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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戰區雜記 遠征歲月

第五篇 戰區雜記

遠征歲月

王家鼐(中國駐印軍新6軍22師第五連士兵)
白天,我們可以自由活動。有的人在軍營里玩撲克、下棋、聊天,也有的上街趕集。但這所謂的汀江城也只不過有我們的小場鎮那麼大,街頭都豎起了大幅的反法西斯戰爭的彩色宣傳畫,標題用了中、英兩種文字。當地的印度青年不但會講英語,還會說上幾句中國話。最常說的詞是「頂好!」路上相遇,他們往往會豎起大拇指:「頂好!頂好!」而我們回以「哈卡!」。某些年輕人就會再加上一句「Cigarette!」(香煙),伸手向我們要香煙。所以,儘管我們好些人並不抽煙,包里仍放著部隊里發給的香煙。但如是遇上了英美的軍人(因為中、英、美三軍軍營以汀江為中心各在一方,所以一到休假時間便可看到三國的軍人匯聚汀江),情況就大不相同。他們有會講中文的,也有不會的。但不管會不會,「頂好」是肯定會說的。所以一見面,都會相互問好。活潑一點兒的還會伸出手,把中指、食指做成一個「V」字,說「VICTORY!」(勝利!)預祝勝利。盟軍的伙食分甲乙丙三個等級(當時通常情況下美軍甲等,英軍乙等,中國駐印軍一般是丙等。但也不是固定不變的,我們也因兵種的不同而各有差異,比如憲兵一般都是和美國士兵相同的待遇,而步兵就是差很多的丙等)。九九藏書他們一律是甲等,自然不會向我們要煙抽,偶爾還給上一枝「CAMEL」(駱駝牌香煙)。對於我們不會吸煙這件事,很是奇怪。更詫異於我們這些當兵的還懂一些英語。見我們迷惑不解,他們解釋說,在遇上學生兵之前,自己所見過的會說英語的中國兵,一定是翻譯官。
好不容易到了印度,在汀江停了幾天,一律住的是帳篷。炊事班除每天發給肉、菜罐頭各三個外,還將飯和米湯分裝好,送到各個營篷(我們用的物品和吃的東西,以及武器裝備都是盟軍提供的)。第一天,炊事員就挨個兒打招呼,罐頭打開后不要吃完,免得猴子找你麻煩。有人不聽,當晚就著了猴子的道。有帽子、罐頭被猴子拿走的;有睡到半夜被猴子用爪子拍臉,拍醒后嚇了一大跳的……有了一次教訓,就學乖了,再沒出現猴子作怪的事。
現在想來,叢林訓練在所有的軍訓項目中,算是最辛苦的,但那時的我們卻沒多大感覺。因為從前線不斷傳來的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當然也有不少戰場上的傳聞和情節生動的故事。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有關一個打前鋒的連隊就餐的故事。說是有一天中午,他們在樹木蔽天、雜草叢生的森林里休息,準備用餐。兩個士兵看到有一根橫倒在地上的樹榦,就坐在上頭開始吃飯。坐了一會兒,發現不對勁兒——樹榦居然好像在動!回頭一看,竟是一條大蟒!兩人嚇得丟了飯碗,大聲九-九-藏-書呼喊起來,並用卡賓槍不斷射擊。蟒蛇中了彈,痛得一個橫掃,旁邊的小樹就倒了不少。眾人都呆住了,它掉頭就向人堆里衝過來。還好排長有些經驗,提起衝鋒槍瞄準蛇口一陣掃射,一圓盤50發子彈射完過後,這才結束了人蛇大戰。諸如此類夾在節節勝利的戰報里的故事,如同調味劑一般讓大伙兒笑得更開心。
離開密支那后,學生隊改為按連隊行軍,每人坐一輛吉普車回國,我們又交上了新朋友——駕駛兵。他們多是被拉壯丁到印度的,在家鄉,時常飽一頓、餓一頓沒個准。到了印度之後,吃的是盟軍供應的丙等伙食標準,從國內出來時面黃肌瘦的兵,變成了真正的壯丁!有點文化的又分到部隊里進行駕駛、通訊等培訓,也有了那麼一點兒知識。
一日三餐,兩次水果,有時還能吃鮮肉、鮮菜。每兩天還發給一包香煙和一疊衛生紙。由於這裏接近印緬邊境,柏油公路上時有軍車開過,開車的多是黑人。特別是在夜間,數十、上百輛軍車開往前線運送彈藥物資,車燈光柱閃射,竟可照亮天際一角。戰爭氣氛是相當濃厚的。
三月下旬的時候,學生營接到了命令——向緬甸進軍打搜索。這任務是十分輕鬆的,因為在我們之前,打敗日軍收復緬甸之後,已有三批隊伍搜索著回國了。森林里日軍遺留下的打冷槍的狙擊手已經極少了,只要不入山林,徑直沿著公路前進,按理是不會有危九-九-藏-書險的。可是才上路沒幾天,就傳來了壞消息:尖兵班的同學,因貪看風景,在中途用餐時深入叢林,竟被躲在樹上的鬼子射擊,死傷兩人。雖然那個劊子手最後被包圍擊斃打成了蜂窩,但死難的同學卻再也不會回到我們身邊了。叢林戰的殘酷也可見一斑。
回國后,8月15日本無條件投降了!不久,我也脫離了部隊回家繼續學業,以圓我的成才之夢。
1945年元月7日,部隊開始整編並向印緬邊境進發。我被編進了新六軍202師第三連,新的營地離汀江大概有兩個多小時的車程,軍訓也在駐地開始進行了。經過前期的徒手隊列訓練之後,便開始了持槍、瞄準、實彈射擊等一套步校軍訓。一般是一周休息一天,訓練六天;三天在操場,兩天半在室內課堂,再有半天文體活動。運氣好時還可以看上一兩次電影。但國內的片子很少,大都是外國片。
(王家鼐口述 孫艷婷整理)
一周之後,軍車把我們送到了汀江城幾公裡外的營地。營房就建在公路旁的樹林里,紗門紗窗,U字形的間隔通鋪,每一通鋪能睡六到八人,還附有簡潔的衛生設施和供休息用的房子。兵種則暫時未分,管事的軍官將我們按營房編隊,自選臨時上司,並且宣布:允許自由活動;可以投寄軍郵和國內親友通信;也可上街趕集,但必須三人以上同行。
一直到了密支那附近,九九藏書才算見著了民房和老百姓,也才算有了人氣。到密支那的時候,正巧趕上美國影劇歌舞團的勞軍慰問表演,英、中、美三軍成弧形圍坐在臨時搭起的舞台前觀看節目。我至今還記得,最受歡迎的是一名叫麗麗蓬絲的女中音。她每唱完一曲,台下就叫喊起「ENCORE」(再來一首!),連續唱了三曲,觀眾還是不讓她下台。最後,她微笑著對眾人說,請中英美各選一個代表上台,她要向大家表示謝意。台下於是歡笑聲、口哨聲響成一片。我們裡頭個子最高的老痞在眾人的笑鬧聲中興高采烈地上台,作為中國士兵的代表,和那位漂亮的女星握手、擁抱,最後還來了一個火辣辣的親吻。下台之後,他懊悔地說,可惜沒有拍張照片作紀念!
這以後,一路下來也還順利,行軍的路線和行程都嚴格按照計劃進行。沿途都是戰亂的荒涼景象。小鐵路雜草叢生沒有通車,到處是斷壁殘垣、荒蕪的田地。一天下午休息時,幾個同學坐在雜草及膝深的田野上閑聊,談著談著,對面的戰友突然不說話了。他站起來,在剛才自己坐下的地方使勁用手拉。拉了好一會兒,拉出了一截長長的東西。仔細辨認,原來是一截還穿著軍用皮鞋的腿,肉已經干縮了,還好沒腐爛。從鞋襪褲子的用料看來,這個人應該是我們的戰友。大家都沒再說話,挖了個坑把他葬了,逃也似地離開了現場,繼續行軍。
人是要有骨氣的!我那在國民黨軍司令部當文員的父九*九*藏*書親從小就這樣教育我。母親死得早,我上大學的時候,已記不清她老人家的相貌了。但我深信,她的在天之靈,定會理解我投筆參軍的苦心。1944年,我做了一名光榮的駐印軍,揣著部隊發給的午飯——三個饅頭、兩個包子和半壺水,上了飛往印度的飛機。領隊的軍官除了午飯,還帶了一些鎮靜劑之類的藥品,以備飛越「駝峰」時的不時之需。飛越喜馬拉雅山脈的時候,飛機是要上升到8000米以上才行的,而當時的運輸機爬高極限不及7000米。因此只能在7000米左右的山峰之間曲折地穿行,也就是沿著喜馬拉雅山高山峰的山腰順著山勢彎彎曲曲地飛行。新聞報道於是形象地將之稱為「駝峰」。
當年的飛機,沒有三恆裝置(恆溫、恆壓、恆濕),很多人都暈乎乎的。臨近駝峰航線,一位年輕的美國白人軍官走出來對著大伙兒嘰里咕嚕地說了許多話。大家這時都有暈機的反應,根本不曉得他在說些什麼。川大外文系的丁耀瓚雖然也暈著,卻艱難地挪過去用流利的英語同他交談起來。他很有些吃驚,丁耀瓚解釋說:「英語是自己的專業,就是死了也要帶進墳墓的,哪有那麼容易忘掉。」美國軍官笑起來,誇道:「頂好!」丁告訴我們,美國人問大家是否有感不適。眾人也無力回話,倒是一位老兄適時地吐在了帽子里,算是我們對他的回答。那白人看見這情景,對我們做了一個「V」字手勢鼓勵大家,就又回到了駕駛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