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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現部 墜入地獄 第三十一章 喬治

再現部 墜入地獄

第三十一章 喬治

「沒這回事,我不知道他怎麼了。」我也開始用不太靈光的英語講悄悄話,一邊擦著額頭。
「拉茲洛,現在不行,我必須跟你談談。」
「到包廂里來吧,他如果看到我們兩個都在觀眾席里,會比較安心。」
他瞪著我,看起來很吃驚,「嗯,怎麼了?」
「好吧,你等著看吧,我去找她。」
「嗯……別擔心,一切都會很順利,聽聽這段,觀眾要被他吸引了。」
我知道這種彈奏法不可能是拉茲洛想要的演繹,我聽過他排練,他也跟我說過他要怎麼做,當慢板從15分鐘被縮成10分鐘后,我想大概會聽到觀眾的噓聲,但是由於禮貌、基於尊重,或者根本是因為不清楚這個樂章應該是慢板的,觀眾無聲無息,以前年輕的時候曾經也是鋼琴家的詹寧斯咬緊牙關,對我悄聲說:
羅琳、拉茲洛跟我在回巴黎的飛機上,我思考著這個不幸的根源……我看著他們累癱了,睡著了,心想會不會是幸福讓他失去了神聖的火焰,如果他發現了這個事實會不會崩潰,我還是希望能樂觀一點……《紐約時報》上由約瑟夫·阿特曼執筆的樂評一點也無法讓我安心,事實上可能因為星期天早上的訪問被取消而激怒了報社,結果放手讓樂評完全自由發揮,他則樂得大開殺戒……這篇樂評極有可能以某種形式在歐洲被提及,我得打幾個電話阻止炸彈引爆,解釋說拉茲洛正處於一個精神低潮期,美國人太過誇張事實了,那篇樂評的「愛國風」題目「杜馬先生,我們不喜歡這種法國風!」剛好可以幫我說服國內觀眾。
「拉茲洛,你仔細聽我說。我一直都支持你,也從來沒有對你說過謊,但是這次你真的接近災難邊緣了,你必須振作起來,聽到沒有?現在、馬上!不然的話——」
事實上,那個晚上發生的事,只有用百年來鋼琴名家史上絕無僅有的慘劇來形容。我個人在40年的職業經驗里也從來沒有聽過類似的東西,鋼琴家臨時不舒服取消表演或請代奏者這種事並不罕見,有時候演奏家也會犯錯,自我調整后努力掩蓋過錯。我甚至看過在一個獨奏會裡,可憐的鋼琴家被一個沒教養的觀眾的手機鈴聲干擾,結果連連犯錯、失誤,雖然嘗試重新來過,還是不成功,最後以逃離舞台收場。
「喬治,您跟我說……拉茲洛有沒有回後台來?」
「伊密茲昂先生,我希望如此,拉茲洛·杜馬也許是個偉大的藝術家。但是15分鐘內就犯了兩個錯誤,實在是……」
「奏鳴曲結束后我們有機會跟他說一聲,他應該會往後台來吧?」
「我一想到之後的雞尾酒會就……」
「糟糕,我們來晚了,他怎麼樣?您跟他說上話了嗎?他說了什麼?發生什麼事了?他需https://read•99csw.com不需要什麼葯?」
但是,我們的明日之星拉茲洛前天晚上在卡內基廳所做的,根本就匪夷所思,而且在他接下來的職業生涯中恐怕會產生嚴重的後果。我這個經紀人的職責就是收拾善後,花時間跟媒體周旋,向音樂廳主管致歉,生出一張醫生證明來,或是其他什麼的……我得發揮最大的想象力來讓世人忘記這件事,碧姬已經通知我春天有兩份合約被解約了,分別是首爾跟莫斯科。我還沒有跟拉茲洛提,反正也不可能跟他講,在回程的飛機上我曾經努力過,但他帶著沮喪的神情完全封閉在一道沉默之牆后,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即使在他還沒成名時,我們合作過程里的低潮期里,他還在尋找方向,有時也會產生懷疑,會晃蕩好幾個小時,無預警地失蹤,關在自己建立起來的陰暗角落裡,有時也會極端挑剔……不過他還是必須接受失敗,要了解,我們必須討論,或是去看心理醫生……讓他結束這件事,重新開始。我對他的新女友寄予厚望,雖然我得承認,自從他們認識之後,他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拉茲洛了……明天早上開始我就致力於這個艱巨的任務。他會跟平常一樣來公司,我會跟他關在辦公室里,告訴他所有真相,他有時間消化惡評跟媒體里的文章,而且得儘快再度登台演出。2月底大巡迴演出之前沒有任何重要的演出,不過我可以想辦法,小型慈善音樂會、錄音或是教堂……總是找得到的,無論如何他都不能空下好幾個星期不在公眾場合表演,就像地鐵駕駛看到有人卧軌之後,馬上得重新開始駕駛,學習超越震驚一樣。我們不能讓拉茲洛珍貴的天才跟神技就這樣糟蹋掉了,那將是多大的損失啊……這可不只針對我的情況!
他走開了,我等著拉茲洛,掌聲結束后我仍然獨自待在後台,我實在搞不懂……他在每首奏鳴曲之間都要回後台來喝杯水、喘口氣的……對我來說簡直像是永恆的兩分鐘過去了,直到第29號奏鳴曲的前幾個音符響起,有名的《漢默克拉維亞》。我害怕得全身凍結,即便我拚命揮手給他打信號,他仍然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進去談,好嗎?」
「我去見他。」她走進去。
「喬治,他沒發覺,雖然難以相信,不過……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彈得很好……我不曉得要怎麼跟你說,現在他很沮喪,不過他要奮戰,他會扳回局勢的,他向我保證。」
他坐下來,拿毛巾擦臉的時候我替他倒了杯水,我剛要開口他就先說了。
「不然的話還是借口不舒服把音樂會取消,退費給觀眾為妙。」
詹寧斯陪著一個醫生過來。
「羅伯特,冷靜一點。」
我狂怒九*九*藏*書甩門走出來,其實我嚇壞了,他在對我說謊嗎?
的確,快板毫無問題,我開始正常呼吸,但是這10分鐘的喘息代價非常高,詼諧曲開始,速度卻太慢了,應該在3分鐘內結束的卻居然彈了5分鐘,這個演繹上的誤差實在離這首奏鳴曲的本質太遠,即使是想法再開放的樂迷都會被冒犯。我不在觀眾席上,但是可以想象得到他們的眼光、疑問跟期待。拉茲洛連眼皮也沒抬就直接進入慢板,這次的速度則太快了,好像想要補救上個樂章浪費掉的時間一樣,我實在羞愧得無地自容,只好坐下來。
「喬治?你怎麼看?很大胆,不過……觀眾接受了,不是嗎?」
我跟著她走進走廊,問她大廳里的氣氛如何。
「你瘋了!幫我叫羅琳來!」
「喬治,太晚了,已經要開始了,而且是他來做決定的。」
除了閉嘴以外我還能做什麼呢?我耐心等候這首奏鳴曲結束,每秒都擔心會有新的狀況發生,我的心跳如擂鼓,好像在犯什麼我也不明白的罪時被抓個正著,這份懸疑真是太難以忍受。我知道有個新的失誤將要出現,但是完全不知道什麼時候。失誤終於沒有出現,反而演繹得特別出色,無疑一掃音樂會開始時在觀眾心中造成的疑慮,雖然掌聲有點軟趴趴的,但也還算響亮。音樂廳廳長用一條綉了名字縮寫的手帕擦著太陽穴,朝我丟來一個憐憫的眼神,當拉茲洛起身謝幕,然後往我們走過來時,他就溜走了。拉茲洛快步走過,對我微笑,然後走向他的化妝間,我一聲不響地跟在他後面,等著只有我們兩個人時再跟他講,他走到門口時轉身對著我。「你可以去幫我叫羅琳來嗎?」他要求,「我需要她。」
「也許是神經質?大師這幾天不舒服嗎?」他在我耳邊悄聲問。
我鼓起勇氣,「拉茲洛,恐怕那會更糟。你從來沒有彈得這麼離譜過,音符錯誤跟速度錯誤,不是在可接受範圍極限內的奇想,你怎麼做得出來?你生病了?也許不舒服?要不要我幫你叫醫生?」
「嗯……不對……我也不確定。」
當時我真是冷汗涔涔,剛開始明明一切都很順利,除上台之前不尋常的平靜外,他完全沒有平時的怯場跟緊張,而我因為對這個音樂會所押的賭注太過清楚,在一旁焦慮得絞手指。不管是在媒體上、純粹的音樂領域上或個人職業生涯上,這場在美國的第一場音樂會都是重頭戲。美國人通常對想要來搶市場的外國藝術家不太好奇,他們在所有領域中都相信自己國內的人才就足夠了……他想給貝多芬一個現代風的演繹法,把聽覺轉換成視覺,作品101,《第28號奏鳴曲》讓人聯想到爵士樂,特別是在作品111,第32號里……他母親的故https://read.99csw.com事……我可以想象他最近幾個星期以來累積的壓力,里昂的演奏失敗更是雪上加霜……不過,如同我剛剛提過的,第28號開始得挺好,順著他的想象展開。我站在後台,看到一切都照預期的發展,於是我到詹寧斯幫我們訂的私人包廂跟羅琳會合,感覺得到她很高興能到場給拉茲洛加油,一切都精心安排過。我為她選了這個包廂,就是要讓拉茲洛可以不時抬起頭來看到她,我看到他對著羅琳微笑一兩次,直到他如同所有觀眾一樣也被音符的魔力攫住,我專註于音樂跟樂器,忘了演奏者,突然間,出現了一個明顯的錯誤干擾聆聽,也許因為我參与了大部分的排練,對這首曲子熟得不能再熟,所以特別敏感,才能聽出來。不過那個走調真的超出一般在舞台上演奏的容許錯誤範圍以外,雖然我對這個譜子的細節不熟,卻感覺好像他的左手和弦完全錯誤,差了半個音程,在一個黑鍵的音符時值上也出錯,這類錯誤簡直無法想象,在一個快速的樂句里不該存在,這還不是個特別複雜或艱難的段落,只是個簡單的和弦,居然出這種差錯!他肯定是故意的……我用眼光在觀眾當中搜尋,從座位往下看,很明顯我不是唯一發現錯誤的人,一陣耳語如同海浪一樣在觀眾當中傳遞著,那些沒聽出來的觀眾也好奇起來。我緊張地望向拉茲洛,羅琳也擔心地從包廂的圍欄上傾身向前,但是他完全不受影響地繼續演奏,臉色凝重,眼神望向遠方,一點也不慌亂,而且說實話,他根本就不關心,完全沉浸在他的演繹裏面。我開始胡亂臆測,他到底發現了沒?還是他在假裝冷靜?最後,他停了一下,安靜地看了一眼滿臉同情的羅琳之後又重新開始,幾分鐘后在一個棘手的樂章里,大家又重新被他的魅力蠱惑,他一向都可以把這個樂章彈得很完美,但他的右手卻突然放慢,跳過三四個音符,在下一個小節中間才趕上節奏,這次沒有彈錯,但是落掉的音是如此明顯,我確定他是故意的。這次一部分的觀眾顯然發現了反常,但是耳朵並沒有聽出不對勁,也許正在讚歎他重新找回的神奇技巧。我則開始驚慌,離開包廂回到後台跟音樂廳廳長會合,他正在舞台一側觀察著拉茲洛,雙臂交叉,非常不滿。
「嗯……通常是這樣,一切都會很順利,請不要擔心。」
他瘋了、瞎了、聾了?到這種程度,我簡直不敢相信。
羅琳在工作人員入口等我,眼神嚴肅,神情黑暗。
「我先通知您,下半場我會坐在觀眾席,在茱莉亞音樂學院的校長跟我們的市長之間,市長雖然不是什麼藝術家,但是我也不特別有意願在他面前出醜,您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還好,他不發九*九*藏*書瘋的時候彈得很棒,不過很明顯有人完全搞不清楚,演奏中我看到兩三個觀眾中途離席……恐怕樂評不會放過他的。」
「我的表現如何?」
「嗯……好。」
「怎樣?不然的話怎樣!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沒說話,滿臉歉意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讓他閉嘴,他懷疑地靠近我。
「可惜我們沒有錄音。」他接著又說。
「但是他要怎麼做?你怎麼知道他不會再發瘋?還是停演比較保險……」
最糟的情況也不一定會發生,拉茲洛彈得尚可,既無閃光也沒有亮點,但是沒有聽得出來的錯誤,像個音樂系學生一樣,沒有個人演繹,可惜這種無色彩的演奏也完全沒有表現力……真是最糟的噩夢……在《第32號奏鳴曲》里,他花那麼多時間練習,想要加諸在聽覺上的音樂影像——如同巴赫《哥德堡變奏曲》一樣,有個古爾德之前與之後,他也希望在貝多芬的奏鳴曲里創造出拉茲洛·杜馬的之前與之後?結果這個影像完全沒有表現出來。顯然他了解到上半場的失控之後,決定先確保技巧上的無誤,掌控演奏,但是話說回來,他的外在表現看在我眼裡卻更加讓人害怕,而且無法理解。他的臉部緊繃,布滿了皺紋跟恐怖的表情,有時還一邊彈一邊半站起來,好像瞪著第一排觀眾一樣往前走。當他好像在觀眾當中認出敵人的時候,臉上則掛起嘲弄的微笑,他的眼睛骨碌碌亂轉,神情看起來如此可悲以致羅琳都哭了出來。只剩坐得太遠看不清楚的觀眾才會對那個晚上下半場上演的悲劇毫無所知,《第30號奏鳴曲》結束后只有不到半數的觀眾鼓掌,到了《第31號》則只剩下四分之一,不到音樂會尾聲,整個大廳就有三分之一以上的觀眾已經離read•99csw.com席。當他終於彈出最後一個音符時觀眾則沒有任何反應,沒人敢拍手,也沒有噓聲。觀眾安靜地離座,只想趕快逃離這場加諸在他們身上的恥辱,而更恐怖的是拉茲洛站了起來,往正在清空的大廳掃了一眼,然後突然大笑起來,一邊自己拍著手,一直到所有人都離開了,他才停止這個令人難以忍受的舉動。
「真是誇張啊,可憐的老兄,還好……觀眾沒有噓他,也沒要求退費,不過您該清楚我不準備再邀請他來了,我得擔起售後服務的責任!那些大頭肯定不樂意,我沒有要求賠償,您就該慶幸了。我才不管你們什麼歐洲的天才,我也不在乎什麼古典音樂的歷史中心在你們歐洲,我只是買下表演,再把它賣出去,我付現,而且我要的是成果,我們美國不需要你們。」
「奏鳴曲結束了,您聽,大家都在鼓掌。情況沒那麼嚴重,相信我,我真的很抱歉,他過來時我會試著跟他溝通,您可不可以請醫生過來呢?萬一他需要鎮靜劑的話。」
「情況怎麼樣?」她問我。
她進去了,我在外面心焦等待,咬著我右手僅剩的指甲。我受不了了,決定到吧台去繞一圈,感受一下氣氛,聽聽談話,估計一下損失的嚴重性。我稍稍安心地回到後台,剛好聽到下半場開演的鈴聲,我跟羅琳擦身而過。
「那……就這樣?」
我說不出話來。
「我現在擔心不了那些了,進去吧。我讓你們獨處,他回舞台之前你得跟我說說情況,萬一不行的話就取消演出,我們可以退費,這個還負擔得起。」
「好吧……也許你是對的,反正我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這會是場災難……我話說在前頭,如果我得退費的話……再怎麼說這首過後就是中場了。他不能逃,您一定要跟他談一談,不然的話我自己會去跟他說,這麼搞真的一點也不……專業!」
「他說他不懂,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他以為一切都很順利,他要見你。」
「喬治,你在說什麼?如果你是在開玩笑的話,現在時機不太好,我——」
「喬治,這要讓他來決定。」
「他要上場,我跟他說了,他相信我。」
大家都被嚇壞了,取得詹寧斯跟羅琳的同意后,我們首先決定讓醫院派救護車來。拉茲洛處在一種全身僵硬、瀕臨崩潰的狀態,必須火速治療。當看到穿著白袍的醫生走近時,他平靜地站起來,跟眾人打招呼準備離開。我攔下他,試著跟他講理,但是他微笑著,看起來神情恍惚,抓著羅琳的手打算離開音樂廳,護士無奈地把鎮靜劑給我,我放到口袋裡打算回到飯店時再用,他們上了計程車,而我則留下來處理細節,本來預定的雞尾酒會當然是取消了,詹寧斯來到我身邊拍我的肩膀。
「喬治,信任他,音樂會還沒結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