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靜靜將焦距調好，把相機支在桌子上，男孩一家簇擁著她，四個人一起向鏡頭投以微笑。

「對了，我帶了相機，能不能和你們一起合影啊？」許靜靜說。

男孩點點頭，說：「帶著呢，我們班也留了同樣的作業。」

「這個……」

「這沒什麼不好。」男孩的父母說，「這麼多年了，我們都沒拍過照片。更沒和別人合過影。」

男孩那張沒有表情的臉讓她覺得心都寒了。

初秋時節的風很暖很柔和，空氣裡帶著莊家的清香，楓葉順著秋風的軌跡劃過，留下一片金紅色的雨，男孩只覺時間過的真快。他只希望這條回家的路越長越好……

一個女孩尖聲尖氣的說：「我看看，連毛兒都是白的吧。」

那一天，他終生難忘。

男孩忽然覺得自己膽子大了起來。

「唉，這回打賭又輸給她了。」

男孩回到家，父母問他：「今天上學遇到那女孩沒有？她不是在咱家拍了一張照片么，那上面有咱們全家人，咱們還沒照過全家福，就用那張代替吧。你能不能找她要過來？」

放學時兩人依然走在一起，男孩心裏已經沒了顧忌，他和許靜靜談笑風生，講起母親的鋼琴技藝，講起父親做皮鞋的手藝，女孩微笑的傾聽著。

「你不願意？」許靜靜眨著大眼睛問他。

他無奈的走向牆角。有人故意把腿伸出來，男孩一個沒留神，被絆倒在地。鼻血流了出來，他驚恐的看著自己的血。班內的人卻哈哈大笑。他求助的看著老師，老師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男孩就早早起床，匆匆吃罷早飯，一口氣跑到支農路，他想和許靜靜一起上學。

「好吧。」男孩心頭的顧慮被打破了。

許靜靜拿出一張紙條來，上面寫著：「醜丫頭，不許來學校，否則後果自負。」

男孩捧著鞋盒出了門，一路小跑奔向支農路，路上有兩個小孩，遠遠的向他扔石頭read.99csw.com，嘴裏喊著：「小妖怪，小妖怪，怪物的孩子是小妖怪。」

那女孩嘟著嘴說：「怪物的頭髮就是毛吧。」

男孩依然往前走，他忽然發現，別人不是討厭他，而是害怕他，這讓他許久以來的自卑感忽然消失，一股黑色的暗流悄然形成，湧向他的四肢百骸。

男孩猶豫了，從來沒有外人去過他們家，父母沒有朋友，他也沒有，凡是訂鞋的人只在白天把訂單塞進門縫，然後就匆匆離開，敬他們家如同敬鬼神一般。

小怪物，明天不許你來上課，否則你的下場會很悲慘。

第二天，在學校里他遇到了那個大眼睛女孩。

他還是去上課了，但他並不是想表現自己的勇敢。無故缺課會被老師勸退，想起父母的眼神，想起他們為自己的學費而辛勤勞作，男孩的心抽搐著。

放學回家的路上，他還要買菜，買米。父母白天不能出門，他們經不起刺目的陽光。

許靜靜用懇求的語氣說：「拜託，我去你家抄好不好？抄完我就走，絕對不會打擾你們。」

「你好。」男孩有點慌，從來沒有人主動和他打招呼，他手足無措。

一個男孩問：「許靜靜你怎麼進去的啊？」

男孩問：「怎麼回事？」

家長會的時候，爸媽無法參加。別的孩子都可以由父母陪著去遊樂場，他卻不能。

他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原來是許靜靜。

男孩覺得似乎有千百道鋼針射過來，每個人投來的目光都令他不安。

男孩說：「那可糟了，我和你一起回去取？」

「這丫頭膽子真大。」

「白化病？會不是連眉毛都是白的。」

他本來想打聽這是怎麼回事，但大家一看是他來了，都噤了聲。大家散了，各回自己的位置看書。

「這麼巧，一起走吧。」許靜靜笑著說。

許靜靜拍拍他的肩頭：「走吧，如果遇到什麼危險，我們一起面對好么？read.99csw.com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許靜靜好奇的問：「為什麼？」

男孩站住了：「最好不要。」

男孩看著那黑洞，眼上流著淚，嘴角卻咧成笑的模樣。他無聲的笑著。

他們一起出現在學校里，看到這情景的人無不驚訝。竟然有人願意和小怪物走在一起，還是個大眼睛的小美女！

「只是惡作劇。」她說，「每天都有人會收到類似的東西。但凡寫這種東西的人，都是膽小鬼。因為他們不敢站出來。」

私語聲又在響起：

「據說連鼻毛都是，三班的人都叫他小怪物！」

打賭？男孩還沒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父母並不知道這些事情，他們終日不曾出門。他們只知道用自己的方式去愛這個孩子。男孩懂得父母的愛，他們固然是人群中的異類，卻是天下最善良的父母。

爸爸媽媽一起邀請許靜靜留下來吃飯，許靜靜說不必了，回去太晚了恐怕要被父母責備。

他在想寫紙條的人會用什麼方法對他，冷不丁有人在他肩膀上一拍：「早啊！」

他慢慢地走過去，瞪著許靜靜，許靜靜連動都不敢動，男孩從女孩手中拿過那張照片，然後轉身離開教室。

於是男孩的頭垂的更低。

許靜靜想了想，說：「不用了。這個時間學校一定關門了。你有沒有帶語文書回來？」

「不不不！」男孩慌忙搖手，「我只是怕你嫌我們家寒酸……」

一個學生說：「聽說沒，那個許靜靜去了小怪物的家！」

這一切都只是一場騙局。

「唉呀，我把語文課本忘在學校了！」許靜靜忽然一拍頭，「今晚的作業是抄課文，這可怎麼辦！」

父親的呼喚聲在後廳響起，男孩跑到后|庭，父親正在把兩隻皮鞋打包，吩咐他說：「送到支農路的老許家。」

「你也收到了？我還以為只有我收到了！」她笑著說。

許靜靜泰然自若，就好像這隻是一次很平常的散步。

九_九_藏_書打賭，這隻是一場賭局而已。只要許靜靜敢到男孩家去一趟，其他學生就要給她錢。許靜靜對男孩並沒有什麼同情心，他們之間也並不存在什麼友誼。

從辦公室經過的時候，兩個女老師翹著二郎腿，一邊吐著瓜子皮一邊討論著什麼——

第一個學生說：「當然，據說還拍了照片！」

同學們看著他的桌子，竊竊私語，他盡量不去想他們討論的話題。但那些私語聲卻錐子般捅向他的耳膜。

賣菜的老闆看他的眼神都是古怪的。

身後有同學喊道：「唉呀許靜靜，你好像尿褲子了！」

現在這個可愛的女孩竟然要去他們家作客，他只覺得不可思議。

男孩拿著錢走出沒多遠，聽到老許呵斥的聲音：「別碰那盒子，要先消毒！他家人身上有病，不知道傳染不傳染！」

父親是這城裡遠近聞名的鞋匠，但他從不出門，他和母親都是白化病人。男孩原本是孤兒，後來被他倆從孤兒院抱了回來。雖然不是親生的，待他卻比親生的還親。

許靜靜笑了：「怎麼會呢！我聽說你們家住樓房呢，你爸爸還一個人撐起了皮鞋作坊，我們家也只是平房罷了。我老爸也不過是個下崗工人。」

晚上做作業的時候，他發現書包里被人塞了一張紙條：

他們在男孩家裡做作業，做完之後許靜靜還饒有興緻的看男孩的爸爸製作皮鞋，聽男孩的媽媽彈鋼琴。媽媽那天格外高興，鋼琴彈出的不再是沉抑的曲調而是歡快的節奏。

男孩回到自己房間，從口袋裡掏出照片。照片上有四個人的笑臉。許靜靜笑得尤為開心。那時她大概想的是自己打賭贏了，第二天就能拿到大家的錢，所以才會開心吧。

男孩只覺得心慢慢的冷了，硬了，像鉛塊一樣沉向無底深淵。

男孩回答：「照片要不到了，她的相機壞了，沒拍到。」

鋼琴曲，沉抑的鋼琴曲在家中迴響。

老師讓他回答問題，他ｒｅａd.９９ｃsｗ.ｃom答不上來，老師罵他上課不認真聽講，他忍不住說：「老師，我只是暫時想不上來，那麼多人上課說話你都不說，為什麼偏偏指責我呢？」

男孩拿過桌上的筆，用筆尖在照片上划著。鋒利的筆尖在照片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迹，一下，又一下……許靜靜的臉變得越來越難看，扭曲，變形，最終在那張照片上成了一個黑洞。

彈鋼琴的是母親。她靈活的手指在琴鍵上晃動，她的手指纖長，動作敏捷，有時會讓人產生錯覺，認為那是昆蟲的觸鬚。終日不曾見過陽光，她的皮膚很白，白的嚇人。

一個大眼睛的小女孩從窗戶里望著他。

其中一個說：「這就是他們家啊……好陰森……喲，怪不得他爸媽不敢出來，果然白的可怕！」

「嗯！」男孩用力點點頭。

許靜靜大著膽子說：「你別過來啊，我會叫老師的。」

男孩痴痴的站在母親面前，他對母親的琴技十分崇拜，要知道，她是個盲人！

男孩本想抗議，但最終還是默默低下了頭，他用最快的速度跑到老許家，老許笑呵呵的讓他把盒子放下，把一張紙幣交給他：「辛苦了，小傢伙。」

「這就是那個小怪物吧。」

另一個學生驚道：「她活著回來啦？」

女孩竟然主動過來和他打招呼：「你好，我叫許靜靜。」

「是不是她比自己起的早？」男孩忽然想到了這點，他趕緊跑到學校。

男孩慢慢地走進教室，所有學生在他面前自動閃開，為他讓出一條路。

和她一起他覺得踏實、開心。媽媽告訴他，所有人都把咱們當怪物，只有這個許靜靜沒有，她的內心一定很純潔。你能和這樣的人交上朋友，媽媽很高興……

許靜靜得意地說：「我先哄那小子，把他哄開心了自然就進去了。他家好陰森，進去的時候我真害怕。他爸爸媽媽的樣子更是嚇了我一跳，緊張的我差點兒哭出來，不過還好咱撐過去了。怎麼樣九*九*藏*書，有照片為證，你們該相信了吧。快點兒掏錢，老娘還要去買零食呢！」

男孩來到隔壁班，只見許靜靜坐在桌子上，得意的向人們展示著什麼。一大群學生正在圍觀。

許靜靜坐在桌子上，兩條腿在顫，額角也冒了冷汗。她告訴自己要快點兒跑，但不知為何雙腳不聽使喚。

紙條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好像是故意不讓他認出來，其實大可不必，他從來沒機會見到別的同學的字。從來沒人肯把書或筆記借給他。

因為我是小怪物，所以大家都會這麼看著我。男孩的腦子裡又湧現出那些桌子上的塗鴉，他想哭，卻哭不出來。他只好一路跑回家。幾個小孩子在背後指著他喊道：「小怪物，小怪物……」

「三班那個小子你知道么，據說他爸媽都是白化病……哎，好噁心啊！」

「他不會是要來吃了許靜靜的吧。」

那一瞬被永遠留了下來。

他用橡皮把那些字狠狠擦掉，但原本平整的桌面上依然留下的筆尖的划痕，這就像心靈，某些事情看起來會被暫時抹去，事實上它會留下永恆的創傷。

男孩在離老許家不遠的地方焦急的等待。時間一分分過去，馬上要到上課的時間了，許靜靜還沒出來。

「我收到張紙條。」男孩把紙條的事告訴了許靜靜，許靜靜驚訝的張大了嘴巴。

教室里忽然靜了下來，人們停止了交談。

「敢頂撞老師？！」老師怒不可遏的吼道，「站到牆邊去！放學后寫檢查！」

「住口，太粗俗了，那是頭髮。」

學校里的人正在議論著什麼。

「唉。」父母嘆著氣離開了。

上課時他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問題，桌子上被人用筆寫下了好多字：小怪物，小怪物，小怪物……

「嘭！」男孩重重的一拳打在牆上，房內的聲音稍微低了些，不久就又肆無忌憚的響了起來。男孩咬著牙快步跑開。他不想聽這些，真的不想。

這一天在學校里平安度過，沒有人來找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