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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盟軍友誼 從軍記

第四篇 盟軍友誼

從軍記

(馬家儀口述 尤穎整理)

CHINESE,頂好

我記得那是國內獨山吃緊的時候,總部不得不緊急從印緬戰區空運了兩個團回國參戰,並要空運一批能負重的騾馬。於是,就抽調我們的車運送騾馬到機場。
只聽車下的美國人驚叫:「OH,MY GOD!」我嚇了一跳,心想這下可闖了大禍。哪知美國人不找你,也不罵你,派個人幾分鐘就把門上的洞補好了。然後,JAY又讓我下來,看著他怎麼倒車。因為機身是弧形的,只見JAY很巧妙地斜著倒車過去,就這樣很正地停在機艙門前。我又學到了一招。
我們只管運輸,JAY負責對騾子的裝車、清點、交接等。為了能順利地運騾子,JAY首先就要在GMC車上扎圍欄,為了防止騾子跑出來,圍欄要高,還要結實,這費了他不少的力氣。我當時想著自己是負責運輸的,就只在一邊看著他忙,也沒助他一臂之力。
我們都知道,美國兵是最喜歡三八式槍和膏藥旗的,據說凡是撿到這種戰利品的人,都可以提前回國。JAY他們早就通過翻譯傳遞過這個信息。只是,我幾次大胆地深入叢林都沒見著,要不送給救命恩人當薄禮也不錯。
1945年底,我們回國了,雖然沒有受到夾道歡迎,但我並不覺得失落,畢竟我參与了一場令中國人揚威的戰爭。我是這場戰爭的親歷者。而令我感受最深是,我不枉作一個中國人!

我所認識的美國人

每次進行物資運輸的時候,都會有聯絡員隨行。JAY最常坐我的車。每次出車前,我們去叫他們。那個時候,你就會發現他們四個人住的帳篷里一些好玩的東西。
1944年8月的一個早晨,我們從隍城出發。噼里啪啦的鞭炮隨即炸開,夾道歡送的人群里掌聲、歡呼聲也響起來了。我記得熙熙攘攘的人群從隍城一直擠到南門大橋。而連天的鞭炮聲一直沒有停過,整個路上都煙霧沉沉,飄著硫磺的味道。平時我是有點怕這東西的,聽到的時候還要捂耳朵,縮脖子的。可是,那天卻雄赳赳氣昂昂地,很豪邁,踩著鞭炮,腰板筆直,步伐有力,一副威風的樣子,連自己都覺得換了個人似的。到了南門大橋,還有個簡短的歡送儀式。中央軍軍樂團的樂隊奏樂,兵役署的署長read.99csw•com致歡送詞。總之,是那種盛大而隆重的場面。
最後,我們在大門處用水泥澆注出具有中國潑墨感的三個大字:學兵隊。雖然戰時營房都是簡易建築,但能在這樣的簡易里透出美,我確實覺得很自豪。
但母親知道這個消息卻極力反對。畢竟我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她捨不得。可我們這個普通人家,在戰時飛漲的物價前所面臨的沉重經濟負擔我早就看到眼裡,記在心上了。雖然我大哥聰明能幹,會收發電報,工資也高,但這時候已經兼了5份工作,來維持家用。父親也為了我和二姐姐的學費在灌縣做工。而參加駐印遠征軍,既發薪金,又能學技術,還能減輕家裡的負擔,是一舉三得的好事。可母親聽了還是不點頭。最後我急了,說:「好,現在我不去,萬一哪天被拉壯丁了(強征入伍),您可別後悔啊。」母親終於鬆了口,要我給父親寫信,他同意就行。信寫出后,父親很快就回信了,他很贊同我的做法,還說能為我有這樣的愛國想法而感到光榮,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嘛!終於,我高興地到成都的隍城兵營報名了。

炮聲連天里的送別

首先就是那個帳篷。我們的帳篷是英式的,帆布很厚重,每個帳篷頂都是好幾層,整個一個帳篷收起來,要四五人才拿得走。而美國人的帳篷,一看就能看出來只是薄薄的一層,捲起來兩個人就能輕而易舉地拿走。他們的帳篷前,掛著個帆布桶,桶里裝滿了水,這布桶裝水還一點不漏。最奇的是,只要在水裡面放上兩片葯,就能直接飲用了。桶上還有好幾個按鈕,都是鍍了克羅米的。那時候,我覺得最神奇的就是一按鈕就出水,一鬆手水就停了。因為語言不通,我沒辦法問清楚原理,但我第一次用的時候,還是一會兒按一會兒放的,弄了幾次,真有意思!
我雖然駕車的技術不錯,但有一項技術練得少,那就是倒車。每次去倉庫運物資的時候,總是倒車不到位。每當此時,JAY就向我揮揮手,示意我下車,然後他坐上去很輕鬆地把車倒到了倉庫門口。JAY的操作使我知道倒車首先要正確選擇線路。試了幾次,在倉庫門前倒車,我也沒問題了。
馬家儀(中國駐印軍汽六團汽車兵)
1944年,我16歲,在光華大九九藏書學附中讀初中。光華大學是一所從上海淪陷區遷來的學校,所以名為光華,就是取光復中華之意。我的老師們都是外鄉人,他們用江浙口音上課的具體內容我都不記得了,惟一記得的是他們講到日本人侵略中國時,那種義憤填膺;講到山河破敗時,眼眶裡晶瑩的淚光,說到千萬不能當亡國奴時,那種痛心疾首。學校里牆報欄上,也常會粘貼參加了中國駐印軍的光華大學的學生們從印緬戰區的來信,裏面提到開坦克、汽車,學機械化操作的內容,像磁石般深深地吸引了我。於是,16歲的我,也和學校里的很多同學一樣萌生了報名參加學生軍的念頭。要去報名,需要學校開具證明。可我只有16歲,參軍要18歲。我記得那是8月暑假的一天,我在校園的宿舍區找到了教導主任李老師,把我的想法跟他一說,他很是欣喜,讚揚地說,「小小年紀有這樣的思想很好!」馬上帶我到了辦公室,在寫證明的時候,他稍微頓了下,接著又凝視一下我,然後把我16歲的年齡寫成了18。
因為語言不通、駐軍地點不同的原因,我所接觸到的美國人很少,但他們還是留給了我深刻的印象。
記得有一次,美國准將白納德將軍到我們兵營來視察。我們全部整齊地列隊到操場。一個高大的、戴著鑲花邊軍帽、穿著米黃色美式軍服的美國人,站在我們隊伍前面,很精神地發表講話。那就是白納德。旁邊的翻譯官,逐字逐句翻譯,我還清楚地記得他說:「我從來沒有見過用手工修建出來的這樣漂亮的營房。」聽到的時候我很激動,那感覺就像在仁安羌,英國人對我們說「CHINESE,頂好!」一樣。我們中國軍隊在哪裡都是好樣的。
當日本無條件投降后, JAY他們也就調走了。我們之間沒有道別,只是那天早上起來,看見對面的帳篷空了。看著那空空的帳篷,我還是有點惆悵。或許,我跟JAY之間只是萍水之交,甚至我們連對方的名字都不清楚,但我還是會在這麼多年後像兄弟般地想起他。
他比我高一點,大概有1.75米,是個混血兒。他的皮膚是黃色的,頭髮是黑色的,眼睛很深邃,像是只有18歲。應該是住在我們臘戍營房對面的那四個物資聯絡員里最小的一個。
在雷多,我被分到了汽六團。在汽六團里,老兵特別愛跟我們擺「龍門陣」(聊九九藏書天),所以關於 「CHINESE,頂好」的來龍去脈我終於清楚了。
那四周是炮火洗禮過的村子,一副凋零破敗的樣子,在那焦土延展的空曠里,有種凄涼的味道。這時候,JAY拍了拍我,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個考究的皮夾,很輕地翻開,然後指著裏面一張泛黃的照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記得那是個女孩的照片,金髮碧眼的外國姑娘。我立刻明白了,那是他的女朋友。我點了點頭,用眼睛告訴他我懂了。然後,JAY又從照片的後面摸出了一個東西,用手緊緊地握著,慢慢地拉出來,我看見那是一小束金色的頭髮,我知道那是那女孩的頭髮。JAY沒有對我比劃什麼,只是久久地注視著那束金髮。那裡藏著的是他不盡的思念。這個時候,我覺得JAY的姿態和周圍的景物合在一起就是一幅畫。如果為這畫加個題目,就叫戰爭吧。正是這可惡的戰爭才毀了這個村莊,毀了JAY和女朋友的團聚。
但如何在飛機的機艙門前倒車停靠,我還是有問題。那時,運輸機是橄欖形的,艙門在中間有弧度,我沒注意,就直直地對著艙門倒,哪知這樣的結果就是,右邊的車箱角到了,左邊的車箱角,還離有一尺多遠。然後再啟動重來,咣一下子,就撞上了艙門,把門撞出個小洞。
這是我見到JAY柔情的一面,我還見到過JAY能幹的一面。
以後,我都能很順利地把車停正在飛機艙門前。只是每次停過去的時候,都能看到一些補過的疤,我看了,就會暗笑,這都是不會倒車的汽六團的學兵們乾的吧。
體檢合格,在隍城經過了10多天的操練,離出發的日子不遠了。出發前,每人領了3000元的安家費,100元一張的,整30張,嶄新連號,還飄著油墨香。想想這可以買兩千多斤米了,我挺開心地就將它交給了母親,有種做男子漢為家裡出力的驕傲。母親卻是不斷地叮囑我,記得按你父親的要求,每個月必須給家裡來封信啊!
我們在緬甸從來不喝生水,但他們這裏放了藥片就能直接喝。雖然那水也不見得變了甘泉,但那科技的發達,還是留給我很深的印象。他們還自帶了小型的發電機,帳篷里用的是電燈,我們帳篷里點的則是煤油燈,開大會的時候點的才是汽燈。他們帳篷里的行軍床也看著輕巧、美觀,是我們帳篷里自製的木板連通鋪無法比的。
JAhttps://read.99csw.comY不僅教過我技術,還救了我一回。
我比較熟悉的一個美國人叫JAY。其實,他的名字很長,我完全記不清楚,而我自己的英文也不行,所以我並不知道,他到底是JAY還是JAKE。總之,就叫他JAY吧。這個叫JAY的美國人是個運輸物資的聯絡員。當時我們的軍用物資都是美國人提供,所以連里有這樣的聯絡員,負責協同物資的押送、清點、聯絡等。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了。在臘戍的我們,拿著槍像放鞭炮一樣不停地對著天空開槍。槍聲像是慶祝勝利的爆竹,那種感受真是無法用語言文字來表達的,那種暢快只需要子彈不停地出膛。
不過,美國人用他們的寬容很快讓我們彌補了技術上的缺陷。
跟JAY也算朋友一場,但因為不懂英語,也無法跟他好好聊聊天,不知道他是怎麼認識戰爭的。但我通過翻譯知道,美國的軍人多數都是義務兵,到年齡就要服兵役的。所以,他們的參戰跟我們不一樣,他們那是義務兵。
記得那天老兵說起這個,一下來了精神,「要說起『CHINESE,頂好』,那可真是長中國人的臉。中國人在這裏真這個,」說著豎起了大拇指,「我們的孫立人將軍指揮我軍以少勝多,成功地在仁安羌解救了7000多英軍,仁安羌大捷讓中國軍隊名揚中外,軍威大震。在解救撤退途中,英國人像找到救星一樣,看見中國人就叫『CHINESE,頂好!』於是,這話就開始流傳了。加上中國軍隊能打,而且打得好,把號稱『叢林作戰之王』的日軍18師團,完全趕出胡康河谷,徹底粉碎,傷了他們的元氣。接下來的密支那大捷,聽說榴彈炮都打紅了,中國兵就想辦法用麻袋裝水搭在炮筒上降溫,仍然繼續發炮。真是神勇啊!所以,外國人見了我們都這樣。再跟你說,現在日本軍在戰場上只要看見草鞋就要退。真是聞風喪膽了!那個解氣啊!」老兵講得眉飛色舞,我也是激動壞了。總之,在國外這一年多駐軍的日日夜夜裡,那種做一個中國人的驕傲和自豪,是無法言表的。

我要參軍

我們汽六團就駐紮在雷多的一片原始森林中。而我們到這裏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開汽車而是修營房。我們的營房其實是個很國際化的產物,美國的木料做梁,英國的帆布帳篷做幃。整個營房規整、統一、乾淨,就連營房后https://read•99csw.com我們修建的廁所也是精巧美觀的。設計的精巧來源於我們中國人的聰明能幹,而達到美觀,還得歸功於美國人的好東西。每個廁所里都挖了兩三米深,並排10多個蹲位。在兩邊的盡頭處用竹子搭出兩道門來,還掛上了門帘,人從兩頭進。每個蹲位上,蓋上美國包裝箱的木板。為了防止廁所氣味外溢,我們還添加了蓋子,蓋子上纏上了布,顯得整潔。接下來還安了一個機關,用美國降落傘上的人造絲帶栓住蓋子這頭,而絲帶的另一頭掛在木欄上,這樣就能用手既輕巧又方便地升降蓋子。接下來用像紗窗一樣的東西,把整個廁所外圍圍起來,這東西又結實又柔軟,我一直很好奇。現在想想,其實那就是尼龍。我從來沒想過在這樣的地方能有這樣規整、乾淨的廁所。
我們汽六團的營地隨著戰事的發展而不斷遷移,從雷多到密支那到八莫最後到了臘戍。就是在臘戍的時候,我們承擔了最後一個戰役——西堡戰役的物資運輸任務,也算是參与作戰了。
我們在中午一點左右抵達汀江機場。剛走下懸梯,機場上幾個外國人都豎起大拇指,「CHINESE,頂好!」 「CHINESE,頂好!」地喊起來。這讓我很驚詫,為什麼我們這樣有點衣衫不整的隊伍,卻受到這樣的禮遇。但從他們的眼光里、手勢里,我讀到的是種發自內心的真誠。
還是來說JAY這個有點亞洲血統的美國人吧。我執行任務的時候,JAY都坐我旁邊,因為語言不通,我們在車上無法交流。可有一次,我們卻來了次心與心的交流。那是在運輸任務結束后,我們停車在路邊休息的時候。
等圍欄弄好了,他就把四頭騾子弄上了車。一路都很順利,可到了機場出事情了。飛機的轟鳴聲讓一頭騾子受了驚,一躍四腳翻過圍欄,正好踏穿了駕駛室的帆布頂棚。因為腿翻出來了,但它的口還被繩子拴在圍欄上,所以,那個撕裂的姿勢,讓騾子的四條腿不停地朝我身上踢來。我立刻停車,用盡最大的力氣,雙手抱住它的四條腿,不讓它朝我全身亂踢。而這時候,JAY也迅速地跳到GMC的腳踏板上,抽出刀子,馬上割斷了繩子。這樣,騾子嗖地一聲跳出了駕駛室,剛才那種快被踏死、踢死的感覺終於沒有了。真的好險啊,我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忽然想對JAY說個THANK YOU ,但他人已經不見了。這個盡職的聯絡員追騾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