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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最後的大師 第三節

第十三章 最後的大師

第三節

1970年4月24日晚,「東方紅1號」人造衛星發射成功,那年的五一,北京萬人空巷,人民群眾自發組織遊行慶賀衛星發射成功,潮水般的人群匯聚在天安門廣場,在探照燈的指引下,追尋著翱翔在夜空的衛星。而在北大一處僻靜的角落,葉企孫靜靜聆聽著半導體收音機里從遙遠的太空傳來的「東方紅,太陽升」的音樂。黑暗中,傳來他撕心裂肺的哭聲……
陳寅恪生前,曾囑其女流球一定要考回清華大學;冰心的丈夫吳文藻先生詩曰:「教育原來在清華」;楊武之先生彌留之際說,他好像又回到了清華園西院十一號;陳岱孫去世前最後一句話是:這裡是清華;1954年梅祖彥先生從海外歸來后,決定到清華大學任教,梅貽琦得知兒子的選擇后「心甚欣慰」;吳宓以清華園「藤影荷聲」吟誦終老,幾多夢回清華園……
葉企孫對郭會邦的來訪非常高興,他讓工友老周給郭會邦上茶,並憶起了當年他和郭會邦大哥郭殿邦在一起的情景,想起了郭殿邦是怎樣一個熱情和愛好運動的青年,想起了郭殿邦在清華時的一些趣事,還問及郭殿邦在美國是否結婚,是否已有子女……郭會邦沒想到一個76歲的老人,在遭受摧殘之後還能保持如此冷靜的頭腦,如此樂觀健談,對多年以前的老友還會如此地關心。於是,他把大哥在美國的一些成績告訴了葉企孫。葉企孫聽了很高興,說清華的畢業生都是了不起的,也希望郭會邦工作順利,取得更好的成績。
「寧可時代負我,我決不負時代。」這就是葉企孫晚年內心的最強音。身為眾多大師級學生的老師,他知道他的平靜意味著什麼。「他從不怨天尤人,從不向學生髮牢騷。」一位「兩彈一星」的功勛科學家這樣說。
葉企孫一直以不倒的形象堅持著他生命的全過程,特別是在他遭到拋棄,受到敵視,已經被確定為「敵人」之後,仍然挺立著身軀,頑強維護著自己的信念。唯有科學救國的信念才是他活下去的理由,而點點滴滴滋https://read•99csw.com養這信念的是他偉大的愛國情懷。
這是葉企孫在世時對我們所處的時代說過的最重的一句話,而且是借古人之口,向我們這個時代提出了一個知識分子的最後疑問。
這是趙九章最愛吟誦的句子,現在,衰老如一團枯草的葉企孫從學生口中傳接下來,晨誦昏吟,成為他悼念亡靈的祭文。
當郭會邦問及葉老所受的遭遇的時候,葉企孫只是一笑而過,沒有過多地說明。由於擔心葉先生的身體,郭會邦在與葉企孫交談半日之後起身告辭。葉企孫似有不舍,讓工友老周出門相送,自己則倚在窗口一直目送郭會邦遠去……
困難時期,曾經常得到葉企孫幫助,到葉先生家喝牛奶的張之翔聽說葉先生從監獄里放出來了,想方設法終於見了恩師一面,他回憶道:
1972年5月31日,北京大學黨委對葉企孫做出了「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結論,撤銷其專案審查,去掉監視控制手段,不再限制人身自由,准其搬回北大公寓,恢復其原工資。不久,葉企孫又請回了跟隨他多年的周師傅。
在一些人眼裡,葉企孫仍然是敵人,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敵人。
黃祖洽是清華物理系1948年畢業生,參与了原子彈和氫彈的研製工作並作出了巨大貢獻。他說:
但葉企孫仍拒絕治療。
趙九章的死訊同樣擊潰了葉企孫的生命意志。
燈塔的品質就是向歸航的船舶投射平靜的燈光,準確、安全、溫暖。但歸航是為了下一次的遠行,老師的平靜就是學生征途上的陽光。
只要學生們不分心、不遲疑、不鬆懈,他們一定能代他完成夙願,中國科學的春天一定會到來,科學救國的理想一定會實現!
他知道王淦昌化名王軍隱身大山深處為什麼。作為一代物理宗師,徒弟出山,何樣作為豈能不知?普天之下,誰人擁有製造原子彈核武器的能力?但葉企孫即使見到王淦昌,也從不提工作內容,更不會以牢騷滿懷的姿態向學生訴說時代對他的不九*九*藏*書公。這是愛國情懷的另一種深刻表達。作為他的學生,他們還是從老師的平靜中感受到了一種熾熱的情感。當原子彈爆炸成功時,作為「原子彈之父」的王淦昌首先想到的是葉企孫老師:
郭會邦來到北大。站在偌大的北大校園,卻有「煙波江上使人愁」之感。他在北大校園多方打聽,竟沒有人知道誰是葉企孫,這讓郭會邦深感吃驚,以葉企孫那樣的大名,那樣一位桃李滿園的教育家,怎麼可能沒有人認得呢?郭會邦心中隱隱感到了不祥。這時,他看到一個年輕人,忙上前打問,沒想到那個年輕人竟驚愕地查問他與葉企孫是什麼關係,還以警惕的眼神看著他。為了找到葉企孫,郭會邦只得以實相告:「我是從南京來的,想看看久未謀面的老師。您知不知道他住哪裡?」那個年輕人往後退了一步,上下打量著郭會邦:「你不知道他是國家的罪人?」說完便擺手而去。郭會邦站在原地,似乎經歷著「遊園驚夢」。所幸又遇見了一位老人,上前試問,得到老人指點,來到葉先生所住的院落。但郭會邦仍然不能確定葉師的具體住所,便在樓下徘徊。這時候一個孩子在院子里玩耍,郭會邦就問他:「你知道不知道這裡有一位叫葉先生的?」「不知道。」那孩子邊玩邊看著郭會邦。看到郭會邦失望的表情,那孩子天真地補充道:「不過這裏經常有一位老人在院子里散步,走路一瘸一拐的。」郭會邦聽到這些,立刻來了精神,連忙說道:「我要找的可能就是他,你……你能不能告訴我他住在哪兒?」
眼前的情景使郭會邦十分驚愕。空蕩蕩的屋子裡,葉企孫獨卧床上,面容憔悴,衣衫陳舊。看到有人進來,葉企孫吃力地把頭扭轉過來,迷茫地看著郭會邦。當聽到郭會邦自報家門,並說出他的大哥是郭殿邦的時候,葉企孫蒼老僵硬的臉上出現了微微的笑意,似有所記憶。郭會邦坐在那裡,看到這位當年叱吒風雲的清華人物此時竟是這般境遇,心中似被誰揪了一把,很是心酸。葉企孫https://read.99csw.com看著郭會邦,吃力地想從床上下來,由於他的腳腫得已經穿不上單鞋,竟穿了一雙老棉鞋!他艱難地移步,搖搖擺擺地走到郭會邦跟前,由於雙腳不能支撐,葉企孫重重地坐在了郭會邦旁邊的椅子上。郭會邦忙上前幫他,葉企孫擺擺手說:「不要緊不要緊,一會兒就會好的。」
在孩子的帶領下,郭會邦終於找到了葉企孫。
但是,趙九章之死還是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1974年夏季,曾與葉企孫在清華和哈佛先後同學的郭殿邦聽說他的弟弟郭會邦要到北京出差,從美國來函一再叮囑郭會邦一定代他找到葉企孫,以致深切思念之情。郭會邦是1932年清華大學的畢業生,上學期間曾受到葉師的接濟和多方關照,他理解大哥的心愿。
外人很難知道趙九章之死對葉企孫意味著什麼,但他的親屬知道,從此他的健康每況愈下。他前列腺肥大,小便失禁,兩腿腫脹如小桶,腳腫得穿不上鞋襪……
在浩瀚的戈壁灘上空升起光彩奪目的大蘑菇雲的時候,沙灘上的人群是那樣的激動,又是跳,又是叫,又是笑,歡慶中國人民自己的原子彈試爆成功,中國人民從此真正站起來了!聶榮殝元帥說:靠人家靠不住,也靠不起,黨和國家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本國科學家身上。在這個時候我不能不想起我的師長葉企孫教授。只要細看看投身於「兩彈一星」的科技骨幹的名單,就會看出這些人大都是葉師創建的物理系培養的學生,或者是葉師的學生的學生。中國有句古話: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葉師就是新中國科技事業興旺發達的「種樹人」!(王淦昌《見物理系之篳縷藍縷,思葉老師之春風化雨》,見《一代師表葉企孫》,第54頁)
吾狂釁覆滅,豈復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然平生行己任懷,猶應可尋。至於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1975年,有關方面解除對葉企孫的隔離。
我找到系裡的宣傳隊領導,請求讓我去看望葉先生。得到允許后,我才去葉先生家,這read•99csw•com時他已從鏡春園搬到校園外的一個公寓二樓的一間屋裡。他坐在椅子上,多年不見,乍見之下,竟認不出來了。他的氣色比過去差多了。他告訴我,他的腿走路很困難,是被紅衛兵打的。他拉起褲管給我看,他的小腿仍然腫著。我看了心裏很難過,他問我的情況……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葉先生。(張之翔《回憶葉企孫先生》,見《一代師表葉企孫》,第203頁)
清華是有靈魂的。
1976年春節,清華同仁摯友陳岱孫、吳有訓、錢臨照、王竹溪、錢偉長登門造訪,給了葉企孫生前最溫暖的一天。
壯士不還,寒風蕭瑟。
1977年初,葉企孫病情迅速惡化。1977年1月10日,葉企孫陷入昏迷狀態,呼吸發生困難,被送至北京醫學院附屬三院搶救。住院時,因身份問題,在醫院走廊停了近半天不讓入住,後來靠葉銘漢碰到一位親戚「走後門」才得以住下。醫院診斷葉為尿毒症晚期。葉企孫一直處於昏迷狀態,偶爾醒來,便口中喃喃:回清華……
唯一一次,他似乎向這個時代提出了質問。當時錢臨照先生來訪,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宋書》,找出南朝史學家范曄的《獄中與諸甥侄書》給他看:
清華是有靈魂的!
戴振鐸因沒見到恩師,悵然而歸,回去后託人給先生帶了一冊他剛剛出版的書籍,以感謝葉師對他一生的教誨。葉企孫收到后,回送了一冊他親自用紅筆圈點眉批過的宋詞和他的近照。戴振鐸說,1943年他出國留學時葉師曾送他一雙象牙筷子,現在這3件禮物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從1968年4月到1972年6月,長達4年的囚徒生活宣告結束,葉企孫恢復了自由。
這就是葉企孫當時的內心獨白。
戕害無言,摧殘不淚,是有大愛。
將軍一去,大樹飄零。
葉企孫的好友錢臨照在他的回憶文章中說:
1950年,研究生畢業后,我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從此開始了我在核物理、反應堆和核武器等有關原子能學科方面的理論https://read.99csw•com工作,和葉先生見面的機會少了,但每次見了面他都要親切地詢問我情況。不過,60年代初,當他從其他方面知道我已經參加核武器的研製工作后,見面時就不再過問我的工作詳情了。記得有一年冬天在王府井大街上遇到他,穿著厚厚的皮大衣,有些老態龍鍾,用他特有的口氣對我說:「我……我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工作。你……身體好嗎?」想不到這就是我和這位可親可敬的老師最後一次見面。唉!(黃祖洽《懷念葉企孫先生》,見《一代師表葉企孫》,第180-181頁)
九章,九章,你在哪裡?
他將自己製成了完美的生命標本,供後輩驚嘆。
但是,因是「敵我矛盾」性質,當他的海外友人任之恭、趙元任,學生林家翹、戴振鐸、楊振寧歸國後向北大提出要看望葉企孫的請求,均遭拒絕。
1969年12月,葉先生被釋放出獄,但無行動自由,而且只發給十分菲薄的生活費,這對於他那樣體弱多病的孤獨老人,維持生活極為困難。當時人們可以在中關村附近見到一位衣衫襤褸、步履艱難、躑躅街頭的老人,他就是我們物理學界的老前輩,對中國物理學發展作出過很大貢獻的葉先生……(錢臨照《紀念物理學界的老前輩葉企孫先生》,見《一代師表葉企孫》,第43頁)
他明白,即使自己被這個時代拋到九霄雲外,在他的學生心目中,一切已有定論。他對學生的影響已經滲入他們的血脈,他們不會因時局的褊狹和某些政治原因改變對老師的判斷。他不叫苦,不發牢騷,不訴說委屈,不流露怨懟之色,在那一代堪稱大師的諸多學人中,像他這樣的生命境界似不多見。這些獨特的生命風景或許在別人看來是迂腐之氣,但葉企孫卻以超越凡塵的生命絕唱給了他那些同屬大師級的學生群體最後的影響——為了祖國,為了科學救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之前,葉企孫一直以守望者的姿態屹立著。在他晚年的時候,當教書時光一去不返的時候,如燈塔般的守望,就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篇章。