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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刻刻不忘救國 第二節

第七章 刻刻不忘救國

第二節

學騎自行車的計劃也就此擱淺。
這是清華園寧靜而平常的夜晚,因為平常和平淡,善感多思的吳宓在當晚作詩寫道:「今年七夕竟無詩,舊恨深愁只自知。」哪知就是在當天晚上,幾十裡外的日軍攻佔了盧溝橋,與駐宛平縣城的中國軍隊發生了衝突,這就是震驚中外的七七事變。從此,平靜的清華園開始了動蕩不安的生活。
也許是同操滬語的原因,抑或是同鄉憐惜的關係,葉企孫對他的這個小老鄉異常喜愛,熊大縝不僅長相俊朗,學習也堪稱一流,被一向愛才如命的葉企孫視若天才。熊大縝也對治學嚴謹、學識廣博且又慈眉善目的同鄉教授欽佩有加。熊大縝在葉企孫心中不僅是學生,也像自己的孩子。
這些都是后話。
由於不會騎,他就讓葉企孫給他找陪練,於是熊大縝就成了吳宓的自行車教練。
七七事變之前,有近一個月的時間,每晚必定上演的節目,是熊大縝教吳宓騎自行車。葉企孫會不會騎,我們不得而知,再說這對他已不重要,因為他是清華園裡最早擁有私家汽車的人。葉家兄弟除他之外都已成家另過,父親和他均在大學教書,而且葉父已在去年辭世,從人均收入來講,他應該是清華園中最富有的人之一,因此,他擁有自己的小汽車,在當時也是情理中事。而吳宓與他相比要差許多,他的工資要拿出一半給離婚的妻子,還要不時補貼城內的姑媽,老家的父母還要兼顧,而更重要的是,吳宓是個多情之人,離婚給了他許多自由(儘管事實證明他並沒有從中獲得多麼大的快樂)他過著「憐香惜玉」(在外人看來卻是「拈花惹草」)的生活。而這樣的生活總得有錢做底子,因此吳宓的生活就顯得窘迫。每周他還要進城去看孩子和姑媽,交通費每月就不少子兒,於是他就盤算著買一輛自行車,雖說買不起小卧九*九*藏*書車,但外國貨「菲利浦」自行車還是買得起的。
走出書齋,葉企孫感受到了民眾樸素愛國主義浪潮的偉力,這對他原本的精英愛國思想多少有些衝擊。毫無疑問,梅貽琦、葉企孫、陳寅恪、吳宓等人都是愛國者,在他們心中,祖國的位置高於一切,甚至超越他們的生命。但是,由於他們本身的文化和知識高度,對時局的分析、判斷和著眼處自然與眾不同。陳寅恪對蔣所領導的抗日救國充滿懷疑,因此,他的結論是悲觀的。他認為以中國的科學技術和軍備及經濟實力,目前無法與日本人對抗,再者,「華北與中央皆無志抵抗」,如果貿然開戰,結論則是戰必敗、敗必亡,不如暫且「屈服」,保全華南,悉心備戰,「將來或可逐漸恢復」。而教授中對國人的表現亦多有不滿:「……中國之人,下愚而上詐」,「國人泄泄沓沓,隱忍苟活,屈辱退讓,絲毫不圖抵抗……」吳宓雖不同意陳寅恪的看法,但其情緒的基調也是悲觀的,「按西洋古者如troy與carthage之亡,皆歷久苦戰,即中國宋、明之亡,爭戰支持,以及亡後圖謀恢復之往跡,皆絕異中國今日之情形。中國之科學技術物質經濟固不如人,而中國人之道德精神尤為卑下,此乃致命之傷……」(《吳宓日記》1936-1937卷,第169-170頁)
吳宓想著自己的腿好了,再找熊大縝繼續練,然而,七七事變之後,形勢一天緊似一天,清華大學剛開始僅關門停課了事,看看停戰無期,便決定南遷長沙,這樣,原在北平的教授們都紛紛離開清華向南遷徙了。
思想活躍的熊大縝曾向物理系借了一架萊卡照相機和一些洗印放大器械作為基礎設備,在清華大學機械館東南角跨過小橋的學校側門開過一個照相鋪,叫做「清華https://read.99csw•com照相館」,戲稱自己「老闆」。由於這在當時還屬新生事物,所以清華大學里的許多學生都去那裡照相和沖洗照片,「清華照相館」生意相當興隆。熊大縝用掙來的錢不但還清了借款,而且還買了更新的設備,並且在不斷的摸索中掌握了國內照相行業中最先進的洗印技術。1936年,他還為吳有訓和余瑞璜的x光實驗室設計了當年在國內少見的大型連續沖洗暗室。有了這些設備,熊大縝更是如虎添翼,他從物理系光譜實驗室、x射線衍射照相膠捲中摸索出了國外紅外敏感的膠捲塗層化學材料,天資聰穎的熊大縝就用國內的化學試劑複製了這種材料,並在京西香山鬼見愁頂上用他親手製成的膠捲試拍了清華大學的深夜俯視全景,大禮堂、氣象台這些建築物竟清晰如晝。這大大激勵了熊大縝,後來他又在鬼見愁頂上照過北平城的夜景,也是異常清晰。紅外線技術在國防工業和軍事偵察等方面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到這個時候,熊大縝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探索和研究竟是這般的重要,中國的紅外線攝影技術已在他的手中誕生!而這對於正遭受外敵入侵的中國是何等的及時!羸弱的中國國防將在他的手中變個模樣!
葉企孫的思想有別於陳、吳,與梅也不盡相同。書齋里產生的思想多少是有些書卷氣的,儘管梅、陳等均是一代哲人,識見遠大,但終與民眾隔得太遠,少有葉企孫這樣與社會和民眾的接觸,看問題有時難免會失之偏頗。陳寅恪對戰爭時局的悲觀主義,對民眾愚昧和麻木的成見,對科技經濟的倚重和對國人的士氣和精神力量的忽略等等,連吳宓也認為他「徒有退讓屈辱」。實際上,這些偏頗之思多生於象牙塔內,倘若投身社會,親身體驗民眾的情緒,很可能就會得到修正。梅貽琦主https://read•99csw.com張老師學生「各人在自己的地位上,盡自己的力,則若干時期之後,自能達到救國的目的了」。但在「華北之大,已不能放下一張平靜的書桌」的國難時期,平心靜氣去讀書是很難做到的。倘若「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其結果就是吳宓所擔心的,書讀成了,但獨缺少「中國精神」,缺少愛國的擔當。正是基於這樣的考慮,葉企孫才主張青年學生應該有組織地參加抗日救國活動,但前提必須是以學習為主,不能讓活動誤了學習。他的這些做法,很有些當今的「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的意思。因此,相對梅貽琦來說,他多了些靈活;在學生那裡,他多了些通融;相對吳宓和陳寅恪來說,他少了些書卷氣,多了些「人民性」。由於他接觸社會較多,常結交下層民眾,思想感情漸漸發生變化,比起深居大學校園不外出走動的教授們更懂得人情世故。吳宓也說「感情即是真理」,他在日記里寫道:「近由經驗,蓋明古來書史小說中所記敘之人物,其情與事,極真而非假。但必我有類似之境遇及經驗,然後方能感覺到,而信其真。如《詩經》、《左傳》中所載愛國愛君,以及同情於農民兵士之疾苦者,縱出自貴族或閨閣,然必其絕非虛假,亦非矯情,實由身臨其境,而發乎衷情者……」在這裏,「身臨其境」是個關鍵詞,葉企孫正是比別的教授多了些「身臨其境」,因此才有了他與眾不同的思想境界。
熊大縝是江西南昌人,1913年生於上海新閘路,在眾多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五。1931年由北師大附中考入清華大學,1932年秋分入物理系。
在葉企孫的相冊里,收藏著許多他和熊大縝在1933年到1936年間暑期遊歷山水所拍下的照片。熊大縝喜歡攝影,於是葉企孫就鼓勵他鑽研照相術,並親自https://read.99csw•com指導他完成《紅外光照相技術》作為畢業論文。那時紅外線敏感的膠捲還是國際上一項先進的保密技術,在工業落後的國內,這方面更是無人問津。但熊大縝卻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小夥子,在一無資金、二無技術的條件下,經葉企孫的鼓勵和指導,兩年之內就把這一技術搞了出來。有一張照片,是熊大縝深夜站在清華氣象台上拍下的北平西山的夜景。草場樹木,道路良田,即使山上的房屋和山巒的天際線,都看得一清二楚。在20世紀30年代普通照相底片都要進口的條件下,一個正上大四的大學生能靠一己之力拍出如此清晰的夜間照片,不能不說是人才難得。
在自由思想氛圍下的清華教授們,在抗日愛國這個問題上,多數是傾向「知」大於「行」的。但是,唯有葉企孫除外。事實證明,葉企孫是清華教授里的獨行俠。
1935年夏,熊大縝畢業,在葉企孫的安排下留校當助教,教普通物理實驗,並繼續研究光學問題和紅外光照相技術。熊大縝自畢業后就住在葉企孫家,一直到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離開北平。葉企孫科學救國的思想就在這一朝一夕中漸漸融入了熊大縝的心魂。後來,熊大縝在短暫的生命中放射出炫目的光華,與葉企孫的言傳身教不無關係。
熊大縝喜愛運動,是清華大學足球隊的成員,他陽光一般的笑容和矯健的身姿曾傾倒過無數同學的心。虞佩曹便是其中之一。他在《水木清華——童年的回憶》一文中曾這樣寫道:「我們心目中的英雄是熊大縝和湯佩松,因為他們都獲得過honour wear的榮譽,品學兼優,體育運動超群,他們身穿白色毛線織的厚運動服,左胸前有紫色校徽,在印刷精美的清華年刊里各佔一大頁……」(《世紀清華》,第23頁)
這或許是他日後能在抗日戰爭中建立不凡功勛的思想脈read•99csw•com絡。
從史料里得知,1937年7月7日晚上,本應是個美麗的夜晚。這天傍晚,葉企孫和吳宓,熊大縝,張景廉、張景和兄弟在古月堂共進晚餐之後,又在操場上散步觀霞,看夜色一點一點洇透漫天紅霞之後,葉企孫在大操場上看熊大縝教吳宓騎自行車,一直玩到10點方休。
梅貽琦對南京政府的表現同樣是憂慮和失望的。他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對蔣政權的「不抵抗」政策提出質疑和批評。在政府首鼠兩端的背景下,中日兩國所呈現的戰爭態式將變得極其複雜,因此,梅先生曾在就職儀式上說,「救國的方法極多,救國又不是一天的事」,以他的識見,戰爭將會長期開展下去,在持久戰的前提下,科學技術往往會成為兩國角力對決的制勝因素。而中國科技人才的培養全賴當今的大學,特別是清華大學這樣的學府翹楚,應該負起重大的責任。在這樣的思路下,梅貽琦是不主張學生分散精力的,在他看來,讓學生們丟掉書本的主張更是目光短淺。學潮學運固然有理,但他認為是小道理,這些對「東洋鬼子」來說只是毛毛雨,小打小鬧,頂多是個皮外傷,而培養出科技人才,擁有國之利器,對敵人才是致命的,才是大道理。或許是因為身為校長,在對待學生直接參与抗日活動的事情上,與葉企孫比,他表現出嚴格的原則性。
吳宓斷斷續續跟熊大縝學了一個多月的自行車,竟然仍不會騎。這個結果頗使兩人意外,一是熊大縝沒想到自己教得這麼差,二是吳宓沒想到自己這麼笨。直到七七事變來了,吳宓仍然不能「單飛」。一次,熊大縝偷偷從後面放了手,吳宓以為他還在後面保駕護航,竟兀自騎出去百十米遠,等在一旁觀看的葉企孫喊起來,吳宓才知道熊大縝沒在身後,心一慌,一頭栽倒在大操場旁邊的深溝里,臉上蹭破了一塊皮,兩個膝蓋烏紫青黑,瘸了好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