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陳郡謝氏與淝水之戰 一、謝鯤、謝尚與謝安

陳郡謝氏與淝水之戰

一、謝鯤、謝尚與謝安

桓、謝關係,可注意的事情還有很多,情況也很複雜。如果考慮到簡文帝死後謝安在阻止桓溫篡晉過程中所起的作用,考慮到淝水之戰前後謝安與桓沖的既有衝突又有妥協的關係,考慮到壓平桓玄的北府兵創始於謝玄這樣一些事實,我們說桓、謝二族關係直接或間接影響東晉政局長達半世紀之久,是不算誇張的。
謝氏家族人物由晉至宋,屢有受舊族歧視之例,其歷史背景究竟如何呢?
謝氏由儒入玄,謝鯤進入名士行列,這是東晉時期謝氏家族發展的第一階段。
謝安老謀深算,對於謝氏門戶利益,不能不是思之再三的。當謝尚等在豫州之任時,謝氏門戶有靠,無隕越之虞,謝安自可矜持不出以圖名譽。謝奕「立行有素」,繼謝尚為豫州刺史,還可以勉力維持。謝奕以下,以次當代者為謝萬。謝萬雖有才氣,但「善自炫曜」,缺乏居方面之任的器識與才能,見前引《謝萬傳》及《王羲之傳》。所以謝安為謝氏門戶計,汲汲於扶持謝萬,隨在謝萬身邊以求匡正,唯恐謝萬有失,影響謝氏門戶利益。
謝尚曾配合殷浩北伐,進兵中原,于鄴城得傳國璽,又于壽春採拾中原樂人以備太樂,這在當時都是大事。謝尚還數度被征,供職京師。桓溫曾讚許他「入贊百揆,出蕃方司」,也就是有入相出將之才,並於北伐平洛后請謝尚進駐洛陽,撫寧黎庶,謝尚以疾不行。表面看來,桓、謝彼此還得相安,其實自殷浩被桓溫廢黜以後,謝尚就是桓溫發展勢力的最大障礙。桓、謝矛盾時有表現。桓溫請謝尚以本官(鎮西將軍豫州刺史)都督司州軍事,未嘗不可理解為桓溫調虎離山的一著,所以謝尚不應其請。
《世說新語·簡傲》:「謝萬在兄前,欲起,索便器。於是阮思曠(裕)在坐,曰:『新出門戶,篤而無禮。』」案,陳留阮氏漢魏舊族,世所知名。阮裕族父阮瑀,建安七子之一,為曹操記室,軍國文書多出其手。阮瑀子阮籍,名列竹林。阮氏族中阮瞻、阮孚,與謝萬從父謝鯤同好交遊,阮裕復與謝萬兄弟多有來往,曾問《四本論》義于謝萬,又在會稽與謝安同時違詔不應徵聘。阮、謝通家,累世交好,但阮裕卻以地望自炫于謝萬,斥謝氏門戶後起無禮。可知直到東晉中期,謝氏在舊族眼中還沒有特別地位,不受尊敬。
到了謝鯤的子侄輩,謝氏家族地位已比較鞏固,向事功方面發展的可能性也比較大了。謝鯤子謝尚(308—357年),幼時曾被目為儒家的復聖顏回,稍長又被比之於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這象徵地表明了其人兼該儒玄的氣質。謝尚起家司徒掾,建元(343—344年)之初由黃門侍郎出為建武將軍歷陽太守,正當「三良(王導、郗鑒、庾亮)既沒」,「朝野憂懼」之時。事隔兩年,成帝死,又增加了時局的動蕩不安。東晉中樞權力結構隨之發生重大變化,方鎮力量也在進行新的調整。以謝尚為代表的謝氏家族,在這個際遇中得到了難得的上升機會。
真正使謝氏成為江左最高門第之一的,是謝安。謝安本來高卧東山,表現無處世意。《世說新語·賞譽》注引《續晉陽秋》,謂謝安「六七年間徵召不至,雖彈奏相屬,繼以禁錮,而晏然不屑。」但當謝萬廢黜之後,謝安卻邑勉從桓溫之命,以圖仕進。關於此點,王仲犖先生已注意到是為謝氏門戶之計。東晉士族門戶的社會地位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世襲意義,但在法律上畢竟與封爵世襲不同。要維持士族地位於不墜,要使士族門戶利益得到政治保障,必須有本族的代表人物居於實力地位才行。這也就是唐長孺先生所論「計門資」還要同「論勢位」相聯繫。謝安未仕時名望在謝萬之上,但是保障謝氏家族利益主要不是指靠謝安的名望,而是指靠謝萬在豫州的勢位。所以《謝安傳》說,安妻劉氏「既見家門富貴而安獨靜退,乃謂曰:『丈夫不如此也?』安掩鼻曰:『恐不免耳。』」這就是說,謝安在屢辭徵辟的同時,已在觀察政局,隨時準備出山。所謂高卧東山,只不過是一種高自標置的姿態而已。九九藏書
謝鯤生卒,約當晉武帝太康元年至明帝太寧元年(280—323年)。《晉書》卷四九《謝鯤傳》謂鯤好《老》、《易》,能歌,善鼓琴,「弱冠知名」。謝鯤弱冠之年,已在元康之末,據《群輔錄》,謝鯤為中朝「八達」之一,屬元康名士的後進之輩。西晉末年,士族名士一般都是求仕于並且受制於宗室諸王。後進名士而又缺乏家世背景的謝鯤,不可能為諸王所看重。長沙王又不禮謝鯤,曾執之欲加鞭撻。後來謝鯤被辟于東海王越府為掾,一度以小故而被除名。謝鯤屢受屈辱,士族名士王玄、阮修均為之嘆恨。永嘉之初,謝鯤避地豫章,曾為王敦長史。謝鯤弟裒,成帝時為吏部尚書
謝安東歸后至簡文帝死前,即昇平五年至咸安二年(361—372年)的十余年中,官吳興太守,征拜侍中,遷吏部尚書、中護軍,史籍記其行事甚少。而這十余年,是桓溫勢力大發展時期,事件層出不窮,如打擊士族范、郗、殷、庾,改易帝位,直至桓溫居姑孰都督中外、錄尚書事,等等。這個時期,桓溫是炙手可熱咄咄逼人的,但是史籍中卻不見桓、謝糾紛,說明謝安善避桓氏鋒銳而韜晦自處,以保全門戶為第一要務。《謝玄傳》載謝安嘗「戒約」子侄曰:「『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玄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庭階耳。』安悅。」案,謝安、謝玄的問答,自有深意而難得確解。《世說新語·言語》「謝太傅問諸子侄」條略同於此,均出於《語林》,見《藝文類聚》卷八一引。「豫人事」,應當就是《世說新語·排調》「孝武屬王殉求女婿」條中及《晉書·謝混傳》中所謂王敦、桓溫「好豫人家事」之意,亦即覬覦晉室權力。《荀子·宥坐》孔子曰:「夫芷蘭生於深林,非以無人而不芳。」謝玄答謝安戒約子侄之問,蓋承孔子之言,欲使生於深林幽谷的芝蘭得隱於謝氏庭階之內而芬芳依舊。如果這種解釋不誤,那末謝玄答語暗謂謝氏子弟當隱忍而不外露,不競權勢,不求非分。所以謝安悅其得己之心。《宋書》卷六七《謝靈運傳》載其《山居賦》,自注謂謝安死後,北伐停息,謝玄「便求解駕東歸,以避君側之亂」,並經營始寧山居,申高棲之意云云。謝玄行事,與其芝蘭玉樹當生庭階之對,似亦吻合。不過這是后話就是了。
謝萬刺豫州之前,曾為吳興太守,其時謝安即隨弟萬赴官。《太平御覽》卷七零一引《俗說》:「謝萬作吳興郡,其兄安時隨至郡中。萬眠常晏起,安清朝便往床頭扣屏風呼萬起。」謝萬赴豫州之任,謝安亦隨在豫州。《世說新語·簡傲》:「謝萬北征,常以嘯詠自高,未嘗撫慰眾士。謝公(安)甚器愛萬而審其必敗,乃俱行,從容謂萬曰:『汝為元帥,宜數喚諸將宴會,以說眾心。』萬從之,因召集諸將。都無所說;直以read.99csw.com如意指四坐雲:『諸君皆是勁卒。』諸將甚忿恨之。謝公欲深著恩信,自隊主將帥以下,無不身造,厚相遜謝」。後來謝萬兵敗壽春之時,謝安猶在左右。《世說新語·規箴》:「謝中郎在壽春敗,臨奔走猶求玉帖鐙。太傅(安)在軍,前後初無損益之言,爾日猶雲『當今豈須煩此?』」注謂「案萬未死之前,安猶未仕,高卧東山,又何肯輕入軍旅耶?《世說》此言迂謬已甚。」今案,劉孝標註《世說》,偶以已意判事之有無信否,或不免失之臆測。謝安隨謝萬在任,材料非只一處,當然是可信的,迂謬者是劉注而不是《世說》。劉注以謝安名高而回護之,不明白謝安為門戶事任而匡護謝萬的心機,這更是劉孝標的失察之處。「謝萬未死之前,安猶未仕」之語,亦有未諦。據《謝安傳》,謝萬廢黜,謝安「始有仕進志」,桓溫請安為司馬;稍後「溫當北征,會萬病卒,安投箋求歸」云云。據此,知謝安出仕在謝萬被廢黜而「未死之前」,謝安東歸在謝萬病卒之後,只不過二事相隔不久,謝安仕征西府為司馬的時間甚為短暫就是了。至於《世說》說謝安對謝萬,「初無損益之言」,也不符合前引事實。
自從謝萬離開豫州以來,謝氏門戶失去憑藉,謝安在朝,亦不居樞要之位,所以謝氏自然不足以為桓氏掣肘之患。在這種條件下,謝安韜晦自處,使桓、謝暫得相安。桓溫誅殷氏、庾氏人物后,氣焰極盛,謝安見桓溫,則遙拜之。謝安曾與王坦之共謁桓溫心腹郗超,未得即晤,王坦之欲去,謝安曰:「不能為性命忍俄頃耶?」謝安隱忍不發的態度,使他得以保全謝氏門戶,並得以在簡文帝死後的關鍵時刻,與其他士族人物共阻桓溫九錫之請,扭轉了朝局。
陳郡謝氏在江東,本有「德門」之譽。《南史》卷一九《謝瞻傳》,劉宋之初謝瞻謂弟謝晦曰:「吾家以素退為業,汝遂勢傾朝野,此豈門戶福耶?」並借議論人物優劣之機,更申此義曰:「若處貴而能遺權,斯則是非不得而生,傾危無因而至。君子以明哲保身,其在此乎!」處貴而遺權,正是謝氏自守的門風。《宋書》卷五六《謝瞻傳》載謝瞻語謝晦,說及謝氏家門以素退為業之後,特別標榜「不願干豫時事」,更與上舉謝安「子弟亦何豫人事」之言一致。謝氏門風形成,謝安起了重要作用。
自從桓溫和謝尚分據方鎮以後,桓、謝兩個家族的關係越來越具有政治性質。謝氏不少人物曾居桓溫軍府之任,這是桓、謝家族彼此聯繫的重要渠道。謝奕與桓溫有布衣之好,為桓溫司馬,在溫坐岸幘嘯詠,桓溫呼為「方外司馬」。謝奕子謝玄曾為桓溫掾及桓豁司馬。謝安亦曾為桓溫司馬,時在昇平四年(360年)八月,謝萬已被廢黜,謝安已年逾四十。謝萬被廢黜,謝氏家族結束對豫州的統治,此事當出於桓溫之意,因為取得豫州是桓溫的宿願,而廢黜又是桓溫此一階段壓倒對手的重要手段。我以為桓溫促成謝萬之廢,意在摧毀謝氏實力的基礎。謝安出仕仍不得不經由桓溫軍府,不是謝氏出仕沒有其它途徑,而是欲藉此表示謝、桓通家之誼,消除謝萬被廢而出現的家族之間的緊張狀態。
謝氏門戶地位突出,始於簡文、孝武之際。其時士族王、謝並稱。他們之中,論人纔則謝安出眾,故桓溫薦顧命之臣,以謝安居首;論門第則太原王氏上但之更貴,故聯稱王謝者以謝氏居后。只是由於王坦之於寧康三年(375年)死,無出眾子弟,無可述事功,只能憑藉與孝武帝和會稽王司馬道子的國婚關係以維繫門戶。所以謝氏地位日益增高,在淝水戰後達到最高點。自此以後,謝氏的發展受阻於孝武帝和司馬道子,不得不從政治、軍事的實權地位退出,只求其社會、經濟地位的鞏固,以圖再起。
謝氏與桓氏一樣,其家族地位上升,由儒入玄雖是必要條件,但還不是充分條件。純粹的玄學家遺落世務,鄙視事功,無助於維持士族門戶勢力。要維持並增進門戶勢力,還必須靠事功。桓彝參預平王敦之亂的密謀,又死蘇峻之難,事功可觀,已見前章。謝鯤事功不及桓彝。但他為王敦長史時目劉隗輩為城狐社鼠,曾勸阻王敦的清君側之謀,並且「推理安常,時進正言」,使謝氏家族未因王敦之逆而受牽連,這證明謝鯤頗具慧眼,並非純粹的宅心方外,不以世物嬰心之人。
謝氏家族歷史,據《晉書》卷四九《謝鯤傳》,其先世只能上溯兩代。謝鯤祖纘,魏典農中郎將。關於謝纘,《晉書》只此一見,而《三國志》無聞,很可能是起自寒微,不為世人所重。謝鯤父衡,仕于晉武、晉惠之時。謝衡官守,武帝太康元年(280年)為守博士(《晉書》卷二零《禮志》中),惠帝元康元年(291年)為國子博士(《晉書》卷四零《賈謐傳》),旋遷國子祭酒(《晉書》卷四九《謝鯤傳》),元康中擢太子少傅,太安元年(302年)為散騎常侍(《晉書》卷二零《禮志》中)。謝衡學識,《謝鯤傳》謂「以儒素顯」;《世說新語·文學》「衛玠始渡江」條注引《晉陽秋》謂「晉碩儒」;《晉書》卷五一《王接傳》謂「博物多聞」。謝衡的學識和官守是一致的,以儒學為宮,遂以顯名。見於《晉書》卷二零《禮志》(中)、《宋書》卷一五《禮志》(二)以及《通典》卷八九、卷九零的謝衡資料,均為議論喪服之文。謝衡學行是篤守傳統的儒宗,看不到一點元康名士的玄學氣習。這樣的人,顯然不會為時所重,為士流所傾心read.99csw.com
現在,按謝鯤、謝尚、謝安三個階段,依次分析如下。
繼為豫州刺史的謝奕、謝萬,與兄謝尚有所不同,俱以放達為高,《晉書》本傳贊謂「奕、萬虛放」是也。謝萬尤非將才,本傳謂其刺豫州時,王羲之曾與桓溫箋曰:「謝萬才流經通,處廊廟,參諷議,故是後來一器。而今屈其邁往之氣以俯順荒余,近是違才易務矣。」其時謝萬愆失尚不顯著,桓溫沒有理由加以貶易,所以未從王羲之之言。謝萬「矜豪傲物」,本是人所共知。《王羲之傳》羲之遺萬書曰:「以君邁往不屑之韻,而俯同群辟,誠難為意也。然所謂通識,正自當隨事行藏,乃為遠耳。願君每與士之下者同,則盡善矣。……濟否所由,實在積小以致高大,君其存之。」謝萬無自知之明,亦不察上下游的形勢,卒以對北用兵不當,兵敗逃歸,授桓溫以柄,被廢為庶人,謝氏至此不得不離開豫州。謝萬致敗之由,據《世說新語·品藻》,司馬里謂為「失士卒情」,郗超謂為「欲以率任之性區別智勇。」看來是謝萬的簡傲引起了士卒的嘩變,促成謝萬的失敗。
謝氏在豫州十余年,樹立了謝氏家族的威望,發展了謝氏家族的勢力。我們只須指出以後謝玄賴以組成北府兵的劉牢之之父劉建就是謝氏豫州舊將一事,即可說明豫州之任對謝氏家族發展的重要意義。這個時期,謝氏以豫州勢力維持著上下游的平衡和各士族門戶的平衡,特別是在桓溫坐大的條件下使東晉各種力量和平相處,使東晉政局得以維持平靜,作用是顯著的。
陳郡謝氏在東晉發展的三個階段,分別以謝鯤、謝尚、謝安三個人物為代表。謝鯤躋身玄學名士,謝尚取得方鎮實力,謝安屢建內外事功。謝氏在東晉,不憑挾主之威,不以外戚苟進,不借強枝壓干。《晉書》史臣評論謝氏家族曰:「建元之後,時政多虞,臣猾陸梁,權臣橫恣。其有兼將相於中外,系存亡于社稷,負扆資之以端拱,鑿井賴之以晏安者,其唯謝氏乎!」謝氏家族發展歷史與所起作用,似乎與高平郗氏有可比才以之處。但是郗氏作為門閥士族,是發育不全的。郗鑒既不預名士風流,又未執中樞政柄,所以其家族的社會影響,還是與謝氏相距甚遠。
東晉方鎮的重新組合,實際上就是門閥士族在權力方面的再分配。琅邪王氏自王允之死後,已喪失了競逐的力量。穎川庾氏以庾亮之死為分界線,也越過了其家族發展的頂峰。庾翼倡言北伐,氣勢頗盛,但色厲內荏,「議者或謂避衰」。庾冰外鎮,意在助庾翼保存上游地盤,而非重在開拓。王、庾力量既然都處在衰落之中,不足以應付紛壇的世局,勢必有其它士族應運而起。桓、謝就是此刻同時興起的兩家士族。桓、謝二族在朝均無族黨為援,尚無破壞士族門戶勢力平衡的危險,這是中樞及其它士族願意讓read•99csw•com桓、謝二族填補上遊方鎮之缺的重要原因。
東晉之時,官職清濁問題雖已出現,但還不像南朝那樣嚴格。士族子弟可以勝任武職,出守邊郡,這足以表明士族還是具有活力的社會力量。謝尚在出刺豫州之前,已有一段戎旅生涯。他先以清顯的給事黃門侍郎出為建武將軍、歷陽太守,轉督江夏、義陽、隨三郡軍事,江夏相。江夏等郡均在江、漢以北,不時有後趙軍隊騷擾。所以康帝建元二年有詔謂「〔謝〕尚往以戎戍事要,故輟黃散以授軍旅,所處險要,宜崇其位望。今以為南中郎將,余官如故」,見《謝尚傳》。推敲此詔,可知此時士族子弟願輟清顯之官以事軍旅,畢竟已非常見。謝尚有此經歷,為朝廷所重,所以朝廷于庾冰死後用他與庾氏爭奪江州;爭奪江州不果,又用他為豫州刺史以為京師南藩。謝尚由江州轉為豫州,據《宋書》卷三六《州郡志》(二)南豫州條,在永和二年,自此至昇平元年謝尚死為止,凡十二年(346—357年)。繼謝尚為豫州者,為謝尚從弟謝奕(357—358年)和謝萬(358—359年)。在此期間,豫州是謝氏家族地盤,是謝氏家族得以興旺發達的實力基礎。
《世說新語·方正》:「諸葛恢大女適太尉庾亮兒,次女適徐州刺史羊忱兒。亮子被蘇峻害,改適江虨。恢兒娶鄧攸女。於時謝尚書〔衷〕求其小女婚。恢乃雲:『羊、鄧是世婚,江家我顧伊,庾家伊顧我,不能復與謝裒兒婚。』及恢亡,遂婚。」案,琅邪陽都諸葛氏為漢魏舊姓,鼎立時諸葛氏兄弟分仕三國為將相,家族至晉不衰。晉元帝以琅邪王入承大統,諸葛恢為琅邪國人,隨晉元帝過江,地位親顯,所以拒絕與尚無名望的陳郡謝氏為婚。
《宋書》卷六零《荀伯子傳》:「伯子常自矜蔭籍之美,謂弘(王弘,出琅邪王氏)曰:『天下膏粱,唯使君與下官耳,宣明(謝晦,荀伯子妻弟)之徒,不足數也。』」案謝氏自謝萬兄弟輩以後又經歷了三代的發展,根基更為深廣,但是舊族仍不為禮。這是舊族以「冢中枯骨」自傲,死不承認士族門戶發展現狀的突出表現
陳郡謝氏謝裒隨兄鯤過江。鯤死於太寧元年(323年),葬建康城南石子岡。石子岡,三國孫吳時期以來是亂葬之所。據《三國志·吳志·妃嬪傳》,孫峻殺朱主,埋于石子岡;《諸葛格傳》,孫峻殺諸葛恪,以葦席裹屍投於此岡。又據《搜神記》卷二「石子岡」條,其地「冢墓相亞,不可識別」。謝鯤既葬于石子岡,說明其時謝氏家族還力不從心,不具備擇地為塋的條件。永和元年(345年)諸葛恢死。其時庾氏勢力驟衰,謝氏、桓氏家族乘時而起,地位漸重,所以謝衷子謝石始得娶諸葛氏小女。
謝安由於門戶利益而改變不仕的初衷,這在其時的名士看來,不能不是一種慚德,有許多人對之表示責難和諷刺。《世說新語·排調》「謝公在東山」條謂謝安出仕,中丞高崧送于新亭,乘酒戲安曰:「卿屢違朝旨,高卧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今亦蒼生將於卿何?」謝安笑而不答。同書同篇「謝公始有東山之志」條桓溫問謝安,遠志何以又曰小草,「郝隆在坐,應聲答曰:『此甚易解: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謝甚有愧色。」以謝安出處為嘲,所諷者不僅是謝安個人,而且是謝氏家族。九-九-藏-書
謝氏兄弟豫州之任,是謝氏家族在東晉發展的第二階段。
謝鯤學行,一改父輩的儒素習尚,漸入元康玄風,這是謝氏家族發展的一個重要轉折點,相當於庾敳之於穎川庾氏,桓彝之於譙國桓氏。謝鯤與桓彝一樣,江左入「八達」之列。謝安曾謂謝鯤「若遇七賢,必自把臂入林」,見《世說新語·賞譽》(下)。這是謝安美化先人之語。竹林放達,有疾為顰,元康效尤,無德折巾,東晉戴逵所論如是。永嘉以後出現的「八達」,是元康名士的孑遺,比之七賢,求貌似亦不易,「把臂入林」更無從說起。這是時代使然,不能不是如此。可是,謝氏若無此由儒入玄的轉化,就不能進入名士行列,其家族地位亦無從提高,更不用說上升到士族中的最高層次。所以謝鯤追隨元康名士,是謝氏家族社會地位變化的關鍵。
東晉時期,謝氏家族地位迅速上升,其契機大體是:一,兩晉之際,謝鯤由儒入玄,取得了進入名士行列的必要條件。謝鯤其人,于放浪中有穩健,並非完全忘情物外,這就為他的子侄不廢事功、逐漸進入權力中心留有餘地。二,穆帝永和以後,謝尚兄弟久在豫州,在桓溫與朝廷抗爭的過程中培植了自己的力量,取得舉足輕重之勢,使謝氏成為其時幾個最有實力的家族之一。三,謝安憑藉家族勢力和拒抗桓溫的機緣,得以任綜將相;又以淝水之戰的卓越功勛,使謝氏家族地位於孝武帝太元間進入士族的最高層。此後謝氏權勢受制於會稽王司馬道子,謝安、謝玄被解兵權,旋即相繼去世,但其家族地位卻穩定在一個極限水平上,一直延伸至南朝之末為止。
不過,桓彝、謝鯤輩既然汲汲於以完成其家族由儒入玄的轉化為己任,事功的經營就只能非常有限,因為這兩者之間是有矛盾存在的。《世說新語·品藻》:謝鯤隨王敦入朝,「明帝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注引鄧粲《晉紀》:「鯤有勝情遠概,為朝廷之望,故時以庾亮方焉。」從謝鯤所答明帝之問看來,丘壑之間與廟堂之上,是難於兼有的境界。謝鯤雖然不認為兩者必然互相排斥,但也不認為兩者完全一致,而他自己的志趣則是偏向于丘壑之間的。郭象所謂「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於山林之中」的「至至不虧」的人,畢竟只是士族名士所追求的理想人格而已。謝氏後人謝靈運有詩曰:「事為名教用,道以神理超」。真要把「事」和「道」,「名教」和「神理」完全融為一體,事實上是難以做到的。東晉初年,謝氏宗族當務之急是穩定其在士族名士行列中的地位,更是難於融合「名教」與「神理」。所以此階段謝氏人物在政治上還沒有多少作為。
這是謝氏在東晉時期發展的第三階段,亦即以謝安為中心的階段。
建元元年八月質冰外鎮,原來曾是上下游爭奪焦點的江州落入庾冰之手。庾翼、庾冰使荊、江聯為一氣,分陝之勢更重。建元二年十一月,庾冰死,朝廷趁此機會,把荊、江二州拆開,使謝尚為江州刺史,以圖抑制在荊州的庾氏。但是庾翼針鋒相對,搶先下手。他「還鎮夏口,悉取冰所領兵自配,以兄子統為尋陽太守」,事見《晉書》卷七三《庾翼傳》。這是庾氏對謝尚的強力抵制。謝尚在江州無立足之地,只好後退一步,還鎮歷陽為豫州刺史。以前謝尚曾為歷陽太守,歷陽是他熟悉之地。自此,謝氏遂得列為方鎮,並且成為屏藩東晉朝廷的一支非常重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