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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寫樂化名說 第五節

第三章 寫樂化名說

第五節

「這你就說錯了,其實在假說發表之時,就以插圖形式介紹了好幾張蔦屋的畫作。不過嘛,畫師另有其人的可能性很高,似乎是找人代筆。寫《八犬傳》的曲亭馬琴在蔦屋當過一段時間掌柜,在他的隨筆里有這樣一段文字,說鸞屋不會畫畫,卻硬要找人畫好后署上自己的名字出版。」
「並沒有他會畫畫的證據,說到底這號人物到底存不存在都是問題。要說根據,也只有剛才提到的《浮世繪類考》而已,還是抄本。能找到他的畫還有探討的可能,不過一直調查到現在也只是白忙活,希望渺茫啊。」
「不過這種考慮方式單單不適用於蔦屋和優婆塞——假如蔦屋就是寫樂,他越是成功,亮出真名的負面影響就越大。要是讓人知道寫樂其實是個完全沒有繪畫功底的出版商,蔦屋就必須承受大眾立刻對他失去興趣的危險。對他而言,把寫樂包裝成神秘人物更有利於做生意。然後是優婆塞,要撇清他和寫樂的關係也很有難度。唯一的著手點只是一本書而已,根本無從判斷。」
「沒錯——聽好了,優婆塞只在寬政五年春天為蔦屋出版的一本書擔任了插畫,除此之外消息全無。如果說當時蔦屋看中了他的才能,決定好好打造賣點,又有什麼必要間隔一年半才推出寫樂版畫,難道不奇怪嗎?要知道蔦屋是一流的出版商,讓他接二連三地畫插圖,再由蔦屋刊行不就得了?當然,如果當時蔦屋心裏已經制訂了把他培養成寫樂的計劃,那又另當別論,不過說不通一因為普遍認為蔦屋是受豐國出現的刺|激才會推出寫樂。假如蔦屋早在一年半前就開始培養寫樂,又怎麼會讓豐國搶先呢?照這種思路得出的結論是,蔦屋並沒有認可優婆塞的才能。」
「沒錯。所以這條我們暫時放一放,先解決餘下三個人。」
「快說啊,別吊人胃口。」
「有幹勁是自然,應該說他懂得走在時代前沿——眼見江戶剛開始掀起狂歌熱,他也加入狂歌師的圈子,主動簽下出版協議,還讓有才能的年輕畫師到自己家裡寄宿,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賣人情,歌麿也是這樣被蔦屋收人麿下培養呢。如果沒押中,損失當然很大,不過歌麿最終成了日本第一的人氣畫師,事實證明蔦屋看人的確有一套。榮松齋長喜、曲亭馬琴、十返舍一九這些大名人全都是托蔦屋之福才得以走上舞台。可以說蔦屋是位審美能力超群的企劃人吧。」
「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就寫樂問題泄露隻言片語。京傳甚至還為《浮世繪類考》做過追記,卻絕口不提寫樂之事……難道背後的秘密如此重大嗎?就好像全員都被勒令封口一樣,寫樂的秘密放進推理小說的確有趣,不過在現實當中就……我之所以對寫樂化名說興趣不大,就是因為背後的謎團太過複雜。」
「從結論而言確實如此,不過我個人對豐國說很感興趣,也試著查了些資料,結果真的相當有趣。寫樂作品當中有一個系列,標記了演員的俳名,你見過沒?」
凍冴子再次看向圖示,讚歎道:「真的呢……好神奇。」
「這是跟凍冴子私下交流嘛……寫論文就得換種說法了。」
「蔦屋重三郎說就是其中的典型——蔦屋情況特殊,除了這一條,其他部分姑且都算吻合。嗯,甚至不只是『姑且』吻合的程度。蔦屋本身就是販賣浮世繪的出版商,或許是他結合各種畫師的優點創造出了冠名寫樂的浮世繪。這一來,寫樂的作品為何只在蔦屋出版的問題也迎刃而解。如果直接以蔦屋名義發表,誰都知道是門外漢的作品,所以推出了寫樂這位虛構的畫師,問題⑷也得到了說明,真是非常有意思。如果能夠找出蔦屋本人就是作畫者的真憑實據,這一假說的可信度就會非常高。」
「雖然是很後來了,抱一把家搬到了重政眼皮底下。或許會說只是偶然吧,可是看了這張關係圖,怎麼想都不像無心巧合。這些人全都和蔦屋牽上了線,就算不是直接往來,應該也是相識的同道中人。」
凍冴子啞然。
「唉,還剩下六個人沒說呀……真有些費勁。」
凍冴子只聽不問。
「為什麼?」
「這樣啊……正因為是良平,才能簡單地拋掉舊觀念呢。」凍冴子接受了津田的解釋。
「這些內容到底沒法寫進研究論文,不過寫樂受到好評的證據還有不少。調查寫樂的作品就會發現,即便是同一款畫,和服的顏色也會有區別,線條也有細微差異,這種情況還挺不少呢。尤其是最初那些使用雲母粉的作品,細微的不同更是壓倒性的多——這是提出寫樂工作室的瀨木先生得出的結果,我沒有實際算過,不能斷定是否屬實。不過甚至被做成郵票的《市川鰕藏竹村定之進》,光顏色不同的就有七八種版本。這種情況被稱作異版和后版,假如寫樂當真不受好評,就絕對沒有出現的可能。」
「就是說,寫樂和豐國——」
「不在場證明呢?」
「是同一人吧!要不然就是菊之丞的確在某段時期使用了路孝這一筆名,之後改為路考。」
⑹寫樂為何封筆,其理由是否具有必然性。
「就跟你明說吧……我最不相信的假說就屬這一條。」
津田翻開筆記本一陣寫寫畫畫。
「再說飯冢桃葉,他是阿波藩所屬描金畫師,假說⑷認為寫樂是他的徒弟,不過同樣缺少和蔦屋的聯繫。九*九*藏*書這一派認為寫樂筆下的背景或者和服的花紋跟描金技法有相似之處,我是沒什麼感覺。反正提出假說的當事人後來又有了別的想法,這一條直接無視都行……下面的鳥居清政也是一樣。清政是清長之子,大概也該有畫畫的才能,不過關鍵的版畫部分只有很少幾幅傳世,很難進行比較對照,而且解釋不清他有什麼理由非用化名不可,鳥居派本身就以擅長演員畫聞名,直接用清政之名發表作品也不該有什麼顧慮,隨便還能沾沾清長的光……有關清政的資料本來就少,很難再有什麼進展。」
「行不通。長喜和北齋在寫樂消失數年、數十年之後依舊活躍,所以才有他們何以不再用寫樂署名的疑問。而優婆塞的情況卻很曖昧,或許他真是寫樂,只是太早離世……這種假說也成立,不是他不想用,而是沒機會了。」
凍冴子以「虧我認真聽你胡吹」的眼神瞪向津田。
凍冴子總算接受了津田的意見。
「我還是認為寫樂獲得了成功。作品越是能賣,蔦屋就越是強行加大對數量的要求。寫樂的版畫從豪華的大尺寸錦繪逐漸縮小為中型、小型,感覺變廉價了。至今的定論認為高投人的初期作品銷量並不理想,所以蔦屋逐漸縮小規模,等著寫樂攢夠人氣再說。我的想法正相反,寫樂應該獲得了無與倫比的巨大成功。隨著人氣暴漲,畫作銷量也一路飆升,而使用雲母粉成本很高,蔦屋就轉而銷售低成本高回報的中小型畫作,這樣利潤更高。蔦屋在推出寫樂版畫期間幾乎沒有發行其他出版物,要知道,他也需要養家糊口,手底下還有僱工,怎麼說也得保證一定收入。我之所以認為蔦屋推出的寫樂版畫不可能全是失敗之作,這就是原因。即便蔦屋醉心於寫樂,就算虧本也非出他的作品不可,那大可時不時地出些其他畫師的作品,從彌補虧空的角度考慮再自然不過。可是蔦屋並沒有這樣做。為什麼?因為寫樂的作品遠比其他任何畫師的都好賣。從蔦屋的性格考慮,這是唯一合理的結論。再往後推測,一味追求量產的寫樂變得千篇一律,蔦屋看透了他的極限,終於棄而不用。又或者寫樂意識到自己只是被蔦屋利用,於是憤而封筆……不管是哪種情況,寫樂版畫在第十個月戛然而止的背後多半有類似理由。」
「怎麼說,蔦屋本來就出過很多禁書,沒準幕府也有殺一儆百的意思吧——總之,京傳對蔦屋有虧欠,正好他又是很有才華的畫師。京傳就是剛才提到的北尾重政的門生,還以政演名義發表過版畫,初期的小說讀物也多是親自配圖。要不是他恰好在文才方面表現得更加優異,或許會成為跟歌麿齊名的畫師吧。如果蔦屋正是看上他的繪畫才能,邀求他創作演員畫,以京傳的立場也不好簡單拒絕。」
津田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開始賣關子。
「那抱一繼續化名出版也就不奇怪嘍?」
「啊,原來如此,是我犯糊塗了。」
「先不說強硬,總之是個從不走眼的精明生意人。蔦屋最初只是家小書店,不到十年就成了江戶首屈一指的出版商,沒有相當的經商才能可做不到這一步。」
「可不是。對了,豐國當時也畫過瀨川菊之丞呢。」
「以蔦屋的性格,絕不會投資看不上眼的人呢……優婆塞有畫畫的才能嗎?」
⑶有從事繪畫創作的證據。
凍冴子失笑道:「我倒感覺津田先生興味盎然呢。」
凍冴子點點頭。俳名是指吟詠俳句時使用的筆名,由於俳句在歌舞伎演員當中相當盛行,大半演員都起有俳名。現在成為藝名的「梅幸」,原本也是尾上菊五郎的俳名。
「這樣啊,真是個厲害角色……可是稍微覺得有些可憐呢。」
「什麼跟什麼啊,好奇怪的內容。」
「沒錯。所謂化名,換種說法就叫蒙面作家,幹這種事兒的人是想在失敗時能有條後路。從前也有好些蒙面歌手,一旦成功可說絕對會主動揭下面具,真名曝光雖然挺難為情,不過畢竟光榮嘛。既然如此,當時只是二流畫師的北齋、長喜、清政、豐國四個人,再加上飯冢桃葉弟子說和寫樂工作室說通通都已出局。對他們而言,化名寫樂獲得成功理應是無比貴重的實際成績,足夠讓自己躋身一流畫師的行列,不可能不站出來亮明真身。接著,京傳、素外、文晁、抱一和應舉也被除外。假如失敗,他們肯定絕口不提,可是寫樂成功了,讓人知道也不丟臉。這裏還需要重提蔦屋的商業才幹,不局限於京傳,只要有機會把他們攬到手下,他就沒有理由保持沉默。蔦屋對寫樂真實身份的嚴格保密簡直稱得上異常,或者他真的只是一介畫師而已,公不公開都沒差別;又或者,一旦亮明真面目,蔦屋就會自身難保,所以才拚命隱藏,真相只會在這二者之間。另外,寫樂又沒犯什麼罪,素外和抱一的話,完全沒有必要保密到那種程度。」
「這一條當然不成立嘍——複印件里也說了,豐國是寫樂的競爭對手吧?」
「真是幹勁驚人呢。」
凍冴子忍俊不禁之餘,也滿心嘆服。
「或許吧……不過有這等經商才能的蔦屋為什麼會放棄寫樂呢?」
「假如當中一人就是寫樂,你不認為其他同伴肯定知情嗎?」
凍冴子端起送來的檸檬紅茶,含笑打趣。
凍冴子凝目盯著圖示,問道:「這是什麼?」
「罰得真狠呢。」
凍冴子一臉狐疑,說道:「總感覺https://read.99csw.com有些牽強。」
凍冴子又問道:「說寫樂作品受到惡評的文獻又該怎麼解釋呢?我是認為良平的解釋更正確啦。」
凍冴子保持沉默。
「也沒什麼奇怪吧……正因為蔦屋有非凡的商業才幹,就算再怎麼看中寫樂的才能,也不會繼續進行失敗的企劃,反而會冷靜收手吧。真要論,應該驚訝于寫樂版畫竟然能連續出上十個月吧。有研究者猜想蔦屋是受身價減半的打擊腦子不太正常,或者太急於重振產業,又或者只是自暴自棄地放任出版。也不想想,蔦屋真要是這種懦弱的性格,首先就不可能把家底做到那般規模。」
津田強調道:「不對。老師是說寫樂是誰都無所謂,抱一也好蔦屋也好,只要作品署名寫樂,他對寫樂的評價就不會移動分毫。我的想法不一樣,我認為目前的化名說都不正確,寫樂另有其人,而且只是個無名畫師。二者完全不同。」
「呃,反正也要整理筆記,順便總結一下而巳,本身也是沒法迴避的問題。不過讀了這麼多其他研究者的論文,到頭來我只得出一條結論,寫樂就是寫樂而已,而且在當時是個不成話題的二流畫師。所以寫樂在十個月後封筆,之後也絕對不會重返浮世繪界。要不就是死了吧,就這麼簡單。」
「怎麼了,沒頭沒腦的。」
「不過啊,從蔦屋的性格考慮,優婆塞就是寫樂的可能性會大打折扣。」
「你說蔦屋?」
「以京傳的業餘時間,完成寫樂版畫還不成問題。」
「就這樣?」
⑴寬政六年五月到次年二月,這一人物幾乎沒有其他工作。
凍冴子的驚諸目光讓津田不禁一笑。
⑷找到為何不得不使用東洲齋寫樂這一化名的必然性。
「題外話——鸞屋說的創始人現在卻一口否定了自己的假設,或許因為太難找到證據所以放棄了吧,誰知道。」
「好了,接著是榮松齋長喜的問題。有一點必須說明,這條假說並不單單涉及長喜,而是指長喜在司馬江漢的指導下化名寫樂,等於說是托江漢之福。」
津田抿嘴一笑,凍冴子這才意識到又著了道,只能幹瞪眼。
「等會兒你自然就會明白。根岸優婆塞是個神秘畫師,只在蔦屋出版的一本書里擔任過插畫,他的描線和寫樂十分相似就是支持假說的唯一證據,僅此而已。不過說他是神秘畫師有些誇張了,從他和蔦屋的密切關係來看,應該就是當時住在根岸的北尾重政吧。重政給蔦屋的很多書都畫過插畫來著。」
「哎喲,認為那些作品受到好評的研究者也很多呢。」
津田簡單地結束了對話。津田和凍冴子周圍沒客人了。二人聊得很投機,完全忘了時間,一看表都十點了。按預定,明天九點半就得從酒店出發,兩人離席各自回房。津田今晚說得太多,嗓子都有些啞了。
「條件上確實非常吻合,可他為什麼非化名寫樂不可——」
凍冴子不禁問道:「莫非這個有難度呀?」
「才十年?」
「那就和西島老師的看法一樣嘍?」
「除去版畫,被認為是寫樂作品的扇面畫,目前世上總共有兩幅。其一的圖案是個撒豆子的醜女,另一幅畫的右側是個踩著豐國版畫的全|裸小孩子,左邊站著個光頭老人,一臉悲傷地看著這一幕。」
只聽津田輕嘆道:「總算要輪到京傳嘍……」
「那還猶豫什麼?聽起來簡直完全吻合。」
「時間上也不衝突……他不就是寫樂嗎?」
「谷文晁一說也只停留在設想。文晁是當時一流的畫家,和推行寬政改革的松平定信是主僕關係,就立場而言又是田安德川家的畫師。田安德川家出了定信這號大人物,得以躋身德川家御三卿之一。要知道,如果遇上將軍後繼無人的情況,就會從這些御三卿當中挑選繼任者,你說安田家的權力得有多大。文晁是安田家的畫師,其主定信又擔任老中直到寬政五年,名聲自是水漲船高,光門徒就有三百,據說讓他隨手畫幅小作品的價格都高達一兩半呢。這種人物沒有理由特地隱姓埋名去畫浮世繪,而且蔦屋根本就付不起一百四十多張作品的價錢。就算給得起,好不容易才拿到文晁的作品,不署上他的大名也就沒有任何意義,完全是樁虧本買賣。不過文晁也有『寫山樓』的畫號,而且擅長肖像畫,單就創意上看這條假說挺有意思,但也僅此而已。」
「沒有……不如叫杯紅荼吧。」
「怎麼說?」
「難道不是?你看,歌麿、寫樂、馬琴、一九,全都人盡皆知,可是幾乎沒人曉得蔦屋呢……」
凍冴子無言以對。
「雖然有趣,卻沒有下斷定,做研究可沒這麼天真。」
「話說,良平是個很有趣的人。」
「可不是,所有研究者都對這幅畫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其中含義。有人說這老頭就是蔦屋,或者豐國。不過蔦屋理應更加年輕,豐國在寬政九_九_藏_書年間更只有三十上下。無論如何,若這幅畫真出自寫樂之手,他和畫中人物的關係肯定相當密切。再說回谷素外,他是江戶談林派宗師,權傾俳諧界,門下的演員、浮世繪畫師沒少沾光,甚至就連大名都拜他為師……他會和寫樂聯繫上,皆因一幅偶然得到的素外肖像畫。當時寫樂的扇面畫正成話題,提出假說的酒井藤吉感覺扇面里的老人長得面熟,似乎在哪兒見過這張臉,結果就想到了那幅素外肖像。他把肖像畫翻出來比較,二者線條酷似,如出一轍一但接下來才是問題。肖像畫並沒有留下畫師的名字,也沒有證據能把畫師和寫樂畫等號。藤吉盯著肖像畫看了又看,突然想到了從沒放在心上的素外親筆畫贊一第一行寫著『親自為己形象題字』!原來這是素外的自畫像!藤吉從此堅信不疑。既然肖像畫是素外的自畫像,線描相同的扇面畫自然也該是素外所作,故而得出了『寫樂=素外』的假說。」
「都說了是為避開幕府耳目啊——」
「什麼啊,搞得蔦屋說根本沒可能了。」
「是呢,確實都應該知道。」
「江漢就是和那個昌榮也有關係的人?」
津田長篇大論不帶歇氣,凍冴子一時無語。
「不管怎麼說……提出假說的當事人已經自我否定,我倒希望就此把蔦屋說排除在外。」津田點上一根七星牌香煙,「應舉前面說了,接下來輪到北齋,這也是眼下最流行的假說。北齋的個人魅力加之寫樂的神秘,一旦聽說二者竟是同一個人,任誰都會興味盎然吧。北齋一生換了超過三十個畫號,就算某一時期化名寫樂也絕不奇怪。不過北齋一生幾乎沒太創作演員畫,若寫樂真是北齋則另當別論,但就目前看來可以斷言北齋對演員畫不感興趣。必須承認,就像這條假說的擁護者所言,二者的線描的確很像,不過疑點也很多。比如北齋為什麼非化名寫樂,為什麼在寬政七年又捨棄寫樂之名。完全說明不了的問題還很多,而且已經弄清北齋在寫樂活躍期間同樣有大量工作。總結,北齋說雖然有趣,可能性很低。」
「哎,先別急,後面還要提到他。下一個候補是谷素外,要說明這一條就必須提到寫樂的扇面畫。」
「可是西島老師也說很有意思吧。」
凍冴子對津田的見解逐一點頭。
「那就回到原點吧,阿波能樂師的說法又怎麼樣呢?那人也沒名氣吧?而且這是很早就有的意見,應該有一定根據吧。」
「這樣啊……把不畫畫的人和寫樂扯在一起,還真是大胆的想法呢。」
凍冴子雙眼放光,立刻問道:「怎麼回事?」
「畫上也寫著路孝。」
「完全正確。出現這種情況的畫師,寫樂之外也就寥寥數人而已。所以說寫樂很成功,人氣高得讓人嫉妒到寫他壞話,寫樂的作品就大賣到這種程度。」
「喂,你這叫本末倒置哦。這條假說要想成立,必須以寫樂是個賣不動的畫師為前提。賣不動也想出版,所以選擇自費,這才是抱一說的核心吧。」
「真的假的?」
「系列當中畫有瀨川菊之丞,其實他的俳名被寫樂弄錯了,正確的叫法是路考,畫里卻寫著路孝。」津田把漢字寫在筆記本上給凍冴子看,「這在研究者看來很成問題,有人提出寫樂或許根本不熟悉戲劇。如果真和演員有往來,哪裡會犯下這種根本性的錯誤,被質疑也怪不得人。」
「正所謂做研究的難處?」
「沒錯。豐國在寫樂登場的數月前才以《演員舞台之姿繪》出道,而負責出版的泉市正好是蔦屋的強力商業競爭對手。正是為對抗泉市,蔦屋才隨後起用了寫樂,這在研究者之間算是常識。很難想象寫樂是由豐國一人分飾兩角吧——這條假說的提出人是位推理作家,換了其他人恐怕怎麼也不會產生這種聯想吧。」
「被你說准了。首先,這條假說的要點非常曖昧。扇面畫固然署名寫樂,卻不能斷言就是真跡,萬一是冒牌貨,素外說就完全沒意義了。再者,若扇面上的老人就是寫樂,他自畫時為何要擺出悲傷的表情?對手豐國的畫被小孩子踩在腳下,他理當高興才是。還有,對畫贊的解釋也很彆扭,理解為『有人為素外畫了肖像並由素外題字』才更合理。如果是自畫像,一般都會寫成『親自為己形象作畫並題字』吧。素外這人做文章很有一套,絕對不會使用這種模稜兩可的寫法。」
「『雖作演員畫卻不似……一兩年即止』嗎?那是寫樂消失好久以後才出來的評價。寫樂封筆的真相,恐怕是沒人知道了。但凡對待一瞬即逝的明星,評價都會走向兩個極端,對不對?再說,要想評價一個人,絕不能只靠短時間觀察。這是個總共才活躍了十個月的畫師,對他的評價能有多少參考價值?的確有人文獻來文獻去地把《浮世繪類考》當金科玉律,但這東西本身只是私人筆記,當時又沒刊行。假如是印上好幾百冊,有很多人過目的資料,其評論還有某種程度的可信度,可惜只是假設。從學術價值上看,我想這條評論的存在只能證明『當時討厭寫樂的人也不少』而已。反觀式亭三馬等人,完全把創作生涯僅有十個月的寫樂當作知名畫師對待。十返舍一九也在書里用插圖介紹了貼著寫樂作品的風箏畫,現實當中或許真有這種風箏吧。連小孩子的玩具都沾了寫樂筆墨,足見當時的熱潮一孩子的眼光是坦率的,寫樂的作品多少帶些漫畫風格,或許在小孩子當中意外地有人氣。說不準家長們都鬱悶地看著寫樂作品爆發性地大賣特賣,寫樂突然消失后長舒一口氣的人也不在少數。這樣一來,所謂文獻里的惡評就不難理解,寫樂不沾美人畫或者秘畫的理由也非常清楚。因為兒童被排除在受眾之外,所以蔦屋不讓他畫。就跟PinkLady不能唱成人歌曲一個道理,她們是面向小孩子的組合嘛。」九九藏書
「這樣啊……結果就成了完全出乎預想的人物。既然搜索對象換成了無名畫師,怎麼說都得花上大功夫呢。昌榮啊……就算硬把他往寫樂上靠,似乎也找不出什麼聯繫呢,怎麼說,感覺有些沒信心了。」
⑵能找出此人和蔦屋重三郎緊密聯繫的證據,或者具備這一可能性。
「假說的擁護者也這麼提倡,不過啊……創作演員畫完全不需要擔心被找碴。奢華的雲母粉在當時也並沒有成為禁止對象,宣布禁用是在寫樂使用之後好幾個月呢。還有,就算因為在演員畫上使用雲母粉被問罪,一切責任也都在出版方,絕對不會牽扯上畫師。等於說,從第一幅使用雲母粉的作品被蔦屋接受的那一刻起,理論上京傳就沒了任何顧忌。再說了,假如他真害怕使用原名,在寬政三年受罰之後就不該有以京傳名義出版的作品,對吧?但事實又怎麼樣呢?剛翻年就有好幾本寫著京傳大名的作品光明正大地出版了——說明對京傳而言完全沒有隱姓埋名的必要。京傳本人沒有改名的理由,或許問題出在蔦屋方面吧。可是蔦屋為什麼隱去京傳的名字,改而編造出不為人知的寫樂呢?這種假設同樣講不通吧。京傳是當時的大明星,其他出版商為了搶他的稿子可是爭得頭破血流呢。這種大紅人要是畫了一百好幾十張演員畫,蔦屋不可能沉得住氣,反倒應該高舉京傳旗號大張旗鼓地宣傳吧。京傳和寫樂的知名度完全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只要京傳那邊沒有問題,蔦屋絕對不會把他的名字從版面上移走,而京傳本人幾乎沒有忌憚的理由。不管其他條件有多吻合,單憑這一點我就不會承認這條假說。可能因為現在寫樂的知名度反而高過京傳吧,多少起了誤導作用。」
津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整理出的思路。
「聽累了?」
⑸解開為何以蔦屋為首的當時人沒有留下任何有關寫樂身份的資料這一疑問。
「大致真相就是這樣,剛反應過來,整個人就冷靜下來了。我本就認為寫樂和豐國不是同一個人,但這假說本身的確很有意思,倘若有哪怕一個人被勾起興趣開始關心浮世繪,那就不是一件壞事。」津田欣然喝下加了檸檬的紅茶,續道,「酒井抱一是姬路藩主酒井忠以(十五萬石)的弟弟,定居江戶,其畫風善變,狩野派、光琳風、浮世繪風,什麼都來,狂歌和俳句更是一流人選。畢竟是大名的弟弟,資金方面自然不愁,是當時數一數二的文化人呢。要問抱一為何會跟寫樂聯繫上,皆因寫樂那驚人的出版量。先不討論能否完成,短短十個月里的巨大出版量,肯定讓蔦屋很吃力吧。而且文獻里寫得明明白白,作品評價惡劣……有人據此稱這是無關商業意圖的出版,也就是自費出版。但是,一兩張倒好說,自掏腰包出版一百幾十張畫,無疑要花費龐大資金。於是乎,喜歡畫、錢又多的抱一就被提作候補,這就是所謂大名的藝術消遣。當時的人們都用『河原者』來蔑稱歌舞伎演員,給這種人畫像有損家名,所以他要化名寫樂。但若真是這樣,就沒必要在十個月里分好幾次出版。抱一早就沒有追求更多名聲的必要,即便評價不佳,往後收手不出就得了。本來嘛,就算分幾次出版,他也沒法亮明真身。如果作品受到好評,倒有可能因為自我滿足而繼續玩兒下去……」
凍冴子默然。
「話不能這樣說。他的否定只是個人問題,蔦屋說早就自成一派,最近的節目都把它視作有力假說呢。」
「當時文化人的交流圖。連著線表示接觸密切,比如師徒關係或是友人……中間方框里的人物就是重政。重政又是素外的俳諧門生,給素外的好些本書畫過插圖。只要把重政加進去,關係圖就完成了。如果再假定重政就是優婆塞,化名說涉及的人物幾乎都包含在圖裡了。」
⑺蔦屋為何會起用默默無名的寫樂。
「可能性其實很大。」津田徑直答道,「首先,他是無名畫家,當然也有作畫的證據,而且筆力不凡。從他跟江漢的交情來看,不像是和蔦屋完全沒有關係。再加上他的畫號似乎和浮世繪畫師有所關聯,又在寬政年間離九九藏書開江戶回到秋田,在我看來這些條件已經足夠充分。更重要的一點,他自稱寫樂。」
「看來條件都具備呢,既擅長畫畫又跟蔦屋深有淵源……以京傳的情況,也有隱姓埋名改稱寫樂的理由,是為了避開幕府耳目吧?」
凍冴子補上了後半句。
「可不是嗎,剛才你明明說他們各自都有說服力,仔細一聽結果全都不靠譜的樣子呢。」
「要想讓寫樂化名說服眾,得解決的問題很多,還有各種必須滿足的條件。」
「好了,接下來該輪到豐國了。」
津田苦笑道:「如果都像凍冴子一樣就好了。」
「可能性很高,但也意味著只停留在可能性而已,沒法進一步證明。如果單憑可能性就能獲得認可,做研究還有什麼意義,果然還得拿出讓第三者心服口服的鐵證——按照優婆塞就是優婆塞的前提進行考慮才顯公平,不是嗎?」
「就是說再版次數多到那種程度呢。」
凍冴子啞然無語。
津田不再多言。
「很難相信兩個人都犯了根本性的錯誤。」
「話是不錯,可他本身就是個謎,說什麼都白搭。如果良平相信他就是重政,我也會接受來著……」
其實津田的喉嚨也冒煙兒了。
津田少見地用了強硬口吻。凍冴子好奇地觀察著他的模樣。「蔦屋重三郎是個怎麼樣的人?聽良平的說法,似乎很強硬呢……」
「還有一點,且不論和化名說的關係,在這裏出現重政的大名還真有些意思,而且還有長喜背後的江漢……」
「但是他明明畫了那麼多演員畫……」
「以優婆塞就是優婆塞為前提?」
短暫沉默之後,凍冴子問道。
凍冴子微微一愣,說道:「真複雜。」
「沒錯。有大量資料證明文獻記載有誤,寫樂版畫其實賣得很好,我也支持這種說法。」
凍冴子尋思道:「的確有理。」
「不,還差得遠。現在也只是推測,他跟蔦屋有何種緊密聯繫,哪段時間在江戶,什麼時候回了秋田,為什麼停止浮世繪,這些問題都沒有確切解答,也就不能立論。不能因為否定了化名說,就理直氣壯地說他是寫樂。另外,現在完全沒有關於昌榮的資料,這是讓我最頭痛的問題。如果只憑那本畫集,無非是多了一條沒法解決的化名說。」
「扇面……哦,是說畫在扇子上的作品吧。」
津田輕笑道:「不清楚,興許是想表現文化人的素養吧。總之,否定蔦屋說的關鍵在於完全沒有證據顯示他能畫畫……不過這條假設的支持者很多,畢竟有合理之處,很容易讓人信服吧。」
「原來如此。剛才說到北尾重政就是優婆塞的可能呢?」
「嗯,姑且說得過去。」
「還真就有假說在為這一條傷腦筋呢。」
「於是說……」凍冴子略有些恍惚,「得重新審視化名說呢。」
凍冴子若有所思道:「寫樂工作室的假說剛才聽完了。」
「他這麼做圖個什麼?」
「現在能想到的大致就是這些吧,其他還有不少細節。」凍冴子看了看,說道:「第三條『有從事繪畫創作的證據』不是廢話嘛。」
「這也無可奈何,反正蔦屋靠培養他們賺了豐碩回報。我想,在蔦屋看來,自己相中的苗子們得到世人認可,施展才華終成大器,也是極大的滿足吧。」
「而且他四十一歲就被其他大商鋪一致推舉為出版商代表。我記得蔦屋的小書店開門營業時他二十三四歲,距離成為江戶第一的出版商僅僅花了十五年。」
「才華橫溢,蔦屋不可能否認擁有如此水準的畫師,所以才有人猜測優婆塞是否就是重政。重政當時就住根岸,可能性自然很高一不過重政怎麼說也是京傳的師父,如果沒有特別的理由,化名寫樂的可能性也很低。重政是當時浮世繪界的權威,歌磨北齋那批畫師都深受其影響。以優婆塞名義出一本書也就罷了,但一百好幾十幅版畫全都使用化名,就算他樂意,蔦屋也絕對不會服從。」
「的確。可是再怎麼好玩兒,做研究又不是寫小說。」
「如果以作品受到好評為前提,根本就不會有抱一說。所以不管從哪個方面講,都很難說通。」
「和PinkLady一個等級啊,寫樂真可憐。不過良平的想法十分大胆呢。」
「不過假如他是二流畫師,就該和長喜啦北齋啦一樣被淘汰了吧。」
「這是最近才興起的假說,克服了前人的各種弱點,要駁倒它可不容易……看過這條假說之後,甚至會覺得至今沒有任何人把京傳列入考慮才叫不可思議,只能說是一大盲點。我想你多半知道,不過還是做些介紹吧。山東京傳是代表江戶時代的小說家,跟蔦屋的關係分外密切。算上二代蔦屋,京傳總共在他家出版了超過八十冊著作。再來說蔦屋出版寫樂的契機,與豐國的嶄露頭角當然不無關係,不過主因多半是想重振在寬政改革當中減半的家底,這才滿懷熱情地推出新人吧。剛好,讓鸞屋家底減半的罪魁禍首就是京傳的作品。寬政三年(1791年)出版的《衣帽箱》和其他幾本書里涉及招|妓作樂,被幕府追究,當事人京傳被罰戴著手銬在家反省五十天,蔦屋也被沒收了半數財產。」
「異版和后版,用今天的話說最接近再版。通常初版第一次會印刷兩百張出售,如果銷量好,就用同一塊木板進行第二次印刷,不過受畫材的攪拌情況或者出版商節儉經費的考慮影響,印出來的顏色會有所不同,這就叫后版。這樣重複進行多次印刷,木版就會受損直到無法使用。只是輕傷可以進行填補,整體性的嚴重受損就必須重新雕版,於是線條粗細或者位置就會改變,和初版使用不同木版印刷的情況就叫異版。剛才提到《竹村定之進》有七八種色差,也就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