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熒火蟲一閃一閃地在空中穿行,大簇的金銀花爬上加利家的籬牆,它們重濁的香氣充滿了炎熱的夜空。
「波士頓!」加利呵呵地笑著,「波士頓!你究竟要去波士頓幹什麼?你怎麼會認為我有這筆錢跟你一起去?我如果不把支票兌換成現金,恐怕哪兒都去不了。」
「你父親聽說這種事時大概只會跳起來。」她說,「我現在就可以聽見他說,『病了,它病了?那好,它是你的狗,布萊特,你自己照看它,我有太多的事,沒有時間浪費在你的那條野狗身上。」』
「也許它會。」布萊特疑惑地說。
「她贏了點錢,是嗎?」
「因為——」
「如果你希望人們買雞蛋,你會告訴他們什麼?」
「嘿,孩子,你嗥叫什——」加利說著,結巴了。
他迅速轉向那聲音,他忘了頭痛,忘了心臟卡喀卡哈的轟鳴,忘了胃痙攣。已經有很長時間他的腦海中沒有重現法國戰爭中的幻景,但是現在他有了,突然間他的思想在尖叫:德國人!德國人!全班卧倒!
他取了些果醬,坐下來,他在如蛋餅上塗了些黃油,看著它逐漸融進那些小方孔里,他小時候就總是這樣。草莓醬是斯馬克爾牌的,他喜歡這種牌子。他在餅上隨意塗著,它現在看起來很棒,但他不餓。
「太長了。」泰德憂鬱地說。「我在日曆里你回來的那天上畫了個圈,媽媽已經告訴了我是哪一天。這以前我每天都會把剛過去的日子劃掉。媽媽說她每天晚上會給我念『惡魔的話』。」
「再見。」坎伯說,他沒有要第二個吻。
幸虧沒有。
喬輕輕地歡呼了一聲,他們都笑起來,沒有誰注意到庫喬的頭正從鋒利的前爪上抬起來,輕輕地嗥叫了一聲。
它站了起來。
「它會燒掉,現在就能看見太陽了。」他指了指窗外,輕輕在她脖子上的裸|露處吻了一下,「你沒有必要起來。」
霧很濃。布萊特·坎伯看不清窗外的那棵像樹,它大約在三十米外。
「當然。」
她的眼睛浸滿了淚水,她迅速把它們擦掉,那種姿勢有點像在發火。「會的。」她說。
「我想,我已經有四年沒碰女人了。」加利回憶起往事,「在法國,我把那個老精|子工廠的大部分損失了,留下的那些,有時候行,有時候不行,去看看我火藥槍里還有沒有火藥一定很有趣。」
他開始往回跑,「嗨,庫喬……好狗,好孩子,好狗子——」庫喬站在草坪的邊緣,巨大的腦袋低著,眼睛發紅,像矇著一層薄膜。他在嗥叫。
庫喬又開始曝叫。
他要告訴父親,父親會告訴獸醫,也可能父親就會自己動手為庫喬做些事。
「會的。」他說。
平常在這時,庫喬總在追逐熒忙蟲,有時還會邊追邊吠,給兩個男人帶來無限樂趣。但今天,它只是躺在他們中間,鼻子伸在前爪上。
布萊特的腦子在找一些確切的詞,想讓她知道庫喬看起來如何可怕,和有一刻地如何感到那條狗要撲向他。他沒有找到,也可能他不想找到。
庫喬看著這個男孩,已經認不出他了。
「可愛的老羅格。」他說著,又站了起來。他努力做出一個微笑,但沒做成,他沒把握住時機。
「以前沒有。」多娜說。一種痛苦,幾乎是隱秘的笑觸著她的唇,飛了出去。她用鋼絲攪拌器打著做奶蛋餅的混合物,倒了一勺在鐵模上,蓋上了蓋子。噝。在兩隻杯子(一隻上面寫著維克,還有一隻寫著多娜)里,她倒了一些開水,端上桌。「吃奶蛋餅吧,如果你要草莓果醬,櫥里也有。」
那一夜,他們倆都沒怎麼睡,維克已經完全忘了要打電話給喬·坎伯,問他能不能修妻子那輛生了病的品托車。
他做到了。是羅洛。他確告羅格他起來了,穿上衣服了,已經做好一切思想準備,他會在六點按約定接他。他掛了電話,考慮路上要不要談多娜和斯蒂夫·坎普的事。還是不提了吧,倒不是羅格不會有好的建議,他當然會有。但即使羅格答應不告訴奧爾西亞,他多半還會向她說的。他懷疑奧爾西亞在橋牌桌旁聊天時,會發現很難抵禦住把這個滋滋有味的故事和別人分享的誘惑。這一長串推理讓他從頭到腳都非常沮喪。看來一但他說出這件事,他們倆就埋葬了自己。
庫喬跌跌撞撞地轉身走進白霧深處。白沫從它的鼻吻濺落到塵土上。
「不,謝謝。」對話已經開始變得超現實了。突然間他想出去,離開這裏,突然間他覺得那個旅行很重要,很有吸引力。他產生了一種想法,他要離開這一大堆東西,把自己和它們遠遠隔開。他覺得自己被突然扎了一針能產生預感能力的藥劑,腦海中看見飛機穿出纏結的霧海飛向藍天。
它看見的是一隻兩條腿的惡魔。庫喬病了,它看到的每一樣東西都荒誕、恐怖,它的腦海里只有兇殺,它要撲咬,要撕打,它心靈深處看見一個自己迷霧般的影子向這個男孩撲去,把他撲倒在地,把他的骨肉撕開,喝那垂死的心臟搏動出的一股一股的血。
布萊特的喉嚨中咕咕地發出一聲抱怨。
它總是口渴,但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不願意碰那個水碟。它硬著頭皮喝水時,感覺水就像鋼刨花,讓它的喉嚨劇痛,一直痛到眼睛里。
庫喬看起來比多年以前的那條黃狗敏捷得多,但其它特徵幾乎完全一樣。還沒有病入膏盲,他想,更危險!聖耶酥,該去拿我的槍——
沙綠蒂和布萊特不自在地笑了。這話聽起來好像試圖在說幽默,但對喬·坎伯,你什麼都不能確信。
在人行道上,喬說:「讓我給你兩條建議,孩九-九-藏-書子。你可能一條都不會用,男孩總是這樣,但我想這不會妨礙父親說出它們。第一條是這樣:你要去見的那個人,那個吉姆,他什麼都不是,他只是一塊狗屎。我同意你去進行這個短期小旅行的一個原因,是我覺得你已經十歲了,十歲的人應該已經能分辨得出糞塊和香水玫瑰了。你見到他就會明白。他什麼事都不幹,只是坐在辦公室里,翻弄一些紙。這個世界上的各種麻煩中,有一半就是出在這種人身上,因為他們的腦子和手之間的聯繫已經斷開了。」喬的面頰像開始在發燒,「他只是一塊狗屎,可能你現在會不同意我的話,去那兒看看就知道了。」
維克和妻子的目光又相遇了,他們又有了和電話鈴響時一樣的那種瞬間,這次他們會心地笑了。
他開著車,帽子端端正正地扣在頭上,隨時準備向那些開車從路上鑽出來或插到他前面的人發火。他憎恨在城市裡開車。和加利到波士頓后,他準備把車停到一邊去,直到他們要回家時再碰它,如果他們迷了路,就乘地鐵,沒有迷路,就走路。
他們睡在一張床上,但維克第一次覺得這張大得像為國王設計的雙人床小了。他們各躺一邊,中間是一片皺巴巴的無人地帶。星期五和星期六他都徹夜未眠,多娜的每一次移動,她的身體擦著睡衣發出的每一個聲音都能清楚地傳進他的耳朵。這幾乎要讓他發瘋。他發現自己在想,在那塊空白的另一邊,多娜是不是也一直醒著?
它,一條近兩百磅重的大狗,滑向霧氣深處。
「我為什麼不能?你記得我上次休息是哪一天?我記不得。這一周我幾乎就沒有休息。我本來計劃花一天半把里奇的國際車的馬達吊出來,修好閥門,現在有了鏈吊,我只要四個小時。我明天上午做,下午就可以完成。還有一個變速器的活,車主只是個初中老師。我可以把它推遲,幾件其它的活也可以堆遲,我只要打電話告訴他們我要去度假了。」
混濁的白沫正慢慢地從庫喬的牙縫間向下滴。
它開始在高高的狗尾巴草叢中翻滾,它啃它們,它的眼睛也在翻滾。
沙綠蒂已經穿上了緊身褲,正在穿襯衫。布萊特注意到她戴著一副桃紅色的胸罩,這也讓他驚奇,他不知道他母親還有不是白色的內衣。
「那很好,不是嗎?」
「戰鬥地帶!該死,我知道那兒!」加利噴著鼻子大笑起夾,他拍了一下大腿,「看一場骯髒的表演,玩命地鼓掌?」
庫喬消失了。
「乘小汽車還是乘卡車去?」
他驚慌失措地看著她。她微微鬆了手,用一種稍微平靜一點的語調說:「大慨是它從霧裡出來的樣子,把你嚇壞了。也許它一點問題都沒有,知道嗎?」
突然那種繃緊的、閉塞的、捉摸不定的表情又落到他的臉上,像啪地合上的武士的面盔。他又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鄉下人了。「把這些包都搬進去,孩子!感覺這個裡面有鉛……老天幫把勁!」
「它走起來也不正常。」布萊特最後說,「它有一點,你知道,蹣跚。我想最好告訴爸爸。」
庫喬從霧中出現了。
「不知道。」
「我去過一兩次波士頓。」喬說,「你最好小心點,佩爾維爾,要不然我會放我的狗咬你。」
他穿上一套灰色夏裝西服,收拾好兩隻手提包。有一隻比另一隻沉得多,重包里裝了夏普谷製品的大部分文檔,所有的圖解說明都在羅格那兒。多娜在廚房裡做奶蛋餅,茶壺在爐子上燒著,剛噗噗響起來。她穿著他的法蘭絨睡袍,臉有些腫,好像睡眠沒有讓她得到休息,而是一直在無意識地擊打著她的臉。
「會的。」
昨晚,星期日的晚上,他們努力解決中間的那塊空地。性生活勉強可以說是成功的(只是有一點嘗試性的味道),至少結束后兩人都沒有尖叫,不知什麼原因維克病態地認為至少有一個人應該尖叫。但維克也不能肯定他們做的能不能稱之做|愛。
「或者它可能在追一隻土撥鼠,或一隻兔子,它甚至可能在下面的沼澤地里驚跑了一隻駝鹿,或者它吃了一些蕁麻。」
鬧鐘四點三刻把維克吵醒了。他起來關掉了它,迷迷糊糊地進了衛生間,心裏罵著羅格·布瑞克斯通。羅格從不像一般旅行者那樣在驗票前二十分鐘到達機場。不能怪羅格,他只是一個總會碰到意外的人,他總會碰上車胎漏氣,堵車,道路坍塌或地震之類的事,外層空間的異類大概還會湊准今天降落到22號飛機跑道上。
「1——9——-6——-8——年,」喬靠倒在加利的手臂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一邊說一邊把剛喝下去的酒又都吐了出來,「我的小子還沒出生,他們和老虎隊打,六比四,輸了,這些乳臭未乾的傢伙。諾姆·凱什在第八局一開頭就打了個本壘打。」
「噢,是嗎?」
「庫喬?」布萊特輕輕地叫了出來,「庫喬?」
「好。」喬說,他說話已經含糊不清,耳朵也嗡嗡地叫了,「別忘了棒球。你知道我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去芬威的嗎?」
「星期一下午三點左右,我想我老婆和孩子那天上午走。我會把他們送到波特蘭發狗車站,那樣我上午剩下的時間和下午的一半時間就可以做準備。」
「也許真會有這麼一天。」她說。
他轉身要回去,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降叫聲。這是一種低沉、有力的聲音,它就從他長滿金銀花的庭院邊緣和外面的乾草場相匯處的外側傳來。
布萊特眼前是一片白色的神秘世界,他被它神秘的快樂充滿了:一周后就要第九_九_藏_書二次收割的乾草的氣息,糞肥,還有母親的玫瑰。他甚至可以聞到一些加利·佩爾維爾家耀武揚威的金銀花的香氣。
「你去嗎?」
喬把杯子遞給他,加利坐在椅子上調酒,黑暗中,這個多年的老酒鬼用一隻熟練、穩定、沉沉的手慢慢地調著酒。
「沒關係。」她把做奶蛋餅的夾板鐵模的蓋子提起來,輕靈地取出一個餅到盤子里,遞給他,「真希望你不要離開我。」她的聲音低低的,「不要現在離開,昨晚后我一直這麼希望。」
「啊——我的頭!」他大喊,澆灌爬上他籬笆的金銀花時,他用空出來的那隻手抓著頭。他眼睛里有一道道鮮紅的小點。最近他的心臟像個老水泵那樣卡喀卡塔地轟鳴,好像抽的不是血,而是空氣。在他快把自己拉光(近來這種情況越來越多),又從皮包骨的兩腿間咕嚕咕嚕地大量地排出他那惡臭的腸脹氣后,他感覺到一陣猛烈的胃痙攣。
「我想我會的,爸爸。」布萊特說。他緊緊地摟著父親,吻他粗糙的面頰,他聞到汗臭味和隔夜伏特加酒的味道。對父親的愛讓他自己也感到非常吃驚,他有時會體會到這種感受,而且總是在毫不經意的時候(近兩年來這種感受越來越少,他母親大概不知道,告訴她大概她也不會相信)。這種愛和喬·坎怕日復一日地對他和他母親所做的事毫無關係,它是一種原始的生物性的東西,但他可能永遠難以從中解脫出來,那是一種會縈繞人一生的由多種夢幻般的內容形成的印象:煙味,鏡中雙面剃刀的影子,懸在椅子上的褲子,某些咒罵的話。
他沖澡,刮鬍子,吞了幾顆維他命,又回到卧室穿衣服。大雙人床空了,他嘆了口氣。和多娜度過的這個周末不太愉快……實際上,他不得不誠實地承認,他這一生中再也不願意過這樣一個周末了。在孩子面前,他們還是保持著正常的、快樂的面孔,但維克覺得自己像是在出席一次假面舞會。他不喜歡邊笑邊感覺臉上的肌肉如何工作。
坎伯取出一張皺巴巴的五美元紙幣:「有,你現在有了。不要在一個地方把它花光。笨蛋總是很快和他的錢分開的。」
他們的分手很平淡。只有泰德、他還不能掌握未來會有多短,哭了。
「你想什麼時候去?」
七點五十,喬·坎伯把車開出波特蘭灰狗車站,大霧已經被陽光碟機散,卡斯考銀行和信託公司頂上的數字鍾指向了73度。
他像一個突然掉進童話故事里的孩子,恐懼中的第一個念頭是:狼!他慌然四顧,然而周圍只有一片白色。
「我每隔一天在晚上打個電話回來。」維克說。
「不。」他母親厲聲說,一把抓住他的肩,把他抓得很疼,「不要告訴他!」
「她要帶那個男孩南下去康涅狄克州見她的妹妹和那個跟她結婚的頹廢的傢伙,他們要去一星期。她中了彩票,告訴你也沒關係,所有的錢都是從那兒來的。」
加利看問夜空,目光柔和,充滿夢想。「老酒,棒球,女人,」他說,稍稍站直了一點,「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
電話鈴響了。
星期一的早晨,在珍珠色和深灰色的斑斑點點中來到了。
「我不能每天晚上。」維克說,又想起羅格制訂的那份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日程表。
「我也會。再吃一個奶蛋餅嗎?」
淚水奪眶而出,她的聲音哽咽,細弱,模糊,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看著她用一張面巾紙捂著臉抽泣,他不知所措。
他打開收音機,開始想可憐的夏普谷製品老教授。
泰德搖了搖頭。「我想辦法自己早早醒了過來,可以和你再見,爸爸,你真要走嗎?」
喬把沙綠蒂晚飯時和他說的話告訴加利,沒有提到爭吵,說得好像整個一筆交易都是他的主意似的,男孩可以和她南下一周去康涅狄克州,然後在秋天和他一起去穆斯黑德。
「我想那我只好追上你,用我的新鏈吊把你拽回來了。」他臉上沒有一絲笑,綠帽子古板地扣在後腦勺上。「孩子,你會照看好你媽嗎?」
但被編幅抓破鼻子前的那個庫喬最終消失了,那條病了的、危險的狗,最後一次翻轉了出來。
「經過激烈的談判,我們把時間定在六點。」
「每天晚上,爸爸。」
布萊特在大霧籠罩的院子里獃獃地站了十五分鐘,不知所措。
「跟我到人行道上去。」他說。
喬放下鄉紳車的后尾板,把兩件小行車交給布萊特,自己拿了兩件大的。
「無論什麼。」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無論什麼都會很好。」他匆匆地不讓自己中斷,「你只要給坎伯一個電話。他總在那兒,我想他不用二十分鐘就能修好,即使他再換一個化油器
但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的狗會得那種可怕的大腦和神經系統的疾病。看來最有可能是吃了毒餌。
喬·坎伯微微笑了。「第二個建議是,讓你的手捂好你的口袋。」
「媽。」他急切地說。
「去你媽的,你老糊塗了。」喬回答,他已經相當醉了,「你只要到床墊下去找找,就成了。」
但不是德國人。草分開的時候,出現在那裡的是庫喬。
「因為羅格叔叔制訂的計劃很緊。」多娜說,她把泰德的奶蛋餅端上桌。「帶上你的玩具狼,到這兒來吃。爸爸明晚會從波士頓打電話過來,談談發生的事。」
「那裡只有臭蟲,」加利說,還在呵呵地笑著,「那裡滿是臭蟲,我連屁都不會放一個,你是不是已經準備好再來一次狂歡?」
布萊特看見她給爸爸準備好谷製品早餐后,就一個人上樓去換裝。喬幾乎一言不發,https://read•99csw.com遇到什麼問題只是支吾一兩聲草草應付,然後打開收音機聽起球類比賽的成績,完全終止了談話。他們都擔心這種沉默預示著一種毀滅性的爆發,一種在他們旅行問題上想法的突然轉變。
沙綠蒂穿著她最好的緊身褲——它的顏色是寧靜的綠色——和一件領口打著褶邊的白色棉襯衫,她戴了耳環,這讓布萊特有點驚奇,除了進教堂外,他一點也記不起母親什麼時候載過耳環。
喬·坎伯正和加利·佩爾維爾在一起,他們坐在加利雜草叢生的後院里一把快塌了的草坪椅上,
「好的,謝謝你。」
「可能,只要你做個好孩子。我可能今天晚上就打電話回來,你就會知道我平安到了波士頓……」維克入迷地看著泰德在奶蛋餅上倒了很多果汁,「你想要什麼樣的玩具?我們會去看看。」看著泰德吃奶蛋餅,他突然想起泰德喜歡吃雞蛋,炒的,煎的,煮的,和煮得很老的雞蛋,泰德都會狼吞虎咽般一掃而光。「泰德?」
「時間不長。」
但旅行怎麼辦?
庫喬病了。它可能吃了毒餌或其它什麼東西。布萊特聽說過狂犬病,如果他見過一隻表現出狂犬病病症的土撥鼠、狐狸,或野豬,他會想起狂犬病。
「你去丙頓幹什麼?」
「好孩子——」
「你會不會到波士頓或紐約?」她問,背對著他。「解決問題?還是和他們相持不下?」
「它病了。」
兩年前,他就用鑷子拔出庫喬鼻吻上的野豬刺,他先把刺豎起來,又放平,最後拔|出|來,小心不讓它們斷在裏面,否則就會潰爛。是的,他應該去告訴父親,父親就會像庫喬上回碰到豬肉鬆先生之後那樣為他做些事。
必須要仔細考慮——但也許不能一次考慮得很多。事物自己會逐漸放大的。
「我能吃一塊奶蛋餅嗎?」
「她不知道我們要去,她不需要知道。」
它開始笨重地跑,它想跑出疾病,但那疾病跟著它跑,嗡嗡響著,大聲抱怨著,讓它在仇恨和兇殺中渾身劇痛。
「當然,也只能這樣。奧爾西亞需要他們的車,而且你有——噢,媽的,我把要找喬·坎伯修品托車的莫忘得一乾二淨。」
她給自己上了一塊奶蛋餅,坐了下來。沒有黃油,只澆上一點佛蒙特少女果汁,這就是她要的全部了。我們相互間有多麼了解,他想。
像大多數孩子一樣,他能感覺到父母之間的波折,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嚮導能清楚地知道北方共條河流的每一處境蜒曲折處一樣.他能感覺到情感的河流如何從昨天流向今天,再流向明天。這次旅行報勉強,雖然爸爸同意了,但布萊特感覺到,這同意的背後有著勉強和不快。在他把他們送上路之前,能否成行還是個問題,如果他告訴爸爸庫喬病了,他會不會以此為借口把他們留在家裡?
「那好,只要你肯在我兌現支票前分出一部分錢給我,我想我就可以跟你去。」
它認不出他的相貌.認不出他衣服的顏色(它不能像人類那樣精細地分辨顏色),認不出他的氣味。
八、九點后大霧會消退,但今天一天都會很潮。
現在它躺在草地上,懶得去理會那些熒火蟲。那個男人說話的聲音對它來說只是從上面傳來的無關緊要的隆隆的聲音。相對於它不斷增長的痛苦,這些聲音已經沒有了什麼意義。
「這種天氣飛機能起飛嗎?」她問。
在滿天的星斗下,他們正舉著麥當勞玻璃杯一起喝著馬丁尼伏特加酒。
同一天早上八點一刻,加利·佩爾維爾穿著尿漬斑斑的內褲從屋裡出來,對著金銀花撒尿。他固執地認為,有一天他的帶著酒氣的尿會讓金銀花作嘔得枯萎。但這一天還沒有來到。
「每天晚上。」泰德堅持,他爬到維克的膝上,把玩具狼放到碟子邁,自己吱吱嘎嘎地開始咬一片烤麵包。
「什麼,爸爸?」
「你會考慮嗎?」他爬進「美洲豹」時,多娜又問。
他和他們留在一起,直到四個包都檢查過。他仔細看過每個包上面的標籤,一點沒注意到抬包工那種屈尊似的逗樂表情。他看著抬包工用一輛獨輪小車把行李推出去送到汽車的狹道里,然後轉向布萊特。
「五千美元。」
布萊特告訴她他在後台階上吃了第二碗可可熊,他走進霧裡,以及庫喬突然出現,眼裡發出紅光和野性,鼻吻向下滴著白沫。
這時,那個恐怖的形狀說話了,庫喬認出了他的聲音。是那個男孩……那個男孩,那個男孩從沒有傷害過它,它曾愛過那個男孩,他要它去死,它就會去死。
她又笑了,但這一次溫暖而多情,「他是不是又想做一隻早烏?」
「是不是電話把你吵醒了,泰德?」維克問。
東方,在一片影影綽綽的東西(他知道那是東方山坡盡頭的松林帶)上,他可以看見太陽,它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看上去像一輪滿月那樣小,發著銀白色的光芒。潮氣很重,周圍仍一片寂靜。
「所以你就可以去波士頓花掉她的一筆獎金,你這骯髒的老狗,」加利拍了拍喬的肩膀笑了起來,「喔,你這條狗,幹得好!」
「庫喬?庫喬怎麼啦?」
「我沒有聞到什麼臭——」
「你會打電話回來嗎?」
然而事與願違,在喬把車退到門廊的台階前,開始一聲不響地裝他們的四件行李(沙綠蒂偷偷摸摸地在其中的一件里放進了她所有的六本快照集)之前一段似乎無限長的時間里,他們遇到了新的煩惱——一喬把車開走以前,庫喬會不會溜進後院,纏住喬,然後問題又來了?
「為什麼不?」
沒有人會告訴他他母親是通過孤注一https://read.99csw.com擲的策略,或運氣,或兩者的結合,才為他們贏得了旅行。
他為那些沒有在今天這個好的、有霧的早晨出門旅行的人感到難過,因為大霧過後,又會是炎熱的一天。他計劃坐在汽車的窗邊,看夠從斯普林大街灰狗車站到斯圖拉特福特沿路每英里的景色。雖然他昨天很晚才睡,現在還不到五點……但再要他待在床上,他會炸的。
他微微跳了一下,臉也紅了。他很高興她背過了身去,他很不願意她看見是自己臉上拍勺表情。他不生氣,他腦海里有一種給男傳十美元而不是平時的一美元,然後問他幾個問題的感覺,有時羅格就會這麼干。
他要去旅行,這讓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激動不已。只有他和母親,他感覺這會是一次很好的旅行,在意識深處,他很高興父親沒有一起去,他會自由自在,用不著費儘力氣去遵照某種神秘的男性理想活著,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已經達到了那種理想,但他連理解起來都很困難。他感覺很好,難以置信地好,難以置信地充滿生氣。
泰德到桌子盡頭他的位子上坐下。他面前有一個放餐叉的墊子,上面寫著:「泰德,能不能給我帶一個玩具?」
他們從桌子上看著對方,一陣長長的沉寂后,兩個人同時大笑起來。這是一個很珍貴的瞬間,肯定比昨晚小心翼翼地做|愛珍貴。他看見她的眼睛美好,清亮,有一種窗外晨露般的迷人的灰色。
一聲嗥叫。
小樓仍在沉睡著,但他已經睡不著了。
沙綠蒂看著他們走出去。她坐在一個硬座上,打開手提包,取出一塊手帕,非常煩惱。看起來好像他只是祝她玩得好,然後要把孩子帶回家。
兩個人四處環顧,驚了一下。是泰德,他身上穿黃色的睡衣,手裡拎著玩具小狼的一隻耳朵,肩頭披著一塊紅色的毛毯,站在走廊里,看起來像個睡眼朦朧的小印第安人。
但庫喬沒有出現。
「好,這樣就好。」他量了量布萊特。「你已經長得那麼高了,可能已經不會給你的老爸爸一個吻了。」
「你心裏有其他事。」她的語調里略微有一點譏諷,「沒關係,我今天不送泰德去夏令營,他有點抽鼻子。如果你覺得合適,夏天餘下的時間我可以讓他一直待在家裡,他出去的時候我總遇到麻煩。」
「小汽車。」
「沒有那麼糟,不是嗎?」
但在開往布里奇頓去接羅格的一路上,他考慮的只是那兩個幾近完美的交流的瞬間。一個早上兩次,不很壞。他們相處總共已經有八、九年了,幾乎是他全部人世生活的四分之一。他開始考慮人類交流的整個概念是多麼荒唐可笑——需要無數次那麼荒唐的重複,才會得到一點點。當你投入時間,想要得出好結果時,你必須仔細。是的,他在考慮它。他門曾今很好,儘管現在有一些通道關閉了,充滿了天知道多少亂七八糟的黑乎乎的污穢的東西(而且這些東西中有一部分還在蠕動),大量的其它通道還打開著,還處於非常良好的工作狀態。
「好吧,我想他會。」媽媽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但他還是不太高興。
「好。」布萊特說,他滿意地看著母親,她也向他微笑,相信已經避開麻煩了。
他的父親擁抱了他,然後轉向沙綠蒂。他伸出一隻手指放在她下巴下,把她的臉抬起了一點。低矮的紅磚房后的停車場上,傳來一陣低沉的汽車啟動聲,那是隆隆的柴油機的聲音。「玩得開心。」他說。
這種感覺驅散開了兇殺的印象,讓那種印象如同它周圍的白霧一般模糊,消失了。
「你什麼意思,病了?」
加利吹了個響哨,庫喬很不舒服地豎起了耳朵。
「不是,繼續吃吧,你馬上就要喂飛機了。」
他們以為它在睡覺,但其實它沒有。它只是躺在那裡,感受那種徹骨的疼痛在整個腦袋裡來來回回地遊走。對它來說,要考慮狗簡單的一生中未來會如何實在太難了。它只覺得有種東西正在改變它的本性。入睡時,它好像會親身經歷某些奇異的,不愉快的場景,其中有一次,它暴烈地撲向那個男孩,撕開他的喉嚨,又扒出他的五臟六腑,那些東西就像一個個熱氣騰騰的包,然後它在撕咬和悲號中醒了。
「可不是,我真奇怪他怎麼還沒有打電話來看我有沒有起來。」
「女人,你帶了那麼多行李,我真懷疑你是要去做一次里諾離婚旅行,而不是南下去康涅狄克州。」
「再見,爸爸。」布萊特站在人行道上,看著父親鑽進汽車開走了。這是布萊特最後一次見到他。
泰德想了想,「我會告訴他們雞蛋的味道很好。」他說。
那隻和他一起長大的狗,那隻耐心地拉著身穿喬在鋪里為他做的全套「盔甲」,坐在可謂飛行器里,快樂地尖叫著的五歲小布萊特繞著院子一圈一圈跑的狗,那隻每天下午風雨無阻地在郵箱進安靜地等他放學回來的狗……和在晨霧中顯然出來的這個一身泥污、毛髮蓬亂的鬼魂幾乎沒有一點相似之處。這隻聖·伯奈特狗可憐的眼睛現在有點發紅,愚蠢地向下看著,它們不像是狗的眼睛,倒像雙豬的眼睛。它的身上覆蓋著一層棕綠色的泥,像是剛在草地底的沼澤里打過滾,它的鼻吻向上皺起,可怕地像人似地向布萊特咧著嘴,把他嚇呆了。布萊特感到的只是他的心,他的心正在喉嚨口怦怦地向外跳。
「你離開后還會繼續考慮這事嗎?」她問,「還會考慮我們倆以後怎麼辦嗎?我們倆?」
從他上次看見瘋狗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年了,但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幕。那時他剛結束一次露營旅行,順著東九_九_藏_書港線回頭,正路過馬基亞斯的阿摩考車站。他開的是那輛地五十年代中期買的印第安摩托車。一隻喘著粗氣、骨瘦鱗峋的黃狗像一個鬼魂,在那個阿靡考車站外遊盪。它側面的軀體隨著急促的呼吸凸凹變化著,泡沫像穩定的水流從嘴角滴下,它的眼珠狂亂地翻著,後半身粘著一塊塊糞便。它幾乎不是在走,而是在滾,好像有某個刻薄鬼半小時前剛掰開它的嘴,向裏面灌滿了廉價威士忌酒。
空氣已經開始溫熱,但在大霧中,夏日里每一樣東西的氣味都純凈得多了。
世界是一片瘋狂的氣味的海洋,它要找到每一種氣味的來源,撕碎它們。
「如果你就這樣離開它,它就會去找你爸爸要東西吃,你爸爸就會照顧它。」沙綠蒂說,「儘管他從來不說,但他幾乎就像你一樣愛庫喬,如果他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對,就會把它送到南巴黎的獸醫那兒去。」
她彎下頭在他面頰上吻了吻。「我想告訴你,只要你願意,今晚我們可以打電話給你父親。你看怎麼樣?和他通話時,你就隨便地問一句,『你在喂我的狗嗎,爸爸?』然後你就會知道。」
「棒極了,它在那兒。」修車工說,他扔下活動扳手,衝進連通到車站停車場的一間擁擠、昏暗的小辦公室里,出來時他沾滿油污、指節粗大的手裡握著一支·30——30手槍。他迅速跑上柏油停車場,單膝點地,開始射擊。第一槍低了,一片血雲中子彈削飛了那隻狗的一條後腿,但它卻幾乎紋絲不動(那情景加利記得很清楚、庫喬現在就這樣),然後它只是四面看了看,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修車工的第二槍幾乎要把它劈成兩半,黑紅色的濺射中,那條狗劈開的軀體撞上車站旁的一輛摩托車。不一會兒,又有三個男人開車進了車站,他們是華盛頓縣三個個頭最小的男人,肩靠肩擠在一輛1940年造的道奇小貨車的駕駛室里,都帶了武器。他們魚貫而出,對著死狗又開槍射擊了八到九槍。一小時后,當修車工剛在加利的印第安摩托車前按上一個新前燈時,縣狗類官員駕著一輛乘客測設有車門的斯都德貝克爾車來了。她戴上一副長橡膠手套,切下黃狗腦袋的殘留物,送到州健康福利部去了。
「是不是要把我氣瘋,多娜?還是想幹什麼?」
「你什麼時候去接羅格。」她問。
布萊特不高興地點點頭。他自己也這麼想,喬在廚房裡悶悶不樂地一邊吃飯,一邊還大聲播放體育新聞,也讓他確信這一點。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院子里,一生中第一次,他的感情和思想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過了一會兒,他到穀倉後面去找庫喬,他壓低著聲音叫它——他的父母仍在睡覺,他知道聲音在晨霧中會如何傳播。但哪兒都沒有找到庫喬。
「波士頓!」他把酒小心翼翼地遞給喬,「喬伊,我想你的腳又癢了。」加利是羅克堡,恐怕也是世界上惟—一個怪怪地稱他為喬伊的人,「我想你是要去搞一次狂歡,從來沒見過你去過比波次茅斯更遠的地方。」
「只一個人去就沒什麼意思了。」
「嗯,可以去芬威球場看該死的紅星隊的雙打比賽。去華盛頓大街的商業區—一」
「不……不。我是說庫喬。」
「快點,別吵醒了泰德兒。」她說。
「我想可以現在給你做一個。」多娜說,她有些驚訝,平時泰德並不早起。
他放下碗,向他所知道的穀倉方向走去。他走到院子的中間時,從肩上望回去,他們家的小樓在白霧中消退得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又走了幾步,那個輪廓完全被吞沒了。白色中只剩下他自己和正低頭看著他的銀白色的小太陽。他可以聞到灰塵、潮氣、玫瑰和金銀花的氣味。
這些金銀花像一片膩人的、貪婪的葡萄藤的海洋,正在慢慢地埋葬標誌加利地產的籬笆。
「我沒有鈔——」
「廣告是上怎麼是說的?果凍總有空。」
她轉向他——幾乎她要轉到他身上。「他對你說了什麼嗎?」
布萊特點點頭。
「我今天會很忙,沒心思逗樂。」
「庫喬,怎麼啦?」
「我很願意。」喬知道加利是個老酒鬼,但借債時總很慎重。
「如果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沙綠蒂說,「可能只是出了一些小問題,它可能吃了一隻臭鼬——」
「好的。」布萊特說,他的聲音不高,但是很沉著。
他躡手躡腳地穿上牛仔褲和羅克堡美洲獅T恤衫,又穿上一雙白色運動襪和他的凱茲鞋。他下樓做了一碗可可熊。他盡量輕聲地吃,但當嘎吱嘎吱的咀嚼穀製品的聲音穿過他的腦袋傳進他的耳朵時,他相信整個小樓都能聽見。在樓上,他的父親呼嚕地發著什麼聲音,在雙人床上翻了個身,母親也在翻身,雙人床的彈簧吱吱地響著,他的頜跟著停住了。他想了一會兒,又從後門廊的碗櫃里取出了第二碗可可熊,很輕地關上紗門。
「你能把你們所有的東西都塞進『美洲豹』嗎?」
「你不會放狗去咬一個兩手都拿著直直的削刀的喊叫著朝黑鬼。」加利說,他偏下身子撫摩了一下庫喬身上的毛,「你妻子怎麼說?」
他的心跳到嗓子眼,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全身的肌肉收縮成一束束的鐵絲。
在庫喬聽來,這個男人的話就像風一樣毫無意義。它能感到的只是這個男人發出的氣味,一種熱、惡臭、刺鼻的氣味,一種恐怖的氣味,一種讓它要發瘋的不能忍受的氣味。它突然知道,是這個男人讓它得了病。它向前猛衝過去,胸中的嗥叫驟然變成震撼一切的怒吼。
它病中那條湍急、喧囂的河流堵斷,又重新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