。我沒想到連果果也不同意我離婚,她說叔叔是好人,不希望我們因為她離婚。我在趙志剛的QQ空間里看到他寫的日記,日記里描述了他在聽到我提出離婚後痛苦的心情,他說他深愛著我,只是自己能力不足,無法給我想要的幸福。看了他的日記,我的心又軟了,暫時收起了離婚的念頭。雖然暫時不提離婚,但我也不知將來的路要如何走下去,眼前這一團亂麻的事情如何解決,這時我發現我竟然懷孕了。雅妤:不是說趙志剛那啥嗎?怎麼懷上的?陳嬌:能懷上彤彤簡直就是一個奇迹,連我都覺得不可思議。我去和趙志剛談離婚,他不願意,哀求我再給他機會,他會努力對我和果果好。他說,我是愛你的。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親口說我愛你,以前這三個字他從來沒有當面對我說過。我被他感動了。那天晚上我沒走,也許是因為我們好久沒有在一起了,當晚他的表現比平時好一點,介於成功與不成功之間吧。沒想到居然讓我懷孕了。你知道的,我只有一側輸卵管,醫生說過我懷孕的幾率很小的,所以知道懷孕后,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雅妤:你確定彤彤是趙志剛的孩子嗎?陳嬌:這個問題,我妹妹也問過我,她也不太相信。但這次我非常肯定,那段時間我只和趙志剛有過性行為,彤彤只能是他的孩子。我已經犯過一次那樣的錯誤了,怎麼可能再犯第二次。雅妤:這次看來不會錯了,彤彤長得很像趙志剛家的人,倒不怎麼像你。
陳嬌:他說我是陳家的長女,自幼聰慧過人,是個不平凡的女子。一定要珍惜自己,無論遇到什麼挫折都別放棄,好好活下去。他沒有留下什麼遺產,只有一套兩居室的老房子。房子不要賣,留著,這樣我和小美在世界上便多一個落腳的地方。如果和趙志剛不離婚,就留在北京安心過日子,平平凡凡過一生。要是和趙志剛離婚,就回老家來。雅妤:父親對你不太放心啊,對你的婚姻也不太看好。陳嬌:父親覺得我和妹妹都過得不幸福是因為他,他自己的婚姻很不幸,而他把這種不幸的基因遺傳給了我們,這是他最愧疚的地方。我和妹妹都沒有自己的房子,所以他希望能給我們留一處立錐之地。父親雖然對趙志剛印象不錯,但他了解我,知道我和趙志剛恐怕過不了一輩子。雅妤:你剛才說父親的去世讓你有了改變,是什麼樣的改變呢?陳嬌:辦完父親的喪事,我回到北京,心裏覺得空蕩蕩的,再也融不進原來的生活了。因為回吉林奔喪,給彤彤斷了奶。我回來后,婆婆說彤彤晚上已經習慣和他們睡了,繼續把彤彤留在他們那裡。才離開半個月,彤彤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依戀我了,和爺爺奶奶更親些。婆婆似乎有意不讓我多親近孩子,彤彤的衣食住行都由他們包辦了,他們按照農村的習慣來帶孩子,不太講衛生,孩子常常弄得全身髒兮兮的,夏天的時候不讓孩子穿褲子,光著屁股在地上爬。我有時候看不慣,婆婆說鄉下的孩子都是這樣的,這樣長大的孩子才皮實。彤彤的事我插不上手,只能幫家裡做家務,一天下來,既沒閑著,也想不出做了什麼事。晚上我一個人睡在屋裡,內心很空虛。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雅妤:我平時看小說,總會不由自主地猜想結局,若猜對了便腹誹故事落了俗套。而你的故事是很難讓人猜到結尾的,出人意料的原因是你真的落入了俗套——被套進了世俗生活中。農婦陳嬌和卧底陳嬌差距太大了。陳嬌:如果寫成劇本,沒有編劇會想到這樣往下編吧。生活就是這麼殘酷,人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走向。
他當時臉上的表情讓我的心動了一下,第一次對他產生了異樣的感覺。吃完早飯,他對我說,因為父親今天沒空,他要去澆麥地。我說我和你一起去。他點點頭,給我找了頂草帽,又讓我換上長筒水靴。他們家沒有大鏡子,我看不到我此時的樣子,便問他,我像不像你們村的媳婦?他說,我們村沒有像你這麼漂亮的媳婦。我當時樂得哈哈大笑。感覺很久都沒有這樣笑過了。我跟著他去了地里。清晨的田野,景色讓人心曠神怡,看到大片綠色的麥田,我抑鬱已久的心情一下就開朗了。我深深地呼吸著帶著麥穗清香的空氣,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那麼美好。我看著他從地旁的水井裡抽水上來,給麥田澆水,便過去幫忙。從來沒有干過農活,我覺得很新鮮。我和他一起拿著膠管澆地,無意中他的手碰了我一下,我看他的臉騰地紅成一塊紅布,立即把手拿開。這麼多年了,我第一次見到會臉紅的男人。我沒想到趙志剛都快30歲的人了,還像少年一樣害羞。我心裏覺得好笑,裝著不在意用話岔開了。那天我和他在地里澆地澆了兩個多小時,一點也不覺得累,兩人嘻嘻哈哈地就把活幹完了。幹完活,我們一起回家,我和他並肩走在田埂上,看著眼前被微風吹得起伏不定的麥田,我突然產生了歸隱此地的念頭。我轉頭問他,志剛,你喜歡我嗎?他的臉又紅了,羞得連頭都抬不起來,半天才說,我喜歡你。我早就偷偷喜歡你了。我說,那我做你們家媳婦好不好?他以為我在開玩笑,問,你看得上我們家嗎?我說,你們家挺好的,父母雙全,和和睦睦。我見他還不太相信,便主動去拉他的手。那天,是我挽著他的手回家的。雅妤:聽你這麼描述,覺得你們開始的時候還是挺美好的。同為女人,我也特別能理解你當時的心情。你原來的圈子太複雜,遇到趙志剛這樣單純的男人會覺得很新鮮,有一種撿到寶的感覺。但可能你當時沒有意識到他的單純除了性格的原因,更多的是由於他的經歷和見識較少造成的。陳嬌:你說得很對。他是家裡的獨子,從小在父母的庇護下長大,高中畢業通過一個親戚幫忙進了工廠,下了班就回宿舍。他從來沒有去過娛樂場所,連上飯店吃飯的機會都不多。別人在北京一個月賺5000元都說不夠花,他每個月工資3000多元,居然可以每月交200read.99csw.com0元給他媽存起來,他說他一個月一般只花800元就夠了。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北京,和我去吉林見我父親是他第一次坐火車。雅妤:你們倆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你的過去他知道多少?陳嬌:我在廣東那段歷史他完全不知道。我只告訴他果果是我前男友的遺腹子,果果還沒出生,她父親就死了。他從不追問我的過去,也許覺得那些過去和他沒關係,不知道反而好。
老闆夫婦人不壞,為人義氣有擔當,做事講規矩。蘭莎老闆很聰明,行事小心低調,也不求做大,生意再好也不開第二家,所以做這麼多年都沒出過事。我離開之後,他們不久也把會所關了,開了個玉器廠,改做玉器生意去了。雅妤:你在石家莊過得怎麼樣?陳嬌:在石家莊,我也算是個玩得轉的人,白道黑道都認識不少人,在社會上有點小名氣,我化名為秋月,他們都叫我「秋姐」。雅妤:你在石家莊這麼多年與在深圳認識的那些人還有來往嗎?陳嬌:基本沒有。對了,我在石家莊見過賈教官。雅妤:賈教官,就是你特訓時期的教官賈仕霖?陳嬌:對,就是他。2004年春節前,我帶果果到石家莊百貨大樓買衣服,聽到有個男人叫我,回頭一看,竟然是他。原來賈教官的老婆是石家莊人,他陪老婆回來探親,兩人到百貨大樓買年貨沒想到會遇到我。這次巧遇,我們倆都覺得太意外了,當時的情景,我們也沒法談太多,他給我留了他的手機號碼,讓我有空打給他。我第二天一早就給他打電話,約他出來見面。我在酒樓訂了包廂,請他出來吃午飯。我一見他就說,賈教官,我昨晚一晚上都沒睡著,想著今天要見你,心裏特別忐忑。賈教官說,在石家莊碰見你,我也很意外。我們有10年沒有見過面了吧?我說,快13年了,1991年我離開廣州去深圳之後就沒見過。他說,不,九四年我見過你,不過你可能不知道。那年你要脫隊,組織上對你進行精神鑒定,我也參加了。當時有人主張要把你送到精神病院,米處長和我堅決不肯在鑒定結果上簽字,才沒有送成。我說,謝謝你,賈教官,我今天才知道你對我有這麼大的恩情。如果我當年被送進精神病院,估計這輩子都出不來了。他說,別這麼說,我帶過幾批學員,你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最深刻的。我還記得,在武警部隊訓練時,那天晚上是我把你爺爺去世的消息告訴你,並帶你去隊部給家裡打電話,你從隊部出來,跑到操場上向著北方跪著,嚎啕大哭。當時天上下著暴雨,還閃著閃電。我當時在旁邊看著你,幾次想過去拉你,都止住了這個念頭。讓你發泄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心裏會好受些,憋在心裏會憋出毛病的。我當時就在心裏說,一定要盡自己的能力幫助你。看到你這個善良的女孩那麼痛苦,我心裏很內疚。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名非常優秀的人才。賈教官這番話讓我既感動又慚愧,我說,我後來的表現讓你失望了吧?只執行了一次任務就脫隊了。賈教官說,你執行的第一個任務就太殘酷了。
第二天,我和陳嬌坐車回到北京市區,我在弟弟家附近的賓館開了一間房,和陳嬌住了進去。在那裡,我和她進行了一次長達兩天一夜的談話。我決定就用這些談話記錄,來交代陳嬌後來的故事。這樣更直接,無需轉換,也更有代入感。雅妤:陳嬌,你作為卧底的故事其實已經講完了,但我相信讀者還有興趣知道你後來的生活。說實話,再次見到你,我心裏非常感慨,你現在的樣子與我在小說中描寫的那個陳嬌有很大的反差,我心裏有許多疑問,期待你能解答。陳嬌:我能理解你的感慨。你儘管提問,我儘可能誠實地回答。雅妤:被波仔騙走30萬之後,你去了哪裡?陳嬌:發現錢被波仔騙走後,我絕望到想要自殺。那天晚上,在街頭徘徊時無意看見不遠處一座高樓上閃爍的霓虹燈招牌,上面寫的是「明星朗娛樂城」。我走進去,果然是朱義開的。他看見我,吃驚得眼珠都差點掉出來。他把我帶進他的辦公室,我們談了一個多小時,總算讓他相信我與張婉柔的案子沒有關係。我之所以敢這麼做,是因為清楚張婉柔案件的嚴重性,這個朱義能毫髮無損地換個地方繼續當娛樂城的老闆,說明他不是張婉柔的同夥,對她的事情一定不知情。就算了解一鱗半爪,在時過境遷之後,也不會想把自己兜進去。我開門見山地問他借錢,他答應了,條件是我留下來幫他打理娛樂城。我匯了30萬給我父親,告訴他那筆生意做不成了,讓他把訂金和借的錢還了,剩下的錢是果果的撫養費。我留在東莞幫朱義打理娛樂城的生意,後來朱義把大本營移回深圳,我又回了深圳。當時我妹妹小美也來了深圳打工。後來,發生了一些事,讓我們不得不逃離深圳,去了石家莊。雅妤:什麼事?陳嬌:我被王爺追殺。雅妤:王爺?張婉柔不是向警方供出了他的藏身之地,他難道沒有落網嗎?陳嬌:狡兔三窟,王爺怎麼可能只有一個藏身地?直到1998年他才在緬甸被抓獲,判了20年,現在香港的監獄里服刑,還有8年就出獄了。雅妤:打斷一下,為什麼王爺沒有被判死刑呢?他犯的不是死罪嗎?陳嬌:因為香港沒有死刑。他花錢請了律師團為他辯護,加上很多事沒有直接證據,所以未被終身監禁,只判了20年。雅妤:哦。能談詳細些嗎?陳嬌:張婉柔死後,他開始調查這件事,他懷疑我是內鬼,雖然他沒有證據,但還是在江湖上對我下了追殺令,兩次買兇暗殺我。第一次是1998年春節,我回家看望父親和女兒。在長春機場,我剛下飛機,在機場門口招計程車的時候,迎面過來一個戴墨鏡的青年男子,他胳膊上搭著一件衣服,走到我面前,抽出隱藏在衣服下面的一把尖刀向我刺來。我及時反應過來,用左手擋住他的手,對方是個職業殺手,動作也很快,刀鋒向下一沉直接刺進了我的小腹。
雅妤:我覺得你不能在鄉下待下去了,還是出去工作吧。只有工作才能讓你重新發現自己的價值,也才會漸漸開心起來。陳嬌:我也正有此意。明年一定要有所改變,元旦過後,無論如何要開始工作了,不能再待在鄉下。雅妤:打算做什麼?陳嬌:還是做旅遊吧,原來的關係還在,聯繫一下還能接上去。暫時先做著,其餘的事以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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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著自己的臉說:「大盤臉,雙下巴。」
「在電話里聽你說你現在過的是農婦生活,我還以為是調侃,沒想到完全屬實。」
雅妤:2008年夏天去北京旅行之前,我剛搬了新家,整理書房的時候,翻出了學生時代的日記本,正好看到15歲生日時寫在日記里的一段話:日子寧靜而又漫長,像一條看不到盡頭的小河,悠緩地向前流淌。沒有跌宕,沒有奇迹。這樣的日子,我已經過得太久太久。現在回頭看,我才15歲就對日復一日平淡無奇的中學生活非常不耐,內心嚮往著狂暴的生命景象,深信有優美壯闊的生活在前面等著自己。我的15歲到20歲都是在學校讀書,在方圓幾里的天地里坐井觀天,思索人生,按照自己的想象做著特工女諜夢。若我當時知道在廣東有一個與我同齡的女孩真在經歷著我夢想的一切,不知道會是一種什麼心情。
「你要是在村裡住上一年,也高雅不到哪兒去。剛才曉風一見我就說我像苦大仇深的農村大嫂,我的形象有這麼差嗎?」
從聊天中得知他是1977年出生的,比我小四歲,是北京××廠的工人。那段時間我們聊天的內容大多是在說自家的老人,我很坦率地告訴他我父母的情況,為父親的身體擔憂。他告訴我他父母是北京郊區的農民,他是家裡的獨子。他原來交過一個女朋友,處了五年,兩年前分手了。父母一直在為他的婚事擔心,每個周末他回家父母都要嘮叨他的婚事,讓他很煩惱。作為兒子,他很希望能讓父母開心,但姻緣沒到,心急也沒有用。我也告訴他自己有個12歲的女兒,放在妹妹家養,孩子不太聽話。我還和他聊了生活中諸多不開心的事。那段時間,我們交流得很順暢,兩人都打開心扉,說了許多平時不會輕易和別人說的心裡話。但我那時完全沒往那方面想,無論是年齡還是經歷我和他的差距都太大,我只是把他當成可以傾吐心聲的朋友。半個月後,我離開杭州回石家莊看女兒,當時是4月底了,我和他在網上約好,五一去北京找他,把錢還給他。他說五一假期他要回家,問我想不想去他家玩,看看北京農村是什麼樣子。我答應了。我們約好4月30日晚上他下班后在公主墳地鐵站見面,然後一起去他家。那天下午我坐大巴到了北京,晚上7點半到公主墳地鐵站,見到了等在那裡的趙志剛。他和視頻里的樣子差不多,雖然說不上有多英俊,但五官端正,加上身材不錯,看上去挺順眼的一個小夥子。第一次見面我們沒有任何陌生感,握了握手,寒暄了幾句就打車去他家。在路上他告訴我,他家離北京城有40多公里,靠近河北了。以前那裡晚上治安很差,常有劫車案件發生,一般計程車司機都不願去他家那個方向。我往窗外看去,外面黑黢黢的,只有零星幾點燈火從低矮的平房裡透出。心想,不過幾十分鐘,就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沒想到北京郊區和北京城差別這麼大。我把目光轉回車裡,坐在前排的趙志剛正在和司機聊天,北京的計程車司機都是侃爺,我從趙志剛的應答中看出他是個很本分老實的男人。一個多小時后,我們下了車,進了他家的院子。他家你去過,知道是什麼樣兒,北京郊區的貧困落後超乎你的想象吧?並不是他家特別窮,而是整個村子都差不多,他家在村裡還算是中上人家。他父母迎了出來,熱情地招呼我進去,他父母是一對很淳樸的老人,尤其是他父親,特別和善,一見面就叫我閨女,叫得我心裏熱乎乎的。進屋後趙志剛從包里拿出一個新的玻璃杯,用開水燙過,倒了一杯水給我。這個小動作讓我有些感動。他是怕我嫌棄他家的水杯臟,今天回家前特地去買了個新杯子。我覺得這個男人的心很細,很會為人著想,對他又添了幾分好感。那天晚上的飯菜很簡單,他母親把烙好的餅子拿出來,他自己進廚房去炒了一盤白菜屁股,北京人把白菜幫子叫白菜屁股。這些年我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可第一次去他家吃的第一頓晚飯給我印象特別深,我很多年沒有吃過這樣的家常菜了,那麼簡單的飯菜我吃得津津有味,他父母的熱情讓我心裏很熨帖,看得出他父母很疼他。這是個雖然貧寒卻有人情味的家庭,也許是我從小就沒有家庭的溫暖吧,我當時對趙志剛挺羡慕的,有這麼健康又通情達理的父母,快30歲的人了,爸爸媽媽還把他當孩子來疼愛。吃完晚飯,大家就洗漱睡覺了。他睡廂房,把我安排在隔壁的房間。被子很乾凈,散發出一股陽光的味道,一定是今天剛剛洗曬過。這是我第一次在陌生人家裡過夜,心裏有些異樣,但又似乎很自然。我的床對著窗子,躺在床上可以看到窗外的星星,四周很安靜,偶爾傳來幾聲犬吠。我第一次覺得生活原來可以這樣簡單而寧靜。這時手機有動靜,是他發簡訊過來了:早點睡吧,明天帶你去看麥地。我微笑了一下,回了一個字:好。關了手機,很快就睡著了。第二天便是五一,鄰居家辦喜事,他父母天沒亮就過去幫忙了,家裡就剩我們倆。吃早飯的時候,他拿著一把剪刀去院里修剪花草,我跟著出去看,看到屋前有一排葡萄架。昨天進來時天色暗了,我沒注意,現在看到這排葡萄架有些驚喜。它讓這個凌亂的小院有了生機,看起來舒服多了。我無意中一抬眼,他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兩人的眼光一對視,他立即慌亂地移開了。
陳嬌:我每天躲在自己的小屋裡照顧孩子,不願見人,不願說話,一聽到婆婆的聲音就討厭。我總覺得自己全身燥熱,就想跳進河裡,讓涼水浸泡著。每次抱著彤彤餵奶,就想起果果,悲從心來,淚如泉湧。雅妤:當時果果去哪裡了?陳嬌:果果跑回石家莊后,再也不肯去上學,在小姨https://read.99csw.com家也沒待多久,有一天留下個紙條說和同學一起去浙江打工就跑了。我懷著彤彤,坐火車去浙江找她,找了好幾天,總算在寧波找到她了,強拉硬拽地把她帶回來,沒幾天她又跑了。次數多了,我也放棄了尋找,由她去了。雅妤:她還是未成年人,在外面能打什麼工?陳嬌:一個15歲的初中都沒畢業的少女,你說能打什麼工?還不是在歌舞廳之類的娛樂場所做小姐?我當年經歷的一切她要再經歷一次,而且當年我已經18歲了,她才15歲啊!每次想到這裏,我的心就像有一團火在燃燒,有要毀滅一切的慾望。在月子里我幾次想自殺,虧得有小美日夜守著我。雅妤:小美從石家莊來照顧你嗎?陳嬌:是。小美為我付出了許多,我們姐妹感情很深,我對父母最大的感激是他們還給我生了一個妹妹,讓我在人世中沒有這麼孤獨。沒有那兩個月小美盡心儘力的照顧,我可能真的瘋掉了。她看見我在月子里常常流淚,耐心地勸慰我。父親知道我的情況后,也特地打電話過來開導我,叫我一定要過了自己這一關,堅強起來,別跟我媽媽一樣了。他給我寄來一本冊子,上面有我們家傳的心法,他每天打電話過來催促我照著練習。雅妤:家傳心法?怎麼練的?陳嬌:是我們家祖上傳下來的武功秘籍里的一冊。我父親作為陳家的長子從爺爺那裡繼承下來的。練心法主要是打坐入定,進入禪境幻想美好物體環境,並每天抄寫家傳心經。抄寫的過程感覺清泉在不斷地洗刷自己心裏的灰塵。我練了兩個月後,身體里的那團火漸漸熄滅了,心靈也寧靜下來。我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有些后怕,我當時的情況與我母親何其相似。要是沒有父親和妹妹的幫助,我很可能就和母親一樣,瘋掉了。如果我母親當年有親人在旁邊開導她,或許她也不會瘋。她如果不瘋,我和妹妹的命運也就完全不一樣了。但這就是命運吧。我現在已經學會不抱怨了,隨遇而安。妹妹照顧了我兩個多月,看到我正常了,便回了石家莊。妹妹走後,我一直住在村裡,照顧孩子,過著農婦一樣的生活。我過去對金錢是沒多少概念的,花錢如流水,一天花幾千上萬都不眨眼的,現在到菜市場買菜為了一兩毛錢還會和菜販子討價還價。人真的是環境的動物,我現在走出去和村裡的婆娘媳婦一個樣,看不出特別來。這不是卧底,是我真的被環境改變了。
我說。

2

聽了我的話,陳嬌不回答,用手捂住自己的臉頰,良久,放開手,自嘲地笑了笑。
他請假和我一起去石家莊接果果,他舅舅是中學教師,托他舅舅幫忙讓果果進了當地的中學。他父親對果果態度還可以,他母親的態度有些冷淡,趙志剛對我很好,沒有理會親戚朋友的告誡,鄭重承諾要照顧我和女兒一生。他的態度讓我很感動,這才下決心和他結婚。領結婚證那天不太順利,他事先沒諮詢清楚,我們走錯了路,找了好幾個地方才找到結婚登記處。當時我心裏特別煩躁,都想打退堂鼓了。進登記處之前,他看得出我不高興,小心翼翼地問我怎麼了。我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把他嚇了一跳。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會流淚,也許心裏還是覺得委屈,不甘心。趙志剛默默地看著我哭,沒有說話。我擦乾了眼淚,在路邊站了一會兒,問他眼睛還紅嗎?他搖搖頭。我平復好情緒,下定決心似的和他走進了結婚登記處的大門。辦好結婚登記,我把紅本本放進包里時,順口問工作人員,離婚在哪裡辦理?工作人員答,就在隔壁。趙志剛聽我這麼問,愣住了,臉色變得很陰沉。舉行婚禮的前一天晚上,我聽到婆婆對他說,明天家裡會來許多親戚朋友,讓果果去老叔家玩一天,免得被人家說閑話。他答,這樣不好吧,讓她知道心裏肯定不舒服。婆婆說,讓親戚朋友們知道你一個小夥子娶了個拖油瓶的媳婦,我們家多沒面子。到時候果果被人家指指點點的,她也不好受。我在門口聽到這段對話,心裏特別難受。我悄悄地走出家門,走到空無一人的麥地里,蹲在地頭失聲痛哭。我痛恨命運對我的不公,為什麼給我這麼多磨難和考驗,活了34年沒過上一天幸福的日子。別人的人生在一步步往上走,我卻是在往下走,以為嫁到鄉下來就能過平靜安穩的日子,看來也是奢望。明天就要做新娘了,我卻沒有絲毫的幸福感。那時麥子已經收割,地里顯得很空曠,遠處傳來的一聲聲蟲鳴更添了寂寥。我心裏開始有了悔意,為自己輕率地決定嫁到這個陌生的地方。
陳嬌:我父親提前退休后,因為身體行動不便,我給他買了一台電腦讓他在家上網,他在網上認識了一些談得來的朋友,每天上網和網友聊天成了他的精神安慰。有一天他的QQ號被盜了,他打電話向我求助,我聽得出他心情特別沮喪,便安慰他一定幫他把QQ號要回來。我在網上等了兩天,終於等到這個號上線,立即加了他好友,聊了兩次后,我告訴他這號是我爸的,這個QQ號對他有重要意義,老人家因為被盜號這事都快急出病了。沒等我提出要求,他立即爽快地答應把號還回來,把他新設的密碼告訴我。後來他加了我爸做好友,和我爸挺聊得來,我爸的電腦遇到什麼問題了,向他求助,他很熱心地遠程幫解決。我們也因此成了網友,常常去同一個聊天室玩,他給我比較老實的印象,不像其他男人在網上出語輕佻。我們互相留了手機號碼,偶爾發發簡訊,但也就僅此而已。我在杭州住在一個女朋友家裡。這個女朋友是個歌星,是我原來在蘭莎會所工作時認識的。女朋友常常要去外地演出,她也曾想叫我和她一起去走穴,我沒有興趣。她常常一走就是半個月,家裡就我一個人住。我經常一個人到西湖邊,一待就是一整天。雅妤:想什麼呢?陳嬌:什麼也不想,發獃。車禍之後,大腦經常短路,常常什麼也想不起來,人變得木木的。我每天吃完早飯就出門,沿著西湖慢慢走,走累了就在湖邊找地方坐一下,看著浩渺的湖水發獃。
2010年聖誕節前夕,我到北京看望陳嬌。她的婆家在京郊,離北京市中心區大約有50公里。我的博友曉風也想再見陳嬌,主動提出可以讓她的男朋友開車送我們過去。這兩年我一直和曉風保持聯繫,我們的關係已經由網友發展成閨密。她的生活在這兩年中發生了不小的變化。與丈夫離了婚並跳槽到一家德國公司擔任行政總監。曉風離婚時是凈身出戶,房子和女兒都歸了前夫,她提著一個皮箱就離開了。曉風的現任男友叫彭牧,是一名律師,個子不高,戴一副黑框眼鏡,笑起來很有親和力。原以為律師在生活中亦是能言善辯的角色,沒想到彭牧律師看起來挺忠厚的,話語也不多。簡單的寒暄過後,就專心履行司機的職責,由我們兩個女人在後排聊天。曉風那天穿著寶藍色的高領羊絨衫,黑色呢裙,留著披肩長發,和兩年前一樣精緻漂亮。我在心裏感嘆她光鮮的外表後面,同樣經歷著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誰的人生都不可能超凡脫俗,能在一地雞毛的人生中保持清新的形象,便是生活的強者。曉風在離婚後不久就再次遇到愛情。難得的是彭牧沒有婚史,對曉風一往情深,言聽計從。我笑贊她的魅力不亞於那個天後王菲。女人的歷史往往就是她情感的歷史。我想到即將見面的陳嬌,內心有所觸動。曉風知道我在寫關於秋月的小說,一路上和我聊著她的故事,對再次見到這個傳奇人物充滿了期待。
我在地頭坐了兩個多小時,想了很多,對未來充滿了恐懼。後來看到遠處傳來電棒的光亮,感覺到是他在找我,便慢慢站起來,擦乾眼淚往他家走去。在家門口,遇見了拿手電筒的他,他問我去哪了,我說散步去了。兩人回到屋裡,他看著我說,你是不是哭了?我說沒有。他說,別騙我,你的眼睛現在還紅著,分明剛剛哭過。是不是聽見我媽說什麼了,心裏不好受?我低頭不語,他過來扶住我的肩膀說,你放心,我不會叫你和果果受委屈,我會把果果當成自己的女兒看待,我也會讓爸爸媽媽對果果好的。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配不上你,但我會儘力對你好的。明天我們就要結婚了,我希望你開心起來。趙志剛的話讓我得到些安慰。我在心裏說服自己,事已至此,認命吧。他總算是個善良的老實人,只要他不辜負我,就和他做一對尋常的夫妻,好好過日子吧。第二天的婚禮很熱鬧,來了很多親戚朋友,我父親和妹妹也來了,果果和他們在一起,沒有過多地引人注意。劉霞開著她的寶馬從石家莊來參加我的婚禮,她在趙志剛家看了一圈后偷偷對我說,秋月,我真佩服你,宛如昨天還住在千尺豪宅中,今天就能在這連沖水馬桶都沒有的農家小院生活。她拉過趙志剛說,你一定要好好對秋月,好好對果果,否則你就對不起她。我看到趙志剛眼角濕潤了,他對劉霞保證說,我會對她和孩子好的,你們放心好了。雅妤:到現在你們結婚四年了吧,夫妻感情怎麼樣?陳嬌:有些話很難說出口,這涉及一個男人的面子……既然我答應你做訪談,還是告訴你吧。雅妤:這麼難以啟齒,是夫妻生活不協調嗎?陳嬌:他那方面不行。很難行房事。雅妤:ED?陳嬌:嗯。雅妤:你們戀愛了幾個月,沒有單獨在一起過嗎,怎麼會結婚後才發現?陳嬌:戀愛期間我們每次約會他都很規矩,除了擁抱接吻,從沒有進一步的要求。婚前有一次去他家,他父母去他姥爺家了,家裡就我們兩個人,他依然表現得很規矩,晚上一過10點自動回他的房間睡覺。從18歲起,我的身邊圍繞的都是雄性荷爾蒙旺盛的男人,看到趙志剛的表現,我覺得很新鮮。我把他的規矩想成是童男子的膽小害羞,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更聖潔了,反而給他加了分。婚禮結束后,送完客人兩人都很累了,什麼都沒發生就各自睡了。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如此,我心裏有些好笑,想等著看他怎麼辦。
雅妤:你們戀愛多久結婚的?陳嬌:四個月吧。9月份就去登記了,10月辦的婚禮。雅妤:你們結婚的過程順利嗎?兩家的老人有什麼意見?陳嬌:我父親很贊成。我們的事是趙志剛先告訴他的。我當時34歲了,父親一直為我的婚事操心,聽說我和趙志剛好了,覺得是天賜良緣,極力撮合,催他儘快和我結婚。他的父母剛開始對我很滿意,後來知道我有個12歲的女兒之後,便不贊成了,尤其是他母親反對得很厲害。但他態度很堅決,他舅舅後來告訴我,從來沒見小剛對父母的態度這麼強硬過。他父親比較開明,看兒子態度堅決,便不再反對,而且公公對我印象很好,覺得我比志剛的條件好很多,後來他母親也無奈地同意了。鄉下娶媳婦至少要花好幾萬的,我對他家什麼要求也沒提,既不要彩禮,也不要他家置辦什麼,他父母只花了幾千元就把兒子的婚事給辦了。雅妤:你原來的朋友怎麼看你的婚姻?陳嬌:我的朋友沒有一個贊成的。劉霞聽說我要結婚,以為我找了個條件多麼好的對象,特地從石家莊趕來北京見他。劉霞見過趙志剛后,對我說,我不可能真的愛趙志剛,下嫁也不可能把標準降這麼多。她竭力阻止我們結婚。不瞞你說,以前我是挺自命不凡的一個人,一般的男人根本入不了我的眼,在石家莊的時候,追過我的人還不少,其中不乏有錢有勢的,但沒一個我看得上的。那次車禍后,我失去了很多技藝,武功基本是廢了,原來引以為豪的過人的反應力和記憶力也消失了。我很清楚,自己很難再回到原來的生活狀態了。那段時間正是我情緒最低落的時候,對未來很迷茫,想逃避生活的壓力,換一種活法。我對劉霞說,自己覺得累了,想找個老老實實的男人嫁了算了,這輩子就做個農婦,安安靜靜地過下半生。我當時決定結婚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為了果果。果果那年小學畢業了,我想把她接到身邊來上中學。雅妤:這之前果果一直是住在你妹妹家?陳嬌:是。我在會所的工作性質是晝夜顛倒的,沒有辦法照顧她,果果一直住小姨家。我妹妹的婚姻也不美滿,妹夫是個酒鬼,喝https://read.99csw.com多了就和我妹妹吵架,果果也常挨他的打。那段時間妹妹和妹夫的矛盾激化了,再把果果放在妹妹家不行了,我只能把她接出來。我把這個要求和趙志剛提了,他滿口答應把果果接到他們家。
陳嬌:是的。彤彤的爺爺奶奶抱著她出去,村裡的人都說彤彤像他們老趙家的人,和媽媽一點都不像。雅妤:你的兩次懷孕都很意外,這種小概率事件居然在你身上發生了兩次,只能說你是個奇女子。看來是彤彤的到來及時地挽救了你們的婚姻。陳嬌:是的,如果沒有彤彤,我和趙志剛的婚姻維持不了這麼久。想來是我和趙志剛的緣分沒有完,老天賜給我們一個孩子把我們繼續拉在一塊吧。從我們結婚的第二個月起,婆婆就開始在我耳邊嘮叨,讓我們儘快要一個孩子。每次她和果果一鬧完,就抱怨我沒有給她生個親生孫子,我有口難言。知道我懷孕的消息后,趙志剛驚喜若狂,馬上向他父母彙報。我一回家,看到公公婆婆喜笑顏開,對我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我想,就算是為了報答這兩位老人,我也該生下這個孩子。就這樣,我關掉了旅行社,回到鄉下待產。生彤彤不太順利,還沒到預產期就提前破水了,當時是半夜,全家人忙成一團,公公找了輛車,把我送到區婦幼保健醫院。醫生給我打了催產針,等了半天都沒有出現臨產徵兆,最後只能做剖腹產手術。孩子剛剖出來,我就開始腹瀉,完全沒有控制力,一盆一盆地拉。醫生說可能是我對宮縮針過敏,這種情況很少見,她當了30年的婦產科醫生還是第一次遇到。連續三天,腹瀉伴隨著發燒,若不是我身體底子好,也許就扛不過去了。我出院后,婆婆對來看孩子的親戚們說,媳婦是我們家的功臣,為了生彤彤,差點連命都搭上了。她太能忍了,遭這麼大的罪,一聲不吭。雅妤:這一次生孩子,有丈夫在身邊,又有公公婆婆的照顧,心情一定和上一次不同了吧?陳嬌:生完彤彤頭兩個月,我再次得了產後憂鬱症。雅妤:啊?
彤彤穿著一套黑底紅花的棉衣褲,衣袖和前襟沾著各種污漬,紅撲撲的臉蛋上結著黑痂,頭髮剪得短短的,看起來像個男娃。彤彤看了我一眼,沒有叫,扭過臉,把頭埋在媽媽的肩上。陳嬌對我說:「還不太會說話,見到生人害羞。」
陳嬌抱起孩子,把孩子的臉朝向我,說:「彤彤,這是雅妤阿姨,快說阿姨好。」
「今天在這裏不方便說這些。叫你來村裡,是想讓你親眼看看我現在的生活。我最近心情很差,對生活很絕望,對自己的人生也充滿了懷疑,不知道將來的路要怎麼走下去。」
拍了拍肚子,掐了掐腰,「大肚子,水桶腰。」
雅妤:你和趙志剛的關係在有了孩子之後,有改善嗎?陳嬌:趙志剛把彤彤當成掌上明珠來疼愛,將來彤彤的命運肯定會比果果好,這一點讓我很欣慰。有了孩子后,我和他的關係有所緩和,但除了孩子之外,也沒有更多的共同語言。無性夫妻,沒有辦法心心相印,兩人之間總覺得隔了一層什麼。沒有彤彤之前,他偶爾還努努力,有了孩子,他覺得大功告成,不必再努力了。從我懷孕到現在,他沒有再碰過我。雅妤:他的病去醫院看過嗎?是心理性的還是器質性的?陳嬌:他對自己的身體缺陷很忌諱,從來不提,我偶爾暗示,他也採取迴避的態度。我有時想想,覺得既荒唐又可笑。雅妤:受過專業訓練,風情萬種的陳嬌在女人最好的年華里竟然守活寡。陳嬌:哈哈,瞧你這話說的。不過也是實情,這真是一種諷刺。我知道自己錯了。我因為渴望過一種平凡的生活而選擇嫁給了趙志剛,但我真的墜入了普通百姓的生活后,才知道自己根本不適應。我對柴米油鹽的家居生活缺乏耐心。我最近總在回憶,將我37年的人生回憶了一遍,你猜我最懷念哪一段時光?雅妤:做卧底那一段?陳嬌:是。我最懷念的是我15歲到20歲那五年,那段最痛苦,我本該痛悔的五年,現在竟成了我最懷念的年代,那五年是我人生最精彩的五年,它讓後面的日子顯得那麼平淡乏味,難以忍受。我發現自己還是喜歡注意力高度集中,與人鬥智斗勇的生活。在那種狀態下我才感到我存在的價值。現在的生活無聊乏味得讓人絕望。
「小孩都一樣,我家淘子小時候也這樣,過一會兒熟悉了就好了。」
「這樣最好。」
雅妤:原來是這樣!你們母女倆的命運如此相似,這太讓人驚嘆了。陳嬌:得知我出生的秘密之後,我失眠了幾個晚上,無數次想大哭一場,卻流不出眼淚。在母親的故事中,我分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命運居然強大到可以傳承的地步,怎不叫人悲嘆。雅妤:你媽媽這一生的確讓人唏噓。陳嬌:從此我對母親的感覺不一樣了,有了同情和悲憫。都說我長得像父親,可母親分明把她的悲劇性格遺傳給了我。我有一段時間常常去看母親,可她似乎很怕見到我,每次見到我,情緒都很激動。醫生說我每次來看她之後,她都要狂躁好幾天。後來我聽從二姨的告誡,很少去看她了,只是每月打錢給二姨,委託她關照母親。雅妤:你媽媽還有治愈的可能嗎?陳嬌:基本沒有,她已經在裏面住了二十多年了,已經習慣了醫院的生活。讓她在精神病院里終老,對她是最好的選擇。雅妤:繼續說那次車禍吧。陳嬌:那天是2005年9月的最後一天,我記得很清楚,因為第二天就是國慶節了。那天晚上一個叫白莉的女老闆過生日,請了一群朋友在會所開Party,白莉也算是我的朋友,我自然要陪著一起玩。凌晨2點的時候,老闆娘劉霞打電話給我,要我送100萬元現金到郊區的一個朋友家。雅妤:100萬元現金就這麼讓你一個人送去?這安全嗎?陳嬌: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了,比這更大的金額我也送過。會所的現金流很大的,100萬並不是什麼大數字。我沒有多問,答應馬上送過去。我對白莉說老闆娘找我有事,我要出去一下,你們繼續High,我去去就回。白莉當時正在跳舞,她是個身材豐|滿的女人,滾圓的臀部像裝了只永不知疲倦的電動小馬達,扭得正歡,對面前的男伴做出各種性|感|誘|惑的動作,臉上陶醉的表情好像做|愛正達到高潮。高潮被我打斷了,她有些掃興地停下來,拉著我的手坐回沙發上,說,就你最辛苦,這個鐘點了還要被劉霞使喚。來,吸點粉提提神。雅妤:粉?是指冰毒嗎?陳嬌:是K粉,也就是氯胺酮,毒性沒有冰毒大,屬於第三級毒品。在舞廳和狂野派對里吸食K粉成為一種時尚,它也是一種迷|幻|葯和興奮劑,吸食后的最大特點是對周圍的環境失去警覺性。我當時不想吸的,白莉非拉著我,她把盤子和吸管端到我面前,不吸不讓我走。見推辭不了,我只好吸了兩口。擺脫白莉后,我出來,和蘭莎的管家提了100萬現金放到汽車後備廂,正準備把車開走,裏面跑出來兩男一女,我只叫得出為首那個人的名字是劉強,他朝我喊,秋姐,你去哪裡?我說我去東郊龍泉花園那邊。他說,我們也要去那邊,你捎上我們吧。我說,我可沒有時間送你們。老闆讓我給人送東西去。劉強嬉皮笑臉地說,不用你特地送我們,到了地方把我們放在路邊就行。說著也沒經過我同意,就打開車門鑽進副駕駛室。另外兩個人也嘻嘻哈哈地爬上車,那女的還嬌滴滴地說,秋姐,學雷鋒做好事嘛,送我們一段。人都上來了,我不好意思再叫他們下去,只好發動汽車。汽車剛駛上馬路不久,後面的女孩就叫道,劉強,開音樂,剛吸了這麼多K粉,沒音樂聽太難受了。劉強打開汽車音響,找了張迪斯科舞曲碟放進去。勁爆的音樂一起,我全身的血液像被火點燃了,用力一踩油門,藍色的寶馬以180公里的時速在夜色中飛馳。車上的那三個人脫了外衣,搖頭晃腦地又唱又叫。音響里傳來的是梅艷芳的《將冰山劈開》,我也跟著他們一起唱起來:灼|熱難耐,又冷漠無奈,冰結在外,火卻在內,我難忍耐,再沉苦海……
雅妤:還會和魏源聯繫嗎?陳嬌:我和魏源之間早已畫上句號,今生不會再有交集。
我脫了鞋上了炕,學著她盤腿坐著:「這還是我第一次冬天到北方來,也是第一次見到炕,今天算是體驗生活了。」
我說。
最後看了看大腿,「腿也成大象腿了。真不敢再照鏡子了!」她重新坐下來,臉上的笑容漸漸變成苦笑。我突然覺得有些難過,忙安慰道:「也沒有這麼難看了,你的臉色挺好的,有一種健康樸素的美。如果這是一次卧底任務,要你扮演一個農村婦女,你現在的樣子毫無漏洞,完全合格。」
我實話實說。
「那形象真把我嚇了一跳!這也太像個農村婆娘了。」
「叫你來婆婆家看我,就是想讓你看看我真實的生活。怎麼樣,有何感想?」陳嬌問。
母親見到我,情緒很激動。見面時間很短,醫生看她情緒不穩定,擔心她發病,很快就趕我們走了。雅妤:你第一次見到你母親有什麼感覺?陳嬌:沒什麼感覺。去看她之前,我以為第一次見到親生母親自己會很激動,可真見到了,我卻很平靜。我看到一個身材臃腫,穿著黑白條病號服的中年婦女坐在那裡,對自己說這就是你的親生母親,可我的心就是澎湃不起來,看她的目光就像看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人。她從來沒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現過,我對她沒有感情。第二年姥姥病危,我又回去了一次,臨終前姥姥拉著我的手說,阿嬌,姥姥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媽媽,你媽媽的命太苦了!我在姥姥家住了十天,過了姥姥的「頭七」才走的。這期間,我姥爺和二姨開始給我講我母親的故事。我媽媽當年在林場算得上一個名人,她不僅長得漂亮,而且非常能幹,口才了得,上中學時就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剛工作不到兩個月就成為林場的播音員,當年追求她的男人至少有一個加強班。如果不是我父親另闢蹊徑,先去討好姥姥、姥爺,姥姥以死相逼,我媽媽根本不會嫁給我爸爸。也就是那時,我第一次知道我的出生是源於我母親的誤會。雅妤:誤會?陳嬌:當年我母親以為肚裏的我是她男朋友李春的孩子,李春自殺后,她對李春的母親充滿了愧疚,得知自己懷孕,以為獲得了向李春母親贖罪的機會。她幻想著有一天抱著孩子告訴李春的母親,李家並沒有斷子絕孫,我就是她和李春愛情的結晶。若她當時知道肚子里的我是陳大龍的種,按她的性子,一定毫不猶豫地去醫院打胎,然後與我父親離婚。二姨告訴我,母親曾對她說,陳大龍毀了她一生的幸福,讓他替別人養孩子吧,這是對他最好的報復。其實是我把母親逼瘋的。我出生之後,母親整日抱著我仔細端詳,想在我臉上找出一點李春的遺傳基因,但越看越心慌。滿月那天,她撫摸著我右耳上剛長出來的小肉芽,和我父親的一樣,精神終於崩潰。她把我拋出窗外,是想拋掉一個無法面對的錯誤。
「當初聽說你住在鄉下,我以為是那種有著美麗的田園風光,悠然寧靜的鄉村,沒想到北京的農村這麼落後,還不如我的老家呢,一推門就看到青山綠水,絕大多數人家都建有衛生間。」
「入鄉隨俗嘛。」
雅妤:這一點,我真的很佩服你,你的適應能力不是一般的強。你就打算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嗎?陳嬌:彤彤斷奶之前,我的整個身心都放在她身上。在一把屎一把尿照顧彤彤的過程中,我常常想到果果,原來我總怨她不聽管教,和我不親。現在理解了,我對果果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付出,怎麼能奢望她回報我愛與尊重?你是過來人,知道照顧嬰兒是多麼麻煩辛苦的事,我的時間都被彤彤佔去了,日子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腦子裡顧不上想其他。直到我父親去世,我才有了改變。春節過後不久,我父親就卧床不起了。我們陳家的男人壽命都不長,很少活過65歲的。他已經63歲,卧病在床多年,對死亡早有思想準備。他的病很遭罪的,死亡對他來說其實是一種解脫。父親去世前幾個月,是小美一直在照顧他,她為此辭掉了石家莊的工作,替我在父親的病床前盡孝道。妹妹說父親死得很安詳。父親擔心趕不上見我最後一面,去世前給我寫了一封信。雅妤:信的內容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