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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秋田蘭畫考 第一節

第四章 秋田蘭畫考

第一節

「總之,榮和的存在可以證明小傳里昌榮居住在本庄的說法屬實一這一點至關重要。」
千葉指向隔窗可見的建築。三人謝過千葉,移步圖書館。建築並不算大,但在鎮辦圖書館當中稱得上氣派。穿過人口,左側是條走廊,盡頭處設著閱覽室,「鄉土研究所」就在走廊半途的右手邊。打開門,只有八張榻榻米寬的房間里放著四張閱覽桌,一圈書架圍在外側。屋裡空無一人,應該可以自由取書閱覽吧。書架里收放著秋田縣相關書籍,從縣內各地收集的公報、同人志等資料都用紙夾裝訂成冊。
「明治……是什麼人?」
「天知道——反正這裏沒有,就算去其他地方估計也很難查到。礦山這種地方不太尋常,聚在那兒的傢伙跟流浪漢沒兩樣,名字也是隨便亂報吧……現在當然完全不同。」千葉看著奈良,補上最後一句,「總該有紀念碑之類的吧。」
「不過挺奇怪啊。」千葉歪了歪頭,「這位佐藤是個有錢人吧?元山一帶只有下等勞工的職工宿舍……他去那種地方幹嗎?」
「嗯……」津田若有所思。豎長的配圖中畫著一隻雄鷹,正於松枝間休憩。雄鷹威風凜凜,筆力可謂非凡。
「啊,你是奈良君吧?」
碧空明朗,萬里無雲,溫曖得不像十一月的天氣。凍冴子走出酒店,用力伸了伸懶腰。
十一月一日。
況子問道:「本庄?莫非就是那本名畫圖錄翻的昌榮住處?」
「這也沒辦法,本身又不是什麼名人,沒有資料也是自然。不過至少該有洪水的記錄。」
三浦文溪,鹿角畫家,名富作,習自文嶺〔升〕
「真的?果然因為礦山的關係?」
「哦,如果是礦山人員……元山之外應該還有一處高崗上的職工宿舍。」
「不過榮和的畫並不是秋田蘭畫,雖然構圖是很像。」
「這就完了?」
津田訝然,長長的站台上只停著一輛紅黃配色的列車。
「具體在什麼地方?」
話雖如此,兩人仍一路狂奔。
「不過好像是明治人。」
「那傢伙的請求我沒法兒拒絕,在大館受了他不少照顧來著。」奈良無所謂地擺擺手,讓兩人別上心。
「那就不清楚了,超出了我的興趣範圍。不過礦山裡頭或許有吧。」
凍冴子衝進候車室,對津田耳語道。離發車還有少許時間,候車室里還有不到二十個座位,正中間放著取暖爐,小小的火苗曖曖燃燒,客人總共只有五名。
津田訝然,長長的站台上只停著一輛紅黃配色的列車。
「哎……最起碼,可以證明昌榮的確是秋田藩士啊。」凍冴子不滿地回答。
「不,小坂線是私鐵,站點在別處,不過工藤說很近。」
「很遺憾……其實我更關心他後來為何改姓近松。矢島大致在什麼位置?」
「剛才看到的。」凍冴子攤開桌上的畫集,翻找插圖九*九*藏*書,「看,和這幅畫很像吧?」
津田深感遺憾。這位名叫升屋旭水的人物應該親眼見過昌榮的作品,否則不可能記下毫無資料可循的無名畫師。參考他對其他畫師的記錄,似乎流露著非親觸則不書的自信。
「不,小坂線是私鐵,站點在別處,不過工藤說很近。」話雖如此,兩人仍一路狂奔。
剛抵達小坂鎮,二人立刻就被叫住。站前停著一輛黑色雙門Skyline,候在車旁向二人鞠躬行禮的青年看模樣也就二十齣頭,隨意地套著一件黑皮夾克,配上窄腿牛仔褲,打扮雖潮,倒留著普通的短髮。
「哦,貌似是引用文獻。」凍冴子把書翻到第一頁,念道,「這個〔升〕是指升屋旭水編著的《羽陰諸家人名錄》(故豐澤武藏原稿、大正三年)……其他條目也有帶這標記的,都只一兩句話,估計是簡單的備忘錄。」
凍冴子繼續出神地看著展板。稍後,三人上到二樓的展示廳。和津田的期待相悖,展示物幾乎都是當地風土人情的介紹。
「從哪兒開始?」凍冴子幹勁十足地詢問津田。
「肚子都餓了,都一小時了。」
「小坂礦山有資料室嗎?」
「糟糕,只剩不到十分鐘了。是昨天的車站嗎?」
凍冴子無視津田的意見,徑自翻到相應頁碼。
「對,我有親戚在那邊兒。」
「嗯,大概是從三十五年開始,直到明治四十年應該都住在這裏。」
孤零零的列車在山體褶皺間穿行,途經好幾處停車站,乘客上上下下,車內人數卻始終沒有超過十人。過客們各自在窗邊落座,默默地眺望窗外景色。
(為什麼不留下更為詳細的記述呢?)
「嗯,不過還沒有坐辦公室的福分。」
「九點三十八分。」
津田同時也留意著佐藤正吉的信息,仍然一無所獲。明治四十年的那場洪水在很多書里都有記述,但沒有一本記載了遇難者姓名。甚至還有名叫《鄉土史料系列》的藏書,卻同樣沒有提供任何線索。調查逐漸涵蓋地方性文藝雜誌和鎮報,津田認為當中也有提及土古老土地的可能。自打進入房間已有一小時,調查卻毫無進展,津田漸顯焦躁。
「這樣啊。」
凍冴子沖津田問道:「可是……佐藤正吉的家沒被淹嗎?」
津田聽凍冴子一說,也覺得餓了,便向奈良問道:「附近有吃東西的地方嗎?」
「唔,先挨個兒找找看起來和秋田蘭畫沾邊的畫集或者圖錄吧,我來查從前的資料——」
「唔,或許是沒別的資料可用,只好選擇那本人名錄。」
凍冴子用手指夾著頁碼遞給津田。
「我想沒有,序文里沒提及家裡情況,只說藏畫沒被沖走。還有一點,之前我一直有些疑問,為什麼全家人都安好,只有佐藤正吉一人遇難,聽了奈良君的話總算釋https://read.99csw.com然了。」
「嚯,原來還有這種地方,我都不知道呢。」
「呀,天氣真好。」
「當真?」
近松昌榮,秋田畫家,出仕佐竹氏,文政中人〔升〕
只聽凍冴子歡呼道:「有了,找到了!」
千葉答道:「沒錯,是流經礦山的小河。從前上游配合發電站建著堤壩,後來被大雨衝垮,把元山一帶毀得乾乾淨淨,死亡人數好像在五十以上。」
「工藤給我來了電話……」
凍冴子表示同意,說道:「是有可能。」
「請問您是津田先生嗎?」
津田隨後出現,催促凍冴子道:「再不出發就來不及了。」
津田問道:「接下來一請問佐藤正吉的家住在哪一帶?」
青年禮貌地報上姓名,這才向二人走來。津田和凍冴子也禮尚往來交換了問候。
「是的,全名奈良吉秋。」
「不至於吧。」
「不是很酷嘛,只有一輛——喂,你看那人,就是剛才在檢票口檢票的老爺爺呢。」
「聽說奈良君在小坂礦山工作?」
「既然不是衝著山來,可以去鄉土館看看,最近鎮里剛建上。」
「是這樣,沒有戶籍也就沒法做死亡記錄。就算人死在小坂,銷戶這種工作得在戶籍所在地的公所去辦。」
津田看向書架,開始從左至右移動視線,《秋田風土記》《秋田藩與久保田城》《小坂鎮史》……看到似乎相關的書目,津田就取出來查看目錄。眼下沒有閑工夫讓他坐在桌旁慢慢閱讀,津田就站著取出一本又一本書快速瀏覽。
「好了,接下來去哪兒?只是個小鎮子,沒多少地方好轉。」奈良打開車門讓二人進人車內,同時帶著親切的微笑詢問行程。
大廳正對面掛著一塊巨大的照片展板。起初津田以為照片只有一張,走近一看才發現是由無數塊二十厘米見方的白瓷磚拼貼而成,每一塊上都印著圖案。被刻意印製為深棕色的瓷磚透著古香,鮮活再現了小坂的古老街景,就連沿途而行的路人也清晰可辨。自礦山大煙囪里噴出的黑霧幾乎遮雲蔽日,傳達著當年盛況。
凍冴子似在尋求確認。
津田看了地圖,斷言道:「他倆果然是師徒關係。他就算沒直接被昌榮指導,肯定也為昌榮的畫作傾倒,或許是拜昌榮弟子為師吧。我很在意榮和這畫號。」
「嗯。地方雖小,小坂在文化方面也比東北其他地區更為進步,甚至還有設著歌舞伎專用旋轉舞台的劇場呢。」
「雖然口說無憑,但我認為他是借昌榮的榮字……就好比豐國的一眾弟子,畫號大都帶個國字,像國貞啦,國芳、國政,等等。弟子取名時借用師父畫號的后一個字,這是浮世繪畫師的風習呢。」
津田隨後出現,催促凍冴子道:「再不出發就來不及了。」
「本庄?」
(是因為對漢字的使用太過嫻熟,所以養成了https://read.99csw.com簡潔表現的習慣嗎……)津田有些著急。
津田立刻問道:「有什麼發現?」
「嗯,確實如此。」
近松榮和(文政四年,明治二十二年)畫家。本名遠藤昌益,號雪翁,字立敬,別號得宜園。父名永昌,湯澤城之城代。幼主佐竹義誠時期,湯澤城下「黑霧」蔓延,家臣爭鬥不絕,重臣山方家和原田家之爭使家臣對半而分,史稱湯澤騷亂。近松作畫批原田,繪一武士帶原田家徽,另書「世間以婆娑二字呼坐女者」雙關嘲諷,終釀筆禍,為避追捕而逃離江戶,后歸鄉寄居矢島領內(群馬縣北部地區),就此當了畫師,改姓近松。
奈良這番話讓津田大為驚淀。
「當真很像呢,而且畫得很棒。」
「不,這還不清楚。」
凍冴子看著目錄,意味深長地道:「還有叫近松榮和的畫師呢。」
「呀,天氣真好。」
「請稍等——我在這兒有熟人,這就去問問。」
「不,是想知道小坂礦山從前的情況。」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津田鍥而不捨,「您是否聽說過一位名叫近松昌榮的秋田蘭畫畫師?」
「早都改建成了礦山職員的住宅區啦,老房子一間沒剩。」津田大失所望,彷彿乍現的曙光轉瞬即逝。
「這樣啊……」
「只是偶爾去山裡轉轉吧。」奈良突然明白了,「是了,他是想去救援,結果被洪水給捲走了——」
一旁的凍冴子探著腦袋說道:「這幅畫,怎麼說——跟直武的鷹很像呢。」
見津田一臉消沉,凍冴子忙向千葉詢問。
「二位好,敝姓千葉。」男子略作問候。此人體形瘦小,發間已有相當銀絲。他擦拭著眼鏡上的霧,問道,「說吧,有何貴幹?」
「九點三十八分。」
凍冴子出示的插圖也是豎長的松枝雄鷹圖,只是鷹眼正注視著相反方向,除此之外的確非常相似。
「就這麼點兒內容,還不如畫集的小傳呢……這裏的〔升〕指什麼?」
除了涉及昌榮跟榮和的資料,津田還從大堆書里挑出洪水記錄,在接待處進行了複印。隨後一行三人離開了圖書館。
凍冴子則選出了好些本大型畫集或圖錄放在桌上查看,奈良也無奈地就近拿出幾本做做樣子。
「直武畫過老鷹?」
津田失望至極。這本書總共收錄了三百二十三名畫家,以昌榮的記述最短。反觀小田野直武等人,不僅使用了跨度三頁的詳盡介紹,甚至還配有四張插圖,昌榮卻什麼也沒有。
津田從挎包里取出畫集的複印件,只抽出清親的序文遞給千葉。千葉點上煙,暫且閱讀著紙上的文字。
「沒印象……你說他住在小坂鎮?」
千葉有些不耐煩了。
「看來沒啥盼頭read.99csw•com嘍。」奈良似乎也明白了津田是在尋找某些東西。
不一會兒就有工作人員過來通知檢票,二人跟在其他乘客後頭進了站台。
「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嚯,難怪能吸引清親那種名流雅士。」
「哎呀,這人也是秋田藩的畫師——而且是江戶時代生人。」凍冴子攤著書遞給津田,這一頁上還配著插圖,記述也比昌榮長很多。
「糟糕,只剩不到十分鐘了。是昨天的車站嗎?」
「聽工藤說你們的事兒貌似很急啊。小坂最近也鬧了些名氣,都說忙得只能把工作當休息,我也好歹才擠出些時間。」
「還有,雖然榮和是茶童出身,但也是秋田藩的專屬畫師。能讓他甘願拜師的對象,不可能只是一介小鎮畫師,而昌榮明顯是秋田藩士,從這一層面而言也有充分的可能性。個人推斷他是在移居矢島之後得知昌榮或聽聞其名,於是改稱近松榮和。」
「看來也並非只有昌榮特別簡短,或許原作者就喜歡三言兩語吧。」
碧空明朗,萬里無雲,溫暖得不像十一月的天氣。凍冴子走出酒店,用力伸了伸懶腰。
「為什麼?」
「蘭畫啊……直接去隔壁的圖書館就行,那兒有個什麼鄉土研究所,應該也有蘭畫的資料吧。」
「附近只有食堂……不過前面有餐廳,開車一會兒就到。」
長谷川聽秋,秋田市畫家,名保敏,南派畫〔升〕
「資料啊……你們對山感興趣?」
(原來是這樣。)津田從沒考慮過這種可能。
「原來如此……是死於四十年的那場洪水啊,這麼說果然是礦山的相關人員吧,那年只有礦山在大湯川洪水裡受災,鎮子本身幾乎沒受影響……」
「這車站可真小。」
畫集的小傳也是如此,西島也認為那段文字或許是摘自掛軸題字或抄本。既然照抄,不如原原本本全數收錄,哪有必要刻意精簡。
《秋田書畫人傳》是昭和五十六年發行的地方出版物,細緻收錄了從江戶初期直到現代的秋田縣籍書法家、畫家之成就,是厚度超過三百頁的心血之作,編者名叫井上隆明。津田開始閱讀凍冴子所示的頁碼。
「是叫佐藤正吉。」
「有什麼辦法能查到洪水遇難者嗎?」
「這麼說並不是偶然呢。」
凍冴子讀著展板解說,嘀咕道:「這是佐藤正吉居住時期的照片呢。」
「本莊」是「本庄」的舊寫法。經查,秋田縣內用「本庄」名的只有一個小鎮,距矢島二十公里,開車只要二十來分鐘。
「明治年間啊,那就不用考慮了。」
十一月一日。
「不至於吧。」
「絕不是偶然。對畫師而言,更換畫號是一等一的大事,而且這種鄉下地方能找出幾個畫師?所以說榮和肯定知道昌榮。他甚至還以近松為姓,更加跟昌榮脫不了干係。就算不是徒弟,我猜榮和或許娶了昌榮的女兒或者孫女,從而繼承近九*九*藏*書松這一姓氏吧。」
奈良訝道:「竟有這事……我的工作地點就在元山,從沒聽說過呢。」
「這車站可真小。」凍冴子衝進候車室,對津田耳語道。離發車還有少許時間,候車室里還有不到二十個座位,正中間放著取曖爐,小小的火苗曖暖燃燒,客人總共只有五名。
「幾點發車?」
「只有這些還不夠啊。」凍冴子滿臉遺憾。
「那個時代的居民證轉移可不像現在這麼簡單——不過反過來說,就算不辦這道手續也沒什麼大不了……總之,先去公所看看再說吧。」
凍冴子大驚小怪地指著隨乘客一起上車的駕駛員。
「小坂的山丘上,跟礦山隔著些距離,管理人員都住那兒。」津田追問道:「現在那片高崗上還留著宿舍嗎?」
津田不禁暗呼走運。
山間紅葉灼灼燃燒,茂密的樹枝似要遮蔽這條單軌線路,樹葉帶著繽紛色彩涌人車內,不時為凍冴子的面孔映上緋紅。
「可是佐藤正吉並不是普通的勞工呢。」凍冴子並不放棄。「你說這人啊——去公所問問或許還能有點兒收穫吧,不過戶籍移沒移過來也是個問題。他是靜岡人吧?戶籍多半還放在老家呢。」
「矢島啊,是在本庄附近吧。」
「大正二年,是佐藤去世七年後啊……」津田跟著望向解說,「我出發前查了些資料,據說小坂是東北地區頭一個用上電燈的鎮。」
凍冴子訝道:「哎呀,工藤先生還說你休假呢……」
「這麼說是礦山的人嘍?」
「沒錯,就是那個本庄,絕對沒錯。」津田點頭贊同凍冴子的推測。
奈良說完就衝下樓去。終於,從樓下傳來呼叫津田的聲音。二人下至大廳,奈良和一位上了歲數的男子正坐在廳內長椅上交談著。津田和凍冴子施著禮,在兩人身邊落座。
穿過三條長長的隧道,視野豁然開朗,群山環抱中的小鎮映入二人眼帘。漫山紅葉圍繞之中,沉浸於柔光的小坂鎮優美如畫,宛如明信片中的風景。津田沒來由地預感今天的調查會很順利。
津田翻著書頁,只看引用自〔升〕的條目。但凡帶這標記的畫師介紹,全都沒有配圖,記述也寥寥數語。
「該叫畫集吧——最初從這裏開始調查就好了。」
奈良看著書架,一陣感嘆。
「有鄉土館?太好了,就把我們載到那兒吧。」
千葉點頭贊同道:「哎呀,怪不得,這的確說得通。」
「幾點發車?」
不一會兒就有工作人員過來通知檢票,二人跟在其他乘客後頭進了站台。
「我們正在調查明治四十年左右住在這座鎮里的人物——」
鄉土館離車站只有五分鐘路程。眼前的磚砌雅緻建築名曰鄉土館,倒更像一座教堂。三人走了進去。
奈良問道:「大湯川……就是那條丁點兒寬的小河?」
旁觀的奈良也連連點頭。
「沒有,至少我沒聽說過,只知道那場洪水的遇難者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